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崢
·專題研究·
新中國成立初期西康少數民族代表參觀訪問內地述論
趙 崢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中國共產黨為維護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鞏固新生的人民政權,推動邊疆地區的建政和改革,組織包括西康在內的邊疆少數民族代表到內地參觀訪問,將其作為一項重要的邊疆統戰政策,以展示內地的建設成就,加強對邊疆代表的思想教育,增強其對新政權的認同,促使其支持中共的社會改造方案。通過內地參訪過程,邊疆少數民族上層人士的思想受到深刻的沖擊,政治立場進一步發生分化。組織內地參訪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一場特殊的思想改造運動,構成了在邊疆進行民主改革的前奏與先聲。
中國共產黨;少數民族;統戰政策;西康
1950年10月3日晚,在北京慶祝新中國第一個國慶節的各少數民族代表在中南海懷仁堂向毛澤東等黨政軍領導人獻禮獻旗,以表達各族人民對新政權和領袖的擁護與熱愛。在觀看各少數民族文工隊的聯合演出時,民主人士柳亞子即席賦詞《浣溪沙》一首,以“不是一人能領導,那容百族共駢闐?良宵盛會喜空前”的詞句,歌頌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各族人民大團結”的盛景。隨后,毛澤東步其韻奉和,填詞一首回贈柳氏,以“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闐,詩人興會更無前”的詞句抒發內心的喜悅。*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1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203—204頁。盡管在毛澤東填詞之時,執政一年的中國共產黨仍面臨重重困難,但在隨后的數年時間里,新政權在內政外交領域均獲得重要突破,初步站穩了腳跟。1953年,美國外交與軍事高層在分析報告中也承認,中共不但已經全面控制了中國內地,而且對新疆、西藏等少數民族地區也已開始進行有效的治理*林孝庭:《冷戰邊緣:二次大戰后美國在中國邊疆地區的秘密活動(1947—1951)》,(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53期,2006年。。隨著邊疆地區政權建設的推進,內地和邊疆之間的交流進入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空前的活躍階段。在這樣的政治氣氛下,來自邊疆各地的各民族代表團紛紛前往內地參觀訪問,代表們在內地各大城市受到熱烈歡迎,受到各級首長的接見,呈現出民族團結的喜慶氣象。
組織少數民族代表參訪內地,是中國共產黨在新中國成立初期處理邊疆民族問題時實行的一項重要統戰政策。檢視此項政策的實施狀況,可為研究中國共產黨的邊疆民族政策、特別是新政權與邊疆民族上層人士之間的關系,提供一個具體的歷史的觀察視角。本文即以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共組織西康省少數民族代表參訪內地的經過作為研究對象,以相關檔案文獻作為史料基礎,試圖對以下一些具體問題進行解答:中共為何要組織少數民族代表參訪內地?中共對參訪過程的安排有著怎樣的特點?邊疆少數民族代表在參訪前后有著怎樣的反應?組織參訪這項政策又產生了怎樣的歷史影響?本文力圖在回答以上這些問題的基礎上,進一步分析50年代前期中國共產黨如何通過實施統戰政策與邊疆少數民族上層人士進行互動,這些互動又如何推動了50年代中期以后的邊疆社會變革。
1950年10月邊疆少數民族代表的北京之行,不僅帶來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民族歌舞的盛大聯合演出”*柏生:《民族風光——記各民族文工團歌舞聯合大演出》,《人民日報》1950年10月10日。,催發了柳亞子和毛澤東的詩興,而且使邊疆社會各階層代表得到了直接與中共中央高層對話和交流的機會。隨著邊疆地區地方政權建設的推進,為增進新政權與邊疆少數民族之間的相互了解,中國共產黨一方面派出由黨政干部和專家學者組成的“訪問團”到邊疆地區了解社情民意,宣傳各項政策,也組織各地少數民族代表到內地參觀,與中共領導人座談,這一被稱作“上來下去”的互動模式即成為新中國成立初期新政權與邊疆少數民族之間非常重要的溝通渠道。
邊疆少數民族上層人士對內地的參訪活動并非始于新中國成立以后。清代實行邊疆少數民族首領前往京城晉見皇帝的“朝覲制度”,進京朝覲的路線雖須遵循清廷的明確規定,但少數民族首領可游覽和參觀沿途的內地城市,受到漢文化的熏染*張雙智:《清代朝覲制度研究》,學苑出版社,2010年,第228頁。。民國以來,邊疆人士游歷內地的限制被打破,南京國民政府亦曾主動安排邊疆人士在部分內地大城市的參訪活動,但均屬臨時因應,未將其發展為系統的政策內容。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開始大規模地組織邊疆少數民族代表到內地參觀訪問,并將其作為一項重要的邊疆統戰政策不斷加以完善和推廣。
1950年各少數民族代表和文工隊到北京慶祝新中國第一個國慶節,這一活動對組織參訪政策的形成起到了重要影響。此次到北京的少數民族代表除了向國家領袖獻旗獻禮、進行文藝演出外,還參觀了北京的工廠、學校和醫院等各種城市設施,并與中央領導人和主管民族事務的負責人進行了談話,在首都停留一個月之久。中共中央對邊疆少數民族代表到北京參訪一事給予高度評價。政務院總理周恩來公開表示,這一象征著民族團結的景象,“顯示著中國各兄弟民族空前的大團結和中國各民族人民對于自己國家的熱愛”*《在國慶一周年招待各民族代表宴會上的致詞》(1950年9月29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國以來周恩來文稿》第3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第337頁。。中央有關部門在組織這一活動的過程中洞悉了參訪對于邊疆上層人士所產生的積極政治影響,考慮將組織參訪的經驗進行推廣。部分邊疆代表在座談中也向中央政府提出“今后多組織少數民族人士參觀考察”的要求,也體現了組織參訪的必要性。邊疆代表離開北京后,時任中共中央統戰部部長兼中央民族事務委員會主任的李維漢,在政務院會議上就各民族代表參加國慶節活動一事做了專門的報告,對所收集到的信息和積累的經驗進行了總結*李維漢:《中央人民政府民族事務委員會關于各民族代表參加國慶節的報告》,《西康日報》1951年3月24日。。1952年12月,中共中央在發給西南局的一份電文中強調:“有計劃地分批組織參觀團到內地參觀,是在少數民族中培植愛國主義的最有效辦法之一。”*《中共中央關于邊疆民族工作方針等問題給西南局的批復》(1952年12月6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49.10—1966.5)》第10冊,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55頁。同月,中共中央在給西藏工委的指示中也提到:“依據各民族地區和西藏致敬團參觀團的經驗,有計劃地分別組織各方面的人到內地來參觀,是一種很好的訓練方式,可繼續推行。”