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永禮
一
黃宗羲(1610—1695),字太沖,號南雷,又號黎洲,學者尊稱為黎洲先生或南雷先生。浙江余姚人。與顧炎武、王夫之并稱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與孫奇峰、李颙合稱清初三大儒。黃宗羲生當“天崩地解”的明清續絕之交,身世迍邅,著述宏富,晚年他在自題畫像時概括一生行跡:“初錮之為黨人,繼指之為游俠,終廁之于儒林,其為人也,蓋三變而至今。”是其一生真實寫照。
黃宗羲生于官僚家庭,其父黃尊素,字真長,別號白安。萬歷四十四年(1616)進士。初授寧國府推官,后官至監察御史。身為東林名士,天啟五年(1625),黃尊素因疏彈閹黨劣跡獲罪,削籍歸里。次年,被逮下京師詔獄。十七歲的黃宗羲送父北上,黃尊素的摯友、罷官歸鄉的劉宗周在紹興蕭寺為其餞行,生死離別之際,二人危言深論,涕洟交流,黃尊素以兒子的學業相囑托。后黃尊素陷獄冤死,由此家道中落,門戶臲兀。
不久,崇禎帝即位,振刷朝綱,嚴懲閹黨。權勢熏天的魏忠賢畏罪自縊,余黨收監待審,朝廷詔撫天啟朝遇難諸臣。十九歲的黃宗羲不遠千里草疏頌冤,赴京為父報仇雪恨,對簿公堂,錐刺仇人;奔赴詔獄,錘殺惡卒。黃尊素沉冤得雪,被追謚忠端,予以祭葬。黃宗羲的義名大振,崇禎帝嘆為“忠臣孤子”。崇禎元年(1628),黃宗羲扶父柩南歸。崇禎二年(1629),遵父囑從劉宗周游,親承音旨,發奮讀書,肆力于學。當年,黃尊素在被逮北上路上曾告誡黃宗羲:“學者不可不通知史事,將架上《獻征錄》涉略可也。”黃宗羲“至是發憤,自明十三朝《實錄》,上溯二十一史,每日丹鉛一本,遲明而起,雞鳴方已,兩年而畢”。求學期間,經史百家之說無不飽覽,以求博涉多通,并窮究律歷、象數、算學、佛道之學,綜取博采,融貫于胸。還外出游歷,往來于大江南北,廣交文友,詩酒征逐,與幾社、復社、讀書社等士人交接,研討學問,以文章氣節相期許。
崇禎十七年(1644),明清鼎革。次年,南京弘光政權傾覆。天荊地棘之際,黃宗羲追隨乃師劉宗周去杭州,毀家紓難,招募義勇,建“世忠營”,扶翼魯王起兵抗清,任職監察御史。而魯王所部軍隊株守錢塘,不思北進。順治三年(1646)清軍突破錢塘江屏障,魯王政權敗逃入海。黃宗羲收拾余部,入四明山結寨固守,與海上抗清武裝時有往來,待機進取。延至順治六年(1649),黃宗羲被清政府懸賞通緝,綱鉗綦嚴,九死一生的他變姓易名,顛連困頓,播徙無定所,惶無寧日,“無年不避,避不一地”,猶如游俠,雖瀕死臨危,備歷艱虞,而孤忠勁節百折不回。直至云南永歷政權覆滅,鄭成功東渡臺灣后去世,抗清勢力煙息潮沉,有心復國、無力補天的黃宗羲深懷家國之痛,決意歸隱。
二
順治十八年(1661),黃宗羲奉母鄉居,授徒講學,以學術經緯天地,“閉戶著述,從事國史,將成一代金石之業”。神州傾覆,宗社丘墟,黃宗羲抗節不仕新朝,屢拒征薦。目睹荊棘銅駝之慘,生黍離麥秀之悲,創巨痛深,以為“國可滅,史不可滅”。立國有史,傳世在書,黃氏肩負時代責任,以史為鑒,編撰二百四十四卷《明史案》,后雖散佚,不少篇什仍存于殘帙《行朝錄》,存故國之文獻,以墓志碑銘表彰忠烈,有痛史之謂。
