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仁宗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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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人文”、“后人文”是對人文主義的豐富嗎?
——訪邱仁宗院士
邱仁宗李念
中國古典小說《西游記》里的孫悟空和美國科幻電影《終結者》中的終結者可被認為都屬于后人類(posthuman),擁有遠遠超越人類能力以及迥然有別的形態;一些科學家、哲學家和未來學家認為并預測作為“后人類”之前的一個種類——跨人類(transhuman),隨著醫學和科技的進步,尤其是能夠使人的能力超越其作為人類這個物種正常范圍之上的增強技術的應用,已經在一些功能方面局部出現并將會更多來到我們中間;我們人類這個物種面對在2000年后已經越來越多出現在學術界的“人的增強”、“跨人文”、“后人文”等概念,那么我們是否可以提出這樣的問題:在未來,我們在人、跨人文和后人文并存的世界里,該怎么談人文主義呢?它們是對人文主義的豐富還是反動?
在9月16日至19日于北京大學召開的國際哲學學院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of Philosophy,簡稱IIP)院士2015年年會暨“人的維度”國際哲學研討會上,14個專題演講中,至少有6個聚焦或涉及了跨人文和后人文現象,這場首次在中國召開的IIP年會中,與會的中外哲學院士中一半以上研究科學哲學,不少是各國生命倫理學家,盡管“跨人文現象”及其討論不是第一次出現,但各國哲學家不同角度甚至有爭論的立場給人帶來了啟發,也豐富了對人自身的維度以及與社會、宇宙互動的理解。就此話題,記者在會議結束后再次專訪了與會的IIP院士、北京協和醫學院生命倫理學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主任、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邱仁宗研究員。
李念(以下簡稱“李”):邱院士,很幸運作為京城之外的媒體代表受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之邀參加這個世界哲學界的盛會,也很高興再向您請教相關話題。您是中國科學哲學和生命倫理學學科的創始人和奠基人,難能可貴的是,您從20世紀80年代便開始密切跟蹤前沿科學技術的發展,之后一直擁有話語權在國際學術界同步“發聲”。本次IIP年會的“人的維度”這個話題下,法國、比利時、摩洛哥和中國等的科學哲學家不約而同都關注了跨人文(transhumanism)、后人文(posthumanism)這個現象的哲學意義,一時間,讓人感受到很濃厚的科學氛圍。首先,我想請教一下,跨人文(transhumanism)、后人文(posthumanism),這兩個概念在學界是何時提出來的?
邱仁宗(以下簡稱“邱”):也許可以說,跨人文或后人文的思想來源于人類的早期。公元前2000年前的《吉爾美伽什》史詩以及中國古代的道家,追求長生不死,就是這種思想的萌芽。尼采的“超人”一說是哲學思想的來源。然而1923年英國遺傳學家霍爾丹首先提出跨人文主義的基本觀念,而達爾文的戰友托馬斯·赫胥黎之孫朱利安.赫胥黎在1957年以“跨人文主義”為題發表文章,被公認為跨人文主義的奠基人。然而唯有出現人類增強的技術之后,即新興的人工智能、基因工程、神經科學技術、納米技術等研發出能夠使人類的能力超越人類這一物種的極限 (即技術奇點)后,跨人文和跨人文主義的概念才得到一部分科學家和哲學家的認真考慮。1998年成立了世界跨人文主義協會(World Transhumanist Association),2002年該協會修改并采納了《跨人文主義宣言》,強調其宗旨是合乎倫理地使用擴展人類能力的技術。他們認為,人類最終會過渡到“后人文”時代,后人文將極大地擴展目前人類的能力。到2005年該協會有3000會員,遍布100余個國家。牛津大學人類未來研究所是跨人文主義研究的積極推動者,曾多次在世界各地組織學術研討會,2007年8月在北京舉行的第八界世界生命倫理學大會上該所哲學家們專門組織了一場關于“增強”的衛星會議,薩沃萊斯庫指出,即使一些功能增強會改善人的生活,在決定是否增強時,有一些倫理考慮(例如自主性和公正)是必須關注的;曾提出“存在風險”概念(全球智能被消滅的風險)的波斯特羅姆提出了一個判斷增強長期效應的方法;湯布里尼則指出,應用基因技術必然導致醫療衛生的不平等,但這不是拒絕這項技術的理由,基因干預不是破壞自主性,而是增強后代的自主性;專家們最后討論了認知增強技術的可能社會影響,例如這類技術是否會擴大貧富之間或有無之間的差別,從而使這些可能的社會影響成為禁止或限制這些技術的論據。
李:我們先要從概念說起,posthuman翻譯成“后人”或“后人類”,字面上暫時沒有異議。但是transhuman,我目前看到就有好幾種譯法,百度百科上,把它譯成“超人”;從字面意義上,Trans,是有跨界的含義的,在這次IIP年會上,北大同譯組的教師都譯成了“跨人”或“跨人類”;我也看到您在2008年發表在《哲學動態》上的論文中提及時,把它譯作了“過渡人”。究竟譯成什么最合適?
