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恩?米勒

我討厭鐘表。
自從離開斯羅特斯基的時事諷刺劇團之后,我就養成早上睡懶覺的習慣,喜歡這種舒適的享受??赡翘煸绯?,我的鬧鐘不知怎么的五點鐘就響了起來。想到鮑勃餐館里的咖啡和甜甜圈有助于改善我的氣色,我便跌跌撞撞地從床上爬了起來,開始了新的一天。
正是這個原因,清晨六點鐘我就走在了從餐館回家的路上,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一股輕煙從玫瑰小區二樓施密特公寓的窗口冒了出來。只見那淡淡的輕煙突然間變成了一股股濃煙,像是有個印第安人向住在這SOHO里的女人傳送愛的音符。在任何情況下,看到這種情形都會讓人惴惴不安,對我來說更是如此,因為我就住在這玫瑰小區。
我趕緊跑進了煙草店,叫柜臺服務員給消防隊撥打電話。等到返回人行道,我看見一條黃色的小火舌在舔著那薄如蟬翼的白色窗簾。以前,每每看到窗簾在春風中隨風飄蕩的樣子,我的心情非常愉快。
哦,天啦!我快步穿過馬路,一不留心差點兒被一輛出租車撞倒。厄爾和麗貝卡是一對和藹可親的老兩口,主要靠著厄爾從俄亥俄州領取的養老金生活。
其實,這火并不靠近我的住所。施密特夫婦在二樓的左邊,我住在三樓的右邊。這么想,說起來有點兒自私,可你要知道,我的公寓就是我的一切。
剛剛走到B單元二樓門口,我就聽到消防車在拐角處使勁拉起了警報。我試著擰了擰門把手,門是鎖著的。我拍了拍護墻板,大聲叫喊,沒有人回應。濃煙開始從門縫下面鉆了出來,護墻板摸起來很燙手。我又喊了他們的名字,然后后退幾步,朝門上撞去,結果像一個乒乓球一樣被彈了回來。于是,我用腳使勁地踹門——這就是我首先應該做的。踹到了第三腳,我終于把鎖踹開了。
沒顧上看一眼我就沖進了房間,可馬上又后悔了。這里到處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灰色煙霧。這煙霧在我的喉嚨和肺部感覺就像砂紙。我的眼睛感到刺痛,好像有人朝里撒了巖鹽似的。我從口袋里掏出手帕,捂住了鼻子。
這時候,那公寓后面傳來了呼嘯聲,我知道臥室就在那邊。要到達那里,我必須要經過廚房。廚房里的煤氣味讓我停下了腳步。我看了一眼煤氣爐,四個旋鈕全都擰到火焰“高”的位置,煤氣頭沒有點燃。煤氣爐像是興登堡號飛艇一樣冒著氣。我用顫抖的手關掉了煤氣。我心想,多虧這前面的窗戶是開著的,不然的話,這整個大樓都會毀于一旦。
還沒走進臥室,我就看見了火焰。我又喊出了施密特夫婦的名字,沒有任何回應。即使有,火勢這么大,我也聽不見。
隨后,我聽到沉重的腳步沿著樓梯拾級而上,聽到走廊和外面傳來的叫喊聲。
我在人行道上蘇醒了過來。一個消防隊員從我的臉上取下了橡膠面具?!班?,隊長!這位小姐醒了!”
我用胳膊撐著身體想要坐起來,消防隊員勸我躺下休息。我的喉嚨感覺像在太陽下暴曬一樣刺痛。
“水?!蔽矣盟粏〉穆曇粽f道。
消防隊員給我遞過來一個水壺。我剛喝完,消防隊長就走了過來?!八F在怎么樣?”
“我過一會兒就沒事了?!?/p>
“小姐,你想去那兒做一件非常勇敢的事情,雖說有點兒傻,可非常勇敢。”
“是我把你抱出來的?!毕狸爢T說著,接過他的水壺。
“謝謝?!?/p>
“后來,我不得不給你做人工呼吸?!?/p>
怪不得,我的襯衫被解開了呢。我把襯衫扣了起來。
“你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消防隊長問,并扶我站了起來。
“我不知道。我看見煙霧從窗口冒了出來,我叫別人給你們打電話,然后上樓去看看我能做些什么?!?/p>
“小姐,你今天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你是一個英雄。當時,很多人還在這棟大樓里。如果我們沒有及時趕到……”
“施密特夫婦呢,他們……”
“你是說住在那公寓的一家人?”
“是啊?!?/p>
“他們沒有這么幸運。我很抱歉……他們是不是你的朋友?”
“我幾乎不認識他們。不過,他們老兩口非常和藹。她還給過我餅干呢。“自從我媽媽去世之后,還沒有人給過我餅干。我抬頭看了看那個窗子,上面的磚頭上有一處黑色的污點,是唯一過火的痕跡?!澳銈冎恢朗窃趺椿厥??”
“眼下還不清楚。幾個人還在上面調查。”
“我去看看,行嗎?”
“嗯,喂,小姐——”
我從口袋里掏出錢包,給他看了看我的證章。
“你是私家偵探?”
“他們都是好人。而且,我個人也很關心。如果我一直待在家里,我現在只是一個灰姑娘,而不是女英雄。讓我去看一眼吧,看看我的家是否沒事,好不好?看它是否遭受損壞?”
然而,走進大樓之后,我卻徑直朝施密特的公寓走去。別的房間已經夠難聞的了,臥室里的氣味更是讓人無法忍受。尸體已經被法醫蓋住了。消防隊長說,死者的面部幾乎已經無法辨認。那氣味就像鮑勃餐廳里的油脂分離器在著火時散發出的味道。
我看見六個人在那里忙得不可開交,他們的手和臉上跟墻壁一樣黑黢黢的。他們大部分是消防隊員和警察。我認出幾個是當地警署的人,不過,我以前只見過負責警署事務的這位副官。
“我說啊,”他說道,“小姐,你當時是想去救他們老兩口?我跟你說,這還真得有點兒勇氣啊?!?/p>
“知不知道是怎么起火的?”我問。
“我看像是這樣起的火。”他說著,拿起了一大堆被燒焦了的、扭曲變形的金屬制品。上面掛著已磨損的絞合電線,裸露的銅芯不怎么干凈,但仍有光澤。
“這是什么東西?”
“電加熱器。是在床腳邊發現的,好像是被他們遺忘了。好吧,你就站在這里看一眼。這是他們所犯的最后一個錯?!?
“這是什么味?”
“啊,這個,你其實不需要知道——”
“不——像是,呃……油?難道你沒聞到?”