《明夷待訪錄》是一部政治論文集,共二十一篇,書中批判封建君主專制制度,斷言“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認為“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提出實行社會改革的具有民主啟蒙性質的政治思想綱領,在清末民主革命中尤受推崇,被譽為“人權宣言”,早于盧梭《民約論》一個世紀。此書乾隆時被列為禁書,直到嘉慶年間始有二老閣初刻本問世。
黃宗羲有志于保存有明一代文獻,藉“存一代之書”,弘揚“三百年人士之精神”。從康熙七年(1668)起,他致力于整理編輯有明一代文選,歷時八年,成書二百一十七卷。一反前人衡文成例,從史學角度選文,而不看重文辭藻麗。文貴獨創而不主摹仿,取舍在于言之有物,強調“一往情深”,選文標準是認文不認人:“巨家鴻筆,以浮淺受黜;稀名短句,以幽遠見收。”康熙十二年(1673),寧波范友仲破戒引黃宗羲登天一閣閱書,悉發其藏,黃氏取其流通未廣者抄為書目,后撰成《天一閣藏書記》。《明文案》成書后,黃宗羲意猶未饜,唯恐有所漏缺,仍專意搜覓明人文集,以期有所增益,力趨完備。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逾耳順古稀的黃宗羲親赴昆山徐乾學家,閱抄其傳是樓藏書,又得《明文案》未備者三百余家。遞經增補,至康熙三十二年(1693)擴充成四百八十二卷本的《明文海》,此時黃宗羲已是大耄高齡的垂垂老翁。
在編輯《明文案》、《明文海》的同時,黃宗羲于康熙六年(1667)開始,著手編纂《明儒學案》。中國史籍浩如煙海,以編年、紀傳、紀事本末三種編纂體裁成鼎峙之勢,歷久綿長。學案體史籍的編纂,發軔于南宋,朱熹結撰的《伊洛淵源錄》十四卷,以人物傳記匯編形式敘述宋代學派源流,以程顥、程頤為中心,上起周敦頤、邵雍、張載,下迄胡安國、尹焞,著錄四十九人,以時代先后為序,各以學術地位區分類聚,或人自一卷,或數人合卷。在對傳統史籍編纂形式錯綜會通的同時,博采佛家宗史僧傳,尤其是禪宗燈錄的編纂體例,使記行與記言渾然一體,別張一軍,開學案體史籍編纂之先河。學案,意為學術公案。公案,本為佛門禪宗語,前賢釋為“檔案”、“資料”。明中葉以后,以學案題名的著述一時暢行,如耿定向《陸楊學案》、劉元卿《諸儒學案》、劉宗周《論語學案》,而劉宗周仿朱熹《名臣言行錄》所匯編的《皇明道統錄》,以生平行履、論學語錄和著者評論三段式的編纂體裁,為黃宗羲編撰《明儒學案》所取鑒。周汝登(號海門)撰《圣學宗傳》十八卷,全書通古為史,上起三皇五帝,下迄明儒羅汝芳,著錄八十九人,敘述古今學術遞嬗,尊崇王陽明及其陽明學派為儒學正統。書中以“蠡測”為目,附于所輯論學語錄之后,借以評騭學術是非。黃宗羲認為,周書“主張禪學,擾金銀銅鐵為一器,是海門一人之宗旨,非各家之宗旨”,不入黃氏法眼。入清以后,孫奇逢三易其稿,撰有《理學宗傳》二十六卷,載錄歷代學者一百七十人,取法前賢,以傳記、學術資料選錄、評箋三位一體的形式編纂成書。