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祠漫談

李文博

寫下這個題目，我就一直懷著惴惴之心。因為我有一個并不多余的擔心，那就是不少的讀者看到這樣的題目，一定以為我是依了龍門太史的榜樣，將鐵鞋踏破，把各地祭祀韓公的遺跡現跡盡收于眼底之后寫就的。所以，有必要在這里交代一下，由于各方面的限制，筆者只能在各類書籍（主要是方志、文集）中追蹤躡跡，尋光覓影，并將所見敬呈于諸君面前，若是有人一定持了錢穆先生的教導要求我“以游歷來印證，以游歷來發明”，我是惶惶不敢有一詞之應的。

南京大學胡阿祥教授曾經在《文學視域之外的韓愈》一文中將《嘉慶重修一統志》中所見之韓愈史跡作了勾勒，其中包括各地的韓愈祠廟。分別為永平府一處，平定州一處，懷慶府三處，河南府一處，西安府三處，鳳翔府一處，商州一處，袁州府一處，荊州府一處，郴州一處，潮州府三處，連州二處。如果翻檢更多的方志，則會發現其他地區仍有不少的韓愈祠廟。在這些祠廟中，往往保留了不少的地方官宦、文人墨客在修建或敬拜祠廟時留下的詩詞文賦。筆者于此懷著敬仰之心，將各處的昌黎祠廟再作搜覽，以饗讀者，并向各位請教。

除胡文所引《嘉慶重修一統志》所載之外，其他地區的昌黎祠廟還有：

今浙江：慈溪縣一處，余杭縣一處，余姚縣一處，桐鄉縣一處，嵊縣一處，臺州府一處，平湖縣一處，富陽縣一處，嘉興府一處。

今北京：順天府一處。

今湖南：衡山縣一處。

今安徽：徽州府一處。

今廣東：南澳縣一處，龍川縣一處，樂昌縣一處。

今廣西：梧州府一處。

今河南：鄧州一處，武陟縣一處。

今河北：大名縣一處。

今山東：魚臺縣一處，樂陵縣一處，濟陽縣一處。

今陜西：白河縣一處。

今臺灣：臺灣縣一處。

今山西：聞喜縣一處，虞鄉縣一處。

今江蘇：蘇州府一處，高淳縣一處，

今遼寧：蓋平縣一處。

以上二十九處，加上《嘉慶重修一統志》中所載二十三處，得五十二處。方志中所載韓祠情況有的比較詳備，有的較為簡略。以《嘉慶重修一統志》為例，其載袁州府韓文公祠：“在府治東宜春臺旁。舊在府學西，宋州守祖無擇建，祀唐刺史韓愈，以李翱、皇甫湜、盧肇、鄭谷配。明正統間，巡撫韓雍遷今所。嘉靖中，改昌黎書院。本朝康熙四十二年，仍建為祠。”載鳳翔府韓文公祠：“在扶風縣北崇正鎮，祀唐韓愈。”有的方志上簡略到只記祠名，連具體的地址也沒有。

結合各種記載，我們可以發現，今浙江、河南、廣東、陜西一帶韓祠數量較多，記載較詳，歷代的景韓詩文也大多因上述地方的韓祠而起。不過，容易啟人疑竇的是，今河南為韓愈之故里，廣東為韓愈兩次貶謫之地，陜西為韓愈為官處，貶謫時經歷的著名地點藍田關亦在陜西，所以這三個地方的韓祠數量多自當在情理之中，為什么浙江一帶也有這么多的韓祠呢？位于平湖市乍浦鎮的一處昌黎祠或許可以給我們一點啟發。乍浦鎮的昌黎祠名為潮圣祠，乾隆時期林中麒的《乍浦竹枝詞》中有一句詩“潮圣祠前走互郎”，其自注云：“潮圣廟在海口閘，潮州人建以祀韓文公。”或許是明清時期江浙沿海一帶繁榮的經濟吸引了潮州商人，而潮州人自對韓愈有著深厚的感情，從而使得韓愈也在這一帶享祀了吧。

