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岳剛
苦案
仇岳剛
警察是有故事的。
從警40余載,我經歷的案件、事件,沐浴的風風雨雨,涉足的溝溝坎坎,翻閱的章章頁頁可謂真是不少。但總覺得做得不夠,做得不順,做得一點也不轟轟烈烈。當警察其實既平凡也簡單,然而,清淡中又有繁雜,普通中又顯重要。在中華大地上,在人民群眾的期待中,警察肩負著國家權力賦予的責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涌現出了無數可歌可泣、感天動地、激蕩人心的事跡和人物,產生了許許多多的故事。其中,有令人揪心的故事,有振聾發聵的故事,有讓人永遠銘記的故事,還有看似平常卻包含很多人生哲理、社會吶喊、令人深思的故事。
“講好中國故事!”這是習近平總書記向中國文藝文化界,向全社會發出的重要號召,樸實而深刻,通俗而高遠,極富戰略意義,是實現中國夢、體現偉大的中華民族精神的真誠呼喚!中國故事,包含警察故事、法官故事、檢察官故事、律師故事等,林林總總,集約而成。受習總書記講話的啟示,我情不自禁地便產生了對自己所經歷過的故事的聯想。
一個從毛頭小伙子干到花甲之年的老警察,一段從一線預審員、刑事偵查員干到高級警官的漫長的公安工作歷程,其故事之多可想而知。那初涉警界的辦案經歷,那驚心動魄的拼搏場面,那舍生忘死的英雄壯舉,那伏案平平的文職生涯,那些如塵埃般的細小情節,都是難忘的故事。雖然有的故事普通得如洞庭湖的一滴水,如蒼茫云海中的一絲云,如萬里湖灘上的一株蘆葦……
40年前的岳陽縣公安局院內,在一株百年樟樹下,領導交代我一個任務:偵查查證一起利用招工招生為名誘騙奸污女知青的案件。此案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是嚴重的案件,是必須嚴懲的犯罪。
那時候能接受這樣重要的偵查任務,對一個年輕偵查員來說是引為驕傲的,是一種被信任的賞賜。盡管到鄉下湖區去辦案很艱苦,可我毫無怨言,甚至在心里暗暗欣喜。當天上午,我興致極高地背上案卷,挎上手槍,在一位老同志的帶領下,越過洞庭,走進湖區,開始了長達一個月的辦案經歷。蘆葦叢里,湖灘之上,下鄉村,到知青場,騎車、步行、坐馬車、搭乘拖拉機,窮盡了最普通的出行方式,其生活工作的艱辛,現在簡直無法想象,而工作的壓力和完成任務的渴望如同驕陽一樣炙烤著年輕的警察。盡管如此,我仍樂在其中。
調查了上百名證人,查證了數百條線索,案件已非常清晰了。可是,在整理案件材料,回顧偵查過程中,那個我親身經歷的查證場面及人物——一位受害女知青的經歷與故事,一直讓我十分揪心,無法釋懷,以致如今40年過去了,仍然揮之不去,時常讓我掩卷長思,感嘆不已。
既然忘記很難,那就把這個故事講出來吧!或許這個故事能給現在的年輕警察,給當下的社會青年,給擔負著子女教育責任的父母提供新的啟迪……
一
記憶是一條河,悠悠蕩蕩,奔瀉不息,時而澄碧如鏡,時而浪花朵朵;記憶是一股煙,裊裊娜娜,連綿難絕,或輕風直上,或彌漫八方。
那如畫的湖鄉,那森森的高墻,那槍刺閃光下的一張清麗、憂郁、焦慮、自悔的少女的臉龐,模糊而又清晰,深沉而又外露。這臉龐一經在記憶的浪花中出現,我便又走在了久已遠去的勞改農場的泥濘路上,仿佛又看到了托翁筆下那位桀驁而善良、偏執而馴服、可惜而可悲的瑪絲洛娃的影像。
這是我辦案生涯中經歷的一宗不能立案的苦案,是那沉重卷宗里的一頁撕不爛、毀不滅的苦和淚、恨和悔的記錄……
清冷的早春。70年代末的一個早春,比現在的同季似乎要冷得多。風料峭、雨浸寒,空氣中布滿涼颼颼的意蘊。
“您……您找我?我曉得公安局會來找的。”聲音異常的小,卻帶著清麗。
“你就是范麗……”我抬起頭看見的是一張憂郁、端莊、焦慮的少女的臉龐,門外蒼蒼的兼葭如霧的晨光更襯出她輕盈、窈窕的身姿。
