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刑事庭審實質化的庭外制度保障

王強之（華東政法大學，上海200042）

論刑事庭審實質化的庭外制度保障

王強之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200042）

盡管法庭審理階段是實現刑事訴訟庭審實質化的重中之重，但是刑事庭審之前的準備程序和刑事庭審結束之后的后續程序同樣不容忽視。我國刑事庭審之所以始終沒有擺脫形式化的局面，除了刑事法庭審判本身流于形式之外，還與刑事庭審之外的庭審前準備程序及庭審結束后的程序實質化現象具有重要關系。為了實現刑事庭審的實質化，當前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必須向刑事庭審之外延伸，為刑事庭審的實質化提供強有力的庭外保障。

刑事庭審形式化；刑事庭審實質化；庭前保障；庭后保障

盡管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通過不斷的刑事司法改革試圖強化刑事庭審的功能、避免法庭審判流于形式，但是從司法實踐來看，強化庭審功能、避免法庭審判流于形式的改革目標并沒有得到充分實現，刑事庭審形式化仍然是我國刑事司法面臨的一個最重要問題。在這種背景之下，黨中央在十八大之后對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以及庭審實質化改革做出了較為明確的部署。盡管理論界已經對刑事庭審實質化進行了廣泛討論并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但是學者們對于刑事庭審實質化的研究往往注重于刑事法庭審理這個階段，而對刑事庭審之前的準備程序和刑事庭審結束之后的后續程序有所忽略。在筆者看來，盡管法庭審理階段是實現刑事庭審實質化的重中之重，但是，如果不能從刑事庭審之前的準備程序和刑事庭審結束之后的后續程序為刑事法庭審理提供強有力的支持，那么不管刑事法庭審理有多么全面和徹底，都無法真正充分發揮刑事庭審的功能和確保刑事庭審在證據調查、事實認定、法律適用等方面起到實質性的或決定性的作用。換句話說，要想實現我國刑事庭審實質化的改革目標，僅僅著眼于刑事庭審的法庭審理是遠遠不夠的，而必須向刑事庭審之外延伸，即向刑事庭審之前的準備程序和刑事庭審結束之后的后續程序延伸，為刑事庭審的實質化提供強有力的制度保障。有鑒于此，有必要從庭前和庭后的制度保障角度來探討我國的刑事庭審實質化改革問題。

一、刑事庭審之外的實質化現象

刑事庭審實質化的基本要求就是要讓刑事庭審在證據調查、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等方面起到決定性的作用，確保證據舉證在法庭、證據質證在法庭、證據認證在法庭、案件事實查明在法庭、訴辯意見發表在法庭、裁判理由形成在法庭。這就意味著除了刑事庭審之外的環節，諸如庭前準備程序或者刑事庭審開始之后的后續程序都不得發揮實質性的作用。否則，刑事庭審的功能就會受到削弱，進而影響到刑事庭審的實質化。盡管自1996年立法機關修改刑事訴訟法以來我國一直比較重視刑事庭審的實質化，但是1996年我國《刑事訴訟法》和2012年我國《刑事訴訟法》都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刑事庭審之外的實質化現象。

（一）庭前審查程序的實質化

在1996年全國人大修改刑事訴訟法之后，理論界普遍認為1996年我國《刑事訴訟法》規定的庭前審查程序屬于程序性審查，而不再是實質性審查。這是因為，根據1996年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50條的規定，人民法院在對公訴案件進行審查之后，只要起訴書中有明確的指控犯罪事實并且附有證據目錄、證人名單和主要證據復印件或者照片的，法院就應當決定開庭審判，而不能再像以往那樣從實體上審查犯罪事實是否清楚、證據是否充分。盡管庭前準備程序改革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改變以往的先定后審現象，但是這種改革仍然不夠徹底。這是因為，承辦案件法官在審查公訴案件過程中，通過審查起訴書及其附加的證據目錄、主要證據復印件等材料仍然有可能對被告人是否有罪形成一定的印象，甚至形成初步的結論。在這種情況下，庭審法官在心里很難完全抹去他們在審查起訴書、證據目錄、主要證據復印件中所形成的印象或者初步結論。在庭審法官先入為主的情況下，刑事法庭審判難免陷入流于形式的狀態之中。尤其是在司法實踐中，為了減少復印費用，或者為了確保控訴成功，有些檢察機關干脆主動地將全部案卷材料交給人民法院進行審查，從而導致人民法院的庭前審查又回到了1996年之前的實質性審查狀態。

盡管理論界對1996年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50條的規定進行了深刻反思和強烈批評，但奇怪的是，在2012年第二次修改刑事訴訟法之后，立法機關不僅沒有按照許多學者的改革建議實行起訴狀一本主義，而且完全恢復了1996年之前的傳統做法，即根據2012年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72條的規定，人民檢察院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訴時，應該將案卷材料、證據移送人民法院。而在承辦案件的法官在開庭審判之前就能夠接觸控訴方全部案卷的情況下，以往的先定后審現象難免死灰復燃，從而大大影響刑事庭審的功能。正如陳瑞華教授所指出的那樣，盡管2012年我國《刑事訴訟法》對于庭前移送案卷制度的恢復，可以保證法官庭前全面閱卷，從而進行全面的審判準備，也可以有效地保證辯護律師查閱、摘抄、復制案卷材料，充分地進行辯護準備活動，但是那些事先已經全面閱卷的法官很可能會形成對“被告人構成犯罪”的預斷，并對辯護方當庭所做的無罪辯護產生反感甚至持抵觸態度，進而導致那種通過當庭審理來形成裁判結論的現代司法程序照樣無法建立起來，被告方照樣無法作出有效的辯護。①陳瑞華：《案卷移送制度的演變與反思》，《政法論壇》2012年第5期。