他皺起鼻子,嗅了嗅。
“小姐,你的嗅覺很靈嘛。嘿,喬治!聞一聞。你聞不出有什么可疑嗎?”
“是啊。你這一說,我馬上想起來了。聞起來像是煤油,對不對?”
“肯定是煤油。”
“什么聞起來像煤油?”一個剛剛進入臥室的消防隊員問。
“臥室,”我說,“你沒有注意到?”
他皺起鼻子,嗅了嗅。
“是的,我聞到了?!?/p>
“瞧,”我說道,“你們知道。我剛經過廚房就昏倒了,可煤氣還在泄漏。我真正記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煤氣關掉了。”
“是廚房里的煤氣?那煤氣灶的?”
“是啊。四個煤氣頭全都開著。”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p>
“你認為這是自殺?你認識這老兩口,對不對?你認為他們也許是自殺?”
“我不知道。我真的對他們不怎么了解。其實,我只是跟他們見面打個招呼。我猜想,他們似乎過得很開心?!?/p>
“他們是不是生了病,或別的什么原因?”
“我覺得他們好像沒什么病。這我真的不知道?!?/p>
“那你知道他們別的情況嗎?你知道他們有沒有孩子或者親戚?”
“這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幾年前,我搬進來時,曾經有一個十幾歲的小伙子跟他們住在一起,可不久他就離開了,不知道他是不是他們的親戚?!?h3>三
臥室里變得有點兒擁擠。那氣味真的開始朝我襲來,所以,我又回到了客廳。環顧四周,到處被煙熏得黑乎乎的,只是不像臥室那樣被燒焦,看起來油乎乎的??蛷d也被翻得亂七八糟。這時,我看見一片紅色的羽毛。之所以注意到它,就是因為它看起來很奇怪——顏色很醒目,像是在灰色的地板上留下的一條血斑。我彎下腰,把羽毛撿了起來,接著又看見了另一片。我一共發現了十三片羽毛。
一張老式的翻蓋書桌擺在客廳的一個角落。桌子敞開著,我走過去看了一眼。書桌上到處都是票據,兩個抽屜也被打開了。有人在匆忙之中翻過這些抽屜。書桌旁邊,一個巨大的鳥籠放在高高的金屬架上。鳥籠已經空了。
我在椅子背后找到了那只鳥:一只紅綠金剛鸚鵡,跟雞一般大。我把鸚鵡撿了起來,它的腦袋無力地掛在脖子上。我又仔細地查看了一下客廳的地板,發現位于鳥籠和門之間的地毯上有一個深色的斑點。我跪在地上,用手摸了摸那個斑點,手指濕漉漉的,變成了紅色。
我站了起來,繼續查看現場。
這時,我一抬頭,看見幾個人走進客廳。一個是剛才跟我說話的警察,另一個是身材較小的男子,看起來像是一個非常注意細節的人,我知道他就是那個法醫。
“我說,維爾達,法醫有些令人關注的消息要告訴你。”
“這是謀殺,對不對?”
“你怎么這么想?”
我提起那只鸚鵡讓他們看?!坝腥税阉牟弊訑Q斷了?!?/p>
“是啊。嗯,我們猜測,這是一起謀殺-自殺案。看看這個?!?/p>
他遞給我一個不成形的塊狀物。它是一個熨斗殘存的部分,木柄已經被燒掉了,熨斗尖端蘸有血跡。
“依我看,老太太的頭骨像是被擊碎了?!狈ㄡt說道,“我的助手眼下正在對她進行查驗。這個老怪物可能是用那個東西砸的。從這里和臥室的血跡來判斷是砸了兩下。然后,他可能把她拖到了床上,打開煤氣,把火引到了臥室,擺在她的身邊?!?/p>
“可他為什么要殺死他們的鸚鵡呢?”
“還真讓你給問著了?!?/p>
“哎,隊長。”剛從臥室里走進來的第三個人說道,“這個,你們大概想看吧?!?/p>
我跟著他們三人回到了臥室。床上那恐怖的一幕被揭開了,我不忍看下去,趕緊把目光轉向墻上那些布滿煙塵的畫像。
“老太太的頭顱就像我想的那樣被砸壞了?”我聽到法醫問。
“看上去就像一個拼圖玩具?!?/p>
“我們猜就是這樣??磥恚备惫僬f道,“是先謀殺,然后自殺?!?/p>
“哦,不,不完全是。”法醫助理說道。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這兩個都屬于謀殺。老人的頭顱也被砸碎了?!?/p>
副官把目光轉向了我。“你是看到那火燃起來的?”他問。
“我看到里面在冒煙。后來,當我到了大樓時,我想我看到了窗戶邊的火焰。我進來時,這里肯定已經著火了?!?/p>
“你看見有人離開這個大樓嗎?”
“一個也沒看見?!?/p>
副官下令對這棟大樓的房客做了一次徹底排查。房客們都聲稱,火災發生時他們還沒有起床。這是一次極為愚蠢的行動。你想想,誰會在這棟大樓的一套公寓里放火,然后又返回自己的公寓?玫瑰小區有古怪的人,可沒有誰會古怪到這種程度。至少,那些談話支持我對警察說過的話:施密特夫婦性格溫順,謙遜,討人喜歡,只是他們不常與人來往。
施密特先生在離這里幾個街區的地方擁有一個停車場。停車場的收入可以彌補他退休金上的不足。所以,他們的生活過得還算愜意。他們的需求十分簡單,沒人相信他們有什么仇人。據說,施密特先生非常討厭銀行,他把一大筆錢藏在了公寓的某個地方。雖說這是房客中的謠傳,可每個人都認為老年人可能會這么做。
我找玫瑰小區的鄰居們做了調查,他們對施密特夫婦的了解并不比我多?;氐阶∷?,我煮了一壺咖啡,然后把它倒進一只水壺。我帶著水壺來到B單元二樓。眼下,那里只派了一位警察守著那個敞開的大門。他是一個新手,名叫伯斯特,我以前在附近見過他。他是剛從鄉下來的,不過其他方面還算不錯。我把水壺遞給了他。
“謝謝你,維爾達小姐。醫生就是吩咐我要多喝水。”
“是啊。讓你的口臭少一點兒?!?/p>
“很難聞,是不是?他們是你的朋友?”