邱:“超人”顯然不合適,因為美國電影《超人》(superman)播放在前,并廣為熟知。但transhuman不是它這個概念上的意思;我在2008年發表論文時譯成了“過渡人”,是有些意譯,取其按跨人文主義者認為transhuman是人類這個物種進一步進化為“后人”的過渡階段這一意義而言,那樣用“過渡人”,顯然在這特殊語境中比較貼切,公開這么稱,又顯得轉彎太多;在IIP年會上,北大資深同傳者都譯成“跨人”,雖然并非很貼切,但是語義上也成立,我們姑且以此作為中文討論的基礎吧。
李:在IIP院士大會召開前一天,我曾就這些概念請教過您,三天半會議結束后,印象更深了。會議上并沒有涉及概念界定,都直接進入哲學意義的討論,但厘清內涵對我們哲學層面理解很有幫助,您可否再分享一下對此的科學界定?
邱:從人(human)這個物種(Homo sapien,即智人物種)而言,Transhuman還是屬于人這一物種,不過已經通過藥物和機械的輔助已經使得某些功能超過了人原本的極限。比如,目前已經發明了一種藥,可以讓人不睡覺或少睡覺,美國赴伊拉克的飛行員中已經服用,并取得良好效果;非洲截肢運動員裝上了義肢,可以奔跑超常,也是一例;而通過服用一種屬于利他林的藥物,不但可以幫助孩子擺脫多動癥,也可以使正常人擁有超強注意力;而利用納米技術也許可以讓士兵的皮膚抗子彈,目前也正在研究之中;至于在腦中嵌入芯片來增強腦的記憶功能,目前已經在小鼠的腦子里取得成功,嵌入芯片的小鼠能夠很快走出迷宮,但是人的腦子是否能夠復制這種技術,還有很長的探索,因為一方面人腦更復雜,另一方面,是否允許做這類實驗,涉及爭議極大的倫理問題。
Postman,不是我們通常意義的屬于人類這一物種的人 (Human),但是可以是Person的一種,即一種非human的Person。由于中文在這個詞意上的單一,很難一一對應,在港臺常常會將person翻譯成“位格”。如果一定要舉個形象的例子,那么孫悟空和終結者就是屬于后人類,他們已經不是23對染色體組成的身體,可以由非構成人體的碳氫氧有機分子構成,也可以是用電子元件構成(例如有智能的機器人),或擁有人腦結構和功能的動物人等。
李:我們在上個世紀80年代,看《未來世界》時,覺得這就是科幻片,現在想想,可能是人類世界的未來時了。那么目前我們和這兩種人,是什么關系呢?