*《中共中央關于培養藏族干部的計劃給西藏工委的批復》(1952年12月16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49.10—1966.5)》第10冊,第383頁。在有關部門的組織下,大量的邊疆民族上層人士紛紛以“參觀團”或“致敬團”的名義來內地參觀訪問。1953年3月,分管民族工作的政務院副總理鄧小平甚至特別致信李維漢,表示“五一”前后太忙,“以一律不組織少數民族參觀團來京為好”,建議推遲到“十一”再組織,并請中央民委“預為計劃,早點通知各地,以免難于應付”*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鄧小平年譜(1904—1974)》(中),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099頁。。同年8月,中共中央發出文件,要求地方黨委在組織少數民族參觀團時勸說少數民族代表不要攜帶禮物獻贈,并規定:“今后凡組織少數民族來首都或到國內各地參觀,一般均應稱參觀團,不再采用致敬團名義”,*《中共中央關于少數民族代表到內地參觀不要攜帶禮物等問題的指示》(1953年8月26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49.10—1966.5)》第13冊,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37頁。對組織參訪活動作了進一步的規范。
組織參訪活動對于中共新政權而言有著重要的政治意義和戰略意義。首先,中共制定和實行這項政策,與50年代初期的國內政治形勢、特別是邊疆地區的局勢密切相關。盡管包括邊疆地區在內的多數國土已獲得解放,但面臨全國執政局面的中共仍然在許多地區立足未穩,新政權亟待鞏固和發展。以西康地區為例,雖然1950年3月西昌戰役結束后,包括該省在內的、除西藏之外的中國大陸地區已全部獲得解放,但新政權在解放初期只能控制該區域的縣城和主要交通線,建政工作舉步維艱。新政權只能立足于首先清除和鎮壓敵對的國民黨部隊和地方武裝,在逐步重建地方社會秩序的基礎上發展生產,以“慎重穩進”作為主要的政策方針,并未實行像內地一樣的土地改革。西康位于四川、云南、青海和西藏之間,具有重要的戰略地位,居住著漢、藏、彝等多個民族,包括廣闊的漢藏、彝藏交雜混融的“藏彝走廊”地帶。大大小小的土司、頭人和喇嘛等地方上層人士在藏區或彝區長期處于統治地位,且得到民眾的相當擁戴和信仰。盡管南下干部中也有部分參與接管和建政工作的藏族和彝族黨員,但人數極少,起到的作用有限。地方黨組織在當地也極度缺乏組織基礎和群眾基礎,無法為新政權提供足夠合用的干部。*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共地方黨組織所培養的彝族黨員和藏族黨員分別僅有30余人和10余人,加上有著長征經歷的藏族、彝族干部,人數也極少,遠不能適應政權建設的需要。參見中共四川省委黨史工作委員會編:《解放后中共西康省黨史概要(1950.2—1955.10)》,內部編印,1987年,第26頁。為打開工作局面,推動各項政策,新政權需要邊疆上層人士的配合與支持,故積極開展針對這一階層的統戰工作。1950年7月,主政西南的鄧小平在歡迎中央民族訪問團的講話中特別強調:“現在一切事情都要經過他們上層,要對上層分子多做工作,多商量問題,搞好團結,一步一步引導和幫助他們前進。如果上層這一關過不好,一切都要落空。”*鄧小平:《關于西南少數民族問題》(1950年7月21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共重慶市委員會編:《鄧小平西南工作文集》,中央文獻出版社、重慶出版社,2006年,第201頁。組織邊疆上層人士到內地參觀,使其了解中共的政策綱領,認知內地建設的成就和邊疆建設的圖景,對于邊疆建政有著重要的推動作用。
其次,由于近代以來的內憂外患,邊疆地區與內地的整合尚未完成,推行組織參訪政策、增強邊疆上層人士對國家的認同,也事關維護國家統一、民族團結這一新政權的核心利益。清季邊疆危機以來,西康藏區作為康巴藏區中最核心的組成部分,關涉中央政權能否對西藏進行有效統治,具有“治藏必先安康”的戰略意義。民國以來,康藏之間發生三次大規模軍事沖突,使西康成為中國西南地區邊疆政治矛盾和民族矛盾的焦點。為盡早實現對西藏的軍事控制和有效管理,防止西藏為西方陣營所滲透,新政權必須首先建立內地和西藏之間完善的交通系統和后勤補給系統,并盡可能地爭取西藏及其他藏區藏胞的政治支持。1950年年初,毛澤東明確指出西康對于解決西藏問題的意義,下令“迅即占領打箭爐,以此為基地籌劃入藏事宜”*“打箭爐”即西康康定。參見《改由西南局擔負進軍及經營西藏的任務》(1950年1月2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共西藏自治區委員會、中國藏學研究中心編:《毛澤東西藏工作文選》,中央文獻出版社、中國藏學出版社,2001年,第6頁。。除經略西藏的需要之外,西康地區民族關系異常復雜,由于歷史原因和文化隔閡也形成了部分民族矛盾。促成各民族之間的團結與和睦,成為新政權重要的政策目標。通過組織各民族代表的內地參訪,讓他們感受并體認邊疆與內地之間以及各民族相互之間的歷史聯系、文化紐帶與共同命運,有助于增強其對國家的認同,促使其維護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的大局。
再次,由于邊疆地區處在極為特殊的地緣格局,組織參訪活動、實施上層統戰政策也關系新政權在國際政治斗爭中的成敗。隨著國共內戰大局已定,西康地區的戰略價值在東西方冷戰開始之后逐漸引起了兩大對立陣營的注意。為對抗中國共產黨解決西藏問題的努力,美國駐印度大使館在新中國成立前后積極拉攏西康地方勢力,強化西藏外圍地區抵御解放軍的能力,企圖阻止其向西藏的推進。*林孝庭:《冷戰邊緣:二次大戰后美國在中國邊疆地區的秘密活動(1947—1951)》,(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53期,2006年。毛澤東后來在就西藏問題發表看法時特別指出:“原西康這個區域是非常復雜的”*《關于西藏平叛》(1959年4月15日),《毛澤東西藏工作文選》,第178頁。。對于敵對陣營在包括西康在內的邊疆地區的滲透,中共中央領導人有著清醒的認識和深切的擔憂。1951年12月,毛澤東在批閱美國空降特務情況報告等材料后致信羅瑞卿時即提到,根據朝鮮戰場俘獲美國特務所顯示的情報,美國飛機在“新疆西部、新蒙邊境、甘孜附近、西康西南部都曾著陸接送特務”,并指出包括西康在內的森林、沙漠、草原等無居民區,“都可用直升機和大運輸機在夜間空降或著陸,除已知者外,說不定有許多我們并不知道的”*《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1卷,第631頁。。中共如何制定和實施其邊疆民族政策,對政權安危乃至亞洲冷戰的走向都將產生重要影響。組織邊疆少數民族上層人士去內地參觀,利用這一機會對其進行反帝愛國教育,使其知曉中蘇同盟關系和國際共產主義陣營的實力,可以增強其對于新政權實現長治久安的信心。
