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5年2月的夜晚,在西南邊陲,一場保衛祖國邊疆的戰役即將打響。這天晚上,19歲的方海鷹和20歲的胡興龍聊天,一向開朗活潑的胡興龍鄭重地對方海鷹說:“萬一你回不來了,我就到你家給你爸媽做兒子。”說著,他把自己身上最貴重的物品——一塊梅花牌手表,交給了方海鷹,“如果我回不來了,你把這塊表交給我爸媽。”方海鷹笑著安慰說:“不會有事的,你看前面幾仗,我們還不是順利打過來了!”發現安慰不起作用,方海鷹又故意刺激他說:“你要是犧牲了正好,我到你家當兒子,反正我沒有對象,你還有個妹妹,到時候,我就把你妹妹娶了。”
那天晚上,兩人寫下了遺書,相互許諾,誰能活著回去,就負責奉養對方的父母。沒想到,在激戰中,胡興龍陷入了敵人的包圍圈,壯烈犧牲,被追記一等功。方海鷹也立下戰功,但他卻放棄了提干和上軍校的機會,毅然退伍,來到了烈士家,用了整整30年來實現自己的承諾……
一個承諾,辭別親生父母
1965年,方海鷹出生于一個軍人家庭,父親方友應復員后來到了銅陵市的普濟圩農場。方家有四個孩子,方海鷹排行老三。1983年,方海鷹高中畢業后,選擇了和父親一樣穿上軍裝。在軍營里的方海鷹每半個月給家里寫一封信,但到了1985年,家里連續幾個月沒有收到方海鷹的信。有人說他犧牲了,還有人說他被俘虜了,一家人心急如焚。
1985年8月25日,當兵兩年多的方海鷹終于回家探親,父母驚喜異常。父母的各種問題還沒有問完,方海鷹就說起他與胡興龍的這個約定。曾經也是一名軍人的父親方友應非常理解并支持兒子,說:“你放心地過去吧,家里還有你兩個哥哥一個弟弟,不缺你一個。”
但母親錢志英卻不支持兒子,方海鷹想起在激戰中,自己在對面的山頭眼睜睜地看著胡興龍壯烈犧牲,他的眼淚奔涌而出,說:“媽,你舍不得自己的兒子受委屈,可是人家活生生的兒子一下子就沒有了!”看著兒子堅定的表情,母親錢志英只好讓步,說:“你去代戰友盡孝可以,可別太委屈了自己!”
胡興龍的家位于銅陵縣太平鄉老興村,離縣城15公里。一路打聽,方海鷹從村民嘴里得知:胡興龍的媽媽蘇云根是農民,自從得知兒子犧牲后,每日以淚洗面;爸爸胡紹棟以前做過生產隊會計,根本不接受兒子犧牲的現實,總認為興龍還活著;根據有關政策,小妹胡桂蘭在一個月前已經到部隊參軍去了。胡家以前做些賣豆腐的小生意,但自從接到胡興龍犧牲的消息,一家人被巨大的悲傷情緒籠罩著,小生意不做了,就連農活都無心做,地里的莊稼都荒廢了。
看著一身軍裝的方海鷹,還沒等他說話,胡興龍的媽媽蘇云根就痛哭起來,爸爸胡紹棟的眼睛也紅紅的。見此情形,方海鷹跪倒在兩位老人面前,說:“爸媽,我叫方海鷹,興龍走了,你們把我當兒子吧!”聽他這樣說,胡媽媽哭得更厲害了,幾次都快要昏過去。胡爸爸則陰沉著臉,轉身離開了家。
好一會兒,胡媽媽才從悲傷中回過神來,對方海鷹說:“孩子,興龍的信里老提到你,說你是他在部隊最好的朋友,你能來看我們,大媽很感謝,但做兒子,我們承受不起。”海鷹將那塊梅花牌手表交到胡媽媽手里,說:“這是興龍在戰斗前托付給我的,讓我親手把它交給你們。我們在戰前發過誓,如果是我犧牲了,他也會到我家做兒子的。”
那天,方海鷹在胡家安撫了胡媽媽,把家里收拾整齊,又把院子里的幾個大缸打滿了水。方海鷹干完這一切,胡紹棟還沒有回來。胡媽媽說:“孩子,你回去吧,你大伯他現在還接受不了興龍不在了。”方海鷹想,是需要給兩位老人一些時間讓他們接受自己,就離開了。