邱:《未來世界》中模擬得惟妙惟肖的機器人,似乎智能并不如“自然人”或“生物人”高,因此似乎沒有資格被稱為“后人類”,那是一般的機器人,但也應該被看作非人類的person。在我看來,“跨人類”(Transhuman)是人(human)的進一步進化,可視為人(human)和后人類(posthuman)的中間階段。
李:如IIP研討會上所言,技術派贊成后人文現象,認為這是人類的整體提高,不僅有生物學意義的“增強”,也具有社會學和政治學的人文價值。但這里就一定會涉及何謂人?您在IIP會議上的主題發言里也論及了human life、human being、human person。
邱:你說的技術派所言,我認為根據不足。嚴格說來,“后人文”更多地是屬于科學幻想的語言,還不具備可進行科學和哲學論證的基礎。我堅持認為,哲學是理性的和規范性學科,雖然它不屬于科學這類學科,它的論斷不能單單憑借觀察、實驗證據來證明或證偽,然而它必須考慮到科學的發展或人類經驗的累積。否則你的哲學是天上飛翔的風箏,不著邊際的玄想。究竟什么是“后人文”現在莫衷一是,怎么就能斷言“后人文”是“人類的整體的提高”,而不是“惡魔的現身”呢?而且“后人文”已經不是現在意義上的人類,怎么能說是“人類”的提高呢?是的,雖然都隸屬于人的大序列,但是有差異的,反之在倫理層面容易發生混亂。從基礎來講,先要有Human life,基因本質主義者認為人從受精卵開始,因為那時就形成了一套新的基因組、胚胎、胎兒因而也就是人,人是不應該被殺害的,因此胚胎研究、人的治療性克隆、利用胚胎進行基因編輯研究以至人工流產都應該禁止。但這種說法不能令人信服。例如一個人死后,他的細胞可以冷凍保存在試管里,這些細胞內都保存有他那套基因組,能說這些細胞都是他這個人嗎?所以我們必須區分:人的生命(human life),例如細胞、受精卵、胚胎、胎兒等;人以及human person。人的生命不可能享有與人一樣的道德地位和權利。作為人(human being),他是人這個物種(即“智人”)的一個成員,只要一出生就是,因此可以說是“生物的人”。但作為human person,則必須具備生物學條件(23對染色體、人的身體、人腦)、心理條件(自我意識的潛能)和社會條件(處于人際關系之中,具有社會交往的能力或潛能,扮演社會角色)。因此,human person可以說是“人格的人”或“社會的人”。然而,我們如果要談到person,那就要允許非人類的person加入,這些實體具備上述的心理條件和社會條件,但不一定具備23對染色體、人的身體、人腦等生物學條件,他們可以由電子元件構成(如智能機器人或電影中的“終結者”),可以是擁有非人動物身體的高智能生物(如孫悟空),或由并非是碳氫氧分子構成的有機體等)。
李:您這樣一分析,大家理解得就更深刻和感性了。從人這個物種來看,必須是生物基礎+心理基礎+社會條件所構成,因此,和我們目前的人一樣,跨人是huaman being或human person,而后人是non-human being或non-human person。所以,以此來看,我們有必要重新審視植物人的倫理意義,他們是否有尊嚴的人?這和“人腦即人”的論點有點相似。
邱:對的,這里確實涉及豐富復雜的生命倫理學討論。目前有一種神經還原論,認為人就是腦,“我們就是我們的腦”。于是人腦就是成為一個人的必要和充分條件。假設一個嬰兒從小在狼群長大(狼孩),他不具備人的意識和自我意識,但仍有一個雖不發達但確實是人的腦,能說他是人嗎?自我意識必須在腦、身體與環境的相互作用中形成。下列的思想實驗可說明這一點。如果甲的身體破壞了,大腦是完好的,而乙和丙大腦死亡了但身體是完好的。如果把甲的腦左半球植入乙顱腔內,將甲的腦右半球植入丙的顱腔內,那么按照神經還原論的觀點,乙和丙就是甲,甲如果犯罪應該判20年,那么乙和丙至少每人要服10年刑期。這顯然是不合理的。因為接受甲左半球的乙和接受甲右南半球的丙,已經成為兩個不同的人,乙2和丙2,他們有各自的人際關系,有各自的社會角色,有各自的生活,因此乙2的身份既不同于原來的乙,也不是甲;丙2的身份既不同于原來的丙,也不是甲。甲則在移植后已經死了,他的犯罪也就該結案了。
李:您2008年那篇論文的題目是《人類增強的哲學和倫理學問題》,是根據2007 年5月25日,在廈門大學舉行的第13界全國科學哲學學術會議的大會發言又重新整理、補充的。這次IIP年會上,法國國家科研中心科技哲學研究所的主任Jean Gayon,做了《優生學和人的改善》的演講,法國國家咨詢倫理委員會副主任的Ali BENMarkhlouf教授是一位生命倫理學家,他的演講《超人主義和人的增強》,分別提及了improvement和enhancement這兩個概念。Ali Benmarkhlouf教授還提到,作為官方首次亮相,這個概念是在1995年首次出現,但在2000年后,業界普遍接受和使用。您能否首先為大家辨析一下treatment,improvement,enhancement這一組概念呢?
