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雄威
(上海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444)
?
非基運動與民國上海大學師生群
楊雄威
(上海大學歷史學系,上海200444)
摘要:民國上海大學對1922—1927年的非基運動具有重大影響。不僅促成運動在1924年8月的“復活”,且使其在同年底發生從宣傳到行動的重要轉折,推動該運動成為一項全國性運動。相當一批非基運動中的活躍分子具有上海大學師生和中共黨團員的雙重身份。非基運動在一定程度上是中共借助上海大學這一革命平臺成功領導的一場社會運動。上海大學的個案集中顯示了由師生關系和社團組織兩條路徑共同形成的革命性、開放性的群體對非基運動乃至整個早期中共學生運動的影響。
關鍵詞:非基運動;上海大學;革命
1922—1927年的非基運動是一場席卷全國的反對基督教的社會運動。建立不久的中國共產黨在其中發揮了獨特的作用,不僅促成運動在1924年8月的“復活”,且使其在同年底發生從宣傳到行動的重要轉折,進而推動該項運動成為一項全國性的街頭抗議運動。問題是,中共如何實現其在該運動中的組織和領導*過去學界的目光重點投放在中共對1922年非基運動的領導權上,大體有參與、推動和參與領導組織等三種說法(參見周東華:《聯共(布)檔案所見中共與1922年“非基”運動關系辨析》,《宗教學研究》2009年第2期),但對其組織運作機制迄今仍無人探討,更未能充分利用各地革命歷史文件匯編等史料從中共黨史的視野下去審視,導致學界對非基運動本身及其中政教關系的不少斷語都有隔膜膚廓之感。反過來,非基運動作為中共最初重點推行的社會運動之一,反映了當時中共的存在及活動狀況,不失為早期中共黨史研究的一個重要切入點。?從民國時期上海大學(1922—1927)校史的角度看*陳貽繹曾撰文論述北大知識分子與非基運動,注意到非基運動中幾個重要人物均有北大身份,但并不關注這些人物之間的橫向聯系,也未涉及北京大學在其中可能扮演的交流平臺角色(參見:Chen Yiyi, Peking University’s role in China’s Anti-Christian Movement in 1922-1927,Social Sciences in China,No.1,Feb,2010)。非基運動是一場以知識分子為參與主體的社會運動,其中大量活動是以學校為平臺,但這一現象本身并未得到學界足夠重視,導致非基運動的橫向聯絡機制無法得到更多揭示。同時,民國上海大學(1922—1927)為中國革命培養大批人才,對中國歷史產生持續影響。對它的研究,很可能會推進學界對早期中共黨史和國共關系史的認知,但迄今為止相關學術成果十分缺乏。,1924年后非基運動中的活躍分子,相當一部分人具有上大師生和中共黨團員的雙重身份。那么,中共與上海大學在非基運動中如何關聯?本文即試圖通過對非基運動中上大師生相關活動的考察,探討中共早期的青年運動的某些組織特征。
一、非基運動中的上海大學師生群
1922年正式發端的非基運動,在最初的喧囂過后,其組織一度“煙消云散”*秋人:《反對基督教運動的怒潮》,《中國青年》第3卷第60期,1925年1月3日,第155頁;沈體蘭:《非基督教運動之觀察》,胡貽谷主編:《教會覺悟與非基督教運動》,青年協會書報部1925年版,第11頁。。但以1924年8月非基同盟的建立為標志,成功“復活”并走向高潮階段。教內人士沈體蘭在談論其中機緣時指出:“那時有一個被滬江大學斥退的學生,在一個私立學校中讀書,聚集許多非基督教同志,組織非基督同盟。”*沈體蘭:《非基督教運動之觀察》,胡貽谷主編:《教會覺悟與非基督教運動》,第11頁。教會史家王治心亦記述“曾在教會學校肄業”的李春蕃“偶與校中一職員沖突”并“因此輟學”,遂在《非基督教特刊》撰文攻擊基督教*王治心:《中國基督教史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30頁。。李春蕃建國后也提到“上大學生會要在一九二四年暑假辦‘夏令講學會’,約我去講《帝國主義》”,此時“恰巧滬江大學在暑假將我開除,我就搬到上海大學斜對面的一家油酒店的樓上住下”*王家貴、蔡錫瑤編著:《上海大學(一九二二——一九二七年)》,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109、90頁。。他隨后成為上大社會學系學生*《上海大學畢業生姓名錄》,《黨史資料叢刊》1985年第3輯,第12頁。。曾先后在上海大學就讀和任職的姚天羽則憶稱:“上大在1924年間,曾搞過非基督教運動,由李春蕃主持。”*《訪姚天羽回憶上海大學》,上海檔案館藏,檔案號:D10-1-53。由此可知,沈體蘭與王治心所述為一事,前者所說“私立學校”即為上海大學。
1924年8月2日,由100余位反教人士集會重建的“非基督教同盟”召開第一次委員會*《非基督教同盟委員會報告》,《非基督教特刊》第1期,1925年8月19日,第7頁。。5位委員分別是李春蕃、徐恒耀、高爾柏、張秋人和唐公憲。其中李春蕃、高爾柏和張秋人3人均為上海大學的學生或老師。上海《民國日報》在談及非基同盟成立地點時,稱“聞日前已借某大學開成立大會”*《非基督教同盟消息》,《民國日報》(上海)1924年8月15日。。此大學應為上海大學。非基同盟正值高校“暑假期中”成立*代英:《一年來的青年運動》,《覺悟》1925年1月1日。。由于學生大多已返鄉,學生運動在假期很難展開,但7月中旬以來在上海大學舉辦的夏令講學會為非基運動的成立提供了人員和組織的預備。講學會期間召開“夏令講學會社會問題研究會”成立大會,到會者“約百人”,5位執委分別是李春蕃、唐公憲、黃仁、劉一清、徐恒耀*《上海夏令講學會消息》,《民國日報》(上海)1924年7月22日。。其中有3人與非基同盟委員重疊。
