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重
判例法與法律原則的發展
——以美國律師幫助權的確立為視角
文/鄭重
判例法又稱“法官法”,是由法官在司法過程中創制出來的一種法律形式。但它又并非是法官司法判決的簡單疊加,甚至也非司法判決本身。實際上,只有判例中所包含的法律原則才是構成判例法的真正根基。那么判例法是如何通過法官的司法判決熔煉而成的呢?簡單地說,這是一個從判例到判例法的過程。
判例法起源于英國,而英吉利民族正是一個非常注重傳統,篤信經驗的民族,他們相信“做事離不開經驗,同時經驗又復在行動中產生。經驗是一條生命的河流,而我們隨時都得沐浴在這一條經驗的河流里”。他們認為,只有感覺到的才是真的,只有實際經歷過的,才能得到感知。只有在已經經歷的事實基礎上歸納出的經驗才是知識。在此民族性基礎上,英國形成了以培根、霍布斯、洛克、休謨等為代表的經驗主義法學派。他們認為,“人類的進步是不根據貌似公正的前輩借先驗的推理實現的,而是在充滿嘗試和錯誤的崎嶇顛簸的過程中取得的。”根據古典的普通法理論,普通法不是邏輯推理的產物,而是共同經驗的反映。正如美國著名法官霍姆斯(J.Holmes)在其所寫的《習慣法》(The Common Law)一書中提出的一句名言,“法律的生命并非邏輯推理,而是出于經驗(The life of law has not been logic; it has been experience)”。
美國的判例法是在繼承英國法的基礎上形成的。判例法是法官司法活動的產物,法官通過對一個具體案件的審理,確認法律事實,作出法律判決,成為一個判例。判例法的創制過程是動態的,這種動態運行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第一,判例法立法與司法的合二為一。它“打破了創制規則和適用規則之間的嚴格界限,在許多場合,這兩者之間并無明晰的分界線。規則的真正內容并非一定由先例或法規所賦予的規范的詞句所決定,而是由規范在司法程序中所遭遇的命運所決定”。第二,判例法是一個不斷發展變化的過程,而不是一種固定的、僵化的法律文本。判例法把法律看成是“認識和解決問題的過程”。因此,“不應把法律只看作一種固定的規范,而必須把它作為一種變化發展的東西來考慮。也就是說,法律是一種具有過程性形象的東西,它不是靜態的,而是動態的”。
一條確定的判例法規則常常要有一系列的相關案例為基礎,因為一條法律原則在最初只是一條法律規則的雛形,確立這條法律原則的第一個案件要被以后不同的案件多次考慮和運用以后,一條完整、清晰的法律原則才能最終確定。由此可見,判例法是動態的,而非一成不變的法律,它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作相應的調整,這既是判例法靈活性的優點,又是使人感到復雜和難以把握的問題。所以,在研究美國的判例法時,不能找到一個判例就簡單地依該判例確定的法律規則對待處理的案件作出判定,還必須運用各種方法正確適用判例法規則。
法律必須跟隨時代的腳步及社會需要,法官都應該具有了解社會脈搏的直覺和明白大多數民眾的想法,這在英美法中稱之為Public Policy(公共秩序)。大部分案件,以邏輯推理就能解決問題,但是如果純粹以邏輯推理的方法產生不公允的判決時,就不能以法害意,應輔之以生活經驗與社會價值判斷,以求公平的結果。
1.“斯科茨伯勒男孩”案為死刑罪犯確定律師幫助權
1891年美國憲法第六條修正案規定,犯罪被告人在法庭受審時,有權請律師為其辯護。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一憲法修正案形同虛設。
直到1932年,著名的“斯科茨伯勒男孩”一案才有所改變。這一案件擴大了第六條修正案保證被告“得到律師協助”之權利的范圍,并最終導致無論在州還是聯邦的刑事審理中,所有美國人都可得到律師的幫助,同時還導致了一項任何種族或民族群體不得被排斥在陪審團之外的規定。
案件的基本情況是:1931年3月31日,在阿拉巴馬州的斯科茨伯勒,九名非洲裔美國男孩被控在鐵路貨車上強奸了兩名白人女孩。在指控后,給兩名女孩進行體檢的醫生說,并未發生過強奸。盡管有這一證據,九名男孩中還是有八人被州法院定罪并判死刑。在這一案件中,有兩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裁決。
第一個裁決的案件是“鮑威爾訴阿拉巴馬州”(Powell v. Alabama,1932)。聯邦最高法院在此案中作出了一項里程碑式的裁決,宣布必須為這些面臨死刑的貧窮被告提供足夠的律師協助。
