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十光
我懷念家鄉的土布
◎喬十光
我的故鄉是在河北省南部的華北平原上,一條小河從村東流過。她發源于河南輝縣太行山下的百泉,在她的哺育下,農民們世世代代過著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清貧生活。吃的是自家種的糧食磨的面,穿的是自家種的棉花織的布,就連點燈用的油也是棉籽油。煤油被稱為“洋油”,機織布被稱為“洋布”。
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的。父兄在田間勞動,母親、嫂嫂和姐姐在家里紡線織布。我是家中最小的男孩,深知生活的一切都來自土地,來自父母兄嫂的辛勤勞動。全家過著“依田而食、布衣亦尊”的日子,最使我難以忘懷的是母親織的家鄉土布。
父兄種的棉花,一包一包的收回家,先經過軋,除去棉籽,再經過彈,使纖維變得松軟。伯父家就有腳踩的軋棉機、彈棉機。彈過的棉花就可以紡線了。在農村,上至80歲的老嫗,下至十二三歲的女孩,幾乎人手一架紡線車,每逢冬日的長夜或春秋的月下,婦女們常常三五成群地一起紡線,空中飄蕩著嗡嗡的紡線聲,我常常在紡線聲中睡去。
棉花紡成線后,變成像饅頭一樣大小的紗錠,再用線拐把紗錠繞成一束一束的線,然后又纏繞到一個一個絡子上。
接下來就該經線了,要等待無風無雨的好天氣,在自家的院子里,在大約20米的距離上,一頭并排著絡子,一頭楔下一排木樁。嫂子從每一個絡子上抽下一個線頭,通過高架于竹竿的銅圈,再一把握在手里,牽著來回不停地走。當走到木樁一端時,便把手中的線遞給坐在這里的母親,母親便依次把線繞道木樁上——簡直是一幅非常入畫的“經線圖”。如此,五六個小時之后,絡子上的線全部轉移到地上,這便是準備織布的經線,再把經線安裝在織布機上,母親和嫂嫂輪流著手腳不停地穿梭,隨著機杼聲,棉布一根線一根線地伸展著。一匹布織完,往往要歷時半個月20天之久。
根據需要,再去染色。有時自己染,有時送到染坊。我的村里就有染坊,多用藍靛,我家就像種莊稼一樣也種過藍靛。也可以先把線染成不同顏色,根據自己的審美理想而自由搭配,織成幾何形格子布。還有天然的土黃色棉花織成的土黃色棉布。有了布,婦女們便可以孝敬老人、伺候丈夫、打扮孩子了。自己剪裁,自己縫制衣服,自己做鞋做襪。鞋底納成“千層底”,襪子底上還要納出花來。逢年過節,或者孩子滿月生日,更是婦女施展才藝的大好時機,虎頭帽、虎頭鞋、肚兜、圍嘴……都要繡上花,鄉親們不免要品頭論足,母親就是鄉親們公認的巧手。于是,民間的織布技術、刺繡技術一代代地流傳著;民間藝術的審美格式一代代地積淀著;生活中的禮儀情趣一代代地延續著……
50年代末,我在北京上大學時,穿的就是母親用家鄉土黃色棉布縫制的衣服,蓋的就是母親織布的方格子布做的被子,鋪的就是家鄉藍印花布褥子,行李袋也是姐姐出嫁時專門織的包袱帶。變化真快。如今,紡線車燒火了,織布機也拆散作木料了。別說生長在北京的兩個女兒不會紡線織布了,就是仍然生活在故鄉的婦女們也不再自己縫制衣服鞋襪了,她們高高興興地從商店買回城市流行的時裝……
我也在為農村的經濟發展而高興的同時,不免又有幾分惆悵,家鄉的小河因百泉的枯竭而幾近干涸;一群群的喜鵲,也因人口的增多、樹木的減少以及農藥的廣泛使用而少見了;種植棉花的農民,穿的用的卻大多是化學纖維和塑料制品;原本差異很大的各個地區、各民族的服飾風格,正被千篇一律的流行風格侵襲著……難道這是社會現代化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嗎?
這里丟掉的不僅是紡線車、織布機,還有比紡線車、織布機更為重要的東西。不僅有人間的親情,也有民藝的樸素的美,還有自然生態的和諧……我懷念兒時的故鄉!我懷念我的母親!我懷念家鄉的土布!
喬十光,是中國現代漆畫的開拓者。現任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工藝美術學會漆藝專業委員會會長,曾任中國美協漆畫藝委會副主任,中國漆畫研究會會長。1937年1月出生于河北省館陶縣。作品多次榮獲國內外大獎。2015年榮獲館陶縣突出貢獻獎。館陶縣設有喬十光漆藝館。出版有《喬十光漆畫集》、《漆畫技法與藝術表現》等。主編有《中國高等藝術院校教育大系 美術卷 漆藝》、《中國傳統工藝全集 漆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