“其實不是。他們幾乎很少與人來往。不過,他們是非??蓯鄣睦先?。她曾經給我做過餅干?!?/p>
“是不錯?!?/p>
“嗯。我再去周圍看一看,不介意吧?”說著,我給他拋了一個媚眼,他像一個羞怯的小男生似的臉紅了起來。那樣子簡直太可愛了。
“行,當然可以??床怀瞿銜沙鍪裁床焕氖??!?/p>
作為獎勵,我給了他一個燦爛的微笑,然后走了進去。
尸體已經被警方搬走,剩下的是那種無處不在的冷凝油脂味。警察還帶走了那只鸚鵡。我注意到,他們已經仔細檢查過書桌里的票據。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要找什么,便稍稍思考了一下。我將廚房的柜子翻了個遍,還打開了幾個抽屜,在臥室的壁櫥里看了一眼,查看有可能被警方遺漏的地方。
我盡量不去看床上,而是圍著床邊轉。這時,不知什么東西在我的腳下嘎吱了一聲,一個亮晶晶的東西從圓形大地毯邊緣顯露出來。我猜想,這肯定是哪個警察、消防隊員或法醫踢到那里去的。
我撿起來一看,是一只男式手表。表的水晶面沒了,我以為是我的一只大腳把它踩碎了。這時,樓前有人在叫我。我把手表揣進了口袋,走過去看看誰要找我。
“這地方我們恐怕再也找不到任何線索了。”副官說道,“我們會派幾個人在附近巡邏,看能否從中發現什么線索。在我看來,這可能是一起搶劫案,結果陰差陽錯。有人聽說老人家里有錢,便貿然闖了進來。老太太或老先生把他嚇住了,于是慘遭殺害。總之,這是我眼下的辦案思路。聽到什么消息,你告訴我一聲,好不好?”
“那當然?!?h3>四
回到住處,我脫掉衣服,洗了個澡,把身上和頭發中的那種味道徹底清除干凈,甚至還刷了牙,用漱口水漱了口。我穿上一件干凈的襯衫——今天早上穿的那件沾染了煙塵,而且一半的鈕扣都掉了——穿上了我唯一干凈的粗布工作服。整個大樓像一個舊的煙灰缸散發著煙味。
我下了樓,走到鮑勃的餐廳。此時已過晌午,所以我點了一份牛肉三明治、一份炸薯條和一杯咖啡。
“維爾達,聽說你今天成了一個大英雄?!滨U勃說著,把一個杯子擺在我的面前。
“是啊。今晚,市長要把這座城市的鑰匙授給我。這種場合我是不是穿得太過分了?”
“只要你穿了衣服,他們應該很高興?!?/p>
“非常感謝,我覺得那樣不禮貌。”
“嗯,那老兩口被殺了?”
“是啊。施密特夫婦死了。他們人很好。你見到他們?”
“沒有。施密特,嗯?老人的名字是不是叫厄爾?”
“啊,嗯。以前像是在鐵路上工作過。”
“我從沒有見過他,可我的一個??驼劦竭^他。對他有過一些抱怨。”
“抱怨?哪個方面?”
“我怎么知道?你以為我在這里就是打聽別人說閑話?我是一個快餐店的廚師,又不是酒吧服務員。”
“嗯,他叫什么名字?”
“我只是叫他邁克。”
“邁克?!?/p>
“是的。水管工邁克。上個月,他過來幫我修了一下廁所。還記得那廁所老是沖不了水嗎?”
“記得清清楚楚。知道他的店鋪在哪兒?”
“不知道。不過,我這里可能留有他的賬單收據。我會盡量給你找出來。”
我的牛肉三明治和炸薯條上來了,我很快就吃了個精光。這時又進來了三個人,點了他們的午餐,等他們吃了之后,鮑勃才走了過來,手里捏著一張油漬漬的票據。我接過票據,捏住那唯一干凈的一角。印在最上面一欄的名稱是:布里爾二十世紀現代高級管道服務。地址在斯威士大街,離這里僅有幾個街區遠。我喝完咖啡,在柜臺上給鮑勃留下了一美元,然后朝那個大街走去。今天天氣也不錯,非常適合步行。
布里爾的店鋪位于街區的中段。有一輛卡車停在路邊,車上噴涂了相同的名稱。我想,這表明邁克·布里爾可能在店里。果不其然,他從一堆水槽和廁所瓷磚后面走了出來??磥硎巧系鄣陌才拧_~克長得又胖又矮,比六英尺的我矮了整整十八英寸。見到我,他咧開大嘴,滿臉堆笑,使得他那完全光禿的腦袋更像一個萬圣節的南瓜。
“哎呀,小姐,他們是不是一跟你聊上就不知道停了?”
“是,這里的天氣也不錯嘛?!?/p>
他笑了起來,好像他的話真的那么好笑?!澳墙裉煳夷転槟阕鲂┦裁茨兀俊?/p>
“我去了鮑勃的餐館,他告訴我你能幫上我的忙。”
“哈,你說的是鮑勃?哎呀,他是一個正派的人,一個真正正派的人。嗨,他做的五香熏牛肉三明治簡直棒極了。你知道嗎,他每次都多給我一點兒。兩個星期前的一天我還跟他做了一筆大生意,這叫禮尚往來,明白嗎?鮑勃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會給他們百分之五的折扣。像你這樣漂亮的小姐,給你打百分之十的折扣……”
在他繼續說話的時候,我給他編造了一個維修項目。等到他最后問我時,我便告訴他,我廚房的水龍頭漏水了。
“你就住在附近?要是這樣的話,我可以在今后幾天找時間過去?!?/p>
“我在玫瑰小區有一套公寓。”他聽后皺起了眉頭,“你知道這個地方?”
“是的,我去過那里?!?/p>
“說到這個地方,你好像不怎么開心?!?/p>
“噢,沒什么。五六個月前在那里給人干的活出了點兒漏子,心里至今還煩著呢。”
“有時候,我也心煩?!?/p>
“我干活那是響當當的。你可以問一問別人,問一問鮑勃。我的名聲很好,是城里最棒的?!?/p>
“這我一點兒都不會懷疑?!?/p>
“噢,這么說,你就能理解如果有人到處說你壞話,告訴別人你干活偷工減料,你的心情會怎樣。是不是讓你感到很傷心?”
“那是當然?!?
“你干得很棒,可人家仍然能找到不滿意的地方。你永遠都沒法讓他們心滿意足,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當然明白?!?/p>
“有時候,我真想帶上一把扳手……算了……”他馬上又平靜了下來,微笑地說道,“這跟今天的話題沒有關系,對吧?”