（二）庭前會議程序的實體化傾向

與1979年、1996年我國《刑事訴訟法》相比，2012年我國《刑事訴訟法》的一大變化就是在借鑒英美法系對抗制審判方式的基礎上確立了庭前會議程序。按照全國人大法工委的解釋，2012年我國《刑事訴訟法》之所以增加規定庭前會議程序，主要是因為該程序有利于確定庭審重點，便于法官把握庭審重點，有助于提高庭審效率，保證庭審質量。②郎勝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釋義（最新修正版）》，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395頁；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刑法室編：《“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條文說明、立法理由及相關規定》，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15頁。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在解讀《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關于庭前會議程序的規定時也認為，庭前會議程序對于審判人員對庭審活動做充分準備，準確把握庭審重點，保障庭審順暢進行，提升庭審效率具有重要意義。③江必新主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理解與適用》，中國法制出版社2013年版，第186頁。

盡管按照立法機關和司法機關的預計，庭前會議程序在理論上對于保障庭審順暢、提高庭審效率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是，如果承辦案件的法官沒有嚴格按照現行法律的規定只是就程序性問題聽取意見，而是就實體性問題甚至證據問題聽取意見，那么就有可能帶來庭前會議程序實質化的風險。從1996年我國《刑事訴訟法》實施情況來看，庭前會議已經呈現出明顯的“實體化”傾向，并僭越我國《刑事訴訟法》對它的定位，在一定程度上有取代正式庭審的征兆。其突出表現為庭前會議處理事項的范圍并不僅限于管轄、回避等程序性問題，還包括與定罪量刑相關的事實和證據等廣泛的實體性問題。并且，主持庭前會議的法官往往是合議庭成員，他們在庭前會議中對上述問題的理解和認識將不可避免地形成“預斷”，對后續的法庭審理產生重要影響。④汪海燕：《論刑事庭審實質化》，《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2期。這就意味著，在承辦案件法官通過庭前會議程序過多地聽取或者審查實體性問題的情況下，庭前會議程序就有可能削弱刑事庭審的功能，從而為刑事庭審的實質化蒙上一層陰影。

（三）在法庭之外形成刑事裁判結果

刑事審理與刑事裁判之間具有唇齒相依的內在聯系，即刑事審理是刑事裁判的基礎與前提，而刑事裁判是刑事審理的邏輯延伸和必然結果。這決定了要想實現刑事庭審的實質化，必須做到刑事審理與刑事裁判的有機統一。這是因為，只有在刑事審理與刑事裁判實現有機統一的情況下，法官才有可能根據法庭審理的具體情況盡可能地做出正確的裁判，從而真正地確保刑事庭審在證據調查、事實認定、法律適用等方面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如果法官所得出的裁判結論不是建立在法庭審理的基礎之上，而是建立在庭外因素的基礎之上，那么這種做法不僅帶來很高的錯判風險，而且會直接架空刑事庭審的功能，使刑事庭審的實質化成為無稽之談。而且，因為法庭審判采取了控辯雙方公平競賽、多方共同參與、公開聽證等符合程序正義的方式，所以法庭根據審理情況所產生的判決通常更容易受到控辯雙方的認同。⑤王超：《排除非法證據的烏托邦》，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309-310頁。為了更好地確保裁判結果建立在法庭審理的基礎之上，現代司法制度的一個基本要求就是法官在庭審結束之后應當盡量當庭給出相應的裁判結果。正是由于當庭宣判對于公開審判和刑事庭審實質化的重大意義，最高人民法院在1999年10月20日發布的《人民法院五年改革綱要》中明確要求各級人民法院，嚴格執行最高人民法院1999年3月8日發布的《關于嚴格執行公開審判制度的若干規定》，全面落實公開審判制度；人民法院開庭審判的案件，應當逐步提高當庭宣判率。最高人民法院于2013年10月9日發布的《關于建立健全防范刑事冤假錯案工作機制的意見》以及于2014年1月23日發布的《2014年人民法院工作要點》也強調“裁判結果形成在法庭，確保庭審不走過場”。

盡管我國一直在強化刑事庭審功能的審判方式改革，在客觀上要求法官應當盡量當庭宣判，而且最高人民法院也對當庭宣判作出了明確的要求，但是從司法實踐來看，我國法院的當庭宣判率卻非常低。例如，2008年10月26日，最高人民法院院長王勝俊在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五次會議上作《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刑事審判工作維護司法公正情況的報告》時透露，在2003年到2007年期間，全國法院的當庭宣判率平均為25.43%，2007年的當庭宣判率比2003年的當庭宣判率高5.31%。⑥王勝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刑事審判工作維護司法公正情況的報告——2008年10月26日在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五次會議上》，《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公報》2008年第7期。2000年5月19日至31日期間，最高人民法院咨詢委員會名譽主任、原副院長王懷安就審判方式改革進一步深化需要研究的問題，在江蘇法院系統進行考察時發現，在其所到過的法院，當庭宣判率一般只有10%至20%左右。⑦王懷安：《對審判方式改革和審判長選任的幾點思考——王懷安同志在江蘇法院考察》，載《人民司法》2000年第10期。另據某檢察院政策研究室的調查統計，在2007年至2009年期間，某縣公訴案件當庭宣判數在全部刑事一審案件中的比例分別為10.2%、11.5%和13.5%。⑧歐春燕：《淺議刑事審判當庭宣判——來自H縣的實證分析》，《湖南社會科學》2010年第1期。正是由于我國法院的當庭宣判率較低，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期間，不少全國人大代表呼吁法院提高當庭宣判率。⑨劉煒：《當庭宣判改革十字路口》，《民主與法制時報》2013年2月25日第A05版。由此可見，當庭宣判率低是我國推進刑事庭審實質化改革亟待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

