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古老的昆曲再度鮮活生動
——訪昆曲表演藝術家張靜嫻

張 絳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在上海音樂廳“非遺雙絕，大雅清音”的音樂會舞臺上，著一襲黑旗袍的昆曲名家張靜嫻再現了一千多年前，官場失意的白居易在潯陽江上邂逅淪落天涯的昔日歌妓的那一幕。

張靜嫻一直喜歡《琵琶行》，隨著年齡的增長，對詩的意境的體味和理解也愈深刻。整首詩有人物、有情節、有敘述、有抒懷，就像一個人演了一出大戲。為此，張靜嫻充分調動了她控制音色調節氣息的演唱技巧，細膩準確地雕刻出兩個不同經歷、地位、性格的人物。

張靜嫻是上海昆劇團國家一級演員，兩屆中國戲劇梅花獎得主，現在已是世界聞名的昆劇表演藝術家。而此刻，她就坐在我對面，和我聊一聊那些看似偶然的必然。年近古稀，張靜嫻眼里仍然透著年輕人的清澈和活力。

從藝57載，任舞臺冷暖，人生聚散，她仍恪守一名演員的本分，自知、自律、自得自足，這份執著，已是不凡。在她身上可以看到這一輩人對這個劇種的情懷。

與“楊貴妃”的情緣

在上海昆劇的舞臺上，提到《長生殿》便會想起一個名字：張靜嫻。在2007年全本《長生殿》的演出中，她與蔡正仁的攜手，無疑是其中最重量級的組合。臺上的張靜嫻，敏銳捕捉著人物細膩的情緒，把一個有著雍容華貴氣度的楊貴妃，演得惟妙惟肖，風光無限，讓人忘卻了時光流逝。戲迷們給這對黃金搭檔取了個雅號：“嫻貴妃與蔡明皇”。而“楊玉環”這個角色與張靜嫻有著半個世紀的情緣。

“寰區萬里……”《定情賜盒》中一曲“念奴嬌序”是張靜嫻1959年入上海戲劇學校昆劇演員班拍的第一支曲子。這支曲子是她對《長生殿》的最初印象。

稍大些，張靜嫻跟隨戲曲教育家朱傳茗學了《驚變》《埋玉》，這是閨門旦的必修劇目。今天回想起來，張靜嫻覺得那時年少懵懂，對戲中人物復雜的內心自是無從體會，但氣派的排場，華麗的戲服，已足以讓她心馳神往。朱老師極細致嚴格，一招一式都手把手地教，每一個動作都要求得極為規范。張靜嫻只是按著老師的樣子認真地描摩。

“文革”結束，張靜嫻重回昆曲舞臺，演出的第一個傳統戲就是《醉楊妃》。十年滄桑變化，當年的劇本早已失落。張靜嫻多方尋找，找來后如獲至寶地逐字逐句抄寫下來，這本手抄的劇本至今還被她珍藏。

1987年，上海昆劇團排演了一出經典版《長生殿》，讓觀眾在兩個多小時的時間里，一窺巨著的風貌。兩年后，張靜嫻擔綱《長生殿》的女主角，代表上海昆劇團赴京參加第二屆中國藝術節，北京為她的楊妃而喝采，她贏得了藝術生涯中的第一個“梅花獎”。

2007年，上昆下決心將全本《長生殿》搬上昆劇舞臺——這是300年來的第一次。4年后，由張靜嫻擔任藝術指導并擔綱出演的全本《長生殿》登陸德國科隆歌劇院，4天的演出，德國觀眾的熱情一天高過一天，每場演出都贏得觀眾的陣陣掌聲和叫好聲，并多次謝幕。在上海世博會期間，中國觀眾曾欣賞到來自德國科隆歌劇院4天長達15個小時的瓦格納著名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并引起轟動。此次，長達12小時共計43折的昆曲全本《長生殿》赴德國科隆演出，是對《尼伯龍根的指環》在上海演出的回訪，也是古老的昆曲瑰寶最大規模登陸歐洲。