康熙十二年(1673),黃母八旬大壽,孫奇逢千里寄贈祝嘏詩一首,并《理學宗傳》一書。黃氏閱后,以為周、孫二書“疏略”,未洽人意,孫書“雜收,不復甄別,其批注所及,未必得其要領,而其聞見亦猶之海門也”。因此,黃宗羲熔鈞百家,在匯聚前賢諸書所長的基礎上,匠心獨運,繼往開來,立言不朽,編纂出《明儒學案》,使學案體史籍臻于完美和定型,表一代之學術,存有明近三百年之文獻,為功弘鉅。全書六十二卷,近百萬字,由師說、學有傳承的各學派、自成一家的學者、東林學派、蕺山學派五部分構成,把明代二百一十四名學者按時代順序、分列各個學派,立學案十九個。上起明初方孝孺,下迄明末劉宗周,每個學案之前撰序,簡述該學派的源流與宗旨,繼之為案主傳略,對其生平行履、著述、學術思想以及學術傳授進行扼要評述。其間以史學筆法撰寫的按語或評論,長短不一,卓識精見,尤見功力。莫晉在此書序中盛贊:“黃梨洲先生《明儒學案》一書,言行并載,支派各分,擇精語詳,鉤玄提要,一代學術源流,瞭如指掌。”學者湯斌稱揚其書:“先生著述弘富,一代理學之傳,如大禹導山導水,脈絡分明,事功文章,經緯燦然。真儒林之巨海,吾黨之斗杓也。”
三
黃宗羲晚年潛心結撰《明儒學案》畢,不顧崦嵫景迫,再賈余勇,猶惓惓于續撰《宋元學案》,發凡起例,僅撰成敘錄和十七卷,惜乎歲月無多、自知就墓有期的黃宗羲遺命其子百家纂輯,以克完功。黃宗羲對《宋元學案》發蹤指示,編纂體例一仍《明儒學案》,眉目粗具,大致確立卷帙次第,論定諸家學術,為全書修成奠定規模,有草創之功。黃百家承乃父未竟之業,恪守家學,繼志述事。他整理遺稿,拾遺補缺,并闡發父說,論定學術。黃氏弟子楊開沅等參與部分工作。然而,天不假年,僅修成數卷,未能畢蕆而黃百家辭世。黃氏父子相繼作古后,所遺《宋元儒學案》稿本乏人董理,幾至散佚。雍正初年,廣東巡撫楊文乾由其師胡泮英從黃宗羲之孫黃千秋手里得到《宋元學案》、《明儒學案》稿本,擬遴匠摹刊,至雍正六年(1728)書未刻成而楊氏辭世。數年后,胡泮英的外甥景鳴鹿赴粵索要書稿,僅得《明儒學案》,《宋元學案》已輾轉流入淮陽楊某手中。乾隆四年(1739),黃宗羲另一個孫子黃千人覓得父祖《宋元學案》遺稿,亟欲委托一方名儒為之整理修葺。乾隆十年(1745),全祖望赴寧波半浦陪祭黃宗羲,鄭性之子鄭大節囑托他續成黃氏《宋元學案》,對黃氏推崇備至的全祖望欣然從命,以黃千人所得《宋元學案》遺稿為基礎,義不辭讓地承擔起編訂《宋元學案》的工作。
全祖望(1705—1755),字紹衣,號謝山,自署鮚埼亭長,學者稱謝山先生。浙江鄞縣(今寧波)人。清代著名史學家、文獻學家。雍正十年(1732),順天鄉試中舉。乾隆元年(1736),成進士,選庶吉士,入翰林院。因秉性亢直,忤權貴,被外調任知縣,全祖望憤而借故辭官,從此絕意仕途,歸里不復出。后主講蕺山書院、端溪書院,閉門造述,不慕榮利,潦倒窮厄不改志節,以講學著述終。一生殫心著述三十余種,今存二十余種。撰作人物碑傳,以表彰忠烈、名儒為己任;編撰詩文集,發揚幽潛,以詩存人;七校《水經注》,三箋《困學紀聞》;雖未親炙黃宗羲謦欬,認為私淑弟子,繼承浙東學派務實、應務、經世的學術思想,銳意搜集明末清初的史料和鄉邦文獻。性好讀書,曾登范氏天一閣、謝氏天賜閣、陳氏云在樓,遇稀罕之書,必手抄以歸。在翰林院時,與李紱、方苞等人時相切磋,講研學術。與李紱借閱《永樂大典》副本,抄其所欲見而不可得者,日盡二十卷,開清代纂輯佚書之先,被稱為兼擅經史詞章的全才。由他繼軌續成《宋元學案》堪稱得人,是不二之選。