非基同盟成立后,上大師生對非基運動的推進產生重大影響。從1924年的《非基督教同盟簡章》中可知,這一同盟的工作重點為文字宣傳和口頭宣傳*《非基督教同盟簡章》,《非基督教特刊》第1期,1925年8月19日,第6頁。。上大師生對此均有參與。曾任非基同盟宣傳委員的高爾柏提到“上海大學黨支部”分派學生“到各個教堂,在做禮拜的時候散發反宗教的傳單,并作演說”事*王家貴、蔡錫瑤編著:《上海大學(一九二二——一九二七年)》,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109、90頁。。曾在上大就讀的薛尚實也憶及在教堂門口的演講和策反基督徒的具體策略*黃美真等編:《上海大學史料》,復旦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64頁。。孔另境在1936年校友會刊物上很自豪地稱呼上大為“社會的學校”*葉文心注意到了上海大學“教室”與“街頭”的二重性。同時也看到,“街頭”即孔另境所說的“社會”的一面自30年代始便占據了歷史記憶的主流([美]葉文心著、馮夏根等譯:《民國時期大學校園文化 (1919—1937)》,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非基運動中的街頭演講正是生動寫照*葉文心注意到了上海大學“教室”與“街頭”的二重性。同時也看到,“街頭”即孔另境所說的“社會”的一面自30年代始便占據了歷史記憶的主流([美]葉文心著、馮夏根等譯:《民國時期大學校園文化 (1919—1937)》,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上大師生的文字宣傳工作對非基運動產生的影響更大。惲代英和張秋人等編輯的共青團中央機關報《中國青年》上常見上大教師身影。上大學生則參與創辦了多種非基運動雜志和小冊子,其中尤以《非基督教特刊》最具影響力。
《非基督教特刊》是非基運動的第一份專刊。非基運動重要領導人張秋人曾經撰文,指出缺乏專門的出版物指導和聯絡此項運動*秋人:《反對基督教運動的怒潮》,《中國青年》第3卷第60期,1925年1月3日,第156頁。。因此,非基督教同盟重建后,假《覺悟》出版發行《非基督教特刊》作為其機關刊物。特刊從1924年8月19日起共出版25期,先后發表反教文章上百篇。在其幾十位作者中有相當一部分為上海大學師生。施存統在講到《先驅》的停刊時,便指出供稿成大問題*《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1冊,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中央委員會辦公廳1957年版,第280頁。。這提示我們作者群對于一個刊物的重要性。從《非基督教特刊》作者身份來看,上大師生對非基運動有深刻的參與。
關于特刊的工作,李春蕃曾回憶道:“同文書院、南洋大學、上海大學等校都有人參加編輯工作,我是上大的代表參加和負責編輯。”*王家貴、蔡錫瑤編著:《上海大學(一九二二——一九二七年)》,第110頁。由在特刊中的社評和“短兵”的署名可推測,李春蕃擔任了主要的編輯工作。他“在教會學校鬼混過六年,且做過了三年基督徒”,正是這種“親歷其境”*春蕃:《基督徒之慣技——致金武周書》,《非基督教特刊》第17期,1924年12月3日,第3頁。,讓他對基督教及教會學校的弊端有深刻的體會。李春蕃為特刊奉獻的文章數量在所有作者中首屈一指。后來李春蕃離滬,其宣傳委員一職由上海大學社會學系學生李炳祥取代*《非基督教同盟緊要啟事》,《非基督教特刊》第24期,1925年2月25日,第7頁。。后者在特刊先后發表了3篇文章。另一個彌補李春蕃缺位的是張秋人。他以秋莼為筆名,共在《非基督教特刊》發表一篇文章和四段按語。一些按語顯示了他在非基運動中的領導地位。
除了上述3位編輯外,特刊的多位作者也具有上大教師或學生身份。實際上,在《非基督教特刊》數十位署名作者當中,能確認作者身份的不足40人。其中有案可稽的上海大學的師生共有19人,占到半數以上。他們分別是:鄧中夏、惲代英、楊賢江、沈澤民、蔣光慈、董亦湘、張秋人、黃正廠、李未農、李春蕃、賀威圣、馬汝良、許俠夫、李炳祥、張霽帆、劉一清、吳曉天、江仕祥和黃仁。這19人中又有多位作者不止一次向特刊供稿。因此不妨說,圍繞著《非基督教特刊》形成了一個上大師生作者群。再進一步考察這份名單中的上大師生的政治身份,可知除李未農的政治身份無法確定外,其余均為中共黨團員*特別需要考證的是黃仁的政治身份。上海大學學生黃仁之死曾掀起上大內部左右之爭的一個高潮。針對有國民黨員在《商報》上稱黃仁之死系“共產黨之名義,作共產黨之工作,不應牽入本黨范圍”,惲代英曾特別撰文強調黃仁國民黨員身份(《為黃仁慘案之重要聲明》,《民國日報》1924年10月18日)。但瞿秋白在給鮑羅廷信中稱黃仁是“共青團員”(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675頁)。1924年初上海地委兼區委與團上海地委聯席會議記錄也清楚地記載了當時尚在中華職業學校就讀的黃仁為團員。中央檔案館、上海市檔案館編:《上海革命歷史文件匯集》乙種本第1冊(上海區委會議記錄),1986年版,第75頁。。上大師生與中共黨團員的雙重身份之間具有驚人交集。
非基督教運動復活之初,同盟的影響是有限的,贊成者“原在少數”,反對者“也是不多”*《教會學校學生對于非基督教同盟之意見》,《非基督教特刊》第7期,1924年9月30日,第3頁。。但隨后獲得了重大推進。其過程誠如某教內人士所敘述的,非基運動“至十三年八月死灰復燃,而有‘非基督教運動’發現,現由上海而遍及各省,不但用文字宣傳,刊行各種定期刊物,專對基督教肆行攻擊,更進而組織團體,游行示威,欲借實力以制基督教之死命”*任夫:《基督教與非基督教運動》,胡貽谷主編:《教會覺悟與非基督教運動》,第1頁。。上大師生在文字宣傳和團體組織兩方面均發揮了重要作用,推動了非基運動向全國的發展。
在文字宣傳方面,由上海大學師生群主導的《非基督教特刊》起到了張秋人所期望的指導和聯絡作用。李春蕃在1924年底回復讀者來信時提到,特刊“除隨《民國日報》附送外,我們只印六百份,除贈送及交換外,所余無幾”*春蕃:《通信》,《非基督教特刊》第18期,1924年12月9日,第7頁。。饒有趣味的是,特刊還“以單張寄送各教會學校及基督教設立的出版事業機關作為交換品”*沈體蘭:《非基督教運動之觀察》,胡貽谷主編:《教會覺悟與非基督教運動》,第13、11頁。。1924年的上海《民國日報》具有全國性影響力。其主辦的《覺悟》副刊號稱民國時期四大副刊之一。上海非基督教同盟“以《覺悟》為機關報,頗能引起中國各處人民的注意”*沈體蘭:《非基督教運動之觀察》,胡貽谷主編:《教會覺悟與非基督教運動》,第13、11頁。。
特刊一個重要集中的宣傳活動便是李春蕃所說圣誕節期間的“非基督教周”活動。特刊在12月3日發布消息說非基同盟委員會已決定召開“非基督教周”。一周后李春蕃即以編輯身份發表了名為“非基督教周”的社評,呼吁“各地的同志們”在圣誕節前后一周內從事大規模示威活動,開演講會,印刷傳單,散發小冊子,吸引更多人加入反教同盟*春蕃:《非基督教周》,《非基督教特刊》第18期,1924年12月9日,第2頁。。