我也覺得這是變換話題的大好機會。于是,我趁機說道:“我不記得在那棟公寓樓見過你啊?!?/p>
“對,我沒有在那兒干過活。我給那老頭子的停車場新安裝了一個廁所。哦,假如你方便的話,我明天早上就可以過去?!?/p>
“我不知道到時候方不方便?我在那兒要進進出出。我給你打電話,好嗎?”
“那就好,那就好。隨時都可以打電話。代我向鮑勃問個好,他隨時可以把像你這樣漂亮的小姐介紹過來!”
那個停車場大約有半個街區那么長,施密特十年前買下產權之后便雇了兩個伙計負責經營。得知發生了火災,兩個伙計悲傷欲絕。他們很喜歡施密特夫婦,大多數人也是如此。
特別是其中一位叫“邦尼”的伙計。根據工作服上的口袋判斷,他是施密特收留的在伊普爾芥子毒氣攻擊戰中致殘的一位老戰友。那次攻擊幾乎讓他的肺也徹底報廢了。另一個是年輕的伙計——哦,只是相對年輕一點兒,白天看的話他大概就六十歲。等到他們平靜下來,不再啜泣,我便詢問這個停車場是否搞過什么管道工程。
“確實搞過,”邦尼答道,“大概六個月左右,厄爾在這個小小的營業室后面安裝了一個廁所。這也反映出他這人非常體貼別人,總是想著讓伙計們干得舒服一點兒,連安裝一個室內廁所這點兒小事也無微不至?!?/p>
“這份差事找的是邁克·布里爾,也就是布里爾二十世紀的現代管道服務部?”
這個問題讓他們本來就不好看的臉色更顯得陰沉,自然也讓邦尼的肺更不好受。他開始像高壓鍋一樣氣喘吁吁地訴說起來。
“那個…他…他…是個混蛋。說到…他…像厄爾這樣的大善人……他……做事的方式!”
“究竟是怎么回事?”
“啊,他把這份差事搞砸了。不是沒帶合適的管子,就是忘了帶上工具。凈想著給他自己撈取額外的工程費……他……可厄爾不愿意支付這額外費用…他說,如果布里爾把差事搞砸了,他只有自己承擔這額外的費用……反正,他對這個完工項目不怎么滿意。我和卡爾只得自己去完成剩下的掃尾工程。自從我當兵以來,沒見過這種半拉子工程…他……卡爾,是不是這樣?”
卡爾點了點頭?!岸驙査懒耍瑳]有給這個混蛋支付一分錢。不過,這還不是讓布里爾大為光火的全部。厄爾的幾個朋友要在貝特切爾開一家餐館,厄爾告訴他們布里爾做事如何如何。結果,他們自己便找了一個新手接下了那個工程?!?/p>
“我猜想,布里爾對這事心懷不滿?!?/p>
“第二天他就給厄爾打了電話,告訴他下次見到他要‘殺了他。”
“是嗎?”
“沒錯?!?/p>
“嗯,這可能是一時沖動。你知道,他這人很容易沖動。”
“他不停地給厄爾打電話,從那以后至少每周一次,搞得可憐的厄爾不知道如何是好?!?/p>
噢,這消息很重要!
我走到街對面一家藥店,給那個警察署的那位副官打了電話。
“這么說,布里爾是我們的重點關照對象!”他說,“維爾達,你干得不錯。我這就派出兩個伙計去抓他。我們拷問他時,你想過來聽聽嗎?”
我告訴他,這主意聽起來不錯,然后掛了電話,并在冷飲小賣部買了一瓶巧克力味的可口可樂。因為給那賣蘇打的傻瓜送出一個微笑,他還額外送給了我一份果汁。
我到達地方警察署時,布里爾已經被拘押了,而且正在樓上接受訊問。我走了進去。
副官與布里爾在訊問室里,我通過隔壁房間的一個單面鏡在一旁觀看。沒錯,這人正是邁克·布里爾。他坐在木椅上,顯得局促不安,像一個馬拉松運動員一樣汗流浹背,比他實際身材更顯得矮小。窗口下面有一個揚聲器,他們的細微聲音被放大后,整個房間都能聽得見。
“我從沒有威脅過厄爾!”布里爾嘴里嘟噥道。
“算了吧!你從來也沒說過你要殺死那個老先生?”
“是的,也許我曾經說過什么,可那是他把我惹急了時說過的話,并不能當真。說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每個人不是都說過嗎?”
“是的,但不是每個人都會殘忍到把一對老年人打死,還把他們的尸體放火給燒了!”
“我根本就沒有那么做!”
“你肯定做了。你曾經這么威脅過,不是嗎?”
“我……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那么做。我很生氣,那老家伙告訴我,我的活干得很差勁,讓我在那大餐館的裝修工程上付出代價。可我說過的那些話從來就沒有當真過,我真的后悔說了那些話——尤其是自從那老頭子死了之后。”
“我敢打賭,你很后悔。你要知道,你的情況看來不妙啊。”
“可我要告訴你,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謀殺。”
“那天早上六點鐘你在哪兒?”
“我躺在我家的床上。你可以問問我媽媽和爸爸,他們和我住在一起?!?/p>
“你六點鐘躺在你家的床上?”
布里爾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搖了搖頭,仿佛在期望四周的墻壁一下子垮掉,期望節目主持人拉爾夫·愛德華茲朝他走來,問他那個獎金高達64000美元的問題。當然,這種好事并沒有發生,所以他所能做的就是嘴里小聲嘀咕,“我六點三十分才回到家?!?/p>
“從玫瑰小區回到你的家,這個時間已經足夠了?!?/p>
“我沒有!我沒有殺任何人!我的朋友生病了。我是在他那里過的夜?!?/p>
“是嗎?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能告訴你。”
“為什么不能?如果他能給你一個不在現場的證據,那就說出來。布里爾,你可能會在電椅上結束你的生命,這你知道,是吧?”