全祖望晚年饔飧不給,終少寧日,但他窮老自甘,淡素自持,津津乎以著述為樂事。后全氏一目白翳而失明,仍校訂《宋元學案》不輟,其窮益志堅的治學精神令人感佩。歷經近十年錘煉之功,《宋元學案》大體告成。全祖望在對黃氏《宋元學案》遺稿進行了大量拾遺補闕、重加分合的基礎上進行續修,據道光間校訂全書的王梓材、馮云濠在《校刊〈宋元學案條例〉》中言,全氏在編訂卷帙中做了修定、補本、次定、補定四項工作。修定,指黃氏原本所有,而為全氏所增損。補本,指黃氏原本所無,經全氏所特立。次定,指黃氏雖有原本,但卷帙分合未盡合理,全氏重加剖分。補定,指黃氏原本所有,全氏復分其卷第而特為立案。全氏取精用宏,將全書厘定為百卷,兩百萬言,收錄宋元四百年間近兩千名學者,按儒苑門戶,設立學案九十一個,或人自為案,或諸家共編,其中黃氏所立學案五十九個,凡六十七卷;全氏增補學案三十二個,凡三十三卷。他對三段式的編纂體例略加變通,寓創新于繼承之中,取《明儒學案》總論遺意,撰序錄百條置于每個學案之首,言簡意賅地揭橥該學案的內容、特點,裁量人物,評論允當,合而觀之,不啻為一部簡明宋元學術史。尤重學術源流與傳衍師承,關注學者間橫向和縱向關系的梳理,對各案主以講友、學侶、同調、家學、門人、私淑、續傳加以分述,并獨具匠心地編制學案圖表,“以表為文”,置于每個學案之前,以簡馭繁地標示其學統師承,洞如燭照,一目瞭然,備受后世學者稱道。全氏修定黃氏原本凡三十一卷,補定凡三十卷,且考訂黃氏原本中的失誤,兼對《宋史》進行糾謬,可資補史。還間有變例,設置附錄,載錄宋元學者的遺聞墜故,對時人與后人的評說備錄無遺,使各學案本末兼賅,源流畢貫,文獻足征。全氏自立的卷數達五十五卷之多,且不拘囿門戶之見,書末特立“元祐黨案”、“慶元黨案”以志宋代道學興衰;特列“荊公新學略”、“蘇氏蜀學略”以存正統道學之外的其他學術情況。《宋元學案》撰成,為山復簣,使學案體史籍編纂趨于完善,與《明儒學案》珠聯璧合,實現了黃氏“志七百年儒苑門戶”的夙愿,可堪并美。
書成以后,全氏多處謀刻,直至去世前,由鄭性刻成序錄與已定稿的第十七卷《橫渠學案》上卷,《橫渠學案》下卷也只鏤數板,稱為二老閣鄭氏刻書,因全氏去世而罷。臨終前,他把《宋元學案》遺稿交付其弟子盧鎬。盧鎬與黃宗羲裔孫黃璋為友,潛心整理謄清,相約共成《宋元學案》。因之將全祖望所撰序錄與遺稿二十冊寄與黃璋,黃璋以其祖百家所纂輯稿相寄。其后,黃璋及其子孫三代相繼,終成八十六卷家藏本《宋元學案》待梓。乾隆五十年(1785),書僅謄清一半,因盧鎬去世而此事中止。后盧鎬的外孫黃桐孫攜書稿赴安徽、廣東,覓求知音雕槧,以成祖志。但董理乏人,只好把書稿璧還盧氏后人。同時,全氏弟子,也是他表弟的蔣學鏞也收藏有《宋元學案》遺稿殘本,內容與盧氏藏本有不盡相同之處,可補盧氏藏本之闕。道光十二年(1832),浙江學政何凌漢主持浙江鄉試,追詢黃、全二家所修《宋元學案》之事,囑其門生王梓材、馮云濠勤為訪求。