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毅
(上海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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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刊宋元史籍《新安忠烈廟神紀實》研究
章 毅
(上海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40)
明刊《新安忠烈廟神紀實》是目前記錄宋元時期徽州汪王信仰的最完整史料,也是后人藉以了解宋元徽州歷史的重要資料。該書以南宋徽州文獻《汪王事實》為祖本,經歷了南宋乾道五年、咸淳七年和元代泰定時期的三次編纂,主要的編纂人分別為南宋徽州知州郟升卿、徽州學錄胡立忠以及元代紫陽書院山長張炳。該書在宋元明時代的編纂與刊刻過程,體現了地方政府與地方人物之間的密切互動,雖然士商群體是其中的主要力量,但行政守宰的作用也頗為關鍵。
宋元;徽州;《新安忠烈廟神紀實》
南宋徽州士大夫羅愿(1136—1184年)編纂于淳熙二年(1175年)的《新安志》是了解宋代徽州以及當地早期歷史的重要史料,歷來深受學者重視。實際上,該志并非最早匯集徽州史事的地方文獻,早在乾道五年(1169年),當任徽州知州郟升卿[紹興五年(1135年)進士]即編有一部《汪王事實》,對當地流行的汪王神(汪華)信仰進行了相當詳盡的記述,其中所涉地方史事也頗為豐富。該書見錄于南宋尤袤(1127—1194年)所編《遂初堂書目》*尤袤:《遂初堂書目》,《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7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2b頁。,為南宋時人所熟知。羅愿在編纂《新安志》時也曾參考過此書,其中的《汪王廟考實》一文即專為此書而作。只是自明清以來,《汪王事實》一書已逐漸湮沒不聞,不僅近代學者罕有關注,即便清代的文人學士也少有提及。事實上,該書并未真正散佚,今天仍見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善本庫的明刊《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即是以該書為祖本的宋元遞修之作。
據中國國家圖書館館藏著錄信息,《新安忠烈廟神紀實》(以下簡稱《忠烈紀實》)由元人鄭弘祖輯,明人汪儀鳳刻。今存版本有二,即明代天順刊本和正德刊本,均藏于國家圖書館。但所謂天順刊本實際上刊成于成化時期,稱之為成化刊本似更為準確。成化本分乾、坤兩集,乾集全,一冊,含卷總、卷一、二、三上和三下,坤集僅存卷四上中的五篇文章,其余均佚。正德本為全帙,分元、亨、利、貞四冊,共十五卷。兩本比較,成化本所存的乾集與正德本的元、亨兩冊完全匹配。通過目錄的比對也可以看出,兩本篇目具有很高的一致性。因此可以推斷,成化本殘佚的坤集應即正德本利、貞兩冊的內容。通覽目錄,《忠烈紀實》收錄各類敕誥、祭文、碑記等文字約110余篇(種),其中九成以上產生于宋元時代,該書無疑是研究宋元時期徽州歷史,尤其是汪王信仰的珍貴史料。
《忠烈紀實》自清代以來即罕見于各類書目,學術界因此也對之多有忽略。最先關注該史料的研究者是日本學者宮紀子,其立足于元史史料學,對其中與元代社會經濟相關的內容進行了詳盡的譯注。近年來,國內的元史和徽學研究者也開始從不同側面對該史料加以利用*[日]宮紀子:《徽州文書新探——〈新安忠烈廟神紀實〉より》,《東方學報》2005年第77卷;劉曉:《元代怯薛輪值新論》,《中國社會科學》2008年第4期;丁希勤:《唐宋汪華的神話故事與徽州社會變遷——以〈新安忠烈廟神紀實〉為中心》,《安徽史學》2013年第3期。。不過,該書的編纂和成書過程其實相當曲折,所涉史源的層次也頗為復雜,在全面利用之前,頗有必要對其進行深入的歷史文獻學研究。
關于《忠烈紀實》在南宋時期的最初形態,該書卷首明代徽州士大夫方勉[永樂十三年(1415年)進士]天順八年(1464年)所寫的《重編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序》有比較直觀的介紹:
神(引者按:指汪王神)之世系出處、始終存歿、鎮國保民功勛事跡,與夫歷朝追贈誥敕、史傳郡志,名卿巨儒所撰行狀墓碑、廟記銘跋、告祭題詠等文,始粗集于宋乾道郡守郟升卿,繼得咸淳守王應麟命學錄胡立忠增輯刊定*方勉:《重編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序》,成化版《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序”,第2a頁。。
按照方勉所說,南宋徽州知州郟升卿首先在乾道時期編纂了有關汪王神信仰的各類史料,到了南宋末的咸淳時期,在知州王應麟的授意下,“郡學錄”胡立忠又進行了“增輯”和“刊定”。沿著上述線索,我們即可以對《忠烈紀實》在南宋的編纂和成書情況進行探究。
據淳熙《新安志》,郟升卿任職徽州知州的時間是乾道三年(1167年)十月至五年十二月,在任期間曾大規模興建郡城的貢院,任滿回京之后,還成功地奏免了徽州的“雜錢之稅”,因此郟升卿在徽州頗具聲譽,后人將之列為“名宦”而加以祭祀*淳熙《新安志》卷9《敘牧守》,第36a頁;卷1《貢院》,第21頁;《宋史》卷175《食貨志》,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4238頁;弘治《徽州府志》卷5《學校》,《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上海古籍書店1981年版,第18b頁。。而作為以科舉入仕的吳郡士大夫,郟升卿也精于著述,曾著有《四聲韻類》《聲韻類例》兩種韻書,為當時人所重*范成大纂修,汪泰亨等增訂:《吳郡志》卷28《進士題名》,《宋元方志叢刊》,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8b頁;王應麟:《玉海》卷45《藝文》,《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43冊,第31b頁。。因此,編纂有關汪王神的史料,不僅符合郟升卿的政治身份,也符合其本人的知識興趣。正德版《忠烈紀實》仍保留有郟升卿所寫的一篇舊序:
英濟王(引者按:指汪王神),最徽神之昭晰者。王以英勇鞫義旅,保聚六州,沒而又能赫威靈為祉祐,以庇護其人……今茲分符……二年于茲,千里沐賜,歲穰無歉,民和弗沴,實惟王是賴是依。然徽人日庇于恩宇之下,而罕能悉王顛末之詳……故既狀王之功及其夫人若子請諸朝矣,又懼其淟泊弗宣,而無以詔詒方來也。乃搜扶逸墜,裒粹見聞,叢合類分,聯編鋟抉……篇帙既成,輒登載本始,冠于卷端,庸告觀者*郟升卿:《舊事實序》,正德版《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卷13,第1b頁。。
此序寫于“乾道己丑冬十一月”,即乾道五年(1169年)冬郟升卿即將離任之際。郟升卿詳細介紹了自己編纂汪王神事跡的原因,一方面是因為在任期間風調雨順,受神恩惠;另一方面也有感于徽人“罕能悉王顛末之詳”,對汪王神的事跡不夠了解,因此致力于搜集各類“汪王事實”,薈萃成編。
在編纂“汪王事實”之前,郟升卿還主持了向朝廷請求敕封汪王神及其妻兒的工作,即“狀王之功及其夫人若子請諸朝”。這在《忠烈紀實》中有著充分的體現,成化版卷3上《五封王告》顯示,乾道四年(1168年)三月二十三日,汪王神獲封為“信順顯靈英濟廣惠王”。這是自北宋以來,汪王神第五次獲得敕封,也是第一次獲得“八字”的尊貴封號,而郟升卿正是這次敕封的主要動議者之一。從《忠烈紀實》所載也可知,郟升卿“陳乞加封”的申請,正遞交于敕封下達之前三日(乾道四年三月二十日)*成化版《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卷3上,第6b—7b頁。。在此次動議之后不久,郟升卿又再次向上級轉運司報告了汪王神第八子“忠助廟八郎君”的靈驗事跡:
本州管下,自五月下旬以來,闕少雨澤,慮傷禾稼。升卿等躬率官僚,自六月十一日,遍詣寺觀神廟祈禱,未獲感應。升卿等職在牧民,不遑安處,遍詢民情。本州城北七里,地名云嵐橋,有英濟汪王墓,并城南龍井山,有忠助廟八郎君,乃英濟汪王之子。每遇雨旸愆期,民有疾疫,虔誠祈禱,必獲感應。遂于本月十五日早,躬親出門外,迎請兩處神像于城內忠顯廟致祭。未至廟所,甘雨隨至。早晚詣廟拈香,并皆得雨。
《忠烈紀實》卷3下所載的這份《本州申轉運司狀》寫于乾道四年六月,距離汪王神的敕封之請僅僅三月。大約一年之后的乾道五年五月,郟升卿又一次主導了敕封汪王神夫人錢氏的申請,并最終得到了尚書省禮部的批準,錢氏獲封為“靈惠夫人”*成化版《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卷3下,第1a—3a頁。。
由此也可以知道,郟升卿乾道五年冬之所以能薈萃“汪王事實”,進行相關史料的編纂,顯然導因于此前兩年他所主導的各項敕封申請工作。我們之前的研究曾經顯示,南宋是徽州地區從“邊陲”走向“畿輔”的重要時期,其中一個重要的標志即是地方行政力量的明顯增強*章毅:《理學、士紳和宗族:宋明時期徽州的文化與社會》,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5—49頁。。郟升卿在乾道時期所主持的汪王神的敕封之請,以及對于汪王神事跡的編纂,也正反映了這一趨勢。
南宋后期的咸淳時代,有關汪王神的史事得到了第二次編纂,動議者是此時的徽州知州王應麟,具體的編纂人則是“郡學錄”胡立忠。正德版《忠烈紀實》卷13收錄了宋末黟縣士人許再勝所寫的《紀實序》,對南宋末期的這次編纂活動有頗為詳細的交待:
《紀實》一編,所以為汪王撰次之者,意有在也。王之德,粵唐迄今,且七百年。廟烏聊、墓云嵐,聲靈所昭揭,福澤所丕應,雖七百年間,而休烈盛美,斑斑在目,賴有《事實》存焉……是編之作,在乾道己丑(三年),時則郟侯升卿□其初。歷年久,版帙散逸……邦人士大懼,微以續既往,信方來……于是王侯應麟,命郡學錄胡君立忠,□□□□近聞,苞舉臚列,為卷十有二,纂于咸淳庚午(六年)三月,成于明年正月。鄭鏞又能□一鄉善,裒金繡諸梓*許再勝:《紀實序》,正德版《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卷13。。
該序文多有殘損,但基本內容仍頗為清晰。由序文可知,乾道時期郟升卿所編纂的有關汪王事跡的文本名為《事實》,咸淳時期胡立忠所編纂者則為《紀實》,因此今存《忠烈紀實》這一書名中“紀實”的稱謂,實際是由胡立忠所首創。由許序還可以了解,咸淳《紀實》的編纂,創始于咸淳六年(1270年)三月,完成于咸淳七年正月,歷時近一年,篇幅為十二卷,且曾在里人鄭鏞的支持下刊刻出版。從今存《忠烈紀實》的文本來看,書中有關南宋后期徽州汪王信仰情況的各類記載,尤其是汪王神敕封資料的匯集,均可歸功于咸淳時期的這次編纂。
王應麟為南宋時期著名學者,咸淳六年任職徽州知州,其父王撝也曾任徽州知州,父子二人在當地均有令譽*《宋史》卷438《儒林傳》,第12990頁;李賢編:《明一統志》卷16《徽州府》,《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72冊,第31b頁。。至于編纂人胡立忠,則罕見于傳世文獻,僅在弘治《徽州府志》中有其簡略的資料,“胡立忠,績溪人,寶祐中舉,授國學錄。”*弘治《徽州府志》卷6《選舉》,第48a頁。可知胡立忠為南宋時期徽州本地士人,曾擔任教職。此處稱其職銜為“國學錄”,即南宋國子監的學錄,但據前揭許再勝的《紀實序》,則為“郡學錄”,即徽州學錄。兩者有所出入。學錄,一般認為是南宋國子監中負責學術考評的學官之一*龔延明:《宋史職官志補正(增訂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11—312頁。,但州郡一級的地方學校中也往往設有此職,用以糾察學校的風紀。如南宋嘉泰《會稽志》所載:“學之列職,以學正舉行學規,學錄、佐正糾不如規者,齋諭、佐長導諭諸生。”*嘉泰《會稽志》卷1《學校》,《宋元方志叢刊》,第23a頁。因此,許再勝序中有關王應麟指定“郡學錄胡君立忠”編纂汪王史料的說法似更為可信。