在這樣的背景下,各邊疆地區的少數民族上層人士在中共的組織之下成團成批地到內地參觀訪問,前往北京、上海、南京、杭州、沈陽、大連、重慶和成都等各大城市,身影出現在全國各地的工廠、農場、學校、軍營和名勝古跡之中。在兩岸緊張對峙的情勢下,中共在邊疆少數民族中推行的這項政策也引起了處于海峽對岸的國民黨當局的注意*國民黨當局方面分析認為,中共“策動”邊疆代表赴內地“朝覲”,旨在由領導人對少數民族領袖人物“親自招撫一番”,并稱“這一欺騙工作,做到了極致”。參見《匪幫的所謂“少數民族”工作》,(臺灣)“行政院”設計委員會編印,1952年,第8頁。。在新的時代氣氛的影響之下,新中國成立初期邊疆代表的內地之行絕非一般意義上的游山玩水,而是被嵌入了各種政治功能。
盡管組織邊疆少數民族代表赴內地參訪是中共中央高層做出的決策,但其作為一項系統性的邊疆統戰政策,其實施辦法的制定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組織過程中逐步完善而成的。盡管參訪地區遍布全國,參訪活動多種多樣,但參訪政策的實施過程均體現了中共對邊疆上層人士既“爭取”又“改造”的政策意圖。
作為組織參訪活動的重點地區,西康省在執行這項政策上的做法和特點,在邊疆地區中具有相當的典型性。根據中共中央和西南局等上級機構的要求,西康省從1950年省政府成立至1955年撤省的5年時間里,共組織了26次少數民族代表參訪內地的活動,先后有2024人次參加*《西康省民族事務委員會一九五○年至一九五五年組織參觀統計表》(1955年10月25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52。。他們的參訪目的地并非一致,而是被分成了幾種類型。例如,1953年3月,西康省民委在制定組織本省少數民族代表當年的參觀計劃時,按照目的地將訪問團劃分為三種:(1)到北京觀禮的,分為“五一”節和國慶節兩批,主要對象為上層;(2)到中南、華東參觀的,分兩批,主要對象分別為上、中層和中、下層(包括積極分子和勞動模范);(3)到重慶、成都參觀的,分為三批,其中第一、二批主要對象為上、中層,第三批主要為勞動農牧民。并特別指示下屬各自治區和專區按照“上、中、下”階層給當地少數民族人士分類,“明確誰到北京、誰到中南、誰到西南,做到心中有數,便于掌握”。*《西康省民委關于一九五三年組織少數民族參觀的計劃》(1953年3月7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10。1953年8月,西南民委提出:“根據目前情況,代表的邀請仍應置重點于邊疆地區以及工作薄弱的地區的民族上層人物”,再次突出了組織參訪這一活動的上層“統戰”色彩*必須指出的是,針對積極分子和勞動模范的內地參訪活動也一直在開展。參見《一九五三年下半年西南區組織少數民族參觀工作計劃》(1953年8月14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10。。對于代表資格的問題,西康省還特別要求下屬各地區提交各個代表的全面材料和簡歷登記表,并特別要求對赴京代表進行兩輪的審查*《西康省一九五四年下半年組織各民族代表參觀團的計劃》(1954年9月23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18。。1954年,中央民委下發關于組織少數民族參觀團的七點注意事項,對代表選派、名額分配、工作人員配備、參觀目的、政治工作、生活保障和組織傳達等方面都提出了指導性的意見。這份文件規定:“應選擇代表性較強,政治情況清楚,愿到各地參觀學習并經醫生檢查確系身體健康者為代表,凡過去已到各地參觀過的可不再參加”,強調參觀團必須配備有力的政治干部、“政治上可靠”的翻譯人員和生活管理人員,反映代表們的要求,“及時糾正與清除代表們在參觀中發生的錯覺和懷疑”,并在活動結束后總結參觀過程和傳達過程中的經驗。*《中央關于在組織參觀團時應注意事項》(1954年),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18。在組織參訪的過程中,中共逐漸摸索出一套“代表選拔、干部帶隊、參觀訪問、座談學習和傳達總結”的活動流程,并不斷完善其組織模式。
對于這項邊疆統戰政策的實施,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黨組織及其負責人都很重視。據1950年赴京參加國慶活動的西康藏族代表及文工隊成員稱,李維漢親往車站迎接,他們被安排至“從前是慈禧太后住的房子”——西郊公園暢觀樓居住,出入全以小汽車接送,患病由北京最大的醫院和醫師來診療*《我省藏族晉京代表團報告此行觀感》,《西康日報》1950年11月26日。。1952年參訪內地的西南各民族參觀團、昌都藏族參觀團和青海藏族參觀團聯合參訪內地時,不僅在北京見到了毛澤東、朱德和周恩來等中共中央高層領導人,并由中央民委秘書處處長馬杰陪同訪滬,在上海亦享受了華東軍政委員會秘書長吳克堅、上海市副市長潘漢年以及華東局和上海市委統戰部負責人的接站待遇*《西南、昌都、青海民族參觀團離京》,《西康日報》1952年5月7日。。西南各民族參觀團返抵重慶后,得到賀龍和鄧小平的接見,并參加西南民委組織的座談會*《西南各民族晉京參觀團返抵重慶》,《西康日報》1952年5月30日。。參觀團中的西康代表返回省會雅安后,又參加西康省組織的招待會,廖志高等省主要領導參加并講話,會后并舉行宴會招待*《中共西康區委員會及省府聯合舉行招待會歡迎自京歸來的我省民族參觀團》,《西康日報》1952年6月5日。。對于各地接待參觀團的規格,參加參訪活動的少數民族代表亦有著直觀的感受。一位西康的民族上層人士曾對當時任帶隊干部的伍精華說:“在外面參觀,北京把我當貴賓,省里把我當嘉賓,區里把我當上賓。”*伍精華:《我們是這樣走過來的:涼山的變遷》,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80頁。盡管組織參訪活動并非易事,涉及不同層級和職能的黨政機構,需要多個地區和部門的通力合作,但中共各級干部均表現出較為積極的態度,將其視為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為保障邊疆代表在參訪過程中的飲食起居,中共各級組織也為內地參訪活動提供了足夠的經費支持。在布置接待工作時,更是周密計劃,努力杜絕民族歧視現象的出現。
中共對參訪活動的高度重視、精心組織和周密安排,旨在通過這一政策的實施,實現一系列具體的政策目標。首先,對邊疆上層人士進行國家統一、民族團結和革命歷史的教育,是組織參訪活動的重要出發點和落腳點。新政權希望通過參訪活動,彌合邊疆與內地之間的歷史隔閡,增強少數民族對于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的理解和認同,實地了解并親身感受“祖國的偉大可愛”。以對1954年“五一”勞動節晉京觀禮的西南各民族參觀團的安排為例,四川盆地、江漢平原、北京的古老建筑以及現代化的東北農業設施都被列為參觀地點,以使他們認識到“我們中國真大”*《一九五四年“五一”國際勞動節晉京觀禮的西南各民族參觀團工作總結》(1954年7月21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20。。在游覽祖國山河的愉快旅程之外,中共黨組織還對少數民族代表進行了民族團結教育。1953年西康省藏族自治區牧區代表參觀團在成都參觀期間,西康藏族自治區政府主席桑吉悅希(天寶)為代表們作報告,直接點出了西康藏區出現的各種民族問題,教育各土司、頭人愛國守法,維護民族團結的大局*《西康省藏族自治區牧區代表參觀團情況》(1953年12月20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39。。鑒于大部分邊疆地區相對缺乏革命的“洗禮”,中共黨組織還利用參訪的機會讓邊疆代表直接接觸革命意識形態,了解革命的歷史。參訪活動多以慶祝“五一”或“十一”等“革命紀念日”為理由進行組織,“革命遺跡”亦被列入游覽計劃。1954年“五一”期間組織的西南各民族參觀團參觀了旅順萬忠墓、南京雨花臺和上海工人文化宮,直接學習了共產黨領導革命的歷史,認識到沒有革命先烈的流血犧牲,就沒有革命的勝利,代表們“也不能像這樣到全國各大城市參觀”。*《西南各民族參觀團的初步總結(供團員傳達參考)》(1954年7月23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20。