不久何凌漢調任回京,繼任學政陳用光續事尋訪。王梓材和馮云濠先后搜得黃氏家藏八十六卷本和盧、蔣二氏所藏全氏遺稿以及二老閣鄭氏刻本,王、馮二人對所有遺稿詳加比勘,“合而定之,整比訛舛,修輯缺遺”,按照全氏所作序錄,釐為百卷定本。道光十七年(1837),由馮云濠出資剞劂。翌年,王梓材攜新印之書赴京面呈何凌漢,何氏欣然撰序。道光二十年(1840),何凌漢去世,道光二十二年(1842),英軍入侵浙東,藏于馮云濠家的《宋元學案》書版煨燼兵火。何凌漢之子何紹基為續承父志,請王梓材重加校勘。當時京城慈仁寺內營建顧炎武祠新成,何紹基集資,在寺內隙地安置王梓材下榻其間,并將家藏圖書與《宋元學案》有關者移置寺內,供王梓材查閱之用。道光二十六年(1846),《宋元學案》重刊本墨梓,為傳世各本的祖本。
四
王梓材(1791—1851),初名梓,字楚材,后更名梓材,學者稱為雘軒先生。浙江鄞縣(今浙江寧波)人。道光十四年(1834)舉人。明年,考入八旗教習。六年期滿后外放廣東,道光三十年(1850)署理樂會知縣。咸豐元年(1851),病卒于官。馮云濠(1807—1855),字五橋,浙江慈溪人。道光十四年(1834)舉人。咸豐間軍興,曾捐銀二十萬兩,為地方籌辦防務并助糧餉,賜候選道。家富藏書,于城區建醉經閣,多宋元人文集。光緒八年(1882),杭州藏書家八千卷樓主人丁丙主持劫后文瀾閣本《四庫全書》補抄,曾從馮氏醉經閣借用多種底本以補抄閣書。修輯《宋元學案》完帙的同時,王、馮二人又留心搜求,對該書未收的資料加以輯錄,補其所遺,意在求全求備,如正史中“為《學案》所宜載而未載者”,“凡有所見,皆為錄存”;志乘中“為儒林淵藪者”,“采錄不敢有遺”;馮氏醉經閣藏書五萬卷,插架琳瑯,所貯宋、元文集和專集達數百種之多,其聚珍版諸書多本于《永樂大典》,“是固謝山所欲觀而不得者”,“掇拾尤多”,所補遺者多達數千百人,上自宰輔名臣,下至民間孤寒之士,一一加以收錄。王、馮二人刻意求精,“一端之有間,必載稽其原書。一字之未安,或旁推夫群籍。故正編愈審,補遺之附益愈多。正編彌精,補遺之增參彌廣”。該書起草于道光十七年(1837),次年成書四十二卷,后又續成百卷,名為《宋元學案補遺》,另附有《宋儒博考》二卷、《元儒博考》一卷,凡五百萬字。王梓材生前對《宋元學案補遺》屢有補綴而未及殺青,王梓材的二女兒嫁與寧波人屠繼烈,為屠用錫之祖。王氏去世后,孫王恩培將書稿授以屠用錫,存于屠氏古娑羅館中,并未副錄。《宋元學案補遺》的印行也頗經曲折。此書脫稿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中經九十七年,至民國二十六年(1937)始由張壽鏞先生雕印成書。
五