邱:對于人的治療(treatment)、改善(Improvement)和增強(enhancement),在英語中有不同的對應含義。“治療”是將受到障礙的功能回復到正常范圍 (如校正近視眼);“改善”是改進、提升人的功能(如改善視力),但并未超出作為人類這個物種的正常更能范圍;而“增強”是使功能超越作為人這個物種的正常或健康的功能限制(如可以像貓一樣具有夜視能力)。我同意兩位哲學家的觀點,用于醫學治療的回復正常功能之外的,對于人類生命、功能、情感的提升,都是一種“增強”。Gayon從優生學角度,給予了細致的分析。同時提到,2004年后不同著作中也對enhancement這個概念做了及時地修正,突出了通過技術干預改善人的能力這一點。
李:對于科學技術尤其是基因技術給“增強”帶來的益處,現在普遍得到贊同,我們在上一節討論到的“跨人文”的種種優越于現有人類的功能也都是通過增長實現的。我注意到兩個科學哲學家討論到的哲學意義,他們都聯系到了達爾文的進化主義帶來的影響,人的“進步”的概念在19世紀時也被提及,峰值段是在1820年左右。值得指出的是,Goyon教授認為,這個概念是對于人作為一個整體物種的提升意義上來加以肯定的,主要體現在基于基因技術的對人的潛能的改善上。Ali Benmarkhlouf教授也強調這種增強屬于人的改善的積極一面,“提醒我們技術不是新鮮事物,人類有很長時間都在控制技術,現在的問題是怎樣加快”。他甚至舉例《愛麗斯夢游險境》中,愛麗斯發現自己可以變換新的樣子,“整個故事展示的是人類怎樣像人類一樣改變自己的潛能,改變自己行為”。因此,這位巴黎十二大教授認為,跨人主義實際上是向后人文主義的過渡,是向完美的方向來設計人類。您怎么看“增強”背后的哲學意義?
邱:哲學家有責任和義務來批判性地思考跨人或后人文等未來學的現象,必須認真地思考一些科學的和倫理的問題。例如給某個基因進行修飾或改造是否會影響其他基因,因為作為一個整體人類基因組是一個系統工程:一個人的身高是1米65,這與心臟、血液循環、呼吸、消化、肌肉骨骼等系統都是相關的;通過基因工程將他改造成身高2米,那么其他系統是否能受得了?就目前科學技術而言,改變人的基因有兩類:體細胞的基因改變和生殖細胞的基因改變。目前不少哲學家以及各國政府都支持前一種,而反對目前改變生殖細胞基因,更反對為了非醫學的目的而增強性狀,即反對“設計嬰兒”,這樣做就會改變人的本性。哈貝馬斯曾論證說,人的本性在于“有能力成為他自己”(being-able-to-be-oneself),Gayon在主題發言中也曾指出,哈里斯、福山、桑德爾、前總統小布什等都有不同看法。
現實中,的確是很微妙的。我剛才是例舉了增強種類中的一種——基因的增強。目前還有其他五種類型都可以做到:認知類的藥物增強,情感的藥物增強,體力的增強,生物電子的增強,延長生命。其中,生物電子的增強,就包括使與不同地點的人進行無形交流稱為可能,即電子思維(cyberthinking),也可以將人腦神經元網絡內發生的過程植入電子介質內,這樣就有可能克服死亡,他就是后人,能否與自然人、GM人(轉基因人)、嵌合體人和平共處呢?