二、刑事庭審之外實質化的主要原因

近年來，盡管我國一直在通過不斷的司法改革試圖強化刑事庭審的功能，但是從司法實踐來看，我國刑事庭審形式化現象始終沒有得到根本性的解決。這也正是黨中央決定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的一個重要原因。從前面的分析不難看出，刑事庭審之外的實質化現象無疑是造成我國刑事庭審形式化的一個重要原因。而從司法實踐來看，我國之所以在庭審準備階段和庭審結束之后的后續程序中形成實質化的現象，與如下幾個因素有很大關系。

（一）庭外閱卷的實質性影響

在我國長期沒有實行證據開示制度的情況下，辯護律師通過查閱檢察院向法院移送的案卷可以了解控方證據，從而為更好地履行辯護職能提供一定的基礎。如果在檢察院向法院移送有利于被告人的證據的情況下，法庭能夠更好地在查明案件事實的基礎上做出更加準確的裁判。并且，在充分接觸控方案卷材料的情況下，庭審法官在客觀上確實能夠更為從容地開展法庭審判活動。但是，我們還應該看到，案卷移送制度的所謂好處完全可以通過其他方式加以解決，如規定完善的證據開示制度、強化庭前會議程序的功能等。我們沒有必要在具有其他更好選擇的條件下過于遷就法官在閱讀案卷方面的不正當需求。畢竟，案卷移送制度在方便庭審法官的同時會帶來庭前預斷和法庭審判流于形式的惡果。可以說，自1996年以來，我國之所以一直無法從根本上扭轉刑事庭審形式化的局面，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法官庭外閱卷的實質化，即在實行案卷移送制度的情況下，庭審法官通過庭外閱卷的方式就可以對檢察機關提起公訴的刑事案件形成心證和裁判結論，進而導致庭審法官的法庭審理失去應有意義。

一方面，在庭審法官通過庭外閱卷已經對犯罪事實或法律適用形成心證的情況下，庭審法官在法庭審理的過程中對證據調查、事實認定、法律適用所形成的直接印象很難對裁判結論產生實質性的影響，而真正決定裁判結論的往往是庭審法官的庭外閱卷的判斷或者庭審法官對控方案卷材料的書面審查。這不僅在于我國法官長期以來養成了通過書面審查案卷形成裁判結果的司法習慣，而且在于我國法官尚不足以具備在法庭上僅僅通過聽審稍縱即逝的信息就形成裁判結果的司法技藝和專業素養。一個突出的例證就是，庭審法官往往不是在庭審結束之后立即當庭給出裁判結論，而是擇日宣布裁判結果，即在庭審結束之后再經過一段時間才給出相應的裁判結果。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在庭審法官通過閱讀看得見、摸得著的案卷材料從而充分了解控方證據，甚至對指控事實形成心證的情況下，再讓庭審法官完全撇開其閱卷成果而僅僅依賴于其在庭審過程中所獲得的信息來給出裁判結果，是庭審法官很難逾越的一道心理難題。正像德國魏根特教授在評價職業法官如何適用非法證據排除規則時遇到的難題所指出的那樣，鑒于證據由職業法官進行評斷，這些職業法官通常了解即使是“應當排除的”事實，因為他們在審前已經檢查過公訴人的案卷。因此，排除證據需要法官從他們的頭腦中刪去特定的事實，并且將判決建立在一種假定的事實上，而不是他們所了解的事實。即使法官愿意遵守法律的要求，不考慮被排除的信息，但讓他去作出他知道與案件的“真正”事實沒有聯系的決定在心理上是困難的。從而，法官試圖達到能夠與“真正”事實相協調的判決，并且知道他們必須不能在判決的口頭或者書面解釋中提及這些事實。從這方面講，排除證據只不過是為法庭論證判決增加困難。①［德］托馬斯·魏根特：《德國刑事訴訟程序》，岳禮玲、溫小潔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88頁。