“欺騙殘害這樣的少女,實在是章蒙維的罪過!”我暗想著。
“請你如實地陳述被害經過,不要有什么顧慮,一定要實事求是。”同行的預審股謝股長發問了。
“說什么?叫我怎么說呢……”她囁囁嚅嚅。
辦案中最難開口的就是女當事人,這位亭亭少女恐怕不會使我們滿意的。
“照事情本來的經過說,有什么不好說的。”年輕氣盛的我不假思索地追問。
沒有回答,房里異常的靜,唯有隨風飄進的颯颯作響的葦蕩起伏的聲音。長長的片刻。
“唏、噓……”范麗發出了悲聲,淚水像那早春的雨水滾落。
“姑娘,有什么委屈只管說,哭不能哭倒罪犯啊!”謝股長以長者的口吻勸慰。
“我,我要說的太多了,你們愿意聽嗎?”范麗邊抹眼淚邊用祈求的神情詢問著。
怪了,一下子不好說,一下子要說的又太多了,真有點神經質。今天的調查計劃就是找你,你要說多久也沒關系。謝股長與我目光相視,頻頻點頭。
一絲驚詫與感激的神色,從范麗的臉龐掠過。
兼葭顫,寒雨微微,其聲其雨被風裹著飄進房,灑下一片濕潤……
二
孩提時代,范麗就來到洞庭湖畔的這座農場。父親勞改后留場就了業,母親便帶著范麗從湘南山區來到父親身邊。父親是因貪污罪被判刑勞改的,加上改造積極,二次減刑,也就由罪犯變成了農場職工。
剛到農場時,小范麗活潑可愛,無憂無慮。當遭到人們多次歧視的目光和言語后,她就開始在幼小的心靈中萌發出一種自卑感,似那早醒的臨江之麋,知道了憐愛不是所有人可以給予的。
“爸爸,小朋友罵我是勞改崽子,你怎么不罵他們?”
“媽媽,鄉下比這里好,沒有人向我扔泥巴坨。”
滴溜溜的圓眼珠透出的疑惑、悲凄著實使爸媽心酸。“造孽喲,罪過怎么這樣難贖清啊!”爸爸抓著自己的頭發使勁兒地搖,瘋了一般。從這次起,小范麗再也不哭訴自己的不幸了。
洞庭的水土,湖鄉的氤氳,使范麗漸漸長大,至18歲中學畢業時,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動人了。
恰在這時,上山下鄉的風潮將范麗帶到了岳陽縣天井山下的一個村子。20多個少男少女成了知青點的住戶,成了人民公社的新型社員。
出工的吆喝,清脆的哨音,勞動中的嬉笑,收工后的歡娛,剛開始帶給范麗她們的是一種全新的樂趣。日月流逝,人事嬗換,靠著各種關系、背景,借著返城風知青點一下子走了七八個伙伴。快活和平靜被沖裂了,向往與追求轉向了。“回城,不!回場去,想辦法也要回場去。”范麗的要求并不高,可一連等啊、找啊,過了二年也沒有音訊。
如同天井山上飛逝的黃鸝,希望越來越渺茫,瞬息變成了失望。她幾次走到金盆嶺的荷塘,幻想一去了之,說不定真成了荷花仙子哩!
欲望和追求往往跟隨著誘惑與罪孽的影子,稍有不慎,就會焚金損玉。
一張平時最厭惡的嘴臉在范麗的眼中起變化了:變得不那么卑鄙、變得不那么兇暴,變得不那么丑陋。——章蒙維,五短身材,滿面的橫肉像拼成的肉疙瘩,稀疏的短發下掛著一副猥瑣多于自尊的嘴臉,眼睛雖大,卻總是賊溜溜地轉著;打架斗毆、調戲婦女、偷雞摸狗,仗著曾是“縣太爺”的老子的名號,在這片湖鄉稱王稱霸,誰也不愿意因為提起他而少吃一碗飯。
此君在擁有多種“特長”的條件下,最拿手的是蒙騙玩弄婦女,就連當時鄉下令人生敬的年輕婦女主任也成過他的獵物。
一次,帶著狐朋狗友闖蕩到知青點的章蒙維,看到了范麗,就讓她的芳容與身姿給迷上了。以后他多次借故與范麗接近。由于范麗對他心生厭惡,使他有一種觸玫瑰而傷其膚的感覺。
隱約間,聽說范麗有返城的愿望,章蒙維便生出一個折刺取玫瑰的心計。
“哎,都奔前程去了,我沒地方去,只能待在這里喲!哎,你來干什么?”落寞的范麗開始還有點戒心。
“我來給文艷送信的,她想招工,我給我爸爸講了,他與縣計委打了招呼,可能有希望了。”章蒙維煞有介事。
“真的呀,這下文艷可有指望了!”范麗與文艷都是由農場來的,文的家境也不好。聽章蒙維如此說,范麗不免生出羨慕之情。
“怎么,你還沒想辦法回城?”
