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嘉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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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果掉在人行道上
文◎沈嘉柯
這個城市如此美好,可行色匆忙的人繼續匆忙路過,無暇理會。透明的鞭子在他們背后抽打著他們焦頭爛額的靈魂,每個人都為自己想要的美好生活,川流不息地在路上。
女孩心情復雜地抱著巨大的棕色箱子走在烈日中。坐在獨立辦公室里的女人大她十歲,十年足夠一個女人變成部門副主任,使喚其他女孩像貴族小姐使喚丫鬟,“去,把這盒東西送到嘉業公司去,下午3點前,車費報銷,公交的。”
紀真只能服從命令,盡管那是一箱東西,結實,沉重,裝滿文件,“盒”這個量詞太假。下了公交車,還有一大段距離,紀真覺得漫長得像拿破侖遠征。
就在昨天,紀真覺得有一個大針筒抽了她一半血,血里面藏著她的力氣、意氣和血氣。房東要加租,說什么可以賠違約金,因為有新房客出價更高。紀真沒有退路了,她已經在這里實習了半年,留不下來將前功盡棄。跟舊房東吵架后,憤憤不平地在租房網查了通宵,終于找到了一個路程近點價錢少點的小公寓。搬家以后精疲力竭。
年輕原來這么不經用,揮霍幾次就沒了。沒了血氣的年輕人還是年輕人嗎?
有那么一瞬間,紀真看見眼前的棕色牛皮紙搖搖欲墜。不,是連人帶箱一起搖晃。
“上來吧!”紀真望向發話的人。發話的人裝在一輛別克里,邀請的眼神很誠懇。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凝望了片刻。誠懇的人下車,接過她手里的沉重放進后備箱,再拉開前車門。
紀真倒在真皮沙發上,極力放松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好讓大傷的元氣重新聚集回來。在這幾乎要物我兩忘的境界里,紀真還是沒忘記禮貌地說了一句“謝謝主任。”
“看你臉色慘白慘白的,好好休息下。”
這個男人紀真認得,她實習的公司的部門主任,他大概也來這邊辦事。
部門主任載著實習生,像什么來著?像《蝸居》里的宋思明載著郭海藻。紀真臉色蒼白有氣無力地笑了。
公司不止一個實習生,青年男女虎視眈眈珍稀的工作機會。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實習生的江湖更直白殘忍,一個個斗得跟烏眼雞似的。
“如果她不夠青春漂亮太古會看上她嗎?如果太古沒錢沒職位,窮光蛋一個,她能看上他?用腳指頭想都知道不可能。不過是各取所需,遲早分手。”
“她根本就是盜版的姜喜寶。太古啊,絕對做了過河拆橋的橋、卸磨殺驢的驢。”
太古是部門主任的民間綽號,得名來歷是這個把星巴克掛在嘴上的家伙,每次都會把人家咖啡店的免費砂糖包又拿又帶。那可是太古純正白砂糖。
紀真在快餐廳的擋板后把頭壓得很低,冷嘲熱諷都聽見了。他們說的成語她都懂,姜喜寶這個人,紀真卻不認識。
太古發來短信,問她晚上想去吃什么。
這樣的夜,熱鬧的街,桌子上的松阪牛肉美如大理石,鵝肝入口即融,玻璃櫥窗外人潮洶涌永不寂寞。紀真沒有跟太古客氣,讓嘴巴充分享受著幸福,這段時間她吃得太省錢,所以很嘴饞。
帶女孩子吃好吃的,難道不是男人追求女生的基本操守?
太古忽然伸手,壓住了紀真手里的叉子。紀真抬頭,怎么,心疼了肉痛了?當然這只是內心的想法。太古開口了,抬手去撫摸紀真的額頭,一邊說:“你看你,眉頭都要皺成麻花了,心里惦記著什么啊?”
“是么?”
“吃的那么開心,怎么眉頭緊鎖!”順著太古的手指,真的,紀真也感覺出自己的眉頭那里肌肉緊張,一片生硬。慢慢地撫摩推捏,揉開板結的膠著狀態,紀真的叉子碰到了盤子,她差一點兒哭了。
回去路上,太古吻她。紀真在想,他的溫柔,是因己千錘百煉而熟練,還是真的發自肺腑?事業多多少少算有成的男部門主任,跟正青春的女實習生,談的真是戀愛嗎?當然是。已經離婚的太古單身,名正言順。
紀真惦記著什么?還能是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太古最后說:“沒什么意外,公司肯定跟你簽約的。”
谷歌以后,紀真上卓越訂購了一本《喜寶》。看完后,紀真一個人窩在小公寓默默地笑了。喜寶,亦舒經典之作的女主角。生活所迫,外加貪圖虛榮,喜寶把她的青春賣給了一個真正的有錢人,而他們居然還相愛了,直到衰老的有錢人生老病死。紀真覺得,那恐怕也屬于斯德哥爾摩之戀,愛上購買自己的人。
紀真念的F大,勉強在國內算個名校,能跟劍橋三一學院比?一家公司的部門主任太古,能跟買得下城堡的勖存姿比?