“我不能告訴你?!?/p>
布里爾沉默以對,訊問似乎走入了一條死胡同。我回到警衛室,等副官出來后跟他碰了頭。布里爾正好跟在他身后,雙手與兩個身材高大的警察銬在一起。他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我們有自己的線人。”說著,副官把目光轉向了我。
“我猜是這樣的結果。不過,他看起來不怎么像。”
“誰能說得清楚?巴特利公園的小商販看起來就跟那私家偵探一模一樣?!?/p>
“是啊。我想,你說的沒錯?!?/p>
“維爾達,多謝你的幫忙。我們本來早就該把他抓起來了。當然,你為我們節省了大量時間,省去了我們不少麻煩。”
“副官,我隨時樂意效勞?!蔽艺f道。
“維爾達,我從未見過你的父親。我是后來才調過來的……嗯,費了不少周折,但我聽說他是個好人。他一定會為你今天所做的一切感到驕傲。”
“我想應該是這樣?!?/p>
天色漸晚,我搭了兩個警察的車子回了家,他們跟我爸爸都認識。我不喜歡邁開兩腳滿城里跑。小區管委會經理謝費爾德夫婦已經利用這難得的好天氣讓這個地方換了換氣,可這里聞起來還是有股臭氣。走到二樓,朝我的公寓走去時,我看到B單元二樓大門關上了。警方在門上貼了一張布告,提醒人們前面是犯罪現場。這是那天發生不尋常事件的唯一醒目標志。
我做了一塊花生醬夾心三明治,倒了滿滿一奶瓶的馬提尼,然后坐到靠近前窗的老式扶手椅中。我思考著這一天里所發生的一幕幕驚險奇遇,直到最后,馬提尼酒起了作用。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發現自己仍然躺在椅子上。我吃力地伸展了一下肢體,然后走到浴室,脫掉了衣服,洗著淋浴。冷水像棒球棍一樣噴在我的身上。淋浴大概十秒鐘,我就跳了出來,用一條阿斯托里亞大毛巾使勁地擦著身體,直到身上感覺像過度太陽浴之后的刺痛為止。不過,這種做法確實有功效。我覺得胃里好像可以進一點兒早餐了。
鮑勃想必已經看到我來了,只見他端著一個大杯熱氣騰騰、不加糖的濃咖啡等著我。
“天啦,維爾達,你的臉色看起來好難看喲,像是那貓咳出來的東西。”
等到我喝完第二杯時,我可以狼吞虎咽地吃下幾個甜甜圈,我的精神比剛才好了許多。至少,我的臉上看上去有血色了。
我的手伸進了牛仔褲的口袋里,想掏出一點兒零錢,可掏出的卻是別的東西。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在施密特公寓里撿到的那只手表。
我把它拿在手里,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這是一塊做工非常精致的貴重手表。我認為,施密特夫婦買不起這么貴重的手表。我注意到,我并沒有踩碎水晶表盤。這表看起來根本就沒有表盤,或者是表盤被人故意取下了。更為奇怪的是,這只表沒有時針,僅存的一根分針還緊緊地貼在焊在數字“11”的銅鉚釘或銅銷上。
“在那里撿到的手表?”鮑勃問。
“看到這塊表,你有什么高見?”我問,隨手把表遞給了他。他把表拿到了窗口,對表殼和表盤仔細端詳。
“嗯,”他把表還給了我,最后說道,“二戰以后就沒有見過這樣的手表。是什么人的紀念品嗎?”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瞧這兒。”他拿來一根牙簽,指著鉚釘和表針。“看這些細小的金屬絲?”
我看了,幾乎什么也看不到。幾個小凸點從鮑勃所指的地方顯露出來。我回頭看著鮑勃,不由得豎起了眉毛。
“原來的有金屬絲接在那兒。現在斷了,但你仍然能看到端頭?!?/p>
“還有呢?”
“這是一個計時器。在法國可以見到很多。法國抵抗組織用它來引爆炸彈。你可以把這個小鉚釘與電池什么的連接起來,把分針上的金屬絲與炸彈什么的連接起來,然后再將一根金屬絲將表針與電池連接起來。當表針接觸到鉚釘時,它就形成了一條閉合電路,隨之砰的一聲就爆炸了!”
“警方起初以為是煤氣頭故障引發了火災?!?/p>
“聽起來像是很有道理。那家伙所要做的就是像我說的那樣把那些東西連接起來,在線圈上纏上一些紙,給它浸上一點兒煤油。”
“砰!”
“砰!”
肯定是砰的一聲就爆炸了。布里爾不僅在床上浸了煤油,而且他還打開了煤氣,期望爆炸把他的所有犯罪證據全部毀滅,根本就沒有考慮到大樓里的其他人。他只是沒有想到那開著的窗子。
“怎么會這么歹毒?”鮑勃問。
“前天,施密特太太一整天都待在家里。晚上,我的一個鄰居看見施密特先生十點半左右回到他的公寓。我不知道布里爾是怎么進去的。也許,他謊稱自己是過來道歉的。不過,他做到了,他進了大樓。從現場的血跡來判斷,他可能在前面的房間就把她打死了,等到殺了厄爾之后,他就把他們的尸體拖進了臥室,放在床上。
在這兩起謀殺案之間或之后,他把所有的地方都搜了一遍,尋找他所聽說的藏在施密特先生家里的那筆錢,甚至還可以重新得到那份餐館的裝修工程。我不知道,他是否找到了什么東西,但警察沒有在那里找到一分錢。隨后,他便把自己的美好時光都花在組裝這個炸彈上?!?/p>
“嗯,他最多在火災發生前五十分鐘才離開了那棟大樓?!?/p>
“為什么?”
后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個臨時改裝的計時器所適用的最大時間段是從十二點到十一點這五十分鐘。火災發生在六點鐘左右,所以,布里爾可以設置的最早時間大約是五點十分。
“看來,布里爾這小子情況不妙啊?!滨U勃說道,“他沒有不在現場的證據。真是運氣不佳?!?/p>
“是啊?!?/p>
這時候,有幾個客人走了進來。鮑勃給我倒了一杯新煮的咖啡,然后去照顧新來的客人。我喝著咖啡,把手表放在另一只手上看了又看。在我看來,這起兇殺案一定是有預謀的。布里爾不可能在當時想出這樣一個裝置。制作這種定時器需要花費不少心思,所以,他必須提前做好準備,其目的就是用它來掩蓋謀殺罪行。這簡直是十惡不赦,案情就是這樣。
我心不在焉地看著手表,心中涌現出種種可怕的念頭。每次把手表翻轉過來,總有某種東西吸引著我的眼球:手表后蓋上刻的那三個字體華麗的字母:H.B.S。
我帶著那塊手表找到了一位鐘表商。
“這的確是一塊非常昂貴的手表?!彼f道。看著如此精致的一塊手表遭受惡意破壞,他搖了搖頭,“如果不是完全被毀壞的話,這表要值好幾百美元?!?/p>
“哪里可以買到這樣一塊手表?”
