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奇
詩意·自若·原粹(二)——“上游美學”論綱
沈 奇
“上游美學”一說,系在筆者多年的美學思考基礎上,經由對包括西部詩歌在內的現代漢詩研究和西部美術理論研究與當代書畫研究,逐步引發梳理出的一個新的學術理念。這期間,還帶著這一理念,同美術評論家程征、張渝一起,共同策劃并出任學術主持,為陜西美術博物館連續成功舉辦五屆“高原·高原——中國西部美術展”,也為“上游美學”的理論思路增加了新的考量。
本文思路,基本上由四個展開:正題中的“詩意”、“自若”、“原粹”,副題中的“上游美學”,互為關聯,構成一個“家族譜系”,相互闡釋與認證后,有關“上游美學”的理念,大體也就清楚了。
上游美學;詩意;自若;原粹
自 若
包括所謂“文化人”以及“文藝工作者”在內的當代中國人,僅就精神氣息而言,比之包括“現代”“后現代”乃至一些“前現代”國家之人,到底差別在哪?可以說,只“自若”一詞,立判分明。
或可由此虛構一個“行為藝術”——隨機抽樣拍攝一百個國家各一百幅街頭行人肖像,然后比照觀察,自會發現,“自若”的缺失,在當代國人這里是多么明顯和嚴重。假若再將這樣的拍攝對比,限定在所謂“文化人”范圍內,其“慘狀”更是可想而知——無論文本還是人本,無論“廟堂”、“民間”還是“在路上”,虛于“自若”而只在“顧盼”,以致“自信”無著,早已成百年國族一大痼疾。作為常識,我們知道,所謂“莊玄境界”,所謂“魏晉風骨”,所謂“漢唐精神”,所謂“天機舒卷,意境自深”【2】等等,其核心所在,無不與主體精神之“自若”相關。“自若”既失,方方面面的墮退,皆成必然。近年學界熱議的中華“文化身份”之重新確立問題,實質也在這里。
說“自若”,先得說與“自若”相關的其他幾個和“自”有關的詞,如“自由”、“自在”、“自得”、“自然”等,以作佐證。
西人有言:人生而自由。這話反過來理解,實際上是在提醒人生而不自由;正因為不自由,才老想著要去爭那個自由。其實爭也沒用,人類發明文化,推進文明,說到底,就是要將天下的人和事歸類分層,以求有序管理和有效交往,及至現代,更是通過各種空前進步空前科學的手段,將所有身心本不一樣的個人,硬生生調理成體制化及時尚化的類的平均數,沒了個性,還談何自由?
便有藝術家們站了出來,要堅持爭那個自由,稱藝術創造為掙脫社會枷鎖的“獲救之途”,大有“舍我者誰?”的架勢,為此一二百年來趨之若鶩者如過江之鯽,前赴后繼而蔚為壯觀??捎^到最后,也大多只是造了些形勢、觀念、運動和有關藝術家們的故事而已,沒見為現代人帶來多少“自由之路”可去走。這還說得是西方,再要看當代國人,就更不堪了。
沈 奇,詩人,文藝評論家,西安財經學院文學院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美術博物館學術委員。著有《沈奇詩選》《沈奇詩學論集》(三卷)及文藝評論集《文本與肉身》《秋日之書》等14種, 編選《西方詩論精華》《現代小詩300首》等9種,部分學術論文及詩歌作品被翻譯為英、美、德、瑞典、丹麥、日本及拉脫維亞等文字。
自由方得自在。也只有自在的人才可能有效地談論藝術或從事藝術。藝者“異”也。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發為神游于物外,顯為個在于群上,乃“異”而藝。這個“異”,就是個我的自在。藝術的功用,無論在藝術家那里還是在藝術欣賞者那里,都是為著跳脫各種體制性話語的拘押與束縛,由類的平均數回返本初自我的個在空間,得一時之精神自由和心靈自在。
因此在常人眼里,詩人和藝術家總是有些“另類”,乃至視為“異族”。其實到了當代,這樣的“異族”也大多有其“異”表,無其真自在。真自在的人貴有“心齋”,不為時風所動,亦不為功利所惑,而得大自在;有大自在之心性,方通存在之深呼吸。
藝術家更得是如此:先修得一個獨立自在的“心齋”來養就獨立自在的筆墨,才可進一步談“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以求創造。特別是中國詩文書畫,從發生學的角度來看,本來就是既生于境又生于心的物事,更是古代文人隱修獨善的一種生活方式,而今,卻大都成了獲取名利的角逐,無不充滿了功利的張望和虛構的榮譽。一時成功者遂虛驕傲慢,一時未成功者則虛張聲勢,總是心有旁騖而難得自在,那筆墨中也便難免虛浮造作之氣了;所謂心境既亂而風骨不存,一切皆無從談起。