張壽鏞(1876—1945),乳名永年,字詠霓,一字伯頌,自號約園。浙江鄞縣人。其父張嘉祿,光緒三年(1877)進士,正色立朝,歷官編修、監察御史、兵科掌印給事中。在臺諫十年,所陳皆關國家安危大計,對群吏侵冒、欺罔之弊,揭掀尤力。以“養家、砥品、齊家、礪學”策勵后人,臨終彌留之際,握兒女之手叮囑:“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成為其家人的座右銘。父親病故后,光緒二十六年(1900)張壽鏞經父執引介入江南制造局充當文案,逐步走上政壇。光緒二十九年(1903),中式順天府鄉試舉人。次年,會試不中,以候補知府銜分發江蘇從事地方庶政。民國元年(1912),出任上海貨物稅所所長,多有建樹。基層實務的歷練,使張壽鏞洞悉地方財政利弊所在,后升任浙江財政廳廳長,以嚴格、穩健著稱于時。此后歷任浙江(兩任)、湖北、江蘇、山東四省財政廳長,卓有成就。1927年,升任財政部次長兼蘇財廳長。1932年,辭去財政部政務次長,從此離開政壇,全力辦學、編書。
1925年5月,張壽鏞就職滬海道道尹剛兩天,“五卅慘案”爆發。當時圣約翰大學學生罷課以示抗議,校方不準。6月3日,大學生們降半旗為被殺華人志哀,并對國旗行禮,遭美籍校長卜舫濟禁阻。憤怒的學生刊發《圣約翰大學暨附屬中學學生聲明脫離宣言》,五百五十三名學生(包括張壽鏞之子)相率退學,蔡觀明等十七名中國教職員憤慨離校。6月4日,離校學生善后委員會開會,籌劃自立學校,由前外交官、上海士紳王省三捐田百畝,籌款開辦“光華大學”,校名“光華”,與復旦大學的產生與命名有共同的遭遇與含意。復旦因反對法帝國主義壓迫而從震旦獨立出來,光華則是反對美國人卜舫濟壓制從圣約翰分裂而出。兩校校名均源于《卿云歌》:“卿云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會議公推張壽鏞為校長。7月25日,租定上海霞飛路八百三十四號為校舍,9月12日舉行開學典禮。光華大學成功開辦,被張壽鏞喻為金榜中舉和洞房花燭之外的平生第三大樂事。
上海淪陷期間,中華文化慘遭浩劫,大批文物古籍或為日寇攘竊,或淪為煨燼,大量故家古籍流散市場,成為市儈書賈射利的目標,為敵偽環伺,且有流失域外之虞。艱難辦學之外,張壽鏞與鄭振鐸、張元濟、何炳松、張鳳舉等人為搶救祖國珍貴的文獻,組成文獻保存會,由張壽鏞總其責且主管財務,這些先生們鐵肩負擔,金革不避,為搶救中國善本古籍忘我舍身地工作兩年,購買了善本古籍三千八百余種,其中宋元刊本三百余種,稀世孤本珍籍《脈望館抄校本古今雜劇》得到搶救,收歸公藏。
張壽鏞以理財辦學之能著名,嗜書好學的他還是一位藏書家,先后五十年所積,鄴架巍巍,在約園中辟有獨步齋、雙修庵、臨流軒等十一間書室,藏書達十六萬卷之巨。1952年,全部藏書捐獻國家。張壽鏞在《約園雜著續編自序》中解釋自號“約園”之意:“余何嘗有園,有約乃有園,園者囿我者也。余既不欲為物所囿,而我心不能不有以囿之。《孟子》云:‘如追放豚。’余之所溺與放豚何異?凜凜十余年囿之以約,庶乎免矣。”其藏書以明刊本與抄本為主,并收集寧波文獻和鄉賢著述不遺余力。明末寧波抗清民族英雄張蒼水是宋代名相張知白二十五世孫,張壽鏞對其極其敬仰,推崇備至。張煌言(1620—1664),字玄著,別號蒼水,浙江鄞縣人。1645年,南明弘光政權傾覆,張蒼水與同里錢肅樂舉義旗抗清,迎奉魯王,在紹興監國。張蒼水在浙江一帶堅持抗清達十九年之久。康熙三年(1664)在舟山懸岙被叛徒出賣,被執不屈就義。其《辭故里》詩中有“生比鴻毛猶負國,死留碧血欲支天。