另一方面，在庭審法官具備充足的機會和時間接觸控方案卷材料的情況下，無論是通過庭前閱卷還是通過庭后閱卷，庭審法官通過閱讀案卷都會對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形成一定的心證。而在庭審法官通過對控方案卷材料的書面審查形成心證的情況下，法庭審理就會失去應有意義。正如有的學者所分析的那樣，“在裁判結論來源于法官庭外閱卷的情況下，法庭審判的過程與內容如何就會被認為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既然如此，刑事庭審過程是否符合程序正義標準也很難受到法庭的應有重視。因為，在庭審法官看來，反正他們無法左右裁判的結果，與其裝模作樣或者吃力不討好地按照程序正義標準進行繁瑣的法庭審判，還不如隨便敷衍一下了事”。②同前注⑤，王超書，第345頁。正是基于這種心態，在司法實踐中常常出現許多有悖常理的現象。以證人出庭作證和排除非法證據為例，從理論上講，證人出庭作證不僅有助于控辯雙方對證人進行詢問和交叉詢問，進而檢驗證人證言的真實性、可靠性，而且有助于實現公正審判，促進庭審法官更好地查明案件事實真相。但令人感到荒唐的是，在許多案件的法庭審理過程中，并非證人不想出庭作證，而是庭審法官根本不愿意或者人為阻止證人出庭作證。而之所以出現這種現象，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通過閱讀案卷已經充分了解案件事實的情況下，許多法官對于證人出庭作證根本沒有興趣。在許多法官看來，證人出庭作證只不過是查明案件事實的一種手段而已，如果證人證言的可靠性得到保障，證人出不出庭實在無關緊要。③周菁、王超：《刑事證據法學研究的回溯與反思——兼論研究方法的轉型》，《中外法學》2004年第3期。也就是說，如果庭審法官通過庭外閱卷對證人證言筆錄或者犯罪事實形成心證，那么庭審法官就會失去傳喚證人出庭作證的動力和興趣。

（二）刑事裁判決策的行政化

司法的親歷性決定了審理與裁判應該做到有機統一。只有在審理與裁判做到有機統一的情況下，刑事庭審的實質化才具備較為堅實的基礎。多年以來，刑事庭審形式化現象之所以一直沒有得到根本性的解決，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刑事裁判決策的行政化沒有得到根本性改變的情況下，審理與裁判很難做到有機統一。在審者不判、判者不審的情況下，刑事庭審只能走向形式化。刑事裁判決策的行政化現象與我國法院系統內部實行的審判委員會制度、案件審批制度、案件請示制度具有極大關系。

首先，審判委員會制度是頗具中國特色的一項司法制度。盡管審判委員會在現實條件下具有一定的合理性，①參見蘇力：《基層法院審判委員會制度的考察及思考》，《北大法律評論》1998年第2期；蘇力：《送法下鄉：中國基層司法制度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8-145頁、第345頁。但是審判委員會的決策方式決定了審判委員會制度的一個重大弊端就是造成審者不判、判者不審的審理與裁判相分離的現象。根據最高人民法院于1993年9月11日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工作規則》的相關規定，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的案件方式具有強烈的行政化色彩，而與司法程序相去甚遠。第一，盡管審判委員會對討論的案件具有決策權，而且對于審判委員會的決定，合議庭必須服從和執行，但是審判委員會既不直接參與案件的審理，也不閱讀案卷。第二，擬提交審判委員會討論的案件必須遵循相應的流程，即先由合議庭和承辦人在會前寫出審查報告，在報庭長、主管副院長審批之后，提請院長決定是否將案件提交審判委員會進行討論決定。第三，審判委員會的討論具有單方性，即只有審判委員會委員以及承辦人才能參與審判委員會的討論，訴訟當事人或者其他訴訟參與人不能參加審判委員會的討論。承辦人對討論的事項應當事先做好準備，根據會議主持人的要求向會議匯報，并負責回答委員提出的問題。第四，審判委員會實行民主集中制，對議題應當展開充分討論。審判委員會的決定，必須獲得半數以上的委員同意方能通過。少數人的意見可以保留并記錄在卷。第五，審判委員會的決定具有強制性，合議庭或法院其他有關單位應當執行，不得擅自改變，如有異議，須報經院長或副院長決定是否提交審判委員會重新討論決定。第六，審判委員會的討論具有秘密性，即審判委員會委員、列席人員、秘書和書記員，應當遵守保密規定，不得泄露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的事項。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事項，須作出會議紀要。審判委員會會議紀要，屬機密文件，未經批準，任何人不得外傳。從審判委員會的運作方式不難看出，審理與裁判的分離可以說是審判委員會制度的必然結果。進一步而言，負責法庭審理的合議庭對案件處理結果只有建議權或初步的判斷權，而沒有最終的裁判權和決策權；盡管審判委員會對案件具有最終的裁判權，但是審判委員會只是通過聽取承辦人口頭匯報、秘密討論、集體表決的方式決定案件，而無需親自參與法庭審理。顯而易見，對于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的案件而言，在合議庭無法左右其裁判結果而不得不服從審判委員會決定的情況下，刑事庭審的功能就會受到嚴重削弱。在這種情況下，試圖讓合議庭在審判中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就會成為一句空話。