李:對,您剛才對于改變基因的認識,似乎更符合中國傳統哲學的“整體”概念。這類技術當前的確也在每個國家都引起了不同的爭議。Ali Benmarkhlouf教授來自法國法國國家咨詢倫理委員會,他就給出了一個關于羞澀的案例,1970年前,法國社會都認為“羞澀”是一種病,要用藥物來治療,它是給社會帶來焦慮的根源,應該到了吃藥控制這種壞情緒的時候了。他還提到,英國藝術家尼爾·哈比森,英國政府允許他在護照里顯現他的人工眼,因為他有一種罕見的基因病,只能看到黑白色。人工眼被投入到他的大腦,里面有個攝像頭,讓他能聽到不同的聲音,甚至看到紅外線和紫外線。這里就是既治療又超越了。作為生命倫理學家,您怎么看各國的不同對待?
邱:你剛才講到“整體”概念,的確有這樣的哲學傳統。而從倫理層面,我認為,各國的不同態度里固然有一個傳統文化和技術進步之間的認知差異,但是,恐怕都離不開法律監管。而監管的原則又是和人的尊嚴,權利密切相關。哲學家安納斯曾引用“人類本性的改善如果威脅到人權,就應當被《國際法》所禁止”來表示反對。看來,人類的增強,一旦到達跨人和后人階段,必然有諸多倫理道德的爭議。
李:今年2-3月間,“阿爾法-圍棋”作為人工智能的代表,以4比1戰勝了世界圍棋冠軍李世石,這可以看成“后人”對人類的補充,還是挑戰?
邱:“阿爾法-圍棋“是否是”后人類“需要進一步研究。目前資料來看,它是憑快速計算、不會因疲勞影響技術技能發揮,以及不存在心理壓力而取勝。單憑這些優越之處還不足以說,阿爾法-圍棋”就是一個后人類。正如前面所說,作為一個非人類的person,或其性狀和能力超越人類的后人或后人類,必須擁有自我意識和社會交往的能力或潛能。沒有資料證明阿爾法-圍棋有此能力或潛能,也不具備相當于人類生物學層面的物質層面,它只是一個超越人類能力的程序軟件。
李:是啊,這里就引出一個人文主義的概念。這是本次年會中提出的哲學話題,新人種的出現是對人文主義的豐富嗎?人文主義本是伴隨著歐洲啟蒙主義產生的概念,在比利時哲學學會主席、布魯塞爾自由大學哲學教授、生命倫理學Gilbert Hottois看來,跨人文主義和后人文主義是對傳統人文主義的一種發展和豐富。因為跨人文能夠依據科學技術來改變自己的認知和能力,因此就包含了自由主義、寬容、多元、多樣性等理念,這種探索其實是反對現代化而在后現代化的立場上給予了科學技術以價值觀。“因為人類的主體是多元化的,后人文主義更加符號化、更加具有文化。”而傳統人文主義范疇內的人種、性別和各類偏見會隨著人的品質的提高而不復存在。由此,Gilbert Hottois認為,過去的人文主義比較關注象征性的進步,但忽略了物質技術的重要性。
Ali Benmarkhlouf則以中世紀阿維森納提出的假設來做哲學上的解釋。當時,阿維森納假設:未來,人的器官都分離并漂浮在空中,和靈魂分離,心或者意念是一種信息流,可以和各種靈魂對接。這和您剛才分析的電子思維很相似。這位分析哲學家和羅素研究專家進而闡述可能到來的跨人文時代和后人文時代,從社會層面而言,獲得增強性的藥物,是一個民主考量,必須是滿足所有人;從政治層面而言,詹姆斯·休斯說過民主主義者如果要擁抱跨人主義的話,必須的前提是要保證自由、就業。在這點上,在向記者強調自己是科技哲學家而非科學家的法國生物進化論者Gayon教授指出,跨人文和后人文的范疇中,人的提高不是通過社會改革帶來的,而是通過科學和技術來改善的,而且是整個人的種群的改善。其中,法律和科學是核心。”您怎么看待這些觀點呢?