“回么子城,我能回場就謝天謝地了。”
“嗨,這件事你不早說,我幫這樣的忙不知幫了多少……”章蒙維海闊天空地玄乎起來,像是專門負責知青安排工作的欽差大臣一般。
范麗越聽越興奮,心旌搖動,似乎在茫茫洞庭中攀住一葉方舟,禁不住多看了章蒙維幾眼。真怪,原來那么難看的東西竟然也有幾分容光。
這一絲一毫的心理波紋,章蒙維已看在眼里,對于這個摘花偷手來說,征服一個心境凄楚、有求無望的弱姑娘,實在是太容易了。
“你……能幫我聯系招工的事嗎?也給你爸爸說說……”
“能呀,有什么不能的!幫你的忙實在是一種榮幸。”
“別這樣說,我會感謝你的!”
“感謝不要說,我們都是知青,同是天涯淪落人,只是我條件好一點。”
說得入情入理,講得言詞懇切,同情中帶有暗許,詢問里含露恭維,把個涉世不久的范麗說得如入五里霧中。
漸漸地,章蒙維由椅子上移到了范麗坐的床沿邊,身子朝著玉膚香軀越來越近,那雙不規矩的手伸進了范麗的衣襟,觸到了那鼓鼓的雙峰。
“哎呀,你干什么……”范麗嗔怒,擋回章蒙維的手。
“干……干那個事。”章某嬉皮笑臉道。
“不!你不能害我!”
“害你?我這是疼你,愛你。”
一個厚顏無恥,淫心大發;一個嬌小嫩弱,芳心不許。可是,章蒙維露出了本來面目,強捺、撕扯、暴戾,強扯脫的衣褲下露出了誘人的胴體,他肆無忌憚地撲了上去……
“不……”弱女子的悲憤聲在空曠的田野中更顯無力。
虐風嘯過,多彩的迎春花被扯碎了純真的花蕊,留下永難消磨的傷痕。尤為可悲的是,這道心靈的傷痕卻還帶著濃濃的對美好明天的企望:“……我把身子都給他了,他定會為我幫忙的,一定,一定會的。”
她能想到其他嗎?
三
秋風刀子般地削落枝頭上的片片黃葉,無聲地留在地上,一片狼藉,觸目之處滿是落寂。
范麗在驚懼之后卻莫名地生出一種祈望:“只要他能讓他的老子解決我的招工問題,再讓他娶我,也就罷了。長相不能變,品行總會變的吧!”
如同洞庭的流水,楚天的浮云,日子悄無聲息地過去許久。范麗經過多少次夢境般的遐想,滿以為愛神和命運之神會奇跡般地來到身邊……然而,聽到的消息卻似蟄雷般地把她震暈了:聽本場的姐妹們議論,章某又與某某姑娘混得火熱;外面的同學無意中告訴她,章某與鎮上的一個女孩同床共枕,還在偏遠的山區悄悄地去掉了一條小生命;鄉下的農民風傳,章某在某天夜晚使一個鄉下女孩失去了貞操;與章某交好的小子們說,章某根本就不能為任何人解決什么招工就業問題,以此作幌子玩弄女人才是他的真實目的……
不該失去的失去了。
原想得到的原來仍然得不到。
被傷害過的心靈再次受到傷害。
曾經肆虐的依舊在肆虐。
“找他去,我要向他問個明白!”生性脆弱的范麗不知被什么壯起了膽子,竟然想從野狼的口里討些仁慈。
阡陌小道上,她攔住匆匆而來的章蒙維,急切中言辭自然坦露:
“姓章的,你為什么要欺騙我?你欺騙了我的感情,騙去了我的清白,你又在外面拈花惹草,你,你,簡直不是人!”