非基督教周活動發生不久,張秋人即“據各報所載”對其作了概括性描述:“廣州,長沙,武漢,濟南,九江,上海,蘇州,徐州,杭州,紹興,寧波……等地方,都有極大的群眾運動,開會呀!演講呀!出特刊呀!發傳單呀!游街呀!……做得極為熱鬧。”*秋人:《反對基督教運動的怒潮》,《中國青年》第3卷第60期,1925年1月3日,第157頁。在民國時期著名基督徒張亦鏡看來,廣州圣誕節期間的非基運動即是由李春蕃的“非基運動周”鼓動而來。他說“這特刊,大約已遍行于各省學界,即把這特刊作代電,通告全國的同志”*亦鏡:《如是我聞之“非基督教周”的反基督教運動》,《真光》第24卷第1期(1925年),第89頁。。總之,1924年的非基督教周的活動,推動非基運動首次實現全國統一進行的街頭抗議活動,標志著中國非基運動走向了一個新的階段。鄧中夏在1923年批評中國革命僅處于“我們青年只在文章上和電報上空嚷”的狀態*鄧中夏:《鄧中夏文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9頁。。此次全國性的街頭抗議運動,不僅對非基運動而言是“空前的”*《空前的非基督教運動》,《非基督教特刊》第21期,1925年1月8日。,對整個青年運動也是一次從理論走向實踐的成功嘗試。
在赴各地組織和領導非基運動方面,上大師生也有突出表現。如張秋人便到寧波、蕪湖等地做過相關工作*徐鏡平:《回憶張秋人同志》,《黨史資料叢刊》1983年第1輯,第89頁。。尹寬1924年曾以團中央特派員身份在山東組織非基同盟*中央檔案館、山東省檔案館編:《山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甲種本第一集)一九二二年——一九二五年,1994年版,第202頁。,并出席山東非基同盟成立大會*《寧波非基督教大同盟成立》,《非基督教特刊》第21期,1925年1月8日,第6頁。。1924年寧波非基督教同盟的籌劃組織深受上大師生影響。其成立大會“由干翔青君主席,宣布開會宗旨,次由賀威圣君報告籌備經過情形”,且有惲代英到會演講*《山東非基督教運動》,《非基督教特刊》第21期,1925年1月8日,第5頁。。此三人皆來自上大。李春蕃1925年在家鄉潮州養病期間,還不忘“與幾位朋友籌備組織”非基運動團體*《李春蕃底一封來信》,《覺悟》第4卷第17期,1925年4月17日,第7頁。。
同李春蕃一樣,上大學生赴全國各地組織非基運動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回原籍利用同鄉關系開展活動。地方文獻中記載了多個不同籍貫的上大學生回原籍發展“非基運動”的案例。一份中共上大特別支部的暑假工作報告提到學生暑假回家后的宣傳工作問題時,分別要求學生做好農民運動、學生運動和文化運動。其中文化運動即特指非基運動*中央檔案館、上海市檔案館編:《上海革命歷史文件匯集》(青年團上海地委文件)一九二二年七月——一九二七年一月,1986年版,第352頁。。可知中共在有意識地動員上大學生回原籍參加非基運動。上大對中國革命的人才輸出是全方位的。正如高爾柏所說“根據革命工作的需要,‘上大’學生不斷被派出去工作”,大革命期間“工人運動、學生運動、商界工作或其他活動均有‘上大’學生參加并在其中起積極作用”*高爾柏:《回憶上海大學及其他》,《黨史資料叢刊》1982年第3輯,第49頁。。
上大向全國輸送革命人才的同時,也不斷將各地進步青年吸引到校。其中非基運動便為其招攬了不少進步青年。如據團廣州地委報告,廣州“圣三一學潮”中的退學學生“有三數好分子,想我們介紹到上海大學讀書”*中央檔案館、廣東省檔案館編:《廣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一九二三——一九二六,1982年版,第7頁。。上大附中更是吸收了不少被教會開除的學生*《非基督教同盟的發起》,《上大附中》第5期,1925年11月10日。。如王稼祥1925年因參與學校風潮被蕪湖獅子山圣雅各中學開除,上大附中聲明“下學期對于因此次風潮而退學之教會學校學生,若有相當證明,準予免考錄取”*《免考錄取教會學生》,《上大五卅特刊》第4期(1925年)。。王稼祥得到消息后毅然赴學。他在就讀期間致信好友稱:“上大為革命之大本營,對于革命事業,頗為努力,余既入斯校,自當隨諸先覺之后,而為革命奮斗也。”*《王稼祥書信選》,中國革命博物館黨史研究室編:《黨史研究資料》第3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42頁。就非基運動案例而言,上海大學確如王稼祥所說,扮演了革命大本營的角色。
二、“青年導師”與非基運動
傳統的研究通常會將上大師生群的非基運動單純歸功于中國共產黨的組織與領導,但是這個師生群的教育身份亦不應被忽略。誠如時任總務長的鄧中夏在上海大學的一次演講中所稱“政黨自政黨,學校是學校,不可并為一說”*A.S.:《上大的使命》,《上海大學周刊》第1期,1924年5月4日。。學生來上海大學,初衷并非都是為了參加革命。即使有進步和革命傾向,也面臨著國民黨右派的競爭。1924年初,施存統在中共上海地委兼區委會議上提到“同志在上大的方針”時,提議“同志在此中應作有系統的活動”*中央檔案館、上海市檔案館編:《上海革命歷史文件匯集》乙種本第1冊(上海區委會議記錄),第52—55頁。。中共將上大辟為革命平臺,是其不斷宣傳動員和斗爭的結果。這一政治活動畢竟發生在一所大學里,政治與教育身份的重疊決定了它獨特的組織和運行機制。