2010年，《長生殿》精華版摘得中國舞臺藝術的最高獎——文華大獎。歷經上昆30多年來的不斷打磨，《長生殿》由四個文本累計超過10小時的全本濃縮為八折戲共計150分鐘的精華版，不僅巧妙萃取了全本精華，還重新進行了細致編排，更符合現代觀眾的欣賞習慣。

回望來路實屬不易，戲劇理論家劉厚生更是盛贊張靜嫻、蔡正仁塑造的“李楊帝妃”是昆曲舞臺上的絕配。

慧眼發掘冷戲

昆曲的音樂屬于聯曲體結構，簡稱“曲牌體”。昆腔南曲和北曲擁有數以千計的曲牌，每一支曲牌各有專名和不同的風格，昆曲是按照既定的曲牌唱的。

昆曲歷經幾百年，歷代名家流傳下很多優秀作品，然而由于舊時技術以及演出條件的限制，昆曲在過去僅僅通過口傳心授來傳承，因此一些好作品成了無人問津的冷戲。

如何將古老經典的昆劇與現代劇場藝術的理念形式和節奏融合起來，是張靜嫻一直以來苦苦探索的課題。以此為基礎，她對昆曲的舊有劇目做了很多挖掘整理工作，也對程式化表演進行了“化繁就簡”的選擇，強調的是表演的準確性和精煉度。

張靜嫻挑戰著那些別人不愿唱、不敢唱的“冷戲”，磨出了《絮閣》《斬娥》《蘆林》《刺虎》《喬醋》《樓會》等拿手折子戲。現在每年各地昆劇團都會選派閨門旦演員來上海專門跟張靜嫻學習這些戲。她打破了傳統的昆劇表演模式，以人物塑造、細膩的情感抒發作為藝術創作的首要準則，找出每部戲的亮點，或從唱腔造型、故事敘述、情感入手，以特有的手法表現、詮釋每一個主人公，她儒雅、婉轉的“水磨腔”給觀眾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向名師求教

張靜嫻深知，如果不能以“唱”動人制勝，在舞臺上就如同失去了一個有力的臂膀，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她曾求教當時任昆劇團團長的俞振飛老師，在俞老家里上了五年的“拍曲”課。

俞振飛選教的第一首就是《長生殿·絮閣》，俞老師告訴張靜嫻，《絮閣》是唱功戲，且其中楊貴妃所唱一套北曲“醉花蔭”最是完整動聽，幾乎包括了所有“醉花蔭”聯套中有特點的曲牌。而張靜嫻嗓音條件又好，北曲七聲音階寬闊的音域，正適合發揮她聲音的長處。

俞老師教得極為仔細認真。整整一出《絮閣》，從唱到念，一字一句地示范講解。昆曲特有的“疊腔”“嚯腔”“橄欖腔”，每一個腔格俞老師都詳細地為她剖析。俞派唱法出自清工，因而咬字歸韻，極為講究。俞老師重新替她歸整，告訴她如何拆分字的頭腹尾，如何歸韻。他拿出了昆曲“水磨”的功夫，一點點地“摳”著張靜嫻的唱。

俞老師也不完全拘泥于傳統。他認為傳統并非永遠是一成不變的。演員不能僅僅是照本宣科，應該要把人物細小微妙的情感變化通過音符的強弱、快慢組合唱出來。俞老不斷改進、革新的精神啟迪著張靜嫻，讓她深感藝無止境，對藝術的打磨與追求是一輩子的事。

1982年，張靜嫻到浙江跟隨姚傳薌老師學習《絮閣》的身段，從小習慣了朱老師手把手細膩的教學方式，姚老師“大而化之”的教法讓張靜嫻很是新奇。姚老師啟發式的教學讓張靜嫻豁然開朗，自己要學的是要把四功五法用“活”，真正為“戲”所用。“戲”是什么？戲就是人物，戲就是這些人物之間復雜而微妙的關系。

姚老師強調《絮閣》是一出“三鼎戲”。楊妃、唐明皇、高力士三人在臺上要成“鼎足”，戲才好看，才能把“冷戲”演熱。自此后，張靜嫻在表演時，時時注意與演對手戲的蔡正仁、劉異龍兩位的交流與互動，《絮閣》這出戲的演出效果在這以后果然進入了一個新的篇章。