若論天下各處韓祠與韓愈本人關系的遠近，毫無疑問，今河南孟州、廣東潮州、陜西西安三處最為緊密。孟州為韓愈故里，韓氏墳塋即在此處，今有河南省文物保護單位韓愈陵園，位于洛（陽）常（平）路北側韓莊村，東距孟州市區六公里，本地人常稱為韓園。入口處為一高大牌樓，饒宗頤先生手書“韓園”二字鑲嵌其上。入園后經千余米神道，拾四十級（象征韓愈后裔至今四十余代）石階而上見一山門，山門橫額“韓文公祠”為任繼愈先生手筆。跨入山門，可見更多的名人題書。

嘉慶二十四年，林則徐赴云南主持鄉試，途經孟州，拜韓愈墓，寫下了長詩《孟縣拜韓文公墓》，對韓愈一生的功績表達了仰慕之情：“一疏潮州作逐臣，已拼收骨瘴江濱。一詔鎮州諭反賊，此身自分豺狼得。卒能驅逐妖鱷平強藩，功成節立無攀援。”又對韓愈身后歷史地位的起伏作了描述：“趙宋金元乏表彰，石麟埋沒蒼煙涼。皇甫之碑野火燎，居人空記呼韓莊。有明僅聞耿吏部（裕），識以石碣立饗堂。我朝圣人振儒術，曩哲精靈奪幽出。”拜孟州韓愈墓的詩文不多，林則徐這首詩是寫得較好的一首，懇切地表達了對先賢的敬仰之情。值得一提的是詩的末句“君不見南有南陽北修武，彼尚爭公一抔土”，以簡練的語言指出了韓愈籍貫的論爭。時至今日，由于經濟因素的更多摻入，人們連西門慶故里尚且爭奪，而況韓愈乎？

潮州韓文公祠，歷史最為悠久，天下最為聞名。

北宋咸平二年（999），潮州通判陳堯佐于金山麓夫子廟正室東廂辟建韓吏部祠。元祐五年（1090），潮州知州王滌遷于城南七里，請蘇軾為其撰碑，于是一代鴻文《潮州韓文公廟碑》橫空出世。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知州丁允元遷于今址，即潮州東韓江東岸。自元之后，韓祠多次被毀，光緒十三年（1887）為清代的最后一次大修，現在的主體建筑，仍大致保留當時的形態。

潮州祠內保存的韓愈遺跡（多是傳說，未必可信）、名人留題多不勝數。饒有趣味的是潮州八景之一——韓祠橡木。宋人關于這棵樹的記載頗多，如劉克莊“南來猶有昌黎木，神物千年尚護持”，楊萬里“亭前樹子關何事，也得天公賜姓韓”，黃補“春山二月春鳥響，游人樹底羅酒樽”，可見這棵樹在南宋時期還是相當繁茂的。人們還把樹的生長情況和當地的試舉聯系起來，南宋禮部尚書、潮人王大寶撰《韓木贊》曰：“邦人以卜登第之祥，其來舊矣。”清林大川《韓江記》：“橡久不花。乾隆九年歲次甲子，花忽盛開，或紅或白，簇簇附枝。士民歡忭，咸稱文明之兆，是科中謝文在等二十人，國朝鄉榜，以甲子為最。”不過這棵橡樹，據說在乾隆、嘉慶間已經枯萎，后人便以一株木棉代之。

關于潮州韓文公祠，讀者可以參閱饒宗頤《潮州韓文公祠沿革考》及曾楚楠《韓愈在潮州》等。

陜西之韓公祠，以藍田最為享名，毫無疑問，其原因乃是韓愈七律詩《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的廣為傳播。藍田韓祠有二，一在秦嶺上，一在縣城北。二者相較，秦嶺之祠名聲更著，亦是因為韓詩中“云橫秦嶺”、“雪擁藍關”之句。也許，韓愈這首詩的影響力太大了，引得其他地方的人也積極參與建設韓文公祠。如廣東乳源縣在順治年間即已修建韓文公祠，龍川縣亦建有韓文公祠，并且不斷重建修繕，其原因是乳源、龍川各有一同名藍關所在，并且各自認為韓愈入粵取道于此，故而在各自的藍關也建了韓公祠。翁方綱云：“遂因詩立廟，聊借境懷賢。”也許可以說明當時人們建廟的心理動機吧。有一詩人在瞻拜龍川韓祠后題詩，并說人們以為韓愈“雪擁”之“藍關”即是此地，故而于此建祠。看來，詩人是嚴重低估了建祠之人的地理知識。