參與過五四運動的王星拱曾回顧說,圍繞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形成的一個“清明奮發的小圈子”成為五四運動的催產婆*王星拱:《“五四”的回憶》,《世界學生》第1卷第5期(1942年),第3頁。。上大教務長和《覺悟》負責人邵力子也曾扮演過類似的中心角色。曾在上大附中兼職任教的曹聚仁回憶,邵力子書房中一直掛著全國學聯主席狄侃贈送的一條書有“青年導師”字樣的橫幅*曹聚仁:《曹聚仁雜文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4年版,第372頁。。它顯示了邵力子在青年學生中的地位。不僅如此,邵力子有一個極有分量的朋友圈。在由邵力子而延展開來的“上海《民國日報》的一群朋友”當中,有相當一批人供職于上海大學。正如曹聚仁所說,“這些師友,后來成為國共二政治集團的核心人物”。但他自己卻沒有加入兩個集團中的任何一個,以至后來自嘲“在火辣辣的圈子中,我只是一個革命的旁觀者。正如鴕鳥一樣,很快地把頭伸到‘整理國故’的沙漠中去”*曹聚仁:《我與我的世界》,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280頁。。像曹聚仁這樣淡出的案例固然有之,但因朋友圈而投身革命的案例也不少見*胡適檢討陳獨秀北大出走事件時,惋惜地說“獨秀在北大,頗受我與孟和(英美派)的影響,故不致十分左傾”(耿云志、宋廣波編:《胡適書信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251頁),但在上海“碰到了一批搞政治的朋友”結果導致新文化運動的“中斷”(陳金淦編:《胡適研究資料》,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第268頁)。。上海大學的高爾柏即是一例。他因在邵力子的《覺悟》和楊賢江的《學生雜志》寫文章,“和楊賢江、邵力子逐漸往來”。邵力子對他說“你喜歡社會科學,可以去上海大學系統學點知識”。高爾柏“在他鼓動下”于1924年去上大讀書*高爾柏:《回憶上海大學及其他》,《黨史資料叢刊》1982年第3輯,第48頁。。
從高爾柏的敘述亦可知,邵力子和楊賢江都是借助大學教師和報社主編兩種身份同時積攢人脈和發揮影響。情況相類的還有施存統和惲代英,二人均在上大社會學系任教,前者主辦《先驅》,自稱“從約稿、寫稿、編輯到校對、跑印刷廠,都是我一個人干”*施復亮:《一九二0到一九二三年的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中央團校青運史研究室編:《青運史研究資料》1980年第3期,第3頁。;后者為早期《中國青年》的主要編輯者。上述這幾人,都曾參與非基運動*據邵力子回憶:“那時黨組織給我的任務都做了,主要是反帝,反宗教。”中共中央黨校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編:《共產主義小組》上冊,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版,第189頁。。實際上,上海大學在非基運動中師生并肩作戰是常態。如1925年11月在學生團體性質的上大非基同盟成立大會上,便有高語罕、惲代英、楊賢江、蕭楚女等上大教師參加演講*《各學校消息匯紀》,《民國日報》(上海)1925年11月8日。。其中惲代英在非基運動中的領導作用尤為突出。下文即以其為例管窺革命導師們在中共早期社會運動尤其是非基運動中的作用。
惲代英在加入中共之前,便已憧憬“我理想相同的朋友,到柳林后,齊其步驟,成橫隊的開步走”*惲代英:《來鴻去燕錄》,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第102、86—87頁。。尤其在1920年的一系列文字中,表露出對組織團體的強烈渴望。他反思“五四”時,認為在民眾運動中應當建立“真誠互相了解的團體”和“進取純潔的小組織”*惲代英:《來鴻去燕錄》,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第102、86—87頁。。在給《少年中國》的文章中則號召“用愛力”創造“永遠顛撲不破的團體”,“為創造少年中國結死黨”*惲代英:《惲代英文集》上冊,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93、228、226頁。。稍后在《互助》刊文再次宣稱“我們要做一點事,不可不先結一個死黨”*惲代英:《惲代英文集》上冊,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93、228、226頁。。同年給《學燈》的一篇文章,甚至宣稱“寧信真團體的聯合,比革命更要緊”*惲代英:《惲代英文集》上冊,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93、228、226頁。。
郭沫若盛贊“在大革命前后的青年學生們,凡是稍微有些進步思想的,不知道惲代英,沒有受過他的影響的人,可以說沒有”*郭沫若:《紀念人民英雄惲代英》,《回憶惲代英》,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99頁。。惲代英從武昌、宣城、瀘州等地教書起,便已重視教師身份對于青年的影響力。1921年他在一封書信中稱:“學生對教師,愛便易信,信便易從。果然愛了信了,將見指揮如意。”*惲代英:《來鴻去燕錄》,第101、132頁。惲代英對學生的愛的確開花結果。據鐘心見憶稱,“一九二三年元月,惲先生離開瀘州后到了重慶,隨他去的有李立之、張詢卓、余澤鴻、穆世濟、戴雪琴、賀壽、孫如先、秦云階等。”*鐘心見:《回憶惲代英先生》,《瀘州黨史研究資料》1984年第3期,第32頁。其中余鴻澤、張霽帆等人后來追隨他到上海大學*陽翰笙:《照耀我革命征途的第一盞明燈》,《回憶惲代英》,第18、18、17—18、17—18、20—21頁。。鐘心見曾贊美“惲先生就是我們眼前的墨子”*鐘心見:《碎憶惲師》,《回憶惲代英》,第192頁。。與惲代英私交甚密的蕭楚女也曾對人說過“代英就是現代的墨子”*陽翰笙:《照耀我革命征途的第一盞明燈》,《回憶惲代英》,第18、18、17—18、17—18、20—21頁。。惲代英不僅“摩頂放踵”,身邊也像墨子一樣追隨了一群“門徒”。
1923年,有“友人”邀請惲代英“到上海大學任總務長一席”。他對此甚是期待,在一封信中稱:“據友人來函,上海大學任教多一時畏友,茍稍經營,可為一般改造同志駐足講學儲能之處,故頗重視之也。”*惲代英:《來鴻去燕錄》,第101、132頁。上海大學學生陽翰笙將惲代英在上海一天的生活概括為“白天在上海大學教書,晚上編《中國青年》,同時還要具體指導上海及全國的青年運動”。陽翰笙還提到“他仍然保持著在瀘州時的作風。有許多青年圍繞著他,團結在他周圍,和他一起學習和戰斗”*陽翰笙:《照耀我革命征途的第一盞明燈》,《回憶惲代英》,第18、18、17—18、17—18、20—21頁。。這種“瀘州時的作風”被惲代英帶到了上海“狹小的亭子間”,師生之間“促膝談心”,“一批未走,又來一批”*沈葆英:《一代青年的引路人——回憶惲代英同志》,《青春的腳步》,中國青年出版社1980年版,第8頁。。惲代英“棧居上海日淺”*《為黃仁慘案之重要聲明》,《民國日報》(上海)1924年10月18日。,在政學界上層人物中的資歷與聲望有限,但在進步青年當中收獲了很大影響力,以致“惲代英一上課,各校的學生都去聽”*《上海大學的性質與作用——劉錫吳的回憶》,上海檔案館藏,檔案號:D10-1-63。。陽翰笙認為當時上大“對青年影響最深的人,除了瞿秋白,就是惲代英”*陽翰笙:《照耀我革命征途的第一盞明燈》,《回憶惲代英》,第18、18、17—18、17—18、20—21頁。。