其次,在國際冷戰的背景下,中共在參訪活動中特別注意對代表們進行“反美”和“親蘇”的教育。安排對上海等大城市的參訪,意在向少數民族展現新政權的治理能力,以反擊美國和國民黨的反共宣傳。1952年6月,參訪內地的西康少數民族代表發表觀感時即表示:“上海過去是帝國主義的上海,一切依靠外國:如煤依靠美國,其他如大米、棉花、五金都要依靠外國。解放后,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認為我們就不會管理這樣大的城市,并且封鎖了上海和國外的聯系,但在毛主席的領導下,華東與上海的人民團結起來和困難作斗爭,三年的努力扭轉了上海一百多年來的畸形的生產狀態,上海真正繁榮起來了,上海的工廠為祖國各族人民服務了。這說明有了共產黨毛主席的領導,一切困難都能夠克服的。”*《我們體驗到各民族大家庭的溫暖——我省少數民族晉京參觀代表發表參觀祖國各地的觀感》,《西康日報》1952年6月8日。1953年西南少數民族參觀團參觀上海時,有關部門組織參觀團與駐滬的海軍部隊進行聯歡,并且乘兵艦出海,以粉碎“內地現在被美國飛機轟炸”的謠言。在組織參訪的過程中,中共也注重向少數民族代表展示自己在國際社會主義陣營最大的盟友——蘇聯的強大形象,向邊疆少數民族積極宣傳中蘇同盟關系,表明自身在國際格局中具有強大后盾,并非孤立無援。1954年“五一”期間參訪內地的西南各民族參觀團被特別安排到東北參觀,“代表們親眼看到了蘇聯專家在工廠里指導工人進行生產”,旅大市民政局局長更是全面介紹了1945年以來蘇聯消滅關東軍、幫助管理工廠、提供糧食援助和守衛旅大港的情況,向參訪的少數民族代表展示中蘇同盟的具體表現。*《一九五四年“五一”國際勞動節晉京觀禮的西南各民族參觀團工作總結》(1954年7月21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20。
再次,介紹內地的工業化、現代化成就是參觀的重要內容,將參觀工廠列為參訪活動的常規議程,旨在消除部分邊疆代表對于內地工業生產能力的懷疑。1953年西南各民族參觀團的部分代表在參觀前認為“洋鋼”和“洋布”都是“洋人”造的,康定代表以為中國不能生產麻布,十八軍進軍西藏所使用的麻袋是從印度進口的,在參觀了上海、北京和杭州等地的鋼廠和紡織廠后,對內地的工業水平有了新的認識*《赴京參觀傳達報告》(1953年),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36。。參觀工廠還有著促使少數民族代表認識到“工人階級”、特別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中國共產黨居于領導地位的事實。中共干部認為不能僅憑意識形態理論的灌輸,而是要用工廠、工人和工業生產當作活生生的教材,因為“少數民族地區沒有產業工人,他們對工人階級是很難理解的,只有經過出來參觀親眼看到這些事實之后,才能知道工人階級的偉大”,讓少數民族參觀團代表親眼看到工人的工作,知道工人對國家建設和人民生活的貢獻,“這樣使他們懂得我們的國家為什么要以工人階級為領導的道理,并向他們說明共產黨就是工人階級的政黨,有些少數民族地區雖然還沒有產業工人,但有了共產黨的領導,也就是工人階級的領導”。*《西南各民族參觀團的初步總結(供團員傳達參考)》(1954年7月23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20。
組織參觀工廠和大城市,不是簡單地要求少數民族追慕和模仿機器生產等現代化形式,而是進一步傳達中國共產黨對邊疆地區進行整體社會改革的意圖。1953年中共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公布后,即希望在“慎重穩進”的基礎上,加速邊疆民族地區進入社會主義的步伐。許多少數民族參觀團被安排至延邊和內蒙古等示范性的民族自治地區參觀,意在使這些少數民族代表能夠看到本地區未來的發展前景,意識到社會主義已經成為不可逆轉的時代潮流,從而愿意接受中共提出的改革路線圖和時間表。1953年,中央民委副主任劉春在接見西南少數民族參觀團時就明確提出:“不是單單漢族才走社會主義的道路,我們各少數民族,也要走社會主義道路”,并以內蒙古的建設經驗勉勵參觀團代表,要他們“認識本民族前途”,“否則,人家其他民族走在前面把本民族落在后面,那時本民族會埋怨你的”*《赴京參觀傳達報告》(1953年),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36。。
除了對代表的教育之外,中共還希望少數民族參觀團成為“干部訓練班”,通過參訪活動培養一批少數民族干部。擔任1953年川康兄弟民族國慶節觀禮團總領隊的彝族干部伍精華,因能及時處理參訪過程中的各種問題,其表現獲得了中共黨組織的充分肯定,為其在日后擔任領導職務奠定了重要基礎*對于伍精華擔任領隊干部工作的評價,參見四川省民委:《一九五三年四川、西康省各兄弟民族國慶節觀禮團參觀總結報告》(1953年12月19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11。。對于隨團工作的少數民族翻譯人員,中共一方面需要其“照顧代表”,“通過他反映代表思想情況”,也將其視作需要“提高覺悟、增加工作積極性”的干部培養對象,*《西康省少數民族參觀代表名冊(冕寧)》(1953年12月),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37。此亦是參觀團“干部訓練班”功能的體現。
在新中國成立初期,邊疆少數民族代表參訪內地,不僅向國內外展示了中共領導下民族團結的政治形象,爭取了少數民族上層人士的心,也向邊疆地區傳遞了“反帝”“現代化”和“民主改革”等革命話語和觀念,以參訪這種極其特殊的形式對其進行了初步的思想改造。讓邊疆代表親眼目睹內地的社會主義建設,也促使他們對未來的邊疆發展道路進行思考。
邊疆統戰政策在50年代初期能夠得以推動,并非僅是中共單方面的策劃和執行使然。部分邊疆少數民族上層人士基于其自身利益的考量,主動選擇與新政權合作,亦是統戰政策發揮效力的重要因素*例如,西康藏族精英與西藏地方政府多次發生現實的利益沖突,所以早在康區解放伊始,相當一部分西康藏族上層人士就選擇與新政權合作,支持共產黨解放包括西藏在內的整個藏區。1949年12月,在康區具有重要影響的格達活佛、夏格刀登和邦達多吉即派代表赴京向新政權和領袖致敬,陳述要求解放的意愿,表示愿意支援解放軍進藏。這一事件不僅增強了中國共產黨解放康區和西藏的合法性基礎,而且使西康的統戰工作很快打開了局面。在向西藏進軍的過程中,上述三人均以康定軍管會副主任的身份領導了康區的后勤支援工作,為解放軍解決給養和運輸問題。1950年國慶期間,已經擔任西南軍政委員會委員和康定軍管會副主任的邦達多吉同藏族活佛阿旺嘉措、彝族代表吉狄依和及文工隊等一行27名西康少數民族代表前往北京,親自向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獻旗獻禮。參見《康定軍事管制委員會苗逢澍主任關于康定軍事管制委員會七個月工作總結報告》(1950年11月24日),《西康日報》1950年11月24日;柏生:《太陽照到西南深山里——訪西南各民族代表團》,《人民日報》1950年10月16日。。但在組織參訪政策實施以來,少數民族代表對于新政權有著各種各樣的疑慮和擔憂,前往內地參訪的動機千差萬別,接受思想改造的過程和效果也有著明顯的差異。