她們是在恭維我!紀真得出結論。
紀真不再租房,她住太古的房子。時間就此過得放松一點兒,因為每天上班有人按時接送。
三個星期后,13名試用期快到期的實習生到人事部單獨面談,個個神色肅穆猶如烈士,等著人事部給出扭轉命運的裁決書。
最后的裁決是,兩人正式簽訂合同,紀真自然是其中之一,剩下的人領了試用期最低薪酬請再覓高就。勝利者倒像叛徒,繃緊臉孔謹慎做人,失敗者失望泛濫,失去鎮定。
紀真并沒想到在慶祝請客KTV的地方看見一張熟臉。成功了要K歌慶祝,失意了要唱歌發泄。紀真也不確定是什么心情,走進去,服務生在嘀咕,這個客人是一個人包夜,喝了很多酒。
熟臉的女生瞇著眼睛,認出紀真,忽然一把抓緊了紀真的手。喝了酒的人話多,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紀真跟同伴說:“是我公司里的朋友,你們先回去吧!”
女生說:“其實我也想留下來,你別說,找個太古這樣的男朋友其實也不錯啊!工作有了,男朋友也有了。我也有夢想啊!我也年輕,有夢想啊!”
紀真看著喝醉了的女生,她哭得眼淚弄花了眼影,烏黑的眼圈,還真像烏眼雞了。她說的,紀真全明白,女生也來自小縣城,看著電視上的高樓大廈光鮮靚麗,在胸口打樁一樣埋下種子,要去那樣璀璨的世界過另一種不同的生活。
就是這個女生說紀真是姜喜寶。
紀真拿手帕紙替她擦臉,擦了幾次才弄干凈。她口齒不清地問紀真:“你會跟太古結婚嗎?”
她們本來沒有交情,勢如水火,但分出勝敗了,也就不會在一處為敵了,不用斗了,也不用再掩飾什么。
紀真想了一想說:“關你什么事。”
女同學徹底醉了,什么都沒聽見。
不久以后,紀真拿到了一套小戶公寓的鑰匙。一個女孩子如果吃飯住房上班全部不用掏錢,那么,她轉正后的薪水就可以全部存下來。在她陪伴太古的時間外,她還接了私活,所學的專業總能夠派上用場。找父母借了一半,湊夠了首付,按揭20年。
那天晚上,第一個不在家過的春節。不,她有自己的家,屬于自己的小房子,再小也是自己的。除夕她是和太古一起過的。在他家做飯吃,她做的東西很簡單,太古終于忍不住說:“不如我們出去吃吧!”是啊!他和她談戀愛不是為了相濡以沫,可以同甘卻不必共苦。
吃東西的地方是本市首屈一指的高級自助餐廳。肥美的螃蟹,豐腴的鮑魚,堆得滿滿的生魚片……
然后逛街。還是這樣的夜晚,熱鬧的街道不再熱鬧,都在家過節。有一個人在她身邊,嫁給他有什么不好呢?她第一次主動吻了太古,吻了她的男朋友。
紀真說:“今天我就不到你那過夜了,我在這邊的姑媽要我去她家過年,不好意思拒絕。”
太古愣了一下,什么也沒有說。
成年人懂得好聚好散。
新年過后,紀真和太古的關系日漸冷淡起來。大半年后,紀真看見太古有了新女友。大概他找到了真心相待的愛人吧,紀真這樣想。上班下班沒有車接送,花了十四天,紀真習慣了。人類行為科學家說過,建立一個習慣,只需要兩個星期。
不是沒有愛,只是不夠真心。也許就像他們說的,一開始動機不大純粹的愛,只是各取所需。但也有人說,一個人的長相、背景、財富、光環、才華,都是這人的一部分,根本無法截然分開。對那些排列在一起的名詞作出高下之分,也是因為人們各自的需要,沒有人只愛赤裸裸的靈魂。
但至少再找個人愛。23歲的紀真夢想并不算太奢侈,一份簡單的愛,平等的開始,在她量力而行,扎根這個城市之后。擠地鐵太痛苦,公交太慢,是不是還要買一輛車?所以要更加賣力工作,態度勤懇。
下了車后,站在街頭,紀真忽然頓住了,抬頭視線所見的盡頭,水泥森林里的街道旁,有一棵芒果樹。每天經過,從來沒注意到,那原來是會結果的樹。
晨光中,青黃色的芒果掉在人行道上。這一刻,紀真覺得,這個城市如此美好,可行色匆忙的人繼續匆忙路過,無暇理會。透明的鞭子在他們背后抽打著他們焦頭爛額的靈魂,每個人都為自己想要的美好生活,在路上,川流不息地在路上。
是現實完勝,還是打成了平手?看過的電視劇和小說,都只描繪現實的一種,而現實的現實,有許多的變奏版。
紀真蹲下,撿起一枚來,撕開果皮咬了一口。是什么味道,自己的舌頭知道。
紀真站起身,加入了人行道上的川流不息。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