胡立忠的這一地方士人身份并非無足輕重,通覽今存《忠烈紀實》可知,正是宋元時期不斷成熟和壯大的地方士人力量,才最終推動了有關汪王神信仰各類文獻的不斷產生和歸集。今存《忠烈紀實》中署名胡立忠的文獻共有6篇,雖然均為比較簡短的說明性文字,卻不乏能提供生動的歷史細節者。如《世系封爵圖說》即介紹了汪王九子信仰流行于新安江一帶的情況,“所謂第九子者,嘉泰以來始因禱雨應期,旋登祀典。凡篙工筏商之趨浙者,必于此乞靈。寶祐初年,煊赫尤甚。千里民庶,遇有疾疢,多求其爐薰中灰燼,瀹而飲之,所患即瘳。”《陵廟圖說》則詳實記錄了官民共祭云嵐山汪王墓廟的盛況,“每歲禁煙,郡守躬率僚屬,行掃松之禮。士民之上冢者,悉如祀其考妣然。”而《歲請王圖說》更生動描繪了汪王“歲誕”時民間迎神賽會的熱鬧場景,“每歲肅王出游,民猶得以舊君之禮事之。故其儀馭、車服、序次、班行,前驅后擁,欽慕如生。蠟煙焚煌,沉檀蓊郁,云捧翔鸞之駕,風生鐵馬之威,鼓吹喧闐,神人共樂。非徒侈也,報
舊德也。”*成化版《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卷總”,第14b、25a、29a頁。這些資料都大大豐富了我們對于南宋后期徽州汪王信仰的認識。
關于《忠烈紀實》一書在元代的編纂情形,仍然可以從明人方勉序著手考察:“元后至元己卯,廟僧紹初以其舊編付郡儒鄭弘祖,參校纂修,成十五卷,與僧慧心陳之總管必剌,喜為首序,協力刊行。”*方勉:《重編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序》,成化版《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序”,第2a頁。即在元代,對《忠烈紀實》一書貢獻最大的是“廟僧紹初”和“郡儒鄭弘祖”,他們在南宋舊板毀損之后,重新“參校纂修”,編成“十五卷”,并“協力”使該書得以再次“刊行”。
除了方勉序之外,成化版還載有元代徽州路總管必剌的《忠烈事實序》,序文即作于該書重編刊行的后至元五年己卯(1339年)。該序載:
歲在丁丑,余適守是邦……一日,廟僧慧心持是編來謁,謂:“王在唐史,雖缺于專傳,而功德在民者,何可無紀?宋乾道間,郟侯升卿始裒王勛績,筆之方冊。咸淳辛未,王侯應麟復命郡學錄胡立忠增輯刊定。元貞乙未(元年),板毀不存,而述作之續出者,率未登載,覽者病莫睹其全。茲拾遺帙新聞編次之,凡族系出處源流、封爵陵廟本末、碑記祝文歌詠,及籤籌靈感、昭著事跡,列為一十五卷,議繡諸梓。士庶咸葉而克成。俾序其概于卷端。”*必剌:《忠烈事實序》,成化版《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序”,第2a—3a頁。
按照必剌序所說,《紀實》一書的南宋舊版毀于元代元貞元年(1295年),到了后至元三年丁丑(1337年),由汪王廟的廟僧慧心重新編輯了“遺帙新聞”,因此此人才是最主要的貢獻者。成化版《忠烈紀實》還有一篇署名鄭弘祖的《序》,也寫于元本刊行的后至元五年,序文稱:
宋乾道間,郡守郟侯刊王《事實》,版逸于火。爾后屢有作者,紀錄無法,識者病之。一旦,廟僧紹初攜王《紀實》書示余。因郟侯之遺編,稽之郡乘,參之汪氏家乘、名公卿所為碑碣賦詠,與長老口耳相傳之所可信,咸登載之,以見王之族系、封爵、陵廟之源委,及其神異尤昭著在人耳目者,粲然可觀,不可誣已。固請為序,辭不獲*鄭弘祖:《序》,成化版《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序”,第5a—6a頁。。
鄭弘祖推崇廟僧紹初為重編《紀實》最主要的貢獻人,同時從該序還可以看出,鄭弘祖本人似乎對編纂工作并沒有直接的貢獻。
比較三篇序文,無不顯示“廟僧”是元代重編《紀實》的主要人物,只是在具體人名方面有所差別。正德版《忠烈紀實》卷10《元各鄉士庶捨田姓名附畝數》記載了元代汪王廟接受捐田的情況,其中第一條記錄為:“住持僧惠心、嗣僧紹初,棄己衣缽,置到捨入本廟充常住,修造田園山地壹拾捌畝壹拾捌步。”*正德版《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卷10,第6a頁。由此不難判斷,惠(慧)心與紹初正是前后嗣任的汪王廟住持,從這一角度理解,也可以說三篇序文的內容并無明顯矛盾。
同時,上述說法也并非沒有可議之處。正德版《忠烈紀實》所錄元人楊剛中《舊事實序》,即與前此三序大為不同。該序載:
忠烈(引者按:指汪王神)之績偉矣,其見于紀載者,有《傳》,有《行狀》,有《事實》,有《紀實》,有《拾遺》,然皆莠□□倫,條貫靡攝。或此得而彼遺,或細存而巨佚,又或□之以煩浮,鼓之以誣誕。使人撫卷嘆然,恒有所不慊。郡人張仲文乃集諸編而核是非,而著之事,芟其叢錯而類從之,且復精加銓敘,而訂為一書,而分為十紀。一曰《紀績》,載其奮初而顯終也。二曰《紀封》,載其累褒而累謚也。三曰《紀世》,載其譜前而系后也。四曰《紀靈》,載其功神而烈盛也。五曰《紀刻》,載其碑豐而志廣也。六曰《紀禱》,載其祝嚴而請懇也。七曰《紀頌》,載其聲功而詠德也。八曰《紀文》,載其沓題而泛述也。九曰《紀史》,載其明書而信著也。十曰《紀卜》,載其昭從而驗違也。合而名之,曰《忠烈類紀》*楊剛中:《舊事實序》,正德版《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卷13,第3a—4b頁。。
楊剛中是元代知名儒者,在其仕宦生涯的初期曾任徽州路儒學教授,后期又曾任江浙等處儒學提舉*張鉉撰:《至大金陵新志》卷13《人物志》,《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92冊,第60頁。,對元代徽州的情況頗為熟悉,因此其序文也應具有相當的可信度。楊序所述顯示出三點重要信息:其一,無論是南宋郟升卿所編的《事實》,還是胡立忠所編的《紀實》,在元代均已為時人所熟知;其二,元代對汪王神事跡進行“集諸編而核是非”的編輯者,是“郡人張仲文”;其三,元代由“張仲文”新編的文獻名為《忠烈類紀》,分別從汪王神的“本事”、“敕封情況”、“譜系”、“靈應事跡”、“碑志”、“祝禱文辭”、“頌詩”、“紀念文”、“歷史記述”等十個方面進行了資料的分類匯編。比較今存完帙的正德版《忠烈紀實》,不難發現,其分類編排原則與張仲文所編的《忠烈類紀》相當一致。我們甚至可以進一步推斷,這部元代編纂的《忠烈類紀》才是正德版的直接藍本。
接下來需要追問的是,這位“郡人張仲文”究竟為何人?為何有動力和學識在元代進行汪王神的史料編纂工作?翻檢元代徽州士人所存留的文集,不難發現元初知名士大夫方回(1227—1307年)曾寫有《送張仲文教諭還宣城》詩,詩序中記述:
先叔父八府君諱瑑,字元圭,郡直學,回之師也,家于歙東里許曰上路。孟鄰有耆儒焉,萬口一辭,稱曰張先生,諱雄飛,字宏甫,家與八府君一前一后,俱面南而有山林泉石之勝……府君以回為可教,聚先君經干遺書,獨教之。張先生聚徒三四十人……服華陽巾,未嘗見其出門,循規蹈矩,里中長者第一人也……先生長子之子曰炳,字仲文,純實莊雅,好學尚友,為宣城教諭,近與回胥會于錢塘*方回:《桐江續集》卷33《送張仲文教諭還宣城序》,《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3冊,第29b—30b頁。。
從該詩序可知,方回自幼從學于其叔父方瑑,居于歙縣東郭的上路,得以認識里中“聚徒”授書的“耆儒”張雄飛,而“張仲文”即是其長孫“張炳”,在元代曾任宣城縣教諭。搜檢弘治《徽州府志》還可知,在宣城縣教諭之后,張炳曾擔任歙縣紫陽書院的山長,并曾以徽州路儒學教授的榮銜致仕。關于張炳任紫陽書院山長時的情況,府志記載:
舊書院在南門內,延祐二年夏,溪水泛漲,棟撓不支,(炳)始經營南阜,朝夕勤勞。書院田租僅三百石,炳傾己帑,募路縣官僚俸佐不給。穆陵賜額御書,石刻有亭。建大成殿講堂、文會堂、文公祠、庖湢倉庾及亭百余楹。翰林待制楊剛中記*弘治《徽州府志》卷6《選舉》,第49a頁;戴銑輯:《朱子實紀》卷7《書院》,《續修四庫全書》第55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6頁。。
在元代,張炳身為紫陽書院山長,對書院的重建作出了重要貢獻,并因此得到了曾任江浙儒學提舉的楊剛中的贊賞。
紫陽書院山長張炳即“郡人張仲文”,作為出身耆儒世家的學官,的確有動力也有學識對汪王神的事跡進行分類匯編,從而在南宋郟升卿《事實》和胡立忠《紀實》的基礎之上,在元代編成一部新的《忠烈類紀》。雖然在今存《忠烈紀實》(無論成化版或正德版)的卷首三序(明方勉序、元必剌序和元鄭弘祖序)之中,完全看不到張炳的蹤影,我們還是認為,將元代的重編工作歸之于張炳,比歸之于“廟僧”,要可靠不少。