一周之后,方海鷹又去了胡家,幾乎跟上次一樣,胡媽媽哭了許久,胡爸爸看他來,又走出了家門。胡媽媽說:“孩子,你每次走后,你大伯都會更加痛苦。你可千萬別再喊我們爸媽了,你大伯聽不得你喊。”方海鷹明白,自己不是興龍,也不可能代替興龍。他把家里收拾了一下,把幾個大缸打滿了水,才離開。這樣幾次之后,方海鷹的假期就要結束了。他開始反思,自己的每次探望只能一次次觸痛老人的傷口,所以他決定先回部隊待一段時間再作打算。
到你家當兒子,將愛埋在心底
1985年10月,方海鷹假期結束回到部隊,得知胡興龍的妹妹胡桂蘭在師部醫院,就去看望她。第一次見面,又瘦又小的胡桂蘭讓方海鷹心生憐憫,他在心里說,一定要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保護她,照顧她。他拍拍桂蘭的肩膀說:“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有事情就直接找我!”
而在胡桂蘭心里,雖然早已從哥哥的來信中知道這個人,但初次見面,令她深感意外的是,方海鷹是這么的帥氣、高大,這讓胡桂蘭更加羞澀和靦腆。
方海鷹所在的特教團是在山溝里訓練,每次訓練回來,他都要去看胡桂蘭,像哥哥一樣跟她聊天,告訴她不要想家。而隨著入伍時間增加,胡桂蘭從別的女兵那里了解到,方海鷹不僅兩次在軍區偵察兵比武中奪冠,是女兵們津津樂道的帥哥,還知道了哥哥在犧牲的前夜,已經把自己托付給了他。慢慢地,胡桂蘭的心里滋生出了異樣的情愫。
再次回到部隊的方海鷹,再也沒有了之前的活潑和開朗,有時候一天都不說一句話。對戰友的思念,對烈士父母的牽掛,讓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他想,這樣下去不行,一定要讓烈士的父母過上好日子。于是,1987年,方海鷹放棄部隊提干和上軍校的機會,復員回鄉。
復員后,方海鷹被安置在了銅陵發電廠。每到周末,方海鷹都騎自行車到胡家,幫著做農活。農忙季節,他就向單位請假,住在那里一直到把農活干完。
1989年春節,天寒地凍,大雪紛飛,方海鷹置辦了豐富的年貨,來到了胡家。看著渾身是雪的方海鷹,胡母蘇云根歡喜又心疼地說:“孩子,這樣的天氣,你不該來啊!”方海鷹放下年貨,就去挑水,將家中的水缸儲滿。陪兩位老人過了除夕,第二天凌晨,方海鷹又踏著及膝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回單位上班。
一次,胡父的椎間盤突出又犯了,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方海鷹就請假住下來,睡在胡父的旁邊,聽到呻吟聲就起來幫他翻身。胡家住在半山腰上,廁所在山下,要走幾十個臺階。方海鷹就背著胡父上廁所,一直到他痊愈。可是,這樣的照料并沒有換來胡父的哪怕一個微笑,而方海鷹絲毫不氣餒,堅持認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
一個周六,方海鷹照常來到胡家,進門他就喊:“大媽,我來了!”可是沒有聲音,他連忙進屋,只見胡母蹲在地上,身體彎曲成了一團,臉色蒼白,頭上全是汗。方海鷹背起老人就朝醫院跑。醫院的檢查結果是膽管結石,需要立刻手術。
為了更好地照顧二位老人,方海鷹把胡父也接到市里。住院期間,方海鷹送飯,陪護,給老人洗臉、洗腳,一個人忙前忙后。鄰床的一位老人對胡母說:“你兒子真孝順,現在這樣細心和孝順的年輕人可真不好找了!”而當得知實情時,那位老人感慨地說:“以前以為這樣的事只有在電視里才能看到,沒想到我們身邊就有,這孩子真是太善良,太不容易了!”