排演歷史劇《班昭》

回憶當初《班昭》起興之時，張靜嫻只有一種朦朧的期望——古老劇種能與當代觀眾有所溝通，歷史題材能與當代人的意識產生共鳴。考慮了自身的年齡、閱歷和藝術積累，她決定要一個有思想深度、有情感內涵的人物。最終編劇羅懷臻為她挑選了“班昭”。張靜嫻坦言《班昭》是她從藝以來最艱難的一次創作，酸甜苦辣不勝枚舉。

班昭出生在史學世家，父班彪，兄班固，為《漢書》用盡畢生精力。兄長過世，丈夫杳無音訊，大師兄翩然遠游。只有她，守著清貧，忍耐寂寞，獨自與其青燈黃卷為伴，繼續完成父兄留下的書稿，當班昭得到太后的賞識，進入皇家書院，卻疲于應酬，擱下了《漢書》的書稿。直到大師兄歸來才令她幡然醒悟。她說“從來學問欺富貴，真學問只在孤燈下”。引起了觀眾的思考，也引出了所謂“班昭精神”。

“班昭”這個戲，年齡跨度很大，從14歲演到71歲，是對班昭一生的敘述，也是張靜嫻對自己藝術生涯的一次總結。她嘗試著將昆劇各種旦角行當乃至小生、老生的表演程式都當作元素來加以吸收運用，并進行重新“整合”。

張靜嫻說：“選擇班昭這個人物是想要在舞臺上呼喚一些什么，這個社會大家比較浮躁，急功近利。也許我們要有一點理想主義，要提倡一點為人的操守。我希望借歷史故事和今人溝通。做人應該有一點自律，對事業應該有執著堅毅，才能夠成功。班昭就是這樣一個理想中的人。”

之后，他們把《班昭》做成了校園版——一種又有演講又有交流的演出形式，邀請了一些作家、詩人一起進校園，通過他們現身說法，談談他們眼里看到的昆曲以及他們對昆曲的價值的認同，以及看《班昭》以后的感受，結果效果非常好。

嚴格的老師

昆曲被稱為“百戲之母”，這樣一種有著悠久歷史的藝術不能后繼無人，不能缺少觀眾。

《長生殿》全本演出除了張靜嫻，還有三位年輕的“楊玉環”，其中兩個就是她的學生。這使得張靜嫻多了份責任，但張靜嫻心里有個堅持：自己只把住方向，只在關鍵處給予點撥，把更多的創作空間留給她們自己。她還要求自己的學生“臺上競爭，臺下切蹉”，不僅相互之間要競爭，還要跟她這個老師競爭。

在上昆，張靜嫻的三位學生，沈昳麗、余彬和羅晨雪現在都已成為舞臺的骨干，她們不斷有新劇目推出，她總是鼓勵她們多做勇敢的嘗試。

張靜嫻對待學生和其他昆曲團前來求教的年輕演員們，像醫生看門診一樣輪番指導，逐個點撥，盡管忙碌和辛苦，但“只要年輕演員肯學，心里就開心得不得了，恨不得把所有本事都傳授給她們”。她在教學上的嚴格認真，令學生們心存敬畏又感激不已。張靜嫻說教學的過程，也是令她受益的過程，有時學生們自然生動的反應和表現，也給了她靈感，啟發她用在今后的表演上。

此外，她不愿意昆曲成為博物館藝術，她和同事們去大學開講座、演戲，希望吸引更多的年輕觀眾走近昆曲，一起來傳承這精美絕倫的傳統藝術的薪火。

“一輩子認真做好每一件事”是張靜嫻對自己的要求。張靜嫻久享盛譽，但她仍渴望超越，更渴望古老的昆劇藝術能與時俱進。“長久以來，古老典雅的昆劇似乎總是與當代觀眾存有某種隔閡。讓古老的昆劇抒發出當代社會的時代情緒，也不失為一種對昆劇‘傳統精神’的繼承。”她說，“我總是不太滿足，總是想有沒有什么新鮮的東西，能做個不一樣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