以“自得”作中國文學藝術精神之靈魂觀,是筆者近年小小的一個新領悟,且以為,近百年現代、當代中國文學藝術之精神的迷失、彷徨、以至破敗,皆與失去了這一“關鍵詞”的內涵有關。
想來古人寫詩作畫,無論是“直言取道”還是“曲意洗心”,是“兼濟天下”還是“獨善其身”,起根發芽,都先是打自個兒得意而生的,沒有一個預設的“服務對象”或“展示平臺”,來提醒你該如何寫怎樣畫,以及“創新”、“探索”、“筆墨當隨時代新”諸如此類的“鬧心”話題生干擾。即或有知己相投,那也只是三兩素心人商量培養之事,無涉“運動”,更鼓噪不了“潮流”的。這是就其藝術發生而言,從“接受美學”說,也只是各從所好,各取所愛,個人樂意之事,仍屬于“自得”。自現代以降,問題來了,凡文學與藝術,無論發生還是接受,一律拉著時代的手,跟著潮流走,從“啟蒙”到“宣傳”再到“市場”與“時尚”,一路折騰過來,越來越背離了藝術的本質,無“自得”之自在了。大家都活在當下,活在虛構的榮譽與表面的繁榮中,而紛紛陷入角色化的“徒勞的表演”(陳丹青語),即或也能折騰些形式的創新或風格的轉場,但到底心魂已失,難以深入時間而作經典之傳承。
而自在的人一切自然,過日子自然,搞藝術也自然?!白匀徽邽榇竺馈?,中國傳統文化譜系中向來講這個理。這理無異于天理:你看天公造物,即或是石子小草也難找出一模一樣的,各自自在生色,感動人情。只有人會造些不感人的東西,譬如磚頭(以及地板磚等等),制作得再精致,也不可審美,因為它不自然。
我寫過一段現代詩話:詩要自然,如萬物之生長,不可規劃;詩要自然,如生命之生成,不可模仿。自發,自在,自為,自由,自我定義,自行其是,自己做自己的主人,自己做自己的情人——然后,自得其所。一切藝術,但能進入這樣的一種境界,總能出好東西;或許才情所限、遭際所困,不能企及經典,卻也不失真品質,無涉偽藝術。藝術是文化心態的外化。從文化心態來說,古人講究要歸于“淡”(淡泊明志),歸于“簡”(生事簡而心事素),歸于“自然”(自然生成,不著刻意)?,F今中國文學藝術家們,總是妄念太多,無論是沉溺于技法,還是偏執于觀念,都充滿了功利的張望,難得自然生發,或能張揚點外在的美,到底不能持久感人。
由“自由之思想”,到“自在”之精神,由“自得”之心境,到“自然”之語境,合為“自若”,方得以“形神和暢”——這是中國藝術精神的要義。
凡藝術作品,大體都有“顯文本”和“潛文本”兩個方面的表意所在,合成為審美價值體現。“顯文本”是題材、樣式等外在的東西;“潛文本”是語感、人格、精神氣息,即作品的內涵。在正常文化生態下,二者是水乳交融而并體顯現的,沒有形神分離的問題。我們賞讀古代經典文學藝術作品,常常感念于心的正在于此:心手相宜,形神和暢。但今天的時代語境大不一樣,諸如“意識形態機制”、“展覽機制”、“市場機制”“時尚機制”等強制下的生態所迫,藝術家們常常要屈從其主導和驅使,這時候,能否在“顯文本”下有機地保留“潛文本”亦即人格與語言的個在魅力,就成為其作品能否超越時代局限性的關鍵。
我們常說“筆墨當隨時代新”,也常說要“超越時代局限”,但如何“新”,怎樣“超越”,并不十分明確。其實作為“顯文本”的題材、樣式等外在的東西,不管是束縛還是解放都不重要,因為所有的“時代”都是有局限性的,能超越的只是“潛文本”,即你的人格和語感的修為。只有“潛文本”的有機存在,才能將有局限的“時代性”轉換為可深入時間和歷史更深處的“時代性”。這里的關鍵還在于能否如古人那樣“心手相宜”與“形神和暢”。
當然,今人不能做古人,必須進入現代語境,表現現代人的生命體驗和文化思考,在現代性的訴求與傳統藝術本質的發揚之間,尋找到一些可融合的相切點,提供新的生存體驗、生命體驗、生活體驗和語言體驗及其表現的可能性。然而,這并不能成為“顯文本”與“潛文本”的背離或分裂的借口,我們在好的、優秀的當代中國文學藝術作品中,依然不難發現那種“形神和暢”的精神品質,也依然是需要我們“見賢思齊”而為之進取的精神境界。
說到底,所謂“自若”,一言而蔽之:無論做人、做學問、還是從事文學藝術,有個“原粹”燦爛的自己!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