其次，由于法院的司法權與行政機關的行政權在所解決事項的性質、價值追求、法律功能等方面存在的顯著差異，就必然要求司法權與行政權的運行在程序、原則、方式等方面應當有所不同，而且也必然要求司法機關的設置與組織機構應當有別于行政機關的設置與組織機構，同時，這些差異也決定了司法權在本質上應當是一種判斷權，而行政權則是一種處理權。②趙鋼、劉學在：《我國法院行政化、企業化傾向之初步批判》，《訴訟法論叢》2002年第7卷。正是基于司法權與行政權之間的巨大差異，現代司法理論認為法官在辦理案件過程中應當堅持獨立審判原則，即除了服從憲法和法律之外，法官既不能有任何上司，也不能受其他任何單位或者個人的干預。正如馬克思在《第六屆萊茵省會議的辯論》這篇文章中曾經指出的那樣：“法官除了法律之外就沒有別的上司。”③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76頁。只有這樣，司法才有可能在知識上和操作技能上阻隔外行人士入侵，減少道德話語的侵入，使法律活動專門化的而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指揮干預的領域。④孫笑俠等：《法律人之治——法律職業的中國思考》，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8頁。但是，在新中國成立以后，我國法院內部逐漸形成了行政化的司法管理模式，即普通法官受審判長領導，審判長受副庭長、庭長領導，副庭長、庭長受主管副院長領導，副院長受院長領導，而在法庭審理之后、正式作出判決之前，承辦案件的法官需要將案件審理的具體意見層層上報主管的行政業務領導，如副庭長、庭長、主管副院長、院長等，由這些領導對案件的最終結果進行層層把關和審批。盡管案件審批制度違背了現代司法的基本理念，而且飽受理論界的批評，但是為了規避錯案責任追究等方面的責任風險，許多法官實際上也非常樂意將自己審理的案件向業務領導匯報。畢竟，凡是經過領導審批的案件，很難被定性為錯案。盡管案件審批制度有助于法官規避因為錯案責任追究、司法考核等方面的責任風險，但是這往往以削弱合議庭審判權和法庭審判流于形式為代價。而這正是我國刑事庭審形式化一直難以得到根本改觀的一個重要原因。畢竟，在實行案件審批的情況下，不僅導致法院內部的行政業務領導凌駕于法庭之上，而且導致審理與裁判相脫節，即法庭只負責審理案件而無法左右最終的裁判結果，而行政業務領導雖然沒有親自參與法庭審理，但是卻能夠憑借其案件審批權左右案件的最終處理結果，進而實際上成為案件的幕后裁判者。在審理與裁判相互脫節的情況下，合議庭很難在審判中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從而導致其法庭審理實際上陷入流于形式的狀態之中。

最后，請示本來是行政領域常用的一個概念，但是，在我國法院系統內部習慣于采用行政管理模式的情況下，請示逐漸成為我國法院開展審判工作的一種重要方式。尤其是在近年來法院系統內部強化司法考核、錯案責任追究的情況下，案件請示甚至成為下級法院法官規避或者降低辦案風險的一種重要方式。盡管案件請示制度具有一定的時代背景和現實基礎，但是這種制度的缺陷也是顯而易見的。這不僅在于案件請示制度使上下級法院之間的監督關系異化為帶有行政化傾向的領導關系，而且在于這項制度違背了司法的親歷性，產生審理與裁判相分離、法庭審判流于形式的不良傾向。一方面，案件請示的流程具有較為典型的行政色彩。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的相關司法文件和司法解釋，當基層人民法院或者中級人民法院在審判過程中遇到法律難題時，它們應當將需要請示的案件逐級向最高人民法院匯報。高級人民法院有權對中級人民法院或者基層人民法院的請示匯報進行把關和篩選。最高人民法院就案件請示向高級人民法院作出的答復或批復具有司法解釋的法律效力，地方各級人民法院必須無條件地遵照執行。另一方面，在實行案件請示的情況下，上下級法院的審判都有可能因為案件請示而流于形式。就下級法院而言，在它向上級法院進行案件請示的情況下，上級法院的指示意見或答復無論是否正確，或者與下級法院的意見無論是否吻合，下級法院通常都會拱手相讓自己的獨立裁判權，心甘情愿地服從于上級法院的指示意見或答復。畢竟，在這種情況下，即使當事人提出上訴或者檢察機關提起抗訴，下級法院也不用擔心其裁判結果被上級法院所推翻。就上級法院而言，在下級法院的裁判結果已經體現其意見或意圖的情況下，上級法院在上訴審理的過程中就沒有必要考慮下級法院所作的裁判是否存在錯誤，以及是否需要糾正下級法院作出的所謂裁判。在這種情況下，上級法院的上訴審判就會流于形式，很難再充分發揮上訴審理的糾錯或救濟功能。

（三）司法的地方化

現代司法理論認為，法官獨立審判是實現司法公正的邏輯前提。正如美國法學家亨利·盧米斯所指出的那樣：“在法官作出判決的瞬間，被別的觀點，或者被任何形式的外部權勢或壓力所控制或影響，法官就不復存在了。……法院必須擺脫脅迫，不受任何控制和意想，否則他們也不再是法院了。”①［英］羅杰·科特威爾：《法律社會學導論》，潘大松等譯，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236-237頁。盡管我國憲法和法律一直強調人民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但是現行法律只是強調人民法院的審判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而沒有排斥其他主體對審判工作的干預。從司法實踐來看，在司法地方化的背景之下，地方黨政機關對審判工作的干涉早已經成為司空見慣的現象。正因如此，《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將防止司法地方化、禁止地方黨政機關隨意干預司法活動作為全面深化司法改革、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重要措施。