惲代英起初組織團體的思想,一定程度上是受基督教青年會的影響*參見覃小放、余子俠:《惲代英與基督教青年會》,《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6期。。他早年曾受邀參加青年會活動,自感“身心均受夏令會之益”*惲代英:《惲代英日記》,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1年版,第140頁。,但赴滬之后發表一系列文章公開反對基督教。各種證據表明,惲代英是非基運動的核心領導。中國青年社在李春蕃倡議“非基督教周”之前便發社論鼓動圣誕節前后進行反基督教活動。社評中提到,中國青年社與非基同盟合編的《反對基督教運動》小冊子中楊賢江的文章,經由惲代英“略加損益”*《反對基督教運動》,《中國青年》第3卷第56期,1924年12月6日,第92頁。。可見此時惲代英對這一活動計劃的直接參與和指揮。1925年1月8日,惲代英與林育南、鄧中夏、張秋人參加團中央會議,討論三大準備工作,其中反基督教宣言便由他負責修改*李良明、鐘德濤主編:《惲代英年譜》,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63頁。。同年夏,全國學聯第七屆代表大會出臺的多個決議案,背后有惲代英的深刻影響。據陽翰笙回憶決議的“內容都是根據代英同志指示起草的,又經代英同志親自修改,提交大會通過后,成為學生及青年運動的方針”*陽翰笙:《照耀我革命征途的第一盞明燈》,《回憶惲代英》,第18、18、17—18、17—18、20—21頁。。決議案中包括專門針對基督教的“反對基督教運動決議案”*《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2冊,第189頁。。
在上海大學非基運動及更廣闊層面的青年運動中展現出來的師生關系,應作師與生的兩面觀。不僅教師有發動學生的明確意愿,學生也愿意接受革命熏陶。《中國青年》發刊詞中指出:“中國的事,總是要做的。做事的方法,總是要學的。青年要學得做事,要用做事以學做事。”*《發刊辭》,《中國青年》第1卷第1期,1923年10月20日,第1頁。蕭楚女亦強調只有“一邊學習,一邊做;一邊做,一邊學習”,學習才“有用”*《蕭楚女文存》,中共黨史出版社1998年版,第23頁。。 1923年轉學而來的施蟄存在上大就讀一個月后撰文指出:“現在中國的大學生,在研究學問之外,還有許多事要做。所以在旁的大學中的教授以為應當阻止學生、壓迫學生的事,上海大學的教授卻偏偏都很熱心地幫助學生,指導學生。”*施蟄存:《上海大學的精神》,《覺悟》第10卷第23期,1923年10月23日,第3頁。施蟄存急于做事的心態與上大青年導師的熱切期許一拍即合,于是便有“火辣辣的”師生群的形成。李春蕃曾提到:“在一九二四年夏天以前,我還沒有加入共產黨,但與幾位共產黨員有個人來往。當時張秋人、俞秀松有時到滬江大學來找我談,常常來的是張秋人。”*王家貴、蔡錫瑤編著:《上海大學(一九二二——一九二七)》,第109頁。從張秋人一面可知其“活動能力”*徐行之:《黨在浙江的早期活動》,《黨史資料叢刊》1982年第1輯,第21頁。,從李春蕃一面亦應見其“思想左傾”*宗道一、傅錚錚主編:《從延安窯洞到北京外交部街》,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04年版,第30頁。。陽翰笙在北京求學失敗,有同學自上海來信說“要革命,你就到上海大學來”。來后聽說惲代英也在此任教,“十分驚喜”*陽翰笙:《照耀我革命征途的第一盞明燈》,《回憶惲代英》,第17頁。。結果自然很快融入群中。志同道合者們靠“彼呼此應”來“壯壯膽氣”*惲代英:《來鴻去燕錄》,第85頁。,不失為這個師生圈子的一個心理寫照。
有學者注意到,政黨對青年學生的爭奪導致了近代中國學生運動從“從學生運動到運動學生”的轉向*參見呂芳上:《從學生運動到運動學生》,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年版。。但從教育和倫理的角度看,師生關系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不容忽視*參見楊天宏:《學生亞文化與北洋時期學運》,《歷史研究》2011年第4期。。清末以來“天地君親師”的傳統倫理關系全線崩塌,傳統師生關系也隨著科舉制和書院制的消亡而失去根基。30年代清華學子季羨林在日記中大罵“混蛋教授”“考他娘的什么東西”并非只是一時情緒,數日后他又因葉公超教授表現出對其文章的輕視態度而反過來覺得“葉某真太不通”*季羨林:《清華園日記》,遼寧美術出版社2002年版,第227、228頁。。將上大師生之間的“革命情誼”放在這一語境中才能理解得更透徹*《民國時期大學校園文化(1919—1937)》,第101頁。。進而言之,清末以來波瀾壯闊的學潮和學生運動恰恰是由校園內外的“導師”們背后促成。上海大學的案例看似特殊,但在學生“覺悟”的產生機制上又顯示出明顯的共性。
三、非基運動與中共早期青運
中共的組織和領導作用無疑是上大師生群現象背后更為常見的解釋維度。非基運動中的上大師生群活動中的確隨處可見中共的身影。其中的關鍵人物惲代英,自1923年遞補施存統任社青團中央委員之后,一直擔任學生與宣傳等方面的工作,甚至一度兼任學生部和宣傳部部長。這恰是施存統認為的“目下最重要的工作”*《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1冊,第317、365頁。。這一獨特政治身份,無疑將惲代英與中共的組織活動關聯起來。那么,從黨團組織層面,中共對非基運動的領導是如何實現的?在中共早期社會運動的大舞臺上,非基運動扮演的又是一種怎樣的角色?