“一塊皮特·謝爾弗手表?你幾乎就買不到這樣一塊表,至少在我們這個國家你買不到??吹竭@些數字了嗎?”他指著數字“6”正上方那幾個幾乎看不見的數字。“它是這款手表的制作年號??匆娏藛??這是1947年。皮特·謝爾弗在二戰期間根本就沒有制作任何手表,因為墨索里尼強迫他改行制作導航儀器。1947年,他又重操舊業,可第二年他就去世了。戰后制作的皮特·謝爾弗手表在全世界也算是屈指可數。遺憾的是,戰爭結束后,謝爾弗變成了一個消沉的人,他在技藝上也只是對自身的模仿。二戰前,他制作的手表每一塊都是杰作,而后來呢……價值仍然是有,主要是因為他的名頭,但不再是人們夢寐以求的杰作。他的表不能銷往意大利以外的其他地方,所以在美國看到這樣一塊戰后制作的皮特·謝爾弗手表真的非同尋常。”
“你以前見過這款手表嗎?”我給他指了指表上那幾個首寫字母。
“沒有。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皮特·謝爾弗手表??上?,它竟然處于這么糟糕、這么令人震驚的狀態?!?/p>
“我想,如果我把這塊表拿給鐘表商看,他們多半都會記得吧?”
“當然?!?/p>
嗯,還算好,這座城市大約只有一千個鐘表商。為了減少一些麻煩,我問這位鐘表商是否可以給周圍的商家捎個話,他說,沒問題,他很樂意幫忙。
解決的辦法倒是有。如果不是國際偵探學校遠程教育課程第8卷第14課“開發資源”,這些事情我根本不會懷疑。這是我花費的最令人滿意的二十五美元。幾乎一天還不到,弗雷迪那邊就有了消息。他是我通過我以前的戀人——紐約圖片社的王牌記者奇普認識的一個患有結核病的小酒鬼。弗雷迪告訴我,布朗克斯的一位鐘表商已經根據我的描述認出了這塊手表。弗雷迪是如何辦到的,我無法想象,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一咬牙叫了一輛出租車,不到十五分鐘我就趕到了那家鐘表店。
這位鐘表商大概是世界上最老的人了。不過,他說起話來思維非常敏捷,“我當然記得這塊手表,我親手在上面刻的字。嘖嘖,嘖嘖。一塊皮特·謝爾弗手表竟然被人搞成這樣,真是造孽啊,哪怕它是戰后生產的也應該珍惜?!?/p>
“你還記得這是誰的手表嗎?”
“你以為我是誰啊?記不得了,我的記錄里有他的名字?!?/p>
當他在幾個塞滿一張張票據的舊鞋盒尋找時,我耐心地等待著。等了很久,他終于發出了一聲“啊哈”,并遞給了我一張票據。那架勢就像一個魔術師給我遞上一束鮮花似的。這是一張在男式手表背殼雕刻H.B.S首字母的作業排序單。那一頁上端寫有委托人的名字“赫克托.B.斯特克勒”,單子上寫有地址:波夫勒西街。
我現在想起這個名字了。斯特克勒就是那個年輕人,一個年輕的歐洲人——我記不清楚他來自何方——當我搬進玫瑰小區時,他就與施密特夫婦住在一起了。
他是一個身材高大金發碧眼的小伙子,比我的年齡小幾歲,假如不是那么笨拙而肥胖,他應該比較英俊。他的臉有點兒像長了嘴唇的棉花糖。斯特克勒很靦腆,靦腆得讓人難受,這倒不是因為我想方設法去認識他。他不是整天待在屋里,就是待在外面什么地方。去年秋天,他搬了出去,從那以后,我就再沒有想到過他。
波夫勒西街距與這鐘表店只相隔幾個街區,所以,我決定步行過去。果然,那是一個還不算太糟的地下室。斯特克勒跟我記憶中的一樣,還是那么笨拙、金發碧眼、冷漠。不過,他請我進屋的態度似乎還是誠懇的。
他給我遞過來一把椅子,說道:“我正好給自己泡了一些茶。你也來嘗一嘗?”
我說那當然,他便去了屋后。我聽到里面有炊具的聲音,以為跟泡茶有關。我想知道公寓每道門通向哪兒。我所在的那個房間很有意思,所以我在別處停留的時間都不長。這個地方不像我原來想象的那樣低矮,而且面積相當大,也許有二十見方,而且里面擺滿了鐘表。
每一塊水平面和大部分墻面都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鐘表。三個巨大的落地式大擺鐘像黑色墓碑一樣隱隱約約地矗立在角落里。這里有廚房鐘(鐘的形狀像貓,它們的眼珠隨著擺動的尾巴來回轉動)、鐵路電報鐘(它是鐘表、氣壓計和溫度計的組合,這些鐘在玻璃穹頂隨著小銅球來回搖擺,我一直認為是隱晦的淫穢物品)、幾十個布谷鳥鐘(鐘表有的內置于填充動物玩具的腹部,有的則置于裸女的懷抱中)、船上用的天文鐘、懷表掛黃銅鉤,地幔鐘、鐘表、自行車鐘、汽車鐘、暗房計時器、神秘的旋轉鐘,小銅鳥籠子里的金絲雀顯示小時數、上發條的日晷、日歷鐘、全球鐘和音樂鐘。我無法想象,到了整點時刻,鐘表齊鳴,這里將是什么樣的情景。
房屋中間的那座鐘引起了我的注意,同樣吸引我的是上面的一條蛇在催眠一只鳥。它放置在一個開有凹槽高約四英尺的底座上。這座鐘簡直難以形容,我越看,它就越讓我心中煩躁。它以前大概是壁爐上經??吹降囊粋€極為普通的鐘表,可斯特克勒將它改裝了一下,使它變得不同凡響,將它變成某種拼貼/蒙太奇/雕塑,并貼上成百上千張從雜志上剪裁下來的照片,從出浴美女到列寧、托洛茨基和杰米·杜蘭特。一些照片是從那些只能在煙酒店私下出售的雜志上剪下來的。鐘表的表針已經被身材苗條、赤身裸體的塑料女人的一雙腿代替了,而數字則被塑料娃娃的眼睛所代替。座鐘的外殼是用零碎的廢舊金屬制成了一個高約三四英尺的細長錐體。頂部裝飾了一根青銅陽具,像克萊斯勒大廈的尖頂,看上去很像一條生命,給我的心靈帶來一絲安寧。
當斯特克勒走進房間時,我正好又坐到了椅子上。他在兩把椅子之間的茶幾上放了一個托盤,然后給我倒好茶,“加牛奶還是加糖?”他問。
“我喜歡不加糖的,謝謝。”
“這才是品茶的唯一正確方法?!彼Q贊道。不過,我注意到他往自己的杯子里加了一塊糖和幾滴牛奶。
“來,干杯!”說著,他舉起了杯子。
“干杯。”我隨聲應道,然后停頓了一下,等他喝下第一口。世事難料,不得不防啊。
“唉,”他嘆了口氣,把他的杯子和茶托放在桌子上,“你剛才在欣賞我的收藏品?我想,你喜歡鐘表。哦,這里也沒有什么有實際價值的藏品。我只是喜歡拿來擺弄一下。對面那一個是我親手制作的?!彼噶酥改莻€怪物,不以為然地揮揮手,“瞧,它上面標有‘斯特克勒大班系列。這就說明它是‘斯特克勒的杰作。”
“是啊,很有意思?!?/p>
“謝謝你。小姐,啊,貝林豪森,我必須要說,我這里很少有你這么有魅力的貴客,你說是不是?哎呀!今天,我這里有貴客上門!以前在那棟老式公寓樓時,你就住在我的樓上。你最近怎么樣?”他是在裝模作樣。一踏進他家的門,我就從他的眼神看出他認出了我,“施密特老先生和夫人怎么樣?我有幾個月沒有聽到他們的消息了?!?/p>
我把那個噩耗告訴了他,并像鷹一樣注視著他。他聽到這個消息,像是真的吃了一驚。就我的經歷而言,我還無法辨別出其中的虛情假意。
“厄爾和麗貝卡死了?你說他們是被謀殺的?這是什么時候發生的事?誰竟然會干出這樣的事情?”