“欺騙?我憑什么要欺騙你?你有什么值得欺騙的?我在外面怎么搞關你屁事!我不是人你又能怎樣?”
“那你答應過我的事怎么交代,你做事總還憑點良心吧?”范麗不知道自己的這種企求是何等地可憐。
“我答應了你什么事?是招工的事吧?我可答應了不少女孩子,我照顧得過來嗎?嘿嘿……”章蒙維恬不知恥地戲說著。
“你這個禽獸,我跟你沒完……”范麗憤怒中舉起了拳頭。
“怎么,還想打架?我可是靠打架耍流氓起家的喲!”章某一把捏住范麗的手,狠狠地摔了下去。
接著,他推開不知所措的范麗,踩著路邊的燕子花哼著無名小調揚長而去。
可憐的范麗,淚流滿面,孤零零地站在空曠的田野中,發呆地盯著被章某踐踏了的燕子花,一種無可名狀的悲憤從心中涌出,頃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似要遏住那飄蕩的行云。
人不同于沉默的羔羊,反擊罪惡的心理在特定的時候自然會表露出來:范麗當然地想到了報復。她這時知道控告是沒有作用的,一則當時的社會氣候提示她告不倒這樣的“衙內”;二則控告他必然會揭開她自己心里的傷疤,也就等于把自己的失貞公布于眾了。于是,她想到了以暴制暴:她邀來幾個一同長大的小伙子,央求他們尋找機會揍章某一頓以消消心中的郁氣。這幾個小伙子憑著義肝俠膽去找章某算賬,誰知章某的狐朋狗黨幾倍于他們,他們只得怏怏散去。
報復沒有奏效,反而將范麗的受辱之隱揭開了。輕視、鄙夷的眼光反復在范麗的身上掃著,知青們的同情中也自然夾雜著非議,倒讓范麗無地自容了。
無奈,范麗只得不辭而別,甩下了戶口、糧食,只身回到家中,每日以淚洗面,強裝悅色,苦度時光。她不愿再想那可悲的一幕,她不愿記憶再出現章某那張丑惡、無恥的嘴臉,更不幸的是她竟生出一種邪念:“男人不是好東西,我要報復他們……”
聽到這里,我心里一緊,真為她的這種想法害怕,不禁打斷她那滔滔不絕的話語,問道:“你怎么會這樣想呢?你又怎么去報復呢?”
“我當時是破船破劃,反正自己不是清白的身子了,要怎么樣就怎么樣,只要心里好受點就行了。”范麗毫不掩飾自己的心理。
“你真的去報復男人嗎?”
“是的,不過報復的結果更令人難受,成了我一輩子中難以悔過的事。更可氣的是,我沒報復上章蒙維,卻害了一位善良的人和我自己。”
這話一點不假,范麗后面的陳述實在使人心靈震顫。
四
夏夜的月色顯得十分姣美,清輝滿地。樹影婆娑,草叢之中的小生靈發出的鳴叫聲是那樣的悅耳動聽。除了農場四周星星點點的燈光外,大地都在黑漆漆的單色調籠罩之下。這種景致才使范麗感到心理的和諧。
也只有在有月色的夜晚,范麗才有一種超脫感,才可以在無人注視的情況下漫步四周,揮灑自己心中的郁悶。
白天,她真不敢出門,好像滿世界的人投來的目光都是鄙薄和厭棄;她也不知是做錯了什么事總想躲著人。
是夜,她心中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沖動,只想找一個能發泄心中不快的對象。
她踏著月色,沿著農場的大水渠邊的小路朝前走著。忽然,一陣“突、突、突”的機動響聲傳入耳鼓,隨著腳步的前移,越來越響。眼前,是一處亮著微弱燈光的抽水機埠,有一個男人的影子在燈光下移動。
范麗不假思索走進了機埠。
“你找誰,晚上怎么跑到這里來了?”管機埠的男人問道。
“不找誰,隨便走走。我可以坐一下嗎?”范麗從這個男人膽怯的目光中看到自己可以施展的余地。
“那,你就坐吧!”男人囁嚅著。
范麗似乎產生一種快感,無話找話與這個守機埠的人閑聊起來,把沉寂了許久的心扉敞開了。談話中,范麗了解到這個男人的身份與部分身世。
他叫劉永志,當年34歲,原是湘中某廠的汽車司機,因汽車肇事軋死了3個人而被判刑的。因他在監獄表現好,又是事故犯,判刑前還是共產黨員,勞改隊便安排他在這里守機埠,也就是所謂的“自由犯”。他的妻子是湘中某城的一位教師,家中還有一雙女兒,本來也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卻偏遇災難降臨。
聽著、聽著,范麗心里生出了些許同情:“不就是一個事故犯嗎,為何就要受這種人生煎熬!”