組織邊疆代表參加內地訪問的過程并不順利。參加了1950年國慶表演的西康藏族文工隊隊員刀結在撰寫的回顧材料中提到:“當我們離開雅安的時候,我的動機是想這一次出來,可以見見大世面,玩玩好地方,有機會學習,對共產黨和人民政府還不夠完全信任,所以到北京去時,還存有疑懼和顧慮的心情。”*刀結:《“有了毛主席少數民族才能得到平等”——晉京參加國慶節觀感》,《西康日報》1950年12月12日。就當時的情況來看,刀結的心態具有相當的普遍性。由于歷史上西康民族關系的緊張,漢藏之間、漢彝之間存在政治和文化等多方面的隔閡和對立,到漢區“進城”對于包括上層在內的少數民族來說都非易事,遑論到遙遠的內地進行參觀。加之對于中共新政權的疑慮,以及代表資格多要求沒有內地參訪經歷,更使得部分少數民族代表對于未知的內地旅行感到恐慌。1951年川南彝族參觀團的14名代表在赴重慶參觀前,“大多數都事先打過木刻,燒過羊骨頭,問了吉兇禍福,才小小心心地走出彝區”,遇到“每人都和我們講相同的話”的中共干部,“還疑心他們是事先商量好的”*川南彝族參觀團:《解放后的涼山彝族情況》,《新華日報》1951年1月24日,轉引自韋清風等編:《涼山彝族奴隸社會的變革(資料摘編)》,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1981年,第57頁。。1952年西南少數民族參觀團中的西康藏族代表對于赴內地參觀十分畏懼,“在康定時,好多人打針,以卜兇吉”,代表亞玲王吉再三請假并企圖推給別人代替未果后才勉強參加,參觀過程中始終擔心能否回去*王澤民:《兩月來的參觀情況報告》(1953年1月18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36。。1953年川康各兄弟民族國慶節觀禮團中的許多西康代表在開始時表示了對于中共組織參觀活動的各種懷疑和猜測,估計“人民政府可能會扣留一批人”,“要拉出去抗美援朝”,一些彝族大頭人不敢來,另派小頭人出來試探,藏區甚至有“出錢雇來頂替的”*《一九五三年四川、西康各兄弟民族國慶節觀禮代表團參觀總結報告》(1953年12月19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11。。隨著中共在邊疆地區基層政權的建立和鞏固,“已開展工作地區”內主動要求赴內地參訪的少數民族上層人士逐漸增多,減輕了中共動員參觀的壓力,但其參觀動機仍然形形色色。1953年成團的西康省少數民族參觀團的代表中,“各人有各人的愿望,各地有各地的愿望”,有“受土司、支頭派遣出來試探政府對其態度的”,有“盲目自大,認為政府怕他們而叫出來參觀的”,也有積極靠攏新政權,“想通過這次參觀后被吸收參加工作”*《西康省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少數民族代表赴西南參觀的情況反映》(1954年1月29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71。。有些被“送東西、給錢”等動員來的代表,只是想“見見大世面,見見首長,得一些贈品,好在親戚朋友中夸耀一下”,于是一到西昌便向政府索取財物*《西康省少數民族參觀團情況》(1953年12月19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71。。有的則是因為之前聽國民黨宣傳“有幾個帝國主義國家聯合對付蘇聯”,使其“懷疑共產黨的力量”,“出來主要是摸摸共產黨人民政府的底”*《四川省民委送西康省民委關于抄轉西康、四川少數民族參觀團21天的工作情況簡報一份的公函》(1954年12月3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20。。
希望在參觀期間見到國家領袖、特別是毛澤東本人,是相當一部分邊疆代表前往內地的主要動機之一。在當時許多邊疆地區的上層人士和民眾心目中,對于毛澤東的地位還懷有對于帝制時代皇帝地位的類比與想象。西康彝民阿碩阿且在用彝文寫給中央民族訪問團轉毛澤東的信中說:“毛主席大概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或是從地下鉆出來的神轉化成的吧?毛主席比我們父母還好……大涼山的彝民真想不到會有毛主席這樣一個人來領導啊!毛主席能活三百六十歲我們才高興!”*《西康彝族和廣州瑤族人民寫信給毛主席報告他們解放后的快樂》,《人民日報》1951年3月30日。對于許多藏民來說,毛澤東還被視為是文殊菩薩的化身,地位與清朝皇帝并無二致,這種想象則是對西藏與中央王朝之間“檀越”關系延續的投射。參加1951年國慶觀禮的西康藏族上層人士阿旺嘉措在受到毛澤東接見時,代表西康藏族向毛澤東敬獻哈達和活佛袈裟,毛澤東當場穿戴,同代表們一一握手致意。阿旺嘉措后來對其他代表說:“毛主席高大的身軀,健康慈祥的面容,穿上袈裟真像一尊文殊菩薩”。*甘孜州政協文史辦公室:《反帝愛國的阿旺嘉措》,甘孜州政協編:《甘孜州文史資料選輯》第6輯(阿旺嘉措專輯),1987年,第54頁。在這種心態的支配下,邊疆代表對于見毛澤東本人表示了極大的興趣。某些見過毛澤東的代表返鄉之后得到政府提拔,更使邊疆代表意識到其中所蘊含的潛在政治利益,故在參觀過程中不斷提出要毛澤東本人接見的訴求。以1952年成團的西南少數民族參觀團為例,該團代表“參觀的主要目的之一”即是見毛澤東,“相當一部分人認為見不到毛主席是面子小,回去丟人,不好工作”。按照事先的定位,該團系“參觀團”而非“觀禮團”,“不一定見到毛主席”,但參觀團成員抵達北京后,“代表們思想,主要集中在‘要求見毛主席’上”,相當一部分代表就見毛澤東一事請愿,一度導致“開會開不下去”,中共有關方面最終讓他們在中共中央領導人出席的中央元旦團拜會上一睹毛澤東本人的真容,這也成為此行中“最使代表們滿意和興奮的”內容。*王澤民:《兩月來的參觀情況報告》(1953年1月18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36。由于無法滿足各個參觀團見毛澤東的愿望,中共黨組織多次發出文件,要求各地在組織參觀時進行勸阻和疏導*如《中共中央關于培養藏族干部的計劃給西藏工委的批復》(1952年12月16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49.10—1966.5)》第10冊,第383頁;西南民委:《一九五三年下半年西南區組織少數民族參觀工作計劃》(1953年8月14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10。。