盡管司法地方化是我國法治建設尚不健全的產物，但是司法地方化對司法活動的負面影響應該引起我們的足夠重視。實際上，近年來，我國之所以通過審判方式改革的途徑難以從根本上解決刑事庭審形式化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在司法地方化的背景之下，法院的刑事審判活動常常受到地方黨政機關的干涉。而在地方黨政機關干預刑事審判的情況下，再加上地方黨政機關相對于人民法院所具有的獨特優勢和權威力量，即使地方黨政機關的意見或者指示存在嚴重錯誤，人民法院在刑事審判過程中也只能屈從地方黨政機關的干預，充分考慮地方黨政機關的指示精神或者某種暗示，而無法完全獨立自主地根據法庭審理的情況作出最終的裁判結果。這種做法不僅潛藏了極大的錯判風險，而且在法院的刑事審判活動屈從于地方黨政機關干預的情況下，刑事庭審就會因為無法左右最終的裁判結果而完全淪為一種形式。在受到地方黨政機關干預的情況下，人民法院在刑事審判活動時甚至不得不扭曲法庭審判的進程或者侵犯辯護方的訴訟權利，以便使法庭審理所調查的證據和認定的案件事實與地方黨政機關的指示精神相吻合。

三、化解刑事庭審之外實質化的基本思路

由于刑事庭審形式化在我國刑事司法實踐中是一個由來已久的問題，因此，如何強化刑事庭審功能、實現刑事庭審實質化既是理論研究的熱門話題，又是我國司法改革的一個重點。我國在刑事庭審實質化進程中不僅需要關注法庭審理程序，而且應該高度重視刑事庭審之外的因素對刑事庭審實質化的負面影響。筆者認為，我國亟待采取以下幾項措施為刑事庭審實質化提供強有力的庭外保障。

（一）切斷控方案卷材料與刑事庭審之間的有機聯系

我國刑事庭審形式化的一個突出表現就是，刑事庭審法官往往不是通過聽審控辯雙方當庭的舉證、質證和辯論來形成裁判結論，而是通過庭前閱讀或者庭后閱讀控方案卷材料的方式作出最終的裁判結果。這意味著，要想推進刑事庭審實質化改革，必須切斷控訴方案卷材料與刑事庭審之間的有機聯系，以便確保刑事裁判結論來源于法庭，而不是庭審之外的控方案卷材料。

首先，取消案卷移送制度。盡管案卷移送制度在客觀上既有助于法庭更加從容地開展法庭審判活動，又能夠保障辯護律師充分了解控訴方證據，但是這是以法庭審判流于形式為代價的。可以說，只要刑事庭審法官能夠充分接觸到控方案卷材料，刑事庭審法官就會不可避免地通過閱讀案卷來慢慢地或者更加從容地形成裁判結論，而不愿意通過聽審控辯雙方的舉證、質證和辯論來當庭形成裁判結論。顯而易見，相對于法官從容裁判和滿足于辯護方對控方證據的知悉權而言，避免刑事庭審形式化在我國刑事訴訟中具有更重要的價值。從這個角度講，案卷移送制度無疑是弊大于利的一項制度設計。正因如此，我國要想真正實現刑事庭審實質化，很有必要取消案卷移送制度。另外，從案卷移送制度與刑事證據規則之間的關系而言，也有必要取消案卷移送制度。這是因為，在實行案卷移送制度的情況下，由于庭審法官能夠充分接觸控訴方單方面制作或者移送的各種證據材料，因此，庭審法官在適用刑事證據規則的必要性和有效性就會大打折扣。而在庭審法官沒有認真貫徹落實刑事證據規則的情況下，刑事庭審的實質化就會成為空談。

其次，構建證據開示制度。一般認為，證據開示制度既是英美法系實行對抗制所必不可少的配套制度，又是促使審判實質化的重要因素。這意味著，我國在取消案卷移送制度之后，通過證據開示制度確保控辯雙方相互了解對方證據，不僅有助于控辯雙方之間進行充分的對抗，而且有助于推動刑事庭審的實質化。借鑒英美法系國家對抗制的成功經驗，我國可以從如下幾個方面構建證據開示制度。第一，關于證據開示的主體，應該實行雙向開示，即控辯雙方均有義務向對方開示證據。這不僅是證據開示制度的通例，而且有助于控辯雙方在法庭審判過程中實行平等武裝。但是，基于控辯雙方的力量對比過于懸殊，可以設定檢察機關承擔更多的證據開示義務。第二，在證據開示的時間方面，從理論上講，現行刑事訴訟法規定的辯護方在審查起訴階段的閱卷與證據開示具有相似之處，但是，在控辯雙方存在利益對立關系的情況下，由辯護人在檢察機關進行閱卷并不能充分滿足辯護方證據開示的需要。有鑒于此，筆者主張在檢察機關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訴之后的人民法院庭前準備程序中進行證據開示較為恰當。第三，在我國將來設立預審法官的情況下，由預審法官在庭前準備程序中主持證據開示，讓檢察機關向辯護方開示所有有罪、無罪或者罪輕的證據，而辯護方有必要向檢察機關開示被告人不在犯罪現場或者不負刑事責任方面的證據，如不在犯罪現場、缺乏責任能力、正當防衛、緊急避險方面的證據等。第四，為了更好地促使控辯雙方履行證據開示義務，如果有一方拒絕進行證據開示，那么法庭應當禁止該方向法庭提交未經開示的證據，庭審法官也不得將未經開示的證據作為定案的根據。