夜闌寂寂,銀漢迢迢,面對闖來的如花的少女,劉永志禁不住長嘆一聲:“唉!是我害了我的一家人啦,見不到妻子,見不到女兒……”
聞此嘆息,范麗倒失去了同情,一股醋意涌了上來,尚未退去的對男人的嫉恨又鉆了出來,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詛咒:“你們男人遭罪是活該!你還有妻女掛牽,可我連值得掛牽的都沒有,除了人們的白眼,我還得到了什么?”
人的靈魂如果被魔鬼般的意念纏住,那么,支配他的便再也不是理智和靈性。這話一點不假。
“我要讓遇到我的男人都拜倒在我的腳下……這就是我的報復。”
說到這里,范麗的眼簾里布滿了迷茫,一時語塞。她欠了欠身子,對我們說:“能給我支煙抽嗎?”
“你會抽煙?”
“抽抽可以解悶嘛!”
我的腦海中立即浮現了在沙俄監獄里,瑪絲洛娃向聶赫留朵夫要煙抽的情景。太相似了!
接過看守人員遞給的煙,范麗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彌漫的白煙,裊裊于狹小的空間。
機埠房里,范麗從小凳子上移到了劉永志坐的長條寬椅上。劉永志迷糊了,神經質般站了起來:
“你要干什么?我,我可是犯人啊!”
“沒什么,就想挨著坐一下。我同情你的處境……”
“那太謝謝你了。勞改快兩年了,我還沒有聽見過安慰我的話,你,你真好!”劉永志動情地靠近了范麗。
“不是我好,是我們太相似了。我們都需要安慰……”范麗已有些忘情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兩人越挨越近,越談越動情。猛然間,范麗張開雙臂抱住了茫然不知所措的劉永志,兩人躺在了寬寬的長椅上……
機埠房的燈光熄滅了,融入了天地間的暮色中。
事畢,兩人觸電般地分坐在長椅的兩頭,相對無言,似乎沒有難抑的歡愉。片刻,劉永志負罪般地低下了頭,范麗心頭卻不知涌出一種什么滋味,猛地大哭起來:“哇……”
“你,你怎么了?”劉永志驚恐萬狀,連忙站起來安撫范麗。
“你別碰我!”
“對不起,都怪我。”
“沒有什么對不起,都怪我自己喲!”
說完,范麗一把推開站在身邊的劉永志,沖出機埠房,朝寂無人影的夜色中跑去。她沿著農場無邊的棉田發瘋似的跑著,在一片水杉林邊停下來。這時,她才平靜下來,撫著溝紋歷歷的樹干站著,望著茫茫原野思緒萬端。她感到似乎達到了目的,又似乎失去很多,但有一點她是實實在在地認可了的,那就是今晚的事是她情愿去做的。
這一夜,她沒有回到自己的小巢,漫無目的地在田野里游蕩,孤魂一般地游蕩。
又是一個不知是銷魂還是消氣的夜晚,她仍在那個機埠房與那個勞改犯共度冥夜。一天,又一天,半個月時間,她斷斷續續地去了好幾次,可感覺卻一次次在產生變化。
她感到劉永志是勞改犯中難得的好人,從他身上體味到的溫馨多于邪惡,不僅僅因為他只是一個沒有其他罪惡的事故犯;她從劉永志一次次地退讓中感到從未得到過的誠懇,也樂意接受著他身處逆境而表現出來的不同尋常的仁愛;她還發現劉永志文化修養很好,知書達理,善解人意,對人生有著實在的追求。
“我不應傷害他,我應該去愛他。把他作為報復對象一定錯了!”