對于部分邊疆代表而言,到內地參觀的主要目的還包括做生意。前述西南少數民族參觀團中的西康藏族代表帶了約有7000萬(舊幣)左右的巨款,沿途便“買東西作買賣”。他們在抵京之后,除了要求見毛澤東之外,“思想主要集中在作買賣上”,“三兩個人甚至一個人即坐三輪上街去了”。*王澤民:《兩月來的參觀情況報告》(1953年1月18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36。對于中共而言,這樣的貿易活動不僅影響了組織參訪活動的政治效果,而且在計劃經濟體制下這種行為不被接受。對于邊疆地區出產的各種土產,共產黨和人民政府采用建立貿易公司的方式進行逐級收購。以西康為例,省級的國營貿易公司不但掌握當地土特產品的收購,而且通過參加“土產交流大會”和訂立銷售協議等方式負責土產的對外銷售*《西康土特產今年銷售量激增》,《西康日報》1951年10月20日。。但組織內地參觀團以來,“西南各地少數民族參觀團代表攜帶土特產到重慶北京等地出售者為數不少”。1952年“五一”期間西南、昌都兩參觀團到北京后,攜帶紅花、麝香和皮張等許多土產要求在北京出售。出于統戰大局的考慮,中國土產總公司將這批貨物收購,但有關方面已經意識到參觀過程中的貿易活動不僅“分散了注意力,以致影響參觀情緒和效果”,同時“恐將影響各地土產公司的收購和財務計劃”,違反總公司不直接辦理收購與推銷業務的制度規定,故下令“對今后去京參觀帶有土特產準備到京出售的代表,預作解釋,即在當地的土產公司出售”。*《西南民委送西康省民政廳、昌都解放委員會關于對今后來京渝參觀的代表解釋勿攜帶土特產來京渝出售一案的函》(1952年6月14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31。盡管中共下文規范,但邊疆代表利用參訪內地做生意的狀況并未完全杜絕。1953年川康各兄弟民族國慶節觀禮代表團中的部分藏族代表“帶了很多土產和款項,一切為了做生意”*四川省民委:《一九五三年四川、西康省各兄弟民族國慶節觀禮代表團參觀總結報告》(1953年12月19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11。。1954年的川康少數民族參觀團中藏族代表買東西情況甚重,僅一位活佛就花了2000多萬元,時而還影響參觀*《四川省民委送西康省民委關于抄轉西康、四川少數民族參觀團21天的工作情況簡報一份的公函》(1954年12月3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20。。
要求見毛澤東和進行貿易活動,與王朝時代“朝覲制度”模式下前往京城朝覲的少數民族上層人士的做法極為類似,體現了某種歷史心性和互動模式的延續。但在參觀的過程中,部分邊疆上層人士在共產黨的宣傳教育之下,對新政權的認識逐漸加深,原有的疏離或疑慮立場發生轉變。例如,1952年中共駐彝區美姑的辦事處被彝族家支襲擊,這一事件引起了中共中央及西南局的高度重視。在危機處理過程中,共產黨和人民政府并未采用武力打壓的手段,而是借助組織參觀團對參與反叛的彝族上層人士進行思想改造。參與襲擊事件的彝族家支代表被選入1954年川康少數民族參觀團赴內地參觀前,感到兇多吉少,在出發前與家人訣別。但在北京參觀期間,有關方面給予其良好的生活條件,不僅組織他們參觀雍和宮和中央民族學院,使他們了解共產黨的民族政策,還安排他們與龍云會見,組織他們同在京的彝胞一起過年,“給了他們一次活生生的教育”。參觀使相當一部分家支代表緩解了“終日擔憂”的不安情緒,有的代表寫信回家,勸其家支與中共合作,化解了雙方的沖突和對立。*《四川省民委送西康省民委關于抄轉西康、四川少數民族參觀團21天的工作情況簡報一份的公函》(1954年12月3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20。
通過參訪活動,許多邊疆代表對新政權的治理能力和內地的建設成就有了新的認識,在新環境和新思想的耳濡目染之下,原有的立場和觀念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對共產黨的領導和新社會的前景抱有越來越積極的期待。參加了1952年國慶觀禮和參觀了京津等大城市的西康彝族代表在見識了內地的“噴氣式飛機和各種大炮”后,深感中共武裝力量的強大,“取消了認為解放軍僅僅是涼山基干團這點人,打不贏他們,自高自大的思想”,“一些以為自己了不起,與政府對立的個別頑固頭人,覺悟了過來”*《一九五二年國慶節西康彝族觀禮代表阿雷五撒等五人返回西康后傳達總結報告(摘要)》(1953年),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11。。1953年12月,西康省少數民族參觀團中的西昌代表到省會雅安集合時,聽了省委統戰部部長的報告和參觀了雅安市區建設后,即反映說:“共產黨不會走的了,到處都是長久打算”*《西康省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少數民族代表赴西南參觀的情況反映》(1954年1月29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71。。通過參訪上海等大城市,部分代表亦體認到邊疆與大城市之間的共同體關系:“我們的好多日用品就是從上海來的,將來造出更多的機器,不是也可以來我們這里嗎?我們相信,在毛主席、共產黨領導下,聽毛主席的話,在各兄弟民族互相幫助下,在我們自己努力下,我們的前途,一樣光明的幸福的。”*《西康省少數民族代表團傳達提綱》(1954年1月10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36。現代化成就展示和社會發展規律教育的交互作用也對相當一部分少數民族代表的思想產生很大的沖擊和震動。以“勞動模范”身份參觀了延邊朝鮮族自治區的康定藏族代表戴瓦讓布就很有感觸地表示:“我們比起人家朝鮮族來就差得很”*吳畏:《戴瓦讓布從北京回來》,《西康日報》1954年10月30日。。他們意識到內地的廣土眾民,地大物博,技術先進,“也認識了我們少數民族地區太窮,地方也太小”,“不趕快團結起來搞好生產,那么漢族老大哥向前進了,我們少數民族就跟不上了”*《西康省少數民族代表團傳達提綱》(1954年1月10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36。。
許多邊疆代表也將參加參訪活動視作一個同中共政權的對話機會,反映各自特定的利益訴求。西康民委干部王澤民的報告顯示,1952年西南少數民族參觀團的西康藏族和彝族代表所提出的種種愿望和要求,涵蓋了調解宗教派別沖突、貿易公司同喇嘛寺分利、解決康區內部及康區同青海的轄地爭議、安置流亡彝民回遷、修建公路和為嶺光電等在舊政權中服務過的彝族上層人士鳴冤等諸多地方議題。這些訴求所針對的,有些屬于歷史遺留問題,有的則是解放后出現的新情況,自應具體分析,不宜一概而論。但總的來說,邊疆上層人士均承認共產黨的領導,認可新政權提出的仲裁和解決方案。1952年6月,西康藏族上層人士、被中共任用為新龍縣縣長的甲日尼瑪在隨西康省兄弟民族晉京參觀團結束內地參觀后,在報紙上發表對于參觀活動的觀感,表示在參訪過程中受到極大的教育,對自己擔任“革命干部”后仍參與冤家械斗的錯誤進行反省,表示愿在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領導下,“在漢族老大哥的大力幫助下接受內蒙古自治區的建設經驗”*甲日尼瑪:《我們偉大可愛的祖國給我的教育》,《西康日報》1952年6月10日。。
盡管邊疆代表構成復雜,文化圖式和利益訴求各不相同,導致其參訪前后的動機和反應呈現出明顯的差異,但具有共性的一點是,參訪過程對多數人而言并不僅僅是開闊眼界、愉悅身心的旅行,而是形成了思想和精神層面的劇烈撞擊。目睹了內地革命和建設帶來的巨大變化后,他們也不得不回應在邊疆如何進行社會改革這一前途問題。