復員回來的方海鷹一直跟胡桂蘭保持著書信聯系,可是,這些書信卻讓方海鷹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胡桂蘭對他的稱呼由剛開始的“方海鷹”變為“海鷹”,再變為“哥哥”,最后變為“鷹”的時候,方海鷹知道胡桂蘭可能愛上了自己。可是,當時說娶桂蘭只是一句玩笑話,自己到胡家是為了代戰友盡孝,怎么能有非分之想?如果他真的娶了桂蘭,那別的戰友又會怎么看他?
那天,方海鷹收到了一封滾燙的信:鷹,你支撐起了我那個破碎的家,用心伺候我苦難的父母。幾年來,我沒有任何后顧之憂,入了黨,當上了班長,近日又作為部隊唯一的女兵代表參加師里的黨代會。在榮譽面前,我特別想念哥哥,想退伍陪哥哥一輩子。
信發出后,桂蘭就天天算日子。她幾乎每天都去收發室幫收發員分信,想第一時間看到那個熟悉的筆跡。
而這邊的方海鷹始終在糾結,要說他不動心,那是假的。一個出落得愈發美麗的姑娘,還有這樣一顆愛他的心,有好幾次,方海鷹甚至忍不住想在信里說,我也同樣深深地愛著你。可是,他忍住了。最后,他這樣寫下了回信:你現在有更廣闊的天地,有更多的選擇,我不能影響你的前途。
接到這封信,胡桂蘭急了,她立刻回信,讓他別忘了與哥哥的承諾。
30年的堅守,打造出一個幸福的家
1991年,胡桂蘭退伍,被安排在當地縣直機關。在平日的相處里,大媽其實已經看出來兩個年輕人有感情,她心里很高興,但大伯卻依然一副冷面孔。一年后,海鷹參加抗洪搶險受了一點傷,桂蘭抱著他哭,大媽覺得這事不能再拖了。她把這個想法告訴老頭子,沒想到他卻說:“等我心情好點再說!” 大媽很生氣,說:“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想把孩子的婚事拖到什么時候?”海鷹卻勸說道:“照料二老是我最主要的職責,我們的婚事不著急,再說我們還沒有房子。”
大媽說:“你平時的錢全都補貼我們了,我上次生病就花光了你的積蓄,哪能等到買了房子才結婚?”海鷹笑著說:“我們先在銅陵買套房子,把二老都接過來,大伯進城了,日子過得舒心了,也許會同意我們的婚事。”
“傻孩子!”大媽噙著淚說,“你照顧我們這么多年,你大伯給你一個笑臉了嗎?”自從興龍犧牲后,他就不會笑了。難道也想讓我這個媽在閉眼前看不到你們喜慶的日子?我來給你們做主,房子等以后條件好了再買。”
1993年5月1日,方海鷹和胡桂蘭在電廠舉行了婚禮。兩年后,他們的兒子方震出生。新生命的到來給這個家帶來了歡聲笑語,岳父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海鷹心里一陣高興,他想,小方震應該能化解岳父的心結,所以要加快進度買房,把老人接進城里生活。
最后,海鷹夫婦選擇了銅陵荷花塘小區60多平方米的二手房。雖然房子不大,但小區生活方便,很適宜老人居住。
接老人進城時,岳父連小豬仔都慷慨送人了,卻對一個舊木箱子像寶貝似的,原封不動地搬過來。方海鷹知道,那個木箱子里是興龍的遺物。那之后,岳父與外孫形影不離,孩子的可愛讓岳父度過了多年平靜的生活。
2005年2月9日,方海鷹被提拔為項目主管,他想買點酒菜,一家人慶祝一下。在菜市場,他聽說岳父隨著兩個人去了笠帽山烈士塔。他突然想起,今天是胡興龍的生日,擔心老人會出事,他立刻趕了過去。
在莊嚴肅穆的烈士塔,只見老岳父坐在崔躍勇烈士的墓碑前,身體抖動,老淚縱橫……海鷹輕輕走過去,喊了一聲:“爸……”岳父從悲痛中抬起頭,說:“我一想興龍,就來看崔躍勇。我現在每天打開窗子,就能看到烈士塔。他倆都是越戰一等功,崔躍勇回來了,可興龍卻在云南麻栗坡烈士陵園。我現在年老體弱還能活幾年,我就想著在閉眼之前能去興龍戰斗過的地方看看……”
方海鷹愣住了,原來老人一刻也沒有忘記興龍,這幾年的平靜全是表面的。可是,二老體弱多病,哪能經受得住千里迢迢奔赴云南?