范麗在默默地證實自己的感覺。
可是,晚了。就在一個晚上,正當范麗兩人云雨纏綿的時候,農場巡夜的管教干部從機埠房里將這對野鴛鴦扯散了。
又是一場范麗所說的人生災難降臨了。不過,這一次命運對范麗采取的是寬容而帶保護性的態度,而對本是服刑犯的劉永志卻是真災難。
他被安上了勾引奸污女知青的罪名,關進了禁閉室,不能再做自由犯走進那春意乍暖的機埠房了。在把奸污女知青等同于破壞軍婚犯罪的年代,劉永志可算是雪上加霜了。加刑,在原判刑期上加刑的處罰在等著他。
“不,你們不能處罰他!這件事是我自愿的,不能怪他。我愿意和他結婚,我要嫁給他!”忘情的范麗對著管教干部無所顧忌地袒露著自己的心聲。
情意甫溫,愛愿彌生。范麗第一次感到人的感情是那樣的不可捉摸,方知世間的事竟然那樣的變化難測。也許是在悲憤中生出的情感尤為珍貴,也許是參照章蒙維卑鄙、下流的靈魂更感到劉永志的淳厚與真誠,也許是對于自己盲目追尋而得到的情誼的絲絲眷戀,她不想失去這一次機會。
此時此刻,她更加憎恨曾經深深傷害過她而又逼使她走入迷途與痛苦的章蒙維。
此時此刻,她只想以自己的犧牲或付出來保護劉永志不因此受到處罰。
感情的煎熬是多么難受!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家里因為此事的曝光而激怒,父親揮拳相向,母親痛不欲生。“你什么不好找,找一個勞改犯干什么喲?”弟妹看到她都直著眼,仿佛看到了陌生人。
“你再不準進這個家!”父親憤怒難遏。
這些,范麗都全然不顧了。而當她聽說劉永志的愛人知道此事后,從湘中趕到湘北的監獄里,與劉永志辦理了離婚手續,了斷了一個家庭的情絲之后,她更是無地自容,更感到對不住劉永志。
禁閉室里的劉永志卻自擔責任:“是我害了范麗,我不能壞了她的名聲。請政府處罰我吧!”說這番話時,他不知是同情范麗曾經遭受過人生磨難,還是出于對范麗坦誠的內心的愛護。
一番番風雨,一道道傷痕,使得范麗愁腸百結,食不甘味。她奔走,她申述,她自責,她只愿不要給劉永志加刑。
可是,法度不可違,刑律不能被個人感情所熏染。劉永志加刑已成定局。
“是我害了你呀!你等我吧!”
“我不怨你,我能找到你這樣專情的女孩,加刑也值得!”
“你不要難受。就是你加刑,我也要嫁給你。你好好地在監獄里待著,我等你刑滿釋放后再來與你團聚……”
如同在夢境中捕捉浮云,空幻而無望。范麗還是聽到了劉永志被加刑二年的消息。為此,她再一次流下了傷心的淚水。
載著被加刑的劉永志的囚車就要開走了,范麗趕到汽車邊,送上一包用自己平時掙的零花錢買來的食品和一件白襯衣,泣不成聲地喊道:“永志,我等你,我等你回到這里來!”
囚車載走了她的難以割舍的感情,載走了她曾作為報復對象的難為的情人。
落滿黃葉的路上,站著她那瘦削、孤零的身影……
嗚咽的聲音變成了動情的抽搐,伴著窗外颯颯作響的蒹葭起伏的音浪。范麗說到這里,很長一段時間說不出話來,唯有那淚水斑駁的眼睛,茫然地透出心中許許多多的憂傷的情愫。
忽然,她向我們提出了一個使我們無以作答的問題:“謝股長,仇干部,章蒙維犯罪的問題我可以都揭發出來,包括他的其他問題。你們能不能幫助我找找法院講講情,為劉永志減點刑,啊?”
天曉得她絮絮地訴說了這件事的真實目的,竟然是希望讓我們幫忙成全她的心意!