非基運動及其組織非基同盟背后有社(共)青團深刻的參與。受1921年青年共產國際二大和1922年初遠東革命青年一大的影響,社青團一大特別強調反對基督教青年會。1923年8月團二大決議中提倡“對于基督教之教會學校、青年會在中國學生間的亡國教育之勢力,應特別注意攻擊”*《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1冊,第317、365頁。。1924年非基同盟的成立也是青年團所催生。李春蕃在回顧《非基督教特刊》工作時,稱非基同盟是“青年團開展反帝國主義的文化侵略運動”的產物,刊物是在“在青年團的領導下”辦的*王家貴、蔡錫瑤編著:《上海大學(一九二二——一九二七年)》,第110頁。。引導李春蕃來上大的張秋人,自1922年社青團一大時即任候補委員。至1925年共青團三屆一中全會,特別設立非基督教部,張秋人擔任該部主任及《非基督教特刊》編輯。在此前的1924年底,非基同盟宣傳委員高爾柏因事離滬,由候補委員施存統遞補。施存統曾是團中央總書記,可見非基同盟與共青團的親密關系。
團粵區委1925年關于反基督教運動提案建議“有本團所在地方城鎮,應即成立反基督教大同盟,并設法聯絡各處鄉村中的青年,使促成其同樣之組織;然后聯合起來,在上海成立總部。但指揮權應操于本團之手,以收指揮統一之效”*《廣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群團文件)一九二五年(一),1982年版,第56—57頁。。隨后共青團三大的反基督教運動決議案稱應“設法發展非基督教同盟于全國各地,認為必要時,可將此種組織聯合起來,組織一統一機關,指揮這種工作”*《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2冊,第58、260頁。。后來共青團假借《中國青年》署名文章提出“整頓非基督教同盟的組織,改變以前散漫而無系統的缺點。在每個學校內都要成立‘非基’同盟支部,隸屬于各地方‘非基’同盟的組織之下”*《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2冊,第58、260頁。。這一提議很快得到執行,1925年冬共青團上海地委的一份報告中即提到:“通告各有同學的學校組織非基同盟。本月間,計成立者有上大及附中、復旦中學、大夏數校。”*《上海革命歷史文件匯集》(青年團上海地委文件)一九二二年七月——一九二七年一月,第164頁。但從各地革命歷史文件看,非基同盟始終未建立起“統一機關”。它的組織模式是由團中央通過通告向各地團委發出指令,再由各地方團以“團外組織”的方式組建非基同盟,通過自己的團員占據關鍵位置來指導其行動。如在1924年底,團中央即向各地通告,要求在圣誕節期間發起反教運動*團粵區委1925年初向團三大提交的關于反基督教運動提案便提到:“本團于去年‘耶穌誕’日曾通告各地,一律舉行‘反基督教’運動,頗有成績。”《廣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群團文件)一九二五年(一),第56頁。。其后各地紛紛籌劃,并將活動結果上報。
這種模式的關鍵特征是,中共對非基同盟的領導不是直接和公開狀態的*實際上基督教方長時間內并不清楚中共背后的指導。張亦鏡感覺廣州的反教活動與非基督教特刊所提倡的非基督教周不同,因此懷疑廣州的“運動是自動的,不是奉上海總部令行的,這須看他有無報告到總部,在非基督教特刊發表,才可以明白”(亦鏡:《如是我聞之“非基督教周”的反基督教運動》,《真光》第24卷第1期(1925年),第93頁);葉仁昌認為“民十三年以后的反教就是黨務的一部分,為了是全力突顯黨、造成黨、宣傳與整合黨”(葉仁昌:《五四以后的反對基督教運動——中國政教關系的解析》,臺北久大文化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143頁)。但從各地革命歷史文件所反映的中共非基運動策略看,政黨不僅不是突顯的,反倒是隱身的。中共早期的確需要一系列的社會運動來“造成”與“整合”乃至“突顯”與“宣傳”黨,但實現路徑要曲折得多。,非基同盟表面上僅是個與政黨無涉的“合法”組織*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譯:《聯共(布)、共產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版,第81、92頁。。1924年底團青州特支在報告中回應團中央54號通告,說“到基督誕日前幾天,照通告的指示,以青州平民學會名義發宣言”*《山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甲種本第一集)一九二二年——一九二五年,第224、238、584頁。。同時期團濟南地委的報告則提到“十二月二十五日基督誕日,應作一種群眾的非基運動。當時傳單,以非基同盟名義行之”*《山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甲種本第一集)一九二二年——一九二五年,第224、238、584頁。。其后青州非基成員因暴露通訊地址而險些被緝拿,團濟南地委總結教訓說“告全國民眾的傳單不應與非基傳單張貼一處,使外人認為非基同盟就是△△△”*《山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甲種本第一集)一九二二年——一九二五年,第224、238、584頁。。南昌甚至出現“本地尚無非基督同盟組織,不過臨時發散非基傳單數次,名義則仍用非同盟”的現象*中央檔案館、江西省檔案館編:《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一九二三年——一九二六年(一),1986年版,第175頁。。團廣州地委的一份報告更是從組織和宣傳兩方面明確了非基運動的內外之別。如組織方面,“內部的”運行方式是由團地委指定五位同志任“非委”,繼而由“非委”指定另外三位同志參加,此三人都在團外組織革命青年聯合會任“非委”。“對外的”運行方式則是,由團地委的五位“非委”指定出席該會的這三位同志在革命青年聯合會提出“反基”議案*《廣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群團文件)一九二五年(二),1982年版,第222頁。。通過此曲折途徑,團中央的反基督教意志在廣州革命青年聯合會得到執行。