邱:對后人文時代是對人文主義的豐富,我并不認同,因為這個時代畢竟沒有真正到來。我注意到他們的邏輯,都是從生物學家赫胥黎和德日進的“自我超越依靠生物技術”思維演進而來,當代的生物學家尼克·博斯特羅姆博士提出了未來的四種可能性:第一,人類物種滅絕,這是技術的風險。第二,循環性災難,人類文明突然中止了,這在人類歷史上有很多先例。第三,人類、自然和社會的進化無論從內還是外,進入了終止階段。第四,后現實主義的進化,就是人類自身生長和演化了,也就是出現后人文了。對于外國同行提出的這些思辨,我有兩個基本的思考點:其一,有些贊成人類增強的論證缺乏說服力或根據不足,如詹姆斯·休斯說“我們全都要求基因和電子的增強”,這個我們是誰?對于發展中國家來說,我們全都要求的是過一個正常的、健康的、有尊嚴的生活。其二,假設現在有個科學家發明某項增強的技術,那么我們應該將此留給個人來作出選擇的決定呢,還是應該加以管控?如果要管控,那么根據什么標準?
李:的確,這將是一場漫長而有意義的哲學上的同步爭論,甚至斗爭。雖然,最后并沒有達成任何一致,但有許多觀點和信息由此而得出,研討會上,相互討論、甚至爭論的氛圍很濃。您是IIP在中國的兩個院士之一,這個組織1937年成立于法國,是國際哲學界最高的學術組織和資深榮譽團體,得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和法蘭西學院的支持,被坊間譽為國際哲學界的“參議院”,您怎么評價這樣的“對話”氛圍?
邱:在國際院士會議上,這種“對話”是很常見的,也是主色調。我于2001年被國際哲學院院士大會當選為正式院士。中國的另一位院士是杜維明先生,大家都知道杜維明先生2009年擔任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之前,一直在哈佛燕京學社致力于儒學的國際交流和文明對話,所以,他是回到國內后,才被列入中國院士。今年的年會上,杜先生又高票當選IIP董事會副主席,值得慶賀,這是中國院士首次入選IIP高層。中國哲學界的同仁們,“獨白”比較多些,新世紀后略有改觀,我自己的體會,一定要多參加國際研討會,交流溝通中爭取話語權。
李:我看名單上今年當選的院士共有105個,規定每個國家只有4個名額,但美國好像超過了4個,這是怎么回事?