“嗯,希望你能幫我解答這個問題?!?/p>
“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一年前,我就搬走了,也很少去看望他們。實際上,自從上個圣誕節以來,我根本就沒有去過那里。我能告訴你的就是,他們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你看,我原本是提洛爾省博爾扎諾人。我父母是施密特家的遠親。當厄爾和麗貝卡得知我想移民到美國時,他們就提出給我提供住宿,一直到我安頓下來。他們就像是我的父母。”
“你是否認識邁克·布里爾?是否聽厄爾提到過他?”
他羞怯地笑了笑。“我恐怕不認識。杏仁餅干來一塊怎么樣?我自己做的。”
我看見這些餅干就跟施密特太太以前給我做的一模一樣。
“我不餓。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的茶,謝謝你花時間陪我?!闭f著,我站起身,“對不起,給你帶來了噩耗?!?/p>
我走到了那條街區的盡頭。在這里,斯特克勒看不見我。我站在那兒仔細琢磨。他簡直在撒謊。
一家報紙已經在非常顯眼的位置對那場火災做了新聞報道。他知道施密特夫婦死了,知道布里爾因涉嫌謀殺被拘押。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我知道現在該做什么,可我卻繞過轉彎處,走到了斯特克勒家背面的一條小巷。他的赤褐色砂石建筑與小巷隔開,中間是一個大約二十五英尺深的小院子,周圍是高約六英尺帶有門的木柵欄。我踮起腳尖,朝柵欄里面窺探。里面是一間小棚屋,一個磚砌的煅燒爐。地下室的窗戶看起來很暗,所以,我的一只腳踏上一個垃圾桶的頂蓋,我踩在上面跳了過去。我用雙手和膝蓋落地,然后僵持在那里久久不動,等著,聽著,可除了遠處來往的汽車聲外,沒有一點兒動靜。我站了起來,走到那個小屋。門沒有鎖,我朝里面看了看。除了大量的廢舊物品外沒有多少東西。
然而,在一個角落里還雜亂堆放著一個小紙箱。它不像是在那堆放了好幾年的樣子,而且像其他一切東西一樣,所以,我把它抽了出來。里面有很多碎布,而在碎布下面……嗯,就是它。我把那東西往地上一攤:嗬,有手表水晶面和表圈,還有一把極小的裂口銅鉚釘和一圈細銅絲。我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回盒子,然后把盒子拿到外面,把它拖到了圍墻的另一邊。然后,我走到煅燒爐旁,揭開蓋子。里面黑乎乎的,我用棍子捅了捅,發現里面柔軟的東西。那兩件東西實際上是一條沾滿血跡的褲子和一件皮夾克。夾克里面的首字母縮寫E.S。
“想要再喝一杯茶?”我聽到身后一個聲音說道。當我跳下時,煅燒爐那沉重的鐵蓋子隨之閉合,差一點兒切掉了我的兩個手指。
“哎呀,貝林豪森小姐?!彼固乜死照f道,用魯格爾手槍優雅從容地對準了我。有槍在手,他其實知道怎么做?!罢l會想到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會淪落到翻弄別人的垃圾?這世界是怎么啦?”
“我想,我可以再來一杯茶?!?/p>
“那就進來吧?!彼f著,揮舞著手槍,示意我走在前面。后門直接通向廚房,茶壺在爐子上發出嘶嘶響聲。就在這時,茶壺尖利地鳴叫起來。我想,要是它剛才早半分鐘鳴叫,我會待在柵欄那邊按兵不動,然后像一只受驚的貓一樣沿著小路悄悄溜走。上帝真不會安排時間。斯特克勒經過時,順手把水壺從爐灶上拿了下來,然后跟著我走進了主室。
“隨便一點兒,別拘束。看樣子,你也不是陌生人了,對不對?”
我們面對面坐著。他那握槍的手擱在桌子上,魯格爾手槍的槍口一直對著我。他用另一只手把開水倒進了茶壺,然后蓋上蓋子。
“泡足兩分鐘,茶味才能全部出得來?!?/p>
我知道他是在胡說,這種茶至少要泡五分鐘。
“哎,斯特克勒,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把那老兩口殺了?你說過,他們待你像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你砸爛了他們的腦袋,然后又放火燒了他們的尸體,這似乎太忘恩負義了吧?!?p>
“哎呀,貝林豪森小姐。”斯特克勒說道,用魯格爾手槍優雅從容地對準了我
“呸。我欠他們什么啦?他們勸我過來,勸我父母無論如何也要送我過來。以前在家鄉,我過得非常快樂??稍谶@里,什么都不順心。你看我不得不去住在這像洞穴一樣的地方!你知道,我以前在瑞士住的是什么樣的房子嗎?我可以向你保證,絕對不是這個樣子。如今,我不得不活得像一個乞丐,我欠了所有人的錢。這難道是我的錯嗎?