1924年“非基督教周”的活動案例可以有助于理解這一組織模式的運行。1924年底李春蕃以非基同盟名義在《非基督教特刊》公開號召在12月22—27日發動“非基督教周”。但團廣東區委的報告提到,“廣東區自接中局通告,令于耶誕前后三天作熱汛之反對基督教運動后,即于區委由宣(傳)部提出計劃預備進行。”*《廣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群團文件)一九二五年(一),第70頁。可知中央局的通報是要求在圣誕節前后做三天運動,這正與中國青年社的口吻相一致。該社的社論明確將“全國一致的舉行反對基督教運動的日子”定在12月24—26日*《反對基督教運動》,《中國青年》第3卷第56期,1924年12月6日,第91頁。。可有意思的是,同年團安源地委農工部的報告中所示的活動時間卻與李春蕃的號召完全一致*穆生高主編:《賀昌文集》,中共黨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102頁。這一時間重疊應非偶然。誠如張亦鏡所注意到的,李春蕃所劃定的22—27日應是22—28日之誤。亦鏡:《如是我聞之“非基督教周”的反基督教運動》,《真光》第24卷第1期(1925年),第89頁。。進而,1925年初共青團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反基督教運動決議案》,“規定耶穌誕日(十二月二十五日)前后一星期為反基督教周”*《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2冊,第58頁。。“非”與“反”的一字之差非隨意為之*參見王良濱:《1922年非基運動中兩大組織宣言與通電之“非”與“反”詞義考》,《宗教學研究》2013年第1期。,但時間上則與李春蕃的號召相統一了。這也提示著這一明一暗兩個團體組織實際關系的復雜性。
既然非基運動是中共早期領導的一場重要運動,那么就應將其放置在中共青年運動尤其是學生運動的更廣闊視野中加以審視。社(共)青團早期的活動,主要是圍繞青年學生展開的,以致1923年中央執委會的一份通告批評它成了一個“學生團”*《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1冊,第232、246、252、244頁。。早期中共黨員普遍認可學生的革命性,但在青年工人和青年學生運動的比重亦即青運的路徑上發生分歧。1923年賀昌即批評一年來“所有的精力都消磨于學生運動里邊”*《賀昌文集》,第37—38頁。。陳為人甚至認為“近五年以來的青年運動”只是學生運動,其他運動“實未開始”*《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1冊,第232、246、252、244頁。。有人將此稱為“病的現象”*參見王良濱:《1922年非基運動中兩大組織宣言與通電之“非”與“反”詞義考》,《宗教學研究》2013年第1期。。鄧中夏也致信青年團總書記施存統,主張“絕對注重青年工人運動,相對的注重青年學生運動”*《鄧中夏文集》,第30頁。。
這種批評得到了少年共產國際的聲援,認為青年團的工作基礎“當自學生界中移向農工青年間”*《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1冊,第232、246、252、244頁。。但施存統不認為學生工作“已經很夠了”,他堅信青運的方針應該是“以向青年工人中發展為目的,向青年學生中活動為手段,而在最近的需要上,還須兩者并重進行”*《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1冊,第277、279頁。。后來,中共領袖陳獨秀在《中國青年》發刊號撰文,稱青年學生“往往有超越階級的理想,比任何階級都易于傾向革命”,在中國社會學生甚至是“社會改造的惟一動力”*胡明:《陳獨秀選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85—186頁。。在黨內對學運問題出現明顯分歧的情況下,陳獨秀的發聲對于學運的開展無疑具有正面影響。惲代英則用行動表明了他的態度。1924年8月賀昌領導的安源團地委給團中央的報告中提到“委員會前無學生部”,在惲代英督促下“覺有組織學生部之必要,故決議遵照中央組織了”*《賀昌文集》,第64頁。。1925年共青團三大肯定了學生運動的意義,承認“以前對于學生運動未能有充分的了解”*《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2冊,第48、142—143、21頁。。
中共對非基運動的重視即與之關聯。1922年5月社青團一大,便主張與基督教青年會爭奪青年,“使青年思想自由而趨于革命的路途”*《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1冊,第140、137、254頁。。次年張太雷的說法更為直截了當,認為“基督教的宣傳在中國青年學生中是最危險的東西”,“只有把青年的一切舊思想和迷信打破了,才能把我們的主義灌注給他們,使他們到革命的旗子下來。”*張太雷:《張太雷文集》,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1頁。團一大關于政治宣傳運動的決議案確定:“我們所發起或參加的群眾運動,最初務宜多帶普遍的性質,使運動的范圍擴大,人數增加。”*《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1冊,第140、137、254頁。非基運動正符合這一原則。共產國際代表利金在社青團一大閉幕10天后給共產國際執委會遠東部的報告即指出:“非基督教運動的基本因素是對外國人的民族抗議運動,這個因素把最大量的同情者,即政治上不成熟,但具有民族主義情緒的廣大青年階層,吸引到運動中來。”*《聯共(布)、共產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91頁。
這一策略在非基運動中見到實效。惲代英對1924年的回顧指出,“這一年中比較普遍的青年運動,第一是反對太戈爾運動,第二是反對基督教運動。”*代英:《一年來的青年運動》,《覺悟》1925年1月1日。《非基督教特刊》社評提及1924年的非基督教周,稱其為“國民運動中最可注意的事,亦是青年思想的一大轉機”*沉痛:《空前的非基督教運動》,《非基督教特刊》第21期,1925年1月8日,第2頁。。陽翰笙在總結這一時期的學生運動時指出“這一年中我們青年的工作,很值得贊佩和獲得幾分成功的便是這非基督教運動”*《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2冊,第48、142—143、21頁。。
不過,1925年七八月間團中央69號通知要求各地方團匯報非基運動的成果,各地對發動群眾的效果普遍不樂觀。如團廣州地委稱同盟成員中“非同志居極少數”*《廣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群團文件)一九二五年(一),第341頁。。 1926年1月團濟南地委關于非基督教大同盟運動的報告稱“并沒有得到真正的群眾”*《山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甲種本第二集)一九二六年一月——一九二八年二月,1995年版,第10頁。。團湖北地委反思說“同學不知借活動機會擴大組織”*中央檔案館、湖北省檔案館編:《湖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群團文件)一九二五年——一九二六年,1983年版,第240、64頁。。不僅非基同盟如此,1926年上海團地委總結青年團指導下的團體“幾種共同的缺點,就是多未能群眾化,完全是由我們同志一手包辦,結果是包而不辦”*《上海革命歷史文件匯集》(青年團上海地委文件)一九二二年七月——一九二七年一月,第263、355、355頁。。此前團上海大學特支的檢討更加形象:“每一青年團體中多數我們同志,且以一人而入數團體,而兼數職務,團內團外惟是個開會忙,我們的主張,我們的運用開會提議、建議者也或有人,而實際去做能表現出來者少人;且跑來跑去,沒有時間與非同志接近,倒使他們懷疑,開會時討厭,此又為上大青年團體中過去不好之甚者也!”*《上海革命歷史文件匯集》(青年團上海地委文件)一九二二年七月——一九二七年一月,第263、355、355頁。這種自我批評常見于各地團報告中,反過來恰說明中共強烈的“群眾化”自覺。中共以善于發動群眾而著稱,但其組織動員能力是在不斷學習中獲得的。施存統在1923年檢討說“我們中國人組織團體的通病,就是開成立會是熱鬧非常,一散了會就都置諸腦后了”。他批評團一大規定的根本方針及主要任務“至今尚未實行一字”*《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1冊,第140、137、254頁。。非基運動能夠開展起來,本身就是中共領導能力的一大進步。