至于該書具體的編纂時間,雖然目前的史料均缺少明確的記述,但根據現代學者的研究,楊剛中任職江浙儒學提舉是在泰定時期(1324—1327年)*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32冊,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132頁。,因此可以推測,張炳編成《忠烈類紀》的時間也應在此前后,這與元代汪王廟田增殖以及廟宇重修的時間也是吻合的。另外,就個人身份而言,紫陽書院山長張炳,與南宋末期的徽州學錄胡立忠,顯然也更為呼應。我們可以進一步推斷,正是宋元時代擔任基層學官的地方士人,才真正促成了汪王神各類史料的編纂和保存。
當然,如果說元代汪王廟的廟僧對《忠烈紀實》的成書并無貢獻也有失公允。正德版《忠烈紀實》保存了從南宋到元代相當完整的汪王廟廟田資料,包括捐田人、捐田時間、田畝面積、位置、稅額以及優免情況等等。這些資料,恐怕只有廟產的具體經理人才能熟悉,因此,這些信息的匯集非常有可能即是廟僧的貢獻。另外,從《忠烈紀實》中也不難看出,到元代中期,汪王廟的田產有了顯著的擴充,廟宇建筑也得到了不斷的修繕,而這些都是與文本重刊密切相關的外部因素,其中廟僧也均有明顯作用。至于上文所論及的“郡儒鄭弘祖”,雖然元代廟僧對之頗為推崇,明人方勉也將其看成是與汪王神史料重編有關的重要人物,但從其所撰的序言當中,我們難以看出他與史料編纂有直接的關系,或許他只是一位“資助人”而并非“編纂者”。不過,在今天可見的各種元明時代的徽州文獻中,這位“鄭弘祖”其實并沒有留下多少痕跡,因此其真實身份仍有待探究。
元代后至元五年(1339年)刊刻成書的《忠烈紀實》,仍不是我們今天看到的版本。如明代天順八年(1464年)方勉序所說,元版“距今百二十六年,而板復煨燼,知者惜之”。即是說到了明代中期的天順時代,《忠烈紀實》的元代版本又已不復存在,需要在新的時代開雕重版。
成化版《忠烈紀實》的書序部分的末頁,有關于該書的刊刻信息:“天順庚辰歙西槐塘汪氏南軒重輯鋟行”。或許正是這一題款給了圖書編目者一些誤導,將該書的刊刻時間認定于天順四年(庚辰/1460年)。實際上,該書的第一篇序言“明人方勉序”的落款時間是“天順八年歲在閼逢君灘(甲申)南呂月”*方勉:《重編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序》,成化版《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序”,第2a—6b頁。,已是在天順八年之后。而第二篇序明人江伯琛《重刊忠烈事跡紀錄序》的撰寫時間更晚至“龍集成化改元乙酉春二月”*江伯琛:《重刊忠烈事跡紀錄序》,成化版《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序”,第11a頁。,即成化元年(1465年)。更晚的時間則是該書《卷總》部分所收錄的明人孫原貞的《新安汪氏族譜序》,落款為“成化三年強圉大淵獻(丁亥)歲冬十月”*孫原貞:《新安汪氏族譜序》,成化版《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卷總”。,比之最初的天順四年,已經晚了七年。因此,雖然該書的刊刻之議可能始于天順四年,但最終成書則在成化三年之后。至于天順時期動議重刊《忠烈紀實》的背景,方勉序已有很好的介紹:
郡守福山孫侯遇悉取唐宋元褒封誥敕,以及國朝禁約榜文,俱刻堅珉,列于富山原廟。于是,神之遺裔槐濱汪儀鳳,成故父永茂未成之志,遂以家藏舊本,補其殘闕。復旁搜博采,凡文墨有干神之忠烈,悉加編類。商訂于秋官郎中祈閶汪回顯,及歙士程文實,捐資鋟梓,用廣其傳*⑥方勉:《重編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序》,成化版《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序”,第2b—3a、6a頁。。
由此可知,天順時期徽州府知府孫遇,曾在歙縣富山的汪王廟進行大規模的刻碑活動,并成為重刊《忠烈紀實》的契機。孫遇本人也曾于天順三年(1459年)撰寫《立忠烈廟唐宋元誥敕碑后》詳記此事:
遇以凡庸,叨守斯土。嘗以災旱禱祠下,因睹誥圭真跡。遂憶宋范公鍾守徽,曾刻是誥于碑,惜乎湮沒不存。乃謀諸同寅同知陳斌、通判宋敏、推官蒙正,命儒士鮑寧、張逵,鄉貢進士帥慶,依四誥二圭形制,摹寫鐫碑,立于廟左。字有漫滅者,以圈代之。其余十通,依《紀實》謄寫。鐫碑立于廟右,庶使后之觀者,知神之褒封有自,又有以見唐宋誥敕之體云*孫遇:《立忠烈廟唐宋元誥敕碑后》,成化版《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卷3下,第23b—24a頁。。
孫遇在其所見的唐宋“四誥二圭”真跡的基礎上,結合元代《忠烈紀實》中所載的內容,對唐宋元時期有關汪王的各類“誥敕”進行了全面的匯集,并刊刻于石碑,立于廟側。孫遇在明代正統、景泰時期兩任徽州知府,前后長達14年之久,在徽州歷任知府中頗有聲名*弘治《徽州府志》卷4《職制》,第33a頁;卷4《名宦志》,第76b—77a頁。。這次刻碑活動,當然也可以看成是其政績的一部分。但不可忽略的是,正統、天順時期也是徽州地方社會恢復活力,士紳和商人的力量不斷增強的時期,刻碑乃至重刊《紀實》等活動在此時出現,同樣也有著強勁的內部推動力。
兩段引文中分別提到的“儒士鮑寧”和“歙士程文實”均是這一趨勢的顯著代表。我們之前的研究顯示,鮑寧(1391—1461年)是出身于歙西棠樾鮑氏家族的學者,其家族在元代即頗為顯赫,在明初受到了嚴重的打擊,直到永樂之后才逐步恢復繁榮。鮑寧中年后在郡城一帶頗為知名,曾參與編纂地方志,編訂同鄉先賢鮑云龍的《天原發微》,還主持編纂了棠樾鮑氏族譜。程文實即程孟(1399—1465年),出身于歙西槐塘的程氏望族,與鮑寧為知交。正如鮑寧《贈程文實序》所稱:“予家去槐川不二里,視程氏為世戚。而予又與文實俱業儒,為同道交。地近也,世戚也,同道也,其相知之深,為何如?”*鮑寧:《贈程文實序》,程敏政編:《新安文獻志》卷21,《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75冊,第11b頁。與棠樾鮑氏類似,槐塘程氏在元代即已相當繁盛,也在明初經歷了嚴重的衰落,直到宣德時代才逐漸復蘇。程孟是該族中“為族黨師”的儒者,對鄉邦文獻亟為留意,曾于景泰元年(1450年)編成了明代徽州首部會通譜《新安程氏諸譜會通》。以此來看,天順時期汪王廟刻碑以及重刊《忠烈紀實》等活動,有鮑寧和程孟的參與,并不會讓人意外。實際上,在重刊《忠烈紀實》的過程中,最活躍的資助人汪儀鳳同樣來自歙西槐塘。雖然對汪儀鳳其人我們仍然缺乏清晰的了解,但據明人方勉序文所述,“儀鳳,字公玉,重義輕財,有志為善,故能刊此書也”⑥,不難判斷,他應是明代中期新興商人中的一員。
今存全帙的正德版與殘本成化版相比,除了序跋、附錄等文字之外,正文內容并無明顯出入,顯示兩本的來源頗為一致。正德版篇末有汪王廟僧泰祥所撰《歙云嵐山重修越汪王墓廟復田樂助碑名記》,落款時間為正德十五年(1520年),比成化版晚了大約半個世紀。《碑名記》之前有弘治時期徽州知府彭澤所撰《重建云嵐汪王陵廟引》,時在弘治十四年(1502)九月,其文記載:
據歙縣□□四圖里老汪公慶、汪社應等呈前事。本年八月□□夜被廟祝汪文源等失火,將唐越國汪公墓所內祠廟門廊燒毀一空等因……竊聞故人宗廟有災,□□孫皆素服哭臨三日。今□吾歙汪公,勛賢著世,垂裕后昆,又非尋常祖考可比。本府急欲興土修蓋,緣府庫內查無應支無礙官……汪氏子孫所謂名流宦達、耆德俊才者甚多,寧無顧愿始祖丘壟付之榛莽,祀廟付之煨燼,而略□知凄愴痛悼者乎?況其間亦多富實者,擬合勸令□□修理*彭澤:《重建云嵐汪王陵廟引》,正德版《新安忠烈廟神紀實》“卷末”,第1a頁。。
由該文可知,弘治十四年八月,歙縣城北的汪王墓廟因為失火焚毀,當任知府彭澤在接報之后,隨即于九月發文,征集捐款,意圖重建。不過從《碑名記》來看,捐款工作似乎并不順利,直到十八年后的正德十五年才最終完成,共募集捐款1700余兩。正德版《忠烈紀實》的刊行,正可以看成是此次汪王墓廟捐款維修工作的“副產品”。
《新安忠烈廟神紀實》是今天仍存的記錄宋元明時代徽州汪王信仰最為完整的史料,也是我們借以了解宋元時期徽州歷史的重要史料之一。今存的兩個版本分別刊于明代成化和正德時期,成化版為殘本,正德版為全帙,但兩版的來源相同,內容也極為接近,反映了宋元時期針對汪王信仰所進行的三次史料匯編的成果。