忠貞自是孤臣事,敢望他年青史傳”的詩句。與他共同抗清的黃宗羲撰寫了《有明兵部左侍郎蒼水張公墓志銘》,并在《蒼水》詩中盛譽他:“廿年苦節何人似?得此全歸亦稱情。”張蒼水的詩集有《冰槎集》、《奇零草》、《采薇吟》、《北征錄》等,清代懸為厲禁,僅有手抄本流傳。直至1901年才由章太炎根據甬上張氏抄本印行。后經黃節精心編訂,1909年由國學保存會刊印,對清末民族革命起到鼓動宣傳的作用。張壽鏞與張蒼水同為張知白苗裔,他多年刻意搜求張蒼水的詩文,先后覓得十余種版本,后刻于《四明叢書》之中。
張壽鏞出版《宋元學案補遺》頗有機緣,似得天助。王梓材咸豐元年(1851)去世后,書稿存于其婿屠繼烈之孫屠用錫處,又得王梓材舊藏萬季野十六卷本《儒林宗派》、全祖望《七校水經注》四十卷,王氏手稿《世本集覽》四十八卷。張壽鏞的四女兒張月梅嫁與屠用錫的長子屠伯系,姻婭之親,兩家過從益密。屠氏祖上也曾抗清而殉難,屠用錫錄其家乘及祖上遺跡、詩文,被張壽鏞編入《六經堂遺事》之中。據《宋元學案補遺》所載《屠用錫識》,其兒媳張月梅將屠家藏有《宋元學案補遺》書稿而無力雕槧之事求告乃父,“越數日,約園主人造吾廬曰:‘吾既從事《四明叢書》,君家藏王雘軒先生遺書。盍悉畀余,當先為其易。用錫備述先生遺著經歷,及受命后之憂患。約園慨然曰:‘君負此重任,吾必助君有成。’”張壽鏞從屠氏手中獲得《宋元學案補遺》書稿,延人繕校整理。書稿明珠蒙塵,沉霾日久,日削月朘,霉爛蟲蝕,已經殘破得面目全非。1936年,杭州舉辦浙江省文獻展覽會,《宋元學案補遺》百卷稿本曾參展。從1933年開始,歷經五年汲汲孜孜的努力,終于1937年刻印完成。關于這次編印整理經過,張氏在《校刊〈宋元學案補遺〉識略》中稱:“亡友夏君同甫云:‘原稿紙薄如蟬翼,字細如牛毛,而分條剪裁,往往闊不盈寸。當粘合處又欠牢固,一經手,翩然下墜。若再十年無人收拾,將充蠡魚食料矣。’紀實也!由原稿錄副,一校復校,迨刻成,仍有顛亂者。壽鏞藏書雖多,然亦有原稿所錄無從校讎者,因作□□,比俟異日補正。壽鏞以蚊負山,幸得報先生于萬一。校刊完竣,為生平大快事。”其校刊的艱難程度可知。隨著外侮日亟,戰事頻作,張壽鏞加緊校刊工作,意在堅定中國人民的自信心、凝聚力。《宋元學案補遺》以屠用錫藏樸學齋手稿本為底本,經校刊,厘然幾復舊觀,被收入《四明叢書》第五集中。張壽鏞在《四明叢書第五集序》中說:“斯世雖亂,吾心不亂。積一二月之心力,匯五百載之獻文,槍林彈雨之中,汗竹秋燈之下,勉寫成篇,以報鄉先哲于萬一。”其念念在茲、勤劬為之的精神令人感佩。
從黃宗羲創辟學案體《明儒學案》,年屆垂暮再纂《宋元學案》未竟,由其子百家紹芬承志,繼事修纂而逝,到全祖望續撰《宋元學案》,損益成百卷規模,不幸陰陽異路,再到王梓材、馮云濠尋得全氏遺稿,重加編次,終成完帙;二人又為之撰《補遺》,書稿晦堙近百年,終由張壽鏞先生雕槧成書。前后兩百余年,三種學案體史籍彪炳于世,為世所重。一書之成,端賴眾力,其事功之不易可以概見。前輩學人為中華文化傳薪播火,接踵賡續,生化不息,功留文獻,留下千秋佳話,足為今人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