輪到我們語塞了。
作為辦案人員的我們,不可能使范麗的要求如愿以償。她的感情不能使我們公事公辦的原則受到影響。我們當時能夠表示的也只能是同情、安慰、勸說,還有一份奇怪。
之后我們輾轉在湖鄉泥濘路上整一個月,徹底查明了章蒙維以招工、招生為名騙奸女知青和農村婦女十多人及其他的犯罪事實。很快,通過種種關系混進解放軍部隊當兵的章蒙維被解除了軍籍,遣送回來了。
剛下火車的章蒙維,立刻被我扣上一副手銬,扣得很緊。
“給我扣松點,好嗎?”章蒙維央求我。
“能給你這樣的人扣松點嗎?”我嘲弄般地回答。
章蒙維當然不知道我這話的含義。活該!
歲月悠悠,時光漸移。轉眼過去了這么多年,我不知道范麗姑娘是否仍在等待那位獄中人,也不知道她從那以后生活得怎么樣。
不過,我一直在心里祝愿她能生活得好些,再好些!
寫下這宗我辦案生涯中的難忘的事,心里的滋味真是說不出來:痛恨罪犯這是無可非議的,而對范麗姑娘這樣的受害者,是該責怪,還是該同情,我實在不得而知。
但心頭的滋味主要是苦澀!
善良的人啊!你們一定要警惕啊!
(本文作者系湖南省岳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岳陽市公安局原黨委副書記、副局長,《中國法治文化》長江工作室主任)
【編后記】
本文作者仇岳剛,男,漢族,1955年5月出生于湖南省岳陽市,中共黨員,大學文化。原任湖南省岳陽市公安局黨委副書記、副局長兼交警支隊黨委書記,三級警監。曾任職湖南省岳陽市綜治辦副主任,岳陽縣人民政府副縣長。現為湖南省岳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岳陽市法學會會員。1982年他開始致力于法治文學題材創作,已發表詩歌、散文、小說、報告文學及長篇通訊近二百萬字。先后在《啄木鳥》《作家天地》《記者文學》《人民公安》等雜志及《法制日報》《人民公安報》《湖南日報》《工人日報》等報紙上發表文學作品及論文、調查報告、通訊等稿件。曾獲“人民警察優秀作品獎”等多項獎項。
在做公安工作42年中,他從事過交通、治安、預審、刑偵專案、刑事技術、勞教管理、辦公室、政研室等工作。1997年擔任岳陽市公安局副局長以來,他分管過刑偵、經偵、禁毒、監管、法制、辦公室、內保、技偵、人口、出入境、治安、巡特警、交警、警衛工作。他參與指揮偵破過數百起重大刑事案件,指揮處理過上千起治安、法制糾紛,抓捕過數百名刑事犯罪嫌疑人,數十次立功受獎;曾榮獲湖南省政府記功、嘉獎,榮獲公安部授予二等功兩次、三等功四次。特別是分管警衛工作近14年期間,他負責并組織中央領導來岳陽視察的警衛任務和安保工作近千起。所有警衛工作和安保工作,他都親自制定方案、指揮調度、貼身隨衛,做到所有任務確保安全、萬無一失,得到了上級領導的高度評價。
中國法學會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團體,是中國政法戰線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加強社會主義民主法治建設、推進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重要力量。中國法學會法制文學研究會(2014年已被批準更名為“中國法學會法治文化研究會”,現正在換屆中)是中國法學會57家研究會之一,是團結全國法治文化工作者和法律工作者,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念指導開展法治文化研究、創作和交流活動,為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提供理論支撐和對策支持的重要智庫。為了進一步落實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關于建設法治中國和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法治建設的系列講話精神,經中國法學會法制文學研究會會長辦公會議研究,決定成立研究會內設機構《中國法治文化》長江工作室。長江工作室總顧問為李貽衡(湖南省政協原副主席、中國法學會法制文學研究會顧問),顧問為陳家俊(湖南省安全廳原常務副廳長)、陳順初(中國法學會法制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副秘書長)、陳亞先(湖南省文聯原副主席)、崔向君(湖南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戴劍(湖南省中國畫學會副主席),主任為仇岳剛(岳陽市公安局原黨委副書記、副局長,湖南省岳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副主任為楊軍(湖南省懷化市公安局副調研員)、常淳輝(天津百利機電研究院原黨委副書記、副院長);其任務為加強《中國法治文化》在長江地區的組稿、普法等工作。
本文是仇岳剛同志以自己從事公安工作的親身經歷,潛心為《中國法治文化》創作的一篇法治文學力作,其對愛與恨的細膩刻畫,感人肺腑!對情與法的深度剖析,令人深思!現編輯部隆重推出,以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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