贈君一滴淚，化為相思豆

余顯斌

誰說天子都是一生榮光，萬人矚目？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的一生充滿血淚與劍影。他五歲時，父皇受到馮太后的壓制，無奈之下讓位于他。

登基那日，他拉著父皇的手頓足大哭。他小小的心里害怕失去父皇，可父皇還是在陰謀與暗殺中離開了他。從此，他成了繁華深宮里的一只孤雁。

馮太后雖看重他，卻貫于鐵血。一次因為一件小事，他惹怒了馮太后，她將只穿著單衫的他關入陰冷的禁閉室。那晚雪花飄飛滴水成冰，他縮在墻角抱著肩，心里更冷。

他怕自己死了就不能完成父皇的囑托—做個留名青史的明君。可是他覺得自己挨不過這晚了，那些壯懷激烈的夢要隨著飄舞的雪花凋零，化為無邊的塵埃了。就在他絕望時，一個宮女出現在房內，放下一件長衫后靜靜離開。他看到她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暗夜里熠熠生輝，眼中滿是關懷和擔憂。

那晚，拓跋宏借助那件衣服度過一劫。從此，那雙清澈的眼睛時時在他心中閃現，如兩顆晶瑩的露珠，潤澤著他心中的孤獨和寂寞，也在他年少荒蕪的心里生出無邊春草。

時間就這樣在冰冷和寂寞中一寸寸延伸，轉眼拓跋宏已長成玉樹臨風的帝王。他多方打聽才知，那晚出現的女孩姓林，是馮太后宮中的一個宮女。此后，他心中便有了一份深深淺淺的牽掛，無事時總去馮太后宮中問安，借此偷偷看她一眼。她有一張精致的臉，見他偷望時會臉紅地低下頭，如春風中的花骨朵兒。

這些都被馮太后看在眼里。他已步入婚娶年齡，馮太后告訴他，他可以納這女子為妃。他聽了大喜過望，再次望向她時，她也一臉羞澀，如一朵初開的梔子。

他們終于情有所歸，雙手相握，兩情依依。深冷的宮中，他和她都不再孤獨。從此他們如一雙燕子在宮里雙棲雙飛，幸福如花般開滿宮墻。

后來她懷孕了。那一刻，他沒有喜悅，如遭雷擊呆立在那兒。因為他想起了母后的遭遇—北魏規定：子為太子，母親賜死。這樣可以避免皇帝年少，母后掌權。

她看著他流露在外的恐懼，緊緊抱住了他，安慰他說會有辦法的。然而，從和他走在一起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他們早晚會有自己的孩子，若是男孩，按魏國立長的規矩，這孩子定會成為太子，她也定會被賜死。

她不想死，可事到如今，她一點兒也不后悔：和相愛的人執手，哪怕只有一天也勝過孤獨地度過一生。她靠在他懷中，只愿這一刻能無限延長。宮中太冷，她愿燃燒自己讓他溫暖，但又擔心往后他將如何度過寒冷和孤單。

一年后，她順利生下孩子，他又一次心驚膽戰起來。然而現實如此殘酷，睡在她旁邊的是個男嬰，將是大魏的繼承人。馮太后早已派人來探，得到消息后也親自趕來。馮太后陰鷙的目光不經意地掃向她，他哀求馮太后不要把這孩子立為太子，而她只是意味深長地一笑便轉身而去。

她躺在床榻上，臉上滿是疲勞之色。知道自己已來日無多，她讓宮女抱來小皇子，在他臉上細細辨認著，鼻子和嘴巴像父親，眉眼像自己。這一刻，她多想把對他的所有記憶都裝下，帶到黃泉間，從此再也不會孤單。

拓跋宏望著她，淚珠一顆顆落下。他想要長久地守著她，須臾不離?？墒撬仨氹x開，因為他是皇帝，不能任性而為。

那天處理完政事，他匆匆回到寢宮。榻上已不見她的身影，只有臥痕和她的氣息還在。他悲傷地癱在地上，淚水無聲落下。他知道，她的生命在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戛然而止，化為一聲深沉的嘆息，消散于九泉之下。

他給孩子起名拓跋恂，希望孩子能秉承父母之性，恂恂有儒者之風，成為一個和她一樣滿懷善意的人。他為孩子取字宣道，希望他能弘揚正道，成為一代明君。他只能用這種方法來告慰她的在天之靈。他把對她的思念深藏在心里，只在她離去后頒發詔書追謚她為孝文貞皇后。他知道她不需要這些，可他必須這樣做，消解他心里沉重的痛苦。

她離開后，他把對她的愛都給了他們的孩子。

那年，大魏遷都洛陽，又逢清明時節，拓跋宏想到她滿是心酸，便讓拓跋恂去平城祭拜她，他知道她一定十分想念他們的孩子。這時，她離世已整整15年，可她的一顰一笑一如初見時在他眼前晃動。

可拓跋恂離開京城不久便發動一場叛亂。叛亂平息后，他椎心泣血，深感對不起她。她如此善良，怎會有此逆子？大臣們勸諫他一定要賜死拓跋恂。但拓跋宏堅決不同意，這孩子是她用生命換來的，是他們愛情的唯一見證。他不能處死他，卻也不得不將他廢棄。可是不久后，拓跋恂再次起兵，拓跋宏終于抵不住滿朝議論將其賜死。

也許在拓跋恂第一次叛亂時，他就該處死他，不讓他這個不肖子給國家帶來動亂，給她留下罵名。她是一朵永遠盛開在他心中的白蓮，容不得半點玷污。

此后沒了孩子的牽絆，拓跋宏對她的思念越加洶涌。有時他想，要是當初他們放棄這個孩子，是不是一生就可以安然相守。可有時他又想，她會不會怨自己沒有教好孩子。愧疚與悔恨之情時時占據著他的心，很快他就病倒了。

兩年后，拓跋宏的病情突然加劇，他不想在這冰冷的人世間獨自掙扎了，閉上眼睛的那一瞬他笑了，他終于可以去見她了。那年他33歲，死在她離世后的第17年。其實在賜死拓跋恂的那一刻，他已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那么就讓他到地下牽著她的手，兩情相依吧。

有人說：“贈君相思豆，伴君垂垂老。君問何所愛，看君萬般好?！彼麄儧]有攜手老去，可是他們用心結出一粒相思豆，紅在各自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