中國共產黨組織邊疆少數民族代表參訪內地,重要目的之一即是引導其認識并接受邊疆社會走向社會主義的前途。早在新中國成立前后,中共就已經明確規定了中國邊疆未來進入社會主義的發展方向。1949年9月,劉少奇在新政協會議上的講話中就提到,“中國社會主義的前途”雖暫時不宜寫入《共同綱領》,但未來會和包括“各少數民族”在內的社會各界協商“采取社會主義的步驟”,“無疑問,中國將來的前途,是要走到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去的”*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劉少奇年譜(1898—1969)》下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225頁。。總路線公布之后,中共進一步明確提出:“使落后的民族得以躋于先進民族的行列,共同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中共中央轉發中央統戰部、民族事務委員會黨組關于在少數民族地區宣傳總路線問題的意見》(1954年1月5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49.10—1966.5)》第15冊,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9頁。但中共并不準備在短期內強制推進這一進程,而是希望與邊疆民族上層進行協商,使其自覺選擇社會主義的發展道路,以降低改革的風險,減少改革的阻力。1953年7月,劉少奇在全國統戰工作會議上發表講話,特別指出要避免“少數民族中的上層分子”“和我們鬧翻”、“發生叛亂”的可能,要“花錢、花時間、花精力”做好統戰工作*劉少奇:《加強黨的統一戰線工作》(1953年7月18日),中共中央統戰部研究室編:《歷次全國統戰工作會議概況和文獻》,檔案出版社,1988年,第156頁。。在上海等內地大城市對民族工商業者較為成功的社會主義改造,更使得中共領導人對通過實行邊疆統戰政策以推動民主改革的策略抱有極大的信心*1955年10月,毛澤東在接見西藏地區參觀團和西藏青年參觀團時談話指出:“你們可以到上海去看一看,上海有個大資本家叫榮毅仁,是我們漢人中的貴族,他現在準備搞社會主義,你們去和他談一談。”參見《接見西藏地區參觀團、西藏青年參觀團負責人等的談話》(1955年10月23日),《毛澤東西藏工作文選》,第126頁。。盡管“資產階級”和“民族上層”所涵蓋的人群不同,但在中共中央看來,他們有著相當程度上的共性,可以應用類似的統戰政策,并判斷邊疆民族上層人士完全可能在統戰政策的影響下接受中共的社會改造方案,從而最大限度地防范因改革而帶來巨大震蕩的風險。對于西藏和大小涼山等“未進行過土地改革的農業區和未進行過社會改革的牧業區”,中共中央在1954年時還特別指出:“將來還要采用曲折迂回的步驟和更為溫和的辦法去進行社會改革”,不宣傳總路線,“仍按現行政策辦事”,強調“依據少數民族自己的志愿來決定”改革問題,實行“對一切與我們合作的人們及其中與人民有聯系的領袖人物的長期團結、長期合作的方針”。*《中共中央轉發中央統戰部、民族事務委員會黨組關于在少數民族地區宣傳總路線問題的意見》(1954年1月5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49.10—1966.5)》第15冊,第10、11頁。中共希望借助組織少數民族上層參觀內地等統戰手段,通過參觀過程中的耳濡目染,潛移默化地使他們接受社會主義的前途。
對于中共所主張的社會改造方案,邊疆上層人士并非一概拒斥,而是得到了很多人的認可。中共“現代化”與“革命”的理念同相當一部分少數民族上層人士的思想并不抵觸,存在著一定的契合度。早在1949年之前,西康藏區和彝區也出現過格桑澤仁、劉家駒、嶺光電和曲木藏堯等在內地中心地區接受了現代教育的政治人物,他們所主張的社會改革的方向同中共的綱領也有許多類似之處。解放之后,在民族區域自治政策的影響下,有些民族上層人士積極參加了中共在邊疆的政權建設,共產黨的改革政策在西康也得到了他們的支持與理解。包括對于非常敏感的“禁煙”議題,部分涼山彝族上層都表示愿意配合。*參加了1952年國慶觀禮的普雄彝族代表甚至提出歡迎解放軍進駐以協助其“鏟煙”。參見《一九五二年國慶節西康彝族觀禮代表團阿雷五撒等五人返回西康后傳達總結報告(摘要)》(1953年),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11。一些邊疆代表非但不抗拒中共組織的參訪活動,反而主動要求到內地參觀。在參觀過程中,有些代表甚至提出,希望自己或子女能去民族學院學習深造。初次到內地參觀的少數民族代表在見識了內地的現代化建設之后,也易被這樣的發展方向打動。
與此同時,邊疆進行社會改革的前景也令部分到內地參訪的邊疆上層人士感到焦慮。盡管中共并未在邊疆進行與內地同步的土改、農業合作化和三大改造,并以十分慎重的態度對邊疆地區進行治理,但部分邊疆代表在目睹了內地改天換地的巨變后,非常畏懼中共將類似的治理模式和改造方案推行于邊疆,損害自身的權力與利益。1952年赴內地參觀的西南少數民族參觀團的藏族代表在座談中形象地將共產黨的政策比作“濕牛皮縫的帽子”——“先松后緊”,“現在好,將來不好,將來要土地改革,要‘平有錢人的產’”,并指出這在藏區是普遍的看法。*王澤民:《兩月來的參觀情況報告》(1953年1月18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36。1954年年初,越嶲(今越西)縣的黑彝代表在聽取了西康省少數民族代表參觀團內彝族代表的傳達報告后,已經有了將來“斗倒黑彝,黑白不分”的預感。黑彝阿合摩擦對于政治氣候的變化更是有著足夠的敏感:“現在彝人像匹沒有套龍頭的野馬樣,現正在奪龍頭,等龍頭奪好后,背起馬鞍子時,那時就由騎馬人了。”*越嶲縣民委會:《越嶲縣少數民族參觀代表傳達總結》(1954年3月3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46。
由于許多上層人士的立場與觀念轉變較慢,為推動邊疆早日進行社會改革,中共中央在堅持上層統戰政策的同時,越來越多地重視培養邊疆干部、發動下層群眾。1954年10月,中共中央在經過修改后,批發了當年7月全國統戰工作會議所通過的《關于過去幾年內黨在少數民族中進行工作的主要經驗總結》。在這份文件中,中共中央肯定了過去三四年來相關黨委組織少數民族上層人士“到北京及其他地區參觀”的做法,并且進一步論述了開展邊疆統戰工作的必要性。中共中央指出今后應采取兩個策略,即一方面“爭取和團結住一切可以爭取和團結的上層人物”,“換取他們對于改革舊制度的讓步和贊助”,“爭取改造其中的大多數”;另一方面則“逐漸發展革命力量(包括民族的、勞動人民的武裝力量)”,“造成形勢,使上層不能不同意廢除那些舊制度”。中共將這樣的策略稱作“比較巧妙的、另外一種形式的階級斗爭”。*《中共中央批發全國統戰工作會議〈關于過去幾年內黨在少數民族中進行工作的主要經驗總結〉》(1954年10月24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5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674、657頁。事實上,早在這個文件發出之前,中共在邊疆的政權建設就是采取統戰上層和培養下層“兩條腿走路”,非常重視民族干部的培養工作。但1954年以后,邊疆統戰工作的重心已經明顯放在后者,從而使得組織少數民族赴內地參觀的情形發生重要的變化。