海鷹又想起那悲壯的一刻,身負重傷的胡興龍和余斌打盡子彈,拉響手榴彈投向敵人,縱身跳下懸崖;想起全連奮戰一天一夜,又傷了兩位戰友,只找到他們的少許遺物……海鷹擔心越解釋岳父越深陷其中,只好說:“爸,我一定想辦法。”
海鷹明白,把興龍的骨灰移到銅陵是不現實的,唯一的辦法是盡快搬家,搬得離笠帽山越遠越好。2007年9月,銅陵中央華庭開盤,海鷹看上了一套房子,這里離笠帽山較遠。可要買下這套房子,他至少要貸款20萬元。
過了一段時間,方海鷹趁老人心情好,對岳父母進行了開導:“爸爸,犧牲的人不會活過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過日子。興龍犧牲了生命,就是為了能讓后方的人們幸福地生活。如果他知道您整天這樣悲傷,肯定會不安心的。”見岳父沒出聲,他趁熱打鐵:“爸,我知道,你那個舊箱子里有很多興龍的遺物。云南離這里幾千里路,我擔心你們身體吃不消啊!其實,哪里有興龍的遺物,哪里就有興龍的英靈。我們不如在笠帽山建個墓立個碑,把箱子里的遺物拿去燒掉,也算讓興龍魂歸故里了!以后,你們想他,就到笠帽山去看他,和他說說話。”兩位老人覺得這個提議合情合理,終于點頭同意。
2008年清明節,細雨蒙蒙,全家人一起來到笠帽山,岳父含淚取出興龍小時候的課本、寫下的家書和日記,以及衣物,在全家人的注目下親手點燃。閃亮的火苗前,岳父在和興龍作最后的告別:“兒啊,你可以放心了,他對我們不是親生父母,勝似親生父母。你走后,如果沒有他,我可能活不到現在。眼下,我們要住上新房子了,你在那邊也安心吧!”
海鷹也說:“興龍,我實現了承諾,讓咱爸媽過上好日子。我跟桂蘭生活得也很幸福!兄弟,你安息吧!”
歲月如流水一樣飛逝,在銅陵市的中央華庭,這個經歷過風風雨雨的家庭像其他的家庭一樣,過著平靜而幸福的生活,他們極少對外人說起那些過往。在這樣的家庭氛圍影響下,這個家庭的第三代方震也漸漸長大。2013年11月,方震經過市教委門口時,發現一位老人暈倒在地,在過往路人熟視無睹的情況下,小方震毫不猶豫地走上前扶起老人,并撥打了120。把老人送到醫院后,見老人的家人隨后趕到,方震悄然離開。
到底要不要扶摔倒老人,這個話題在社會上曾引發了強烈的爭議,可對于方震來說這一點也不是問題,因為在他的意識里,壓根兒就沒有不扶的觀念。這是這個家庭優秀品質和優良家風的傳承。
這個家庭的第一代,辛苦勞作,勤儉節約,培養出了為國捐軀的英雄;這個家庭的第二代,為國家盡忠,對父母盡孝,對親人盡情,對朋友盡義,30年如一日,將一個貧困苦難的家庭,打造成為一個和諧幸福的大家庭;而這個家庭的年輕的第三代,傳承了兩輩人優秀的品質,在關鍵時刻敢于面對,勇于擔當,他是這個家庭的未來,更是這個社會的希望!
(責編/寧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