邱:是這樣的,超過80歲就是名譽院士了,不算在四個名額中。我是新中國的第一批大學生,所以,也是榮譽院士了,杜維明先生還有5年也要列入這個行列。美國哲學家普特南也是名譽院士,之前,德國的哈貝馬斯、阿佩爾,法國的恩格爾,美國的希爾勒、吉巴德、厄爾曼,來自英國的維金斯、梅耶爾,印度的昌德爾、阿瑪蒂亞·森,來自克羅地亞的考拉克,波蘭的沃倫斯基都在名冊上,昌德爾這次也做了主題發言。所以,我之前也在抓緊做推薦候選人的工作。IIP有個專門機構“新院士遴選委員會”來審查院士推薦的新院士候選人的資格,候選人必須遞交用國際通用語言(一般應該是英語或法語)發表的6篇論文,并需兩位院士推薦,然后在院士大會討論批準或否決。我當年曾有一篇英文論文《卡爾·波普爾與卡爾·馬克思》在英美世界引起不小的反響。
李:那期待著中國有新的院士入選。1955年以后,學院每年在不同國家舉行一次院士大會,這是首次在中國舉辦。我在會議期間也曾采訪了本屆大會的主席,來自土耳其馬爾提普大學兼人權研究中心主任尤娃納·庫齊拉迪(Ioanna Ku?uradi),她曾是被譽為哲學界“眾議院”的國際哲學協會聯合會(FISP)的前任主席,她提到了哲學的獨白問題,自從英美分析哲學和大陸哲學兩大主流陣營越來越清晰后,世界哲學界一度也曾學院化地“獨白”,但這幾年的話題又在回到對現實的關注,您是否有這種感受?
邱:我也有同感,前年在法國參加的年會的主題是“哲學與世界”,我還應邀作了“中國人口政策”的報告,提出了“有效但不符合倫理”的評價,這給第三世界尤其非洲等國家的人口發展帶去很大的啟發。比如明年將在伊斯坦布爾召開主題是“價值和意義”,將聚焦討論包括恐怖主義等現實和理論問題,對其意義做深入探討,以此影響現實世界。
在我的記憶里,一般這樣的年會都是30人上下的院士參加。凡是被邀發言的人才會提供交通費,其余的參會人員需要自理交通費。這幾年歐美國家科研學術經費削減得厲害,今年在中國開,能有大部分人參加,實在也是很不錯的。每年的話題也是不同領域、不同興趣的人參加。今年,分析哲學的人就很少。你說的兩個陣營的情況的確也存在,所以,可能有時候,在美國本土召開的北美哲學年會更熱鬧一些,這也不奇怪。
李:這次巴黎把年會搬到中國召開,和中國北京大學已經獲得2018年第24界哲學大會的承辦權密不可分,首次落戶中國的學術盛會的主題是“學以成人”(Learning to be human)。這次IIP年會期間,也舉辦了“中國哲學”專場,就是希望中國哲學的智慧能貢獻更多力量。為此,中國哲學界也成立了五人組委會——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杜維明,北大哲學系系主任王博,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所長謝地坤,中國現代外國哲學學會理事長、北京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江怡,復旦大學哲學學院院長孫向晨。這次“中國哲學”專場中,九個協辦方的哲學同人也紛紛出謀劃策,同心協力答好2018年世界哲學大會這張卷子。您覺得中國哲學界應該做哪些努力?
邱:總體來講,世界哲學大會選擇的地點在慢慢朝亞洲轉移,2003年是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2008年是韓國首爾,2018年選在了中國。這是對歐美中心主義的一種糾正。這當然和中國總體經濟實力的快速提升密不可分,今年5月,世界歷史大會在中國山東隆重召開,這兩次大會都是中國人文社科界值得高興的學術盛事,也是中國影響力的逐步體現。我想,這是一次很好的全面的對話,中國哲學和世界哲學的對話,中國和世界的對話,中國人和全球人的對話;其次,我們要抓住這次機會,學會對話,這里既有準備中對話質量的提升,也有辨析中的學習;第三,這種對話只是學術溝通的起步,關鍵是通過這次契機,如何真正在科研學術上確立自己的權威。
李:非常感謝邱院士的誨人不倦。也期待早日看到您和翟曉梅教授合編的《公共衛生倫理學》問世,您和您的同事又開創了一門新學科,為此奠定了學術基礎。
(責任編輯:肖志珂)
作者簡介:邱仁宗,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應用倫理研究中心名譽主任,北京協和醫院生命倫理學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主任,國際哲學學院院士;李念,《文匯報》記者、“文匯講堂”工作室總策劃總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