值得注意的是非基同盟與各其他團體之間普遍存在的跨團體合作。如徐州青年互助社社員“多半是各校學生會辦事人,或學生聯合會的職員”,徐州的“非基督教同盟即本社人發起成立的”*《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2冊,第48、142—143、21頁。。團湖北地委報告提到,“鄂反教大同盟及青聯會均正式開了成立大會,各有二十余團體加入,情形極可樂觀。”*中央檔案館、湖北省檔案館編:《湖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群團文件)一九二五年——一九二六年,1983年版,第240、64頁。在領導非基運動期間,上海大學的社團活動也十分活躍*《上海革命歷史文件匯集》(青年團上海地委文件)一九二二年七月——一九二七年一月,第263、355、355頁。。據上大學生領袖王一知的印象:“1923年這個學校在社社會還沒有多大的活動。這段時間,主要是黨對學校進行革命教育的時間。到了1924年就開始行動起來了。1924年以后那就更活潑了。”*《王一知回憶平民女校上海大學及早期婦女運動等情況的記錄》,《上海革命史資料與研究》第4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16頁。惲代英在1924年撰文指導“怎樣進行革命運動”,稱要為工農婦青“組織各種普泛的團體以聯絡他們的感情”*《惲代英文集》上冊,第595頁。。各種“團體”和前述“革命情誼”所聯結的師生關系,從兩種不同路徑建構了上海大學乃至整個中國革命的“火辣辣的圈子”。上海大學本為國共合作的成果,為兩黨造就大批革命人才,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的查封,恰能說明它對于中國共產黨的獨特意義。
結語
20世紀20年代的非基運動是一場席卷全國的反對基督教的社會運動。當時的上海大學有一個數量可觀的師生群體參與了這場運動。非基運動中的許多活躍分子具有上大師生和中共黨員的雙重身份。尤其是在非基運動中起重要宣傳作用的《非基督教特刊》,其有案可查的作者群在上大師生和中共黨團員的雙重身份之間的交集大得驚人。可以說,非基運動是中共早期借助上大這一革命陣營成功領導的一場運動。它推動非基運動發展為一場全國性的運動,并從紙上的戰爭走向街頭抗議。
非基運動的具體開展得益于上海大學這一平臺,特別是惲代英等中共領導兼上大教師在這場運動中扮演的“青年導師”角色。圍繞在他們周圍的一大批進步青年學生,投入了各種社會運動甚而走上革命道路。將視野拓展到中共早期青年運動的廣闊歷史舞臺,可知中共為傳播革命起見,大力投入團外組織的活動。上海大學的個案集中顯示由師生關系和社團組織兩條路徑共同形成的革命性、開放性的群體對非基運動乃至整個早期中共學生運動的影響。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漢語基督教文獻書目的整理與研究”(12&ZD128)、上海市哲社專題“上海外來宗教文獻資料搜集整理”(2013ZED001)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責任編輯:方英
The Anti-Christian Movement and the Group of Teachers and Students of Shanghai University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YANG Xiong-wei
(Department of History,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44, China)
Abstract:Shanghai University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had significant impact on the Anti-Christian Movement (1922—1927). It caused not only the revival of the movement in August 1924, but the important transition of the movement from propaganda to action in the end of the year. Further more, it promoted the movement to spread to the whole nation. Many active members of the movement were not only teachers or students of Shanghai University, but members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r Youth League. Shanghai university acted as the platform of the movement. The teachers-and-students group and the community-based organizations formed a revolutionary and open group, which promoted the Anti-Christian Movement and the Student Movement led by the early Communist Party and Youth League of China.
Key words:Anti-Christian Movement;Shanghai University;revolution
中圖分類號:K2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605X(2016)03-0073-09
作者簡介:楊雄威(1977-),男,河北曲陽人,上海大學歷史學系講師,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