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不知道的減刑潛規則
一位法律實務界人士透露,他就曾經處理過監獄里的案子,想幫當事人分到好崗位、好監室、多加分。為此,監獄上上下下都要打點一番:幾條煙最小兒科,直接伸手要錢也不少見,少則幾千,多則一兩萬。
2014年7月11日,女富商吳英減刑案在浙江省女子監獄公開開庭審理曾一度引發關注。
在中國,絕大多數減刑、假釋案件采用書面審理,開庭的,可謂鳳毛麟角,曾為吳英擔任辯護律師的楊照東表示,這次開庭“比較少見”。而這次廣受關注的公開審理,或許緣于中央政法系統嚴控刑罰變更執行的階段性重點。
監獄里對服刑人員的監管,主要依靠“計分考核”進行,即獄警根據監獄內各項規定以及服刑人員的表現,對其加分或減分。分數多寡,將直接關系到服刑人員能否獲得減刑、假釋等刑罰變更待遇。
“舉個簡單的例子,張三和李四打架,王五出手制止,誰該被加分、誰該被扣分?如果這是司法警官學院的期末考題,答案很清楚;但在實際操作中,可能完全不一樣。”上海律師何俊明說,“張三、李四很可能不會被扣分,王五可能也不會獲得加分,具體操作全憑管教說了算。”
監獄內的計分主要分為生產改造分和思想改造分。前者沒有限制,只要足額或超額完成生產任務,就能得分。思想改造分則種類繁多。比如:在何俊明工作過的監獄,服刑人員每作一次思想匯報,可得0.5分;一篇能被監獄黑板報刊登的反思、悔過性的文章可獲得與所刊登媒體級別相應的獎勵分數;服刑人員向前來監獄參觀人員做警示教育的,也可獲得相對較高的分數。
但真正有“操作空間”的,也正是思想改造分。
在何俊明的印象中,思想匯報是幫助服刑人員造假最常用的手段。為了防止計分水分過大,監獄后來規定,每人每月的思想匯報分數上限為2次。
參與警示教育與向監內報刊投稿相對較公平,但是,一般能從這兩項中獲得加分,須文化水平較高、寫作能力和口頭表達能力較強,“多是職務犯罪的罪犯”。
與此同時,思想改造分也有上限。在一個有100多名服刑人員的分監區,一般每月只有幾百分的獎分指標。這些分數給誰,裁量權完全在監獄管教人員手里。每積20分可以獲得一個“表揚”,對應的是20天的減刑。
何俊明舉例說,在張三李四打架的案例里,原本應該落在打架者身上的懲罰,可能會被挪到即將刑滿釋放、不在乎計分考核的服刑人員名下;原本應該留給制止打架者的獎勵,也可能被安排到關系戶頭上。這些分數的確定,既沒人監督,也沒人追查,一旦記到考核表上,更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
但計分考核機制確實有其積極的一面。何俊明曾在1988年擔任監獄病犯住院部的內勤管教,手下有十三四個服刑人員,一個月僅有6個表揚指標。何俊明說,服刑人員為了能夠多得分,有人天不亮就去洗廁所,生怕得分的機會被人搶走;還有人自制彈弓打老鼠,沒過多久,住院部變得窗明幾凈,老鼠失蹤。
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教授吳宗憲認為,“類似的計分機制并不違法,也很難說它不合理”,但現實中確實造成了職務犯罪服刑人員的某種得分優勢。
若想快速減刑,除了努力爭取加分,還需要過硬的關系。監獄是刑罰執行場所,與參與案件公訴、審判的檢察院、法院不同,沒有任何“回避”的規定。對此,監獄學專家吳宗憲解釋:“法院、檢察院的管轄范圍與行政區劃相同,很多案件又是按地域管理,所以產生利害關系的可能性較大;而監獄與行政區劃沒有必然對應關系,所以影響執行公正的可能性相對較小。”另外,如果某個服刑人員和某個管理人員存在矛盾沖突,也可以通過監區、分監區之間的微調防止管理不公。
然而現實中的監獄,并非如理想中那么完美。
何俊明就曾經管理過一個服刑人員,恰好他的姐夫就是監獄管理科一名干部。有了這層關系,這名干部專門找人編造了一張虛假的計分考核表,只為了讓這名服刑人員盡快減刑。