最后，設立預審法官制度。盡管取消案卷移送制度有助于減少庭審法官的庭前預斷，但是這種改革仍然不夠徹底。這是因為，庭審法官通過庭前準備程序，如通過庭前會議程序，仍然有機會接觸控方證據。有鑒于此，要想徹底地避免先定后審現象，我國應該對庭前準備程序繼續進行改革。那就是，為了避免法官重蹈先入為主、庭前預斷即先定后審的覆轍，增強刑事庭審的功能，推進刑事庭審的實質化，我國可以借鑒國外的一些成功經驗，改變庭審法官既負責庭前準備程序又負責法庭審理的局面，構建預審法官制度，實行庭審法官與預審法官之間的分離。在構建預審法官制度之后，刑事審判程序將會分成庭前準備階段和審判階段。設立預審法官制度的重要目的就是改變我國刑事訴訟法長期以來的庭審法官既負責庭前準備又負責法庭審理的現象，由預審法官專門負責庭前準備程序，由庭審法官專門負責案件的全面審理與裁判。只有這樣，庭審法官才不至于因為事先接觸到控方證據而形成先入為主的偏見或者預斷。概括說來，預審法官的職責就是專門在庭前準備程序中對案件進行程序性的審查，實施一些程序性的活動，為庭審法官集中精力進行法庭審理做好充分的準備。這些程序的審查或者活動主要包括是否應當將案件交付審判，主持控辯雙方的證據開示，通過庭前會議程序整理控辯雙方的爭點、處理某些程序性的問題，甚至是解決非法證據、傳聞證據是否應當加以排除等有關證據能力方面的問題。顯而易見，在實行預審法官制度從而確保預審法官與庭審法官相分離的情況下，不僅有助于防止庭審法官形成先入為主的偏見或者預斷，而且有助于確保庭審法官集中精力進行法庭審理，提高刑事審判效率，推動刑事庭審的實質化。

（二）強化合議庭的功能

我國刑事庭審形式化的最主要表現就是合議庭的功能沒有得到充分的實現，如合議庭難以當庭形成裁判結論，合議庭難以根據法庭審理的實際情況給出最終的裁判結論，而不得不屈從來自合議庭之外的某種權威但未必正確的結論或者意見。我國刑事審判之所以形成審者不判、判者不審的現象，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在于我國現行的行政化辦案模式和審判委員會制度。要想實現刑事庭審實質化的改革目標，我國應當改變一直以來較為流行的行政化辦案方式，改革審判委員會制度，確保合議庭能夠根據庭審情況當庭形成裁判結果。

首先，改變行政化的辦案方式。諸如院庭長審批、案件請示匯報之類的辦案方式不僅有悖于司法的親歷性、公開性、公正性，而且帶來審者不判、判者不審的惡果，進而嚴重削弱合議庭的功能，導致合議庭難以進行實質性的庭審。為了徹底擺脫帶有行政化傾向的辦案方式對合議庭功能、刑事庭審實質化的巨大負面影響，應當徹底廢除案件審批制度以及案件請示匯報制度，還權于合議庭，讓合議庭按照現代司法的基本規律對案件進行全面而徹底的審理，完全根據庭審的實際情況獨立自主地作出相應的裁判結果。在這種情況下，院長、庭長的職責只是程序性或者宏觀性的，如分配案件、案件流程監督、研究制定審判政策等，或者對已經審理的案件進行完全事后性的監督，而不能以各種名義過問或者干預具體案件的審理與裁判。只有做到這樣，合議庭才有可能放心大膽地或者理直氣壯地進行實質性的法庭審理。只有在合議庭能夠完全獨立自主地行使審判權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做到讓審理者裁判，由裁判者負責。為了避免上下級法院之間的監督與被監督關系因為案件請示制度而演變成為領導與被領導關系，應徹底廢除案件請示制度。至于上級人民法院對下級人民法院的監督，或者最高人民法院對全國法院的監督，應該嚴格按照刑事訴訟法的規定，通過上訴程序、死刑復核程序、再審程序等法定程序來實現，而不能將審判監督寄托在諸如案件請示匯報制度之類的非司法程序之上。

其次，增強審判委員會的親歷性和公開性。審判委員會制度是頗具中國特色的一種司法制度。客觀地說，我國法官素質仍然不盡如人意、法官難以抵御外界壓力等因素的影響，審判委員會制度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這也正是雖然理論界強烈批評審判委員會制度而我國仍然堅持該制度的一個重要原因。但是，我們還應該看到，審判委員會制度確實存在與現代司法規律不相吻合的地方。為了充分發揮審判委員會制度的積極作用，將該制度在庭審實質化方面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可以從三個方面加強審判委員會改革。一是盡可能地縮小審判委員會討論和決定的案件范圍，即由審判委員會討論的案件范圍只能局限于可能涉及國家安全、社會穩定的重大案件或者新型案件，而不能將疑難、復雜案件也納入審判委員會的討論范圍。畢竟，司法實踐充分證明，審判委員會未必比合議庭更能解決疑難、復雜案件。二是為了保證審判委員會的專業性，可以按照案件的類別設置專業審判委員會，如民事審判委員會、刑事審判委員會等。三是為了增強審判委員會討論和決定案件的親歷性和公開性，可以考慮設立控辯雙方參與制度。進一步而言，當審判委員會在討論案件時，必須在公訴人員、辯護人或者辯護律師在場的情況下才能進行。在討論的過程中，審判委員會委員可以向公訴人員、辯護人發問。如果審判委員會委員的討論存在違紀、違法行為，公訴人員和辯護人可以當場提出異議。在缺乏公訴人員、辯護人或者辯護律師參與的情況下，審判委員會的決定視為無效。當審判委員會在討論結束之后進行表決時，公訴人員、辯護人則不能在場。