談韓祠，不得不說說河北昌黎之韓文公祠。韓愈的籍貫為學術界的一大問題，雖經朱熹等重量級學者的辨析已甚為明晰（為今河南孟州人），但“昌黎”的知名度太大，不容人們不把韓愈與昌黎聯系起來。所以，宋神宗給韓愈的封號即為“昌黎伯”。昌黎縣開始修建韓祠，文獻上沒有明確的記載，但據明弘治刊本《永平府志》載“洪武六年縣丞李良因舊址重建”可知，昌黎縣至晚在元末即有韓愈祠廟，其原址在昌黎縣治北二百步。崇禎年間，河南人范志完任山海關山石道時，在“昌黎文氣全萃于斯”的昌黎五峰山再建一座昌黎祠。明清兩代，昌黎五峰山之韓祠歷經多次重修整葺，一直保存至解放初。上世紀二十年代前后，李大釗同志曾在五峰山韓文公祠進行革命活動，他在這里寫下了《再論問題與主義》、《我的馬克思主義觀》等重要文章。八十年代，五峰山韓文公祠進行重修，增設李大釗革命活動舊址陳列室，使得兩位歷史偉人有了隔時但不隔空的對話。

今山西永濟是柳宗元的故鄉，那里也有一處韓文公祠，據《虞鄉縣新志》，此祠位于董村（今屬永濟市卿頭鎮，唐故宰相董晉故里）。因此，祠之設可能與董晉有關。韓愈早年在京城求官不得，于是到董晉幕中謀職，任觀察使推官。董晉去世后，韓愈護喪歸葬，并寫下《祭董相公文》、《贈太傅董公行狀》等文。可以說，董晉成為第一個賞識并重用韓愈的人，二人感情深厚，加之后來韓愈的文名，董村人祭祀韓愈也在情理之中。可惜的是，這座祠廟早已渺茫，杳無可尋了。

與韓愈關系密切的祠廟在湖南有兩地，一在郴州，一在衡陽（據《衡陽縣志》，祭祀韓愈有多處，如六賢祠、七賢祠，韓愈亦為諸賢之一）。順宗永貞元年（805），韓愈遇赦離開陽山到郴州候命，滯留近三個月。此年八月，順宗因病遜位，憲宗即位，又大赦。韓愈、張署奉命移掾江陵府，取道衡陽、潭州（今長沙）等地北上。在郴州，韓愈曾寫下《郴州祈雨》、《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等詩；在衡陽拜謁南岳衡山祠時寫下《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詩，敘寫自己潛心默禱致使云開霧散而得以飽覽美景，后蘇軾云：“公之精神，能開衡山之云。”岳廟外的一座門樓也改稱開云樓了。人們于是就在這里祭祀韓愈，《衡山縣志》對清代的祭祀活動有較為詳細的記載。詩人們途經這里難免也要吟詠一番，明人尹襄有詩云：“今古岳云能幾開，山靈亦喜正人來。道旁老樹無年代，謾說文公廩米栽。”民間的附會也越來越多了。

韓愈是舉世公認的大文豪，可是很多文公木主卻在土地廟中享祀，如浙江嵊縣的昌黎祠即為土地祠。乾隆二十六年（1761），趙翼入翰林院，謁院中土地神，得知祠中所祀為韓愈，作詩說昔日的道學之先、文章之祖“豈宜罰作土地神”，不過還好，至少還披著儒服，沒有將之改為浮屠像，比起變性為“十姨”的詩圣杜甫來說，不知好過多少倍了。關于韓愈入奉土地廟的歷史及原因，安徽師范大學潘務正有《明清翰林院祠祀韓愈考》（《中華文史論叢》2011年第2期）有推斷，讀者可參閱。

除了作土地神，韓愈還可能做過鎮河之神。據《樂亭縣志》，昌黎知縣何公曾在史家口筑大堰，“欲於堰上修韓文公祠以鎮之”。不過，最后修沒修成，我們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