尋找有“關系”的監獄,在服刑人員中并不是新聞,即便法院判決執行的監獄沒有關系,有能量的服刑人員,仍可以通過“調犯”程序,轉到能夠找到“關系”的監獄中去。有時,跨省“調犯”的事情也會發生。
一位法律實務界人士透露,他就曾經處理過監獄里的案子,想幫當事人分到好崗位、好監室、多加分。為此,監獄上上下下都要打點一番:幾條煙最小兒科,直接伸手要錢也不少見,少則幾千,多則一兩萬。
對于那些找不到合適的“關系”為減刑助力的服刑人員,就只能靠自己和管教“拉關系”了。何俊明說,會一門手藝是很重要的,“哪怕是會補鞋、理發也能派上用場”。何所在的監獄,每個分監區都有一套理發工具。那些會理發的服刑人員,常被從生產車間叫走,去為分監區管教理發,一來二去,就和管教們熟了,獲得加分便相對更容易。
再比如,積極響應管教的號召。何俊明所在的監獄曾經規定,服刑人員訂閱一份某司法系統的機關報,就能減刑一月。由于響應人數眾多,最后只好限定每人一份。當然,報紙訂閱后,獄警既沒有發下去,服刑人員也沒有索要,“每天幾百份報紙堆在那里,最后都成了賣給廢品收購部的廢紙”。
由于培養服刑人員技術、技能也是監獄的一項工作,所以努力學習技術、考取等級資格證書也可以獲得加分。但是,何俊明說,監獄會和某些培訓機構達成協議,服刑人員花100多塊錢交個報名費,就能獲得一個技術證書,“監獄內有人專門代考”。每本技術等級證書可以獲得一個表揚,減刑20天。
在掙分、加分、“照顧”之后,服刑人員離減刑只剩一步之遙——法院裁定。
依據刑法、監獄法相關規定,除被判死緩的服刑人員由高級法院裁定減刑外,無期徒刑、有期徒刑服刑人員的減刑,均由監獄或看守所向中級法院提出建議書。法院里,審理這類案件的是審判監督庭。
每個地區,表揚、記分與減刑時間的對應關系不大相同。何俊明所在的地區,一個“表揚”減刑20天,服刑人員每得到8至10個“表揚”,監獄便會向法院提出減刑半年的建議。如果刑期較長,減刑建議的間隔也會拉長,以便每次減去的刑期更多。
為了保證減刑公開、公正,2005年起,一些地方法院開始推廣案件聽證制度。何所在的監獄也開展過這樣的聽證,每個季度,三名合議庭法官從當地中院來到監獄,通過當事服刑人員和獄友的陳述,判斷是否減刑。何俊明透露,聽證會上發言的服刑人員,提前都會得到獄方的提醒,因此大約95%的減刑建議都會順利通過。
在減刑、假釋、暫予監外執行三項刑罰執行變更制度中,減刑比例最高,操作難度和風險也最小。在積極、完善的運作下,甚至可以達到減刑的最大限度——原刑期的一半。比如,媒體曾報道過,一個名叫謝秉佑的搶劫犯,被判處12年有期徒刑,但僅執行刑期6年后,便被減刑釋放,出獄后又多次與人合謀搶劫、殺人。在何俊明看來,這并不難于實現。他算了一筆賬:一名服刑人員每月最多獲得一次表揚,一年得8次就能減刑近半年,還能評為監獄改造積極分子,再減刑2個月;如一年得到10次表揚,便有可能評為省級改造積極分子,再減刑4至6個月。如此一來,服刑人員當年獲得的減刑時間將達到13至15個月,在比例上超過了實際服刑時間。
相比減刑,假釋則嚴格得多。據何俊明觀察,他所在的監獄,每年向法院提出假釋建議的人數大約占總人數30%,但法院裁定準許假釋的只占提交建議的5%。占比例最小的是暫予監外執行。不過,這也是唯一無須提交法院裁定的刑罰變更。
何俊明身邊曾經有人因為串通醫院、偽造保外就醫的醫療鑒定受到處罰,這也是他親眼見證的極少數獄警受到懲處的個案。“像思想匯報分那類的造假根本沒人會管,但是醫療鑒定造假,是有據可查的。”何俊明說。雖然如此,廳局級以上官員保外就醫的情況依然屢見不鮮。僅今年以來,就有廣東省江門市原副市長林崇中、廣西陽朔縣原國土局局長石寶春等,被曝出以保外就醫之名逃過了牢獄之苦。
(《中國新聞周刊》總第67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