聯邦最高法院的第二個里程碑式的裁決——“諾里斯訴阿拉巴馬州”(Norris v. Alabama, 1935),再次推翻了死刑判決,這一次是因為阿拉巴馬州禁止非洲裔美國人進入陪審團。
聯邦最高法院的這項裁決反對阿拉巴馬州的起訴,但該州固執己見,1935年至1937年間,阿拉巴馬州提出進一步起訴。四人再次被定罪,判處長期監禁。針對其余五人的指控被撤銷了。聯邦最高法院對這一案件的裁決被視為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極大地擴展了非洲裔美國人,實際上是所有美國人的權利。
2.“吉迪恩訴溫賴特”推動律師幫助權適用于所有重罪案
1961年,在美國的佛羅里達州帕拿馬市發生了另一起改變美國被告人律師幫助權的案件,這就是吉迪恩搶劫案。
克拉倫斯·吉迪恩(Clarence Earl Gideon)是一個51歲的流浪漢,1963年,聯邦最高法院在吉迪恩訴溫賴特(Gideon v. Wainwright)一案中裁定,州法院應為被控犯刑事重罪的窮苦被告人免費提供辯護律師。吉迪恩只有高中文化水平,他在1961年被控從自動售貨機中盜竊了一些硬幣和罐裝飲料。吉迪恩請不起律師,他要求法庭免費為他提供一位律師,結果遭到法官拒絕。吉迪恩只好自行作無罪辯護,結果辯護的效果不佳,被判五年有期徒刑。
吉迪恩在佛羅里達州監獄服刑期間,利用獄中的圖書館刻苦自學法律,他在反復閱讀憲法第六條修正案的有關法律和案例后,用鉛筆給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寫了一份“赤貧人申訴書”。在申訴書中,吉迪恩聲稱,美國憲法第六條修正案規定,被告人在法庭受審時有權請律師為其辯護,而他本人卻因貧困而被地方法院無理剝奪了請律師辯護的神圣憲法權力,法庭的判決是不公正的。最高法院大法官在審閱了吉迪恩的申訴書后,覺得他言之有理,言之有據。經過辯論和聽證,九位大法官一致同意了吉迪恩的申訴。最高法院在裁決書中強調,“在刑事法院,律師是必須而非奢侈”。各級法院應免費為被控犯刑事重罪的窮苦被告人委派辯護律師。吉迪恩遂出獄,重新受審。這回由法庭指定了免費辯護律師,最后的判決是無罪釋放。
美國最高法院通過“吉迪恩訴溫賴特”案的裁決,使第六條修正案規定的“得到律師協助”的權利適用于各州及聯邦所有法院的重罪案,從而將整個美國納入這一軌道。布萊克(Hugo Black)大法官宣稱:“在某些國家,被告得到律師協助的權利不一定是公平審判的必不可少和至關重要的權利,但在我國卻是。”
3.“阿杰辛格訴漢姆林”案與律師幫助權的進一步完善
1972年,在對“阿杰辛格訴漢姆林”(Argersinger v. Hamlin)一案的裁決中,美國最高法院裁決,得到律師協助的權利不僅適用于受到重罪指控的州和聯邦的被告,而且適用于所有如被定罪將入獄服刑的受審判者。因此,從1972年以后,不管罪行輕重,美國的窮人一旦因刑事罪被告上法庭,受案法院必須免費為其提供公共辯護律師。為此,美國大多數城市和州都設立了由政府出資、專門為貧窮被告服務的公共辯護律師辦公室,為窮人提供免費的律師服務。
普通法演進的歷史表明,它是在司法實踐中生存和發展的。具體來說,普通法上一個重要的觀念是認為真正的法律是通過判決被創造出來的,特別是在涉及基本人權和國家制度的重大問題上,法院和法官成為解決問題的焦點。
美國并沒有建立像英國那樣嚴格的先例約束性,而是作為實行社會政策的手段之一,具有“工具主義”(instrument)的特征。只要變更的理由得到承認,就可以變更判例。依照美國的聯邦憲法第一條明文規定,刑事法律禁止“溯及既往原則”(the Rule of Retroactively, Ex Post Facto),因此美國的各個州都要受到這個規定的約束。民事法律原則上也禁止溯及既往原則,除非法律另有明文規定可以“溯及既往”。從1891年憲法規定律師幫助權之后,從不給任何人免費提供律師(1932年以前),到應當為所有面臨死刑的重罪被告人提供律師(1932年以后),再到為所有重罪被告人免費提供律師(1963年),最后到為所有可能定任何罪的人提供律師,其間經歷了100多年時間。由此可以看出,判例法是動態發展的,它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作相應的調整,也正是這樣的發展促成了法律原則隨著時代不斷完善和發展。
(本文作者單位: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