與之前將重點放在組織邊疆民族上層到內地參觀不同的是,中共在1954年后開始大量組織勞動人民代表到內地參觀,將其變為培養民族干部的重要方式。以四川為例,1954年該省共組織7批參觀團,共約1260人次,其中1000人次以上是中共的基本群眾(包括積極分子和學員),“上層分子僅百余人”。1955年,該省提出除涼山新開辟地區與藏區尚未出來過的中上層人士外,赴內地參觀的名額主要留給“聚居地區各民族干部、積極分子、生產模范、學員、青年及雜居地區的生產積極分子”。*《四川省民委送西康、貴州、云南省民委關于送去“一九五五年四川省少數民族參觀計劃”提供參考一案的函》(1955年1月15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52。同年3月,川康兩省向國家民委報送了共同組織“少數民族各種英雄、模范人物及準備培養為領導骨干的民族干部”參加北京“五一”觀禮的請示報告*《四川省民委送國家民委關于川康共同組織赴京、赴內蒙等地參觀請批示的報告》(1955年3月5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52。。西康民委在同年下半年組織邊疆代表赴成渝參觀的計劃中強調,“選擇參觀人員應以作為培養建黨建團對象的民族干部、積極分子和民族武裝部隊的戰士為主”*《西康省民委送西康省委關于組織少數民族赴成都重慶參觀一案的報告》(1955年9月6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52。,將參觀訪問活動同中共在當地組織網絡的拓展和健全正式掛鉤。西康軍區在組織藏、彝民團的部隊干部赴成渝參訪后,也高度肯定參訪對于軍隊“建黨、團”的作用,甚至稱這批少數民族軍隊干部“在部隊中學習一年”也趕不上出去參觀“接受得多,進步得快”*《西康軍區藏、彝民團參觀情況總結(初稿)》(1955年5月25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54。。與之前參訪內地的邊疆上層人士不同的是,這些民族干部在出去參觀之前已經接受了中共的理論教育,有著一定的民族工作經驗,更加認同社會改革的方向。一位彝族學員在參觀工廠后,認為民主改革具有相通之處,工廠經過民主改革,“工人成為工廠的主人,工人工作情緒高,生產增加,看來我們彝區要生產增加,只有解放娃子才辦得到,彝區非實行民主改革不可”*《西康省西昌專區民族干部學校第五期學員參觀成渝總結》(1955年3月),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康017-54。。
從主要受眾為少數民族上層人士到主要為“建黨建團”培養對象,參訪活動的性質已然出現重要變化,預示著民主改革即將取代上層統戰成為下一步政策的主軸。邊疆各階層代表通過內地參訪則進一步走向分化,即將面臨非此即彼的政治抉擇。
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國家力量尚不足以深入邊疆的情勢下,為維護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推動邊疆地區的政權建設和社會改革,組織少數民族代表參訪內地成為中共處理邊疆民族事務的一種政策選擇。面對邊疆代表千差萬別的參訪動機,中共選擇通過參訪活動對其進行思想改造,以使其接受社會主義的理念和價值規范,為以后的社會改造打下基礎。參訪活動的流程與實質,同思想改造等政治運動有頗多類似之處。帶隊的中共干部組織政治學習、觀察態度立場、樹立優秀典型、開展教育批評和布置傳達任務,將代表按照階級出身和政治態度進行分類,并關注其參觀前后有無思想變化,以此掌握上層人士的思想動向。
少數民族上層人士前往內地,亦有著自身的文化理解和利益需求。對于部分邊疆代表而言,參訪內地活動意味著可以通過直觀的考察,了解新政權的政策與綱領,并可從中獲得部分政治和經濟利益。許多邊疆上層人士雖身處邊陲,但在近代中國的政治社會變遷過程中,有著與各種政治勢力打交道的經驗,深信憑借傳統的政治智慧可以應對新的時代。以西康藏族、彝族的許多上層人士而論,他們在民國時期長期周旋于中央和地方多股政治勢力之間,進行各種利益交換,使得其權力根基未受根本性的觸動。對于中共組織的參訪活動,許多人概以傳統王朝的“朝覲制度”視之,希望以配合的姿態,以承認共產黨領導換取繼續保持其地方權勢。在參訪的過程中,他們逐漸意識到中共與之前傳統王朝和其他政治勢力在政治目標上的根本性差異,不得不做出明確的政治抉擇。
參訪活動在一段時間內密切了共產黨同少數民族上層的聯系,增強了新政權的政治合法性。隨著新政權社會動員進程的加速,新的意識形態從內地輸入到邊疆,與當地原有的各種世界觀和文化理解交融混雜,推動復雜的邊疆上層人士群體進行新的分化組合。參觀訪問活動作為一種特殊的傳導機制,將內地的社會變革帶到邊疆,成為民主改革的前奏與先聲。
(本文作者 華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 廣州 510631)
(責任編輯 朱昌裕)
The Review on the Visit to the Inland of the Minority Representatives of Xikang in the Beginning of the PRC
Zhao Zheng
In the beginning of the PRC, in order to safeguard the national unity, consolidate the new people’s political power, and promote the political power and reform in border areas, the CPC organized the frontier minority representatives to visit the inland China, including Xikang. The CPC took it as an important united front policy to border areas, to demonstrate the construction achievements in the inland, strengthen the ideological education of the frontier representatives, enhance the recognition of the new regime, and encourage them to support the scheme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 Through the visit in inland, the minority elites were deeply influenced, and their political position became further differentiated. Organizing the visit to the inland is a special ideological reform movement under the leadership of the CPC which constitutes a prelude and harbinger of democratic reforms in the frontier.
D232;D633
A
1003-3815(2016)-07-003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