“不。施密特夫婦把我弄到了這個鬼地方,他們讓我搬出去,是對不起我。我跟麗貝卡談過,可她根本就不聽我的。她為什么要這樣?她和厄爾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需要什么就有什么。我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對他們來說又有什么兩樣?哦,我知道老人有一些錢藏在家里。這錢,他有權擁有,我也有啊。當麗貝卡走進臥室,我覺得我的機會來了。她一離開,我就徑直朝那張書桌奔去,我確信厄爾將他的錢藏在那兒。我原本指望至少拿到五百或一千美元?!?/p>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
“為什么不呢?我當然不會去告訴警察?!?/p>
“那我就不可以告訴警察嗎?”這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說錯了,因為他唯一的回答就是揮舞了一下手中的槍?!班?,你看,你至少可以告訴我,你為什么要把那只鸚鵡掐死?這我根本不明白?!?/p>
他一下子咆哮起來。“那只該死的鳥!我倒是把它全給忘了。我一打開那張書桌,它就揚起血紅色的腦袋尖叫起來,差一點兒把我嚇死,就在我轉身之際,麗貝卡突然出現了,兩眼盯著我,我站在那兒,手上拿的全是厄爾的票據。
“嗯,我記得接下來就是用我手中的那個殺氣騰騰的熨斗逼她跪下,然后用熨斗猛砸她的頭,我砸啊,砸啊……嗯,就這樣不停地砸,而那只鳥兒還在那兒尖叫,我把那個該死的家伙從籠子里揪了出來,將它的腦袋扭了一道又一道,直到我確信它快要死在我的手中才肯罷手。好吧,我再來對付他。”
“哦,上帝,斯特克勒,你冷靜一下?!?/p>
說著說著,他的臉色變得像紅蘿卜一樣,眼睛鼓得像煮雞蛋那么大,臉上滲出了油膩膩的汗珠。我以為,他會在此時此刻突發腦栓塞之類的疾病,可我沒有這樣的運氣。他舔了舔嘴唇,做了幾個深呼吸。
“我知道厄爾很快就會回來,所以我在那兒來回溜達,等著他。當他出現在門口時,我用同一個熨斗像對待麗貝卡那樣朝他的腦袋砸去。這似乎成了正確的選擇。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對這樣的事真的很敏感。
“我把他的尸體拖進了臥室,把它放在床上,跟麗貝卡緊挨著。隨后,我就回了家,想想應對之策?!?/p>
只有用火,他才有希望毀滅所有犯罪痕跡。他用一塊手表和一個電加熱器設置了一個定時裝置,然后返回施密特的公寓。他將煤油潑在尸體和床單上,然后浸泡了一團破布以及裹在加熱器線圈上的紙張。將手表定時設置在五十分鐘后,他將裝置插入墻壁上的插座,打開煤氣之后便離開了。
“情況就是這樣。”他最后說道,“你想知道整個事情的真正悲劇是什么嗎?”
“我可想象不出。”
“我在那地方只找到了二十七美元。你能相信嗎?我經歷了所有這一切就為了區區二十七美元?!?/p>
“我的心在為你流血。既然你已經把整個經過都說出來了,那你打算怎么辦?”
“當然是擺脫你?!?/p>
對我來說,這話自然也沒有多大意外,可我還是不喜歡他把鼓突的眼睛瞇起的樣子。他舔了舔自己厚實而紅潤的嘴唇。
“維爾達,你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就這么認為,盡管你從來沒有多看過我一眼。我以前從未見過像你這么漂亮的女人,我想要跟你說點兒什么,嘗試了大概上千次,可我大概是玻璃做的,老是吸引不了你的注意力。沒有哪個女人會注意我。”
“唉,你真的不應該凡事都跟自己聯系起來。我知道,許多男人都在盯著我,所以,我沒把這些放在心上。這是一種自我保護方式,你知不知道?”
“兩年來,你最多說聲‘早上好或‘晚上好,再多的話就沒有了。當我得知你過去當過酒吧女郎時,我的心里老是在想:你在舞臺上,所有那些……那些……那些男人都在貪婪地盯著你,看啊,看啊……追求你,那些男人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欣賞你。對他們來說,你只是他們尋找的獵物。后來,我找到了你的照片。照片就像……像……我花了很多時間欣賞你的照片,記住上面的每一個細節。上帝啊,你不知道你快要把我逼瘋了?!?/p>
“這就像打棒球一樣,不能猛擊,只可輕輕一推?!?/p>
“你繼續說吧。所有尖酸刻薄的話,你都只管說出來。這些現在對你一點兒好處都沒有。我要擰下你的腦袋,就像我對待那個該死的鸚鵡一樣。不過,在此之前,我要……要……”
“你這話連說都不要說,是不是?如果你有張照片,那不是更方便嗎?不然的話,我抽身就走?!?/p>
“我可以馬上把你殺了,然后想跟你怎么做就怎么做,但這樣做有點兒惡心。我沒有那么惡心。我不喜歡這么做?!?/p>
“我相信你不會?!?/p>
“來吧。我們還是趕緊把那事做了吧。我還要去趕公共汽車呢。”
“真的嗎?什么時間?。俊蔽覇枴?/p>
他像巴甫洛夫那流著口水的狗一樣條件反射地看了一眼手表,我飛起一腳將那張小桌子踢翻,桌上的所有東西飛到他的臉上。他發出一聲尖叫,因躲閃不及失去了平衡,仰身倒在地上,屁股正好落在茶壺上。我縱身躍過那堆亂糟糟的東西,雙膝落到了斯特克勒的胸部。隨后,只聽到砰的一陣冒氣聲,空氣從他肺部被擠壓出來,就像一個被刺穿的沙灘玩具。
他的右手仍然握著槍,用槍朝我的腦袋揮來。我順勢用雙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并用力咬住了他的手臂。
他尖叫了一聲,猛地倒向一邊。我摔倒在地,他企圖用槍口瞄準我。我用雙腳朝他踢去,正好踢在他握槍的手上,手槍飛到了房間的另一頭。
他在那里喘息著,還不時發出一種可怕的冒氣泡的聲音,肯定是我把他胸腔內的什么器官給壓壞了。他試圖爬起來。我又朝他飛起一腳,他仰面倒了下去,靠在那座大鐘的柱基上。只見大鐘像節拍器一樣來回搖晃,一下,兩下,然后整個倒了下來。
斯特克勒只發出了一聲尖厲的慘叫,隨后便悄無聲息了。那尖利的東西刺穿了他的身體,就像刺穿聚會上的一根臘腸。只聽見鐘表的內部傳出了一陣沙沙聲,隨后便發出當當聲響,最后是當……當……
如果我是那種人,我馬上就會寫,斯特克勒已經體驗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要不就寫,他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盡頭;或者寫,是我讓他的生命之鐘永遠停止了轉動??晌也皇沁@種人。
我要說的是,時光老人一直站在我這一邊。這讓我感到非常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