南宋時期對于汪王神事跡的編纂,先后完成于乾道五年(1169年)和咸淳七年(1271年),并分別以《事實》和《紀實》之名刊刻成書。前者的主持人為當任徽州知州郟升卿,后者的主要貢獻者為曾任徽州學錄的績溪士人胡立忠。兩次編纂貢獻了今本《忠烈紀實》的大部分內容,為該書基本面貌的形成奠定了堅實基礎。在南宋《事實》和《紀實》的基礎之上,元代中葉泰定時期(1324—1327年),曾任紫陽書院山長的徽州士人張炳對該文本進行了第三次頗為重要的重編,編成《類紀》十卷,形成了今本的基本格局。隨著同期汪王廟宇的修繕和廟田的擴充,廟僧也介入了文本的重刊工作,地方精英“鄭弘祖”等人也給予了強力的支持。在后至元時期(1335—1340年),以《類紀》為藍本的元版《忠烈紀實》終告刊成。經過元明之際的社會動蕩,元刊《忠烈紀實》也已“板毀”不存。明代中葉的天順三年(1459年),時任徽州知府孫遇致力于重新整理唐宋以來的各類汪王誥敕,并成功將這些文書刻石立碑。這一契機刺激了當地新興的士紳和商人,開始著力于對《忠烈紀實》進行第四次刊刻,來自歙西槐塘的汪儀鳳(公玉)和程文實(孟)是其中的活躍人物,該版最終刻成于成化初年。半個世紀后的正德末期,《忠烈紀實》迎來了第五次刊刻,究其原始,這次刻書則是歙縣汪王墓廟毀后重建工作的一部分。
追根溯源,今存《新安忠烈廟神紀實》的內容草創于南宋中期,充實于南宋末期,定型于元代中期,明代的兩個刊本多為照舊翻刻,新增的內容并不多。宋元明時期《忠烈紀實》的編纂和成書過程,充分展現了地方政府與地方精英兩相合作的基本格局,雖然士商人群是其中的主要力量,但行政守宰的作為仍具有關鍵影響。
[本文為上海市教委科研創新基金資助項目“新藏徽州文書與明清商業宗族研究”(15ZS008)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郝紅暖
A Philological Study ofXin’anZhonglieMiaoshenJishi:One of the Earliest Local Histories of Huizhou in Imperial China
ZHANG Yi
(School of Humanities,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0,China)
Xin’anZhonglieMiaoshenJishiis the most detailed document about local cults of King Wang in Huizhou of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y,and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sources of early history of Huizhou,although it has been ignored by researchers for long times.The book was compiled continuously from the middle age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o the late time of the Yuan Dynasty.The main compilers of the book were local elites whose growths were accompanied with development of the area.However,the process of compiling and publishing would not be smooth without mighty supports from official administrators.
Song and Yuan Dynasty;Huizhou;Xin’anZhonglieMiaoshenJishi
K207;K248
A
1005-605X(2016)06-0126-06
章 毅(1974- ),男,安徽績溪人,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