最后，確保合議庭當庭形成裁判結果。合議庭當庭形成裁判結果不僅有助于增強刑事審判的公開性，而且有助于實現刑事庭審的實質化。為了更好地體現合議庭的審理和裁判功能，確保合議庭真正地在證據調查、事實認定、法律適用、裁判結果等各個方面起到實質性的、決定性的作用，筆者建議我國在修改刑事訴訟法時明確規定，除了案件需要由審判委員會進行討論和決定以外，合議庭在法庭審理結束之后應當及時進行評議；并且合議庭在評議之后應當及時、當庭宣判裁判結果。為了確保合議庭在法庭審理之后當庭形成裁判結果，我國還有必要將當庭宣判率納入司法考評的指標體系之中。對于那些當庭宣判率沒有達標的法官，應當從司法考評的角度進行負面的評價。

（三）減少司法的地方干預

獨立審判不僅是公正審判的基礎和前提，而且是刑事庭審實質化的重要基礎。在司法實踐中，刑事庭審形式化之所以始終沒有得到根本性的解決，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法官的獨立審判受到各種庭外因素的影響。因此，要實現刑事庭審實質化，必須確保庭審法官能夠獨立行使審判權。而要想實現庭審法官獨立行使審判權，不僅需要通過改進法院系統內部的行政化辦案模式來強化刑事庭審的功能，而且應該正確處理法院與地方黨政機關的關系，逐漸消除地方黨政機關對人民法院審判工作的不當干預。除了按照十八屆三中全會、四中全會的部署，推進司法與行政區劃相分離、深入貫徹落實領導干部干預司法活動、插手具體案件處理的記錄、通報和責任追究制度之外，筆者認為還應該著重注意如下幾個問題。

首先，正確處理黨的領導與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之間的關系。具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基本國情決定了，盡管人民法院應當獨立行使審判權，但是絕對不能借口審判獨立而否定黨對司法工作的領導。實際上，如果沒有黨的堅強領導，那么人民法院不可能獨立行使審判權。盡管黨對司法工作的領導與人民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之間存在一致性，但是在某些情況下黨的領導與人民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之間也存在一定的緊張關系。例如，地方政法委的協調定案就會影響到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有鑒于此，要想減少司法的地方化，必須正確處理黨的領導與人民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之間的關系。一是必須確保地方黨務機構在憲法和法律的范圍內活動，不能以任何理由突破憲法和法律的界限。二是必須明確地方黨務機構對司法活動的領導只能是總體領導，即政治領導、思想領導和組織領導，而不是對司法業務的具體領導，尤其是不能以各種名義代替人民法院對具體案件進行定性和決策。

其次，徹底廢除人大個案監督制度。根據我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人民代表大會顯然有權監督人民法院的審判工作。但是，人大及其常委會在監督過程中是否可以采用個案監督的方式，在社會各界引起了廣泛爭議。在社會各界對人大個案監督存在廣泛爭議的情況下，2006年我國《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監督法》并沒有將個案監督作為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行使監督職權的一種方式。但也有學者表示，地方各級人大常委會對個案行使監督權并不違法。①貴立義：《論憲政制度下的個案監督——〈監督法〉之我見》，《法治研究》2009年第3期。在這種背景之下，盡管有很多地方已經取消了個案監督的做法，但是個案監督在某些地方仍然得以保留，或者存在變相個案監督的做法。另據考察，在《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監督法》實施之后，無論是法院還是人大及其常委會并不排斥個案監督，只是不再使用比較敏感的詞匯和明顯的立法來實施；個案監督在現實中依然存在，只不過變得更加隱性化和基層化。②劉德興、李延鋒：《人大個案監督與法院獨立審判的矛盾性和兼容性探析》，《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在筆者看來，盡管人大個案監督在實踐中具有一定的積極作用，但是這往往是以犧牲人民法院的獨立審判、損害司法的權威性、造成司法的地方化為巨大代價的。為了盡可能地減少司法的地方化，確保人民法院能夠獨立行使審判權，減少審者不判、判者不審現象的發生，筆者建議徹底廢除人大個案監督或者變相的人大個案監督制度。

最后，實行自治性的司法管理。獨立行使審判權原則不僅要求人民法院在審理和裁判活動中能夠做到獨立自主，而且要求人民法院應當進行獨立自主的司法管理。這是因為，如果人民法院的司法管理受制于其他黨政機關，那么人民法院的審判活動難免受到其他黨政機關的影響。司法實踐證明，在人民法院的人財物管理受制于地方黨政機關的情況下，地方黨政機關干預人民法院的審判活動早已成為屢見不鮮的現象。這或許是《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要求“推動省以下地方法院、檢察院人財物統一管理”、以便“確保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審判權檢察權”的一個重要原因。盡管這項改革有助于提升人民法院司法管理的自治性，但是這項改革仍然不夠徹底。進一步而言，在人民法院人財物統一由省級進行管理的情況下，人民法院的審判活動難免受到省級黨政機關的牽制。在筆者看來，要想從根本上解決司法地方化或者司法地方保護主義這個問題，我國有必要進一步將人民法院的人財物管理統一由最高人民法院負責實施，即由最高人民法院設立專門的管理機構，對全國法院的人事編制、審判經費、機構設置等作出預算和規劃，在得到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批準之后，由最高人民法院專門管理機構在各省市高級人民法院的協助之下負責實施。

（責任編輯：江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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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512（2016）09-0150-11

王強之，華東政法大學刑事訴訟法學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