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程
平遠私塾漫談
■ 李 程

梅江區(qū)西洋鎮(zhèn)客家屋壁畫之一《拜師》

梅江區(qū)西洋鎮(zhèn)客家屋壁畫之二《課間小憩》
私塾,一個曾經是我們先輩們“知書達禮”啟蒙起點。歲月流逝,“私塾”早已淡出人們視線,仿佛那是遙遠的往事。面對厚重的五千年文明,后輩坐享其成的同時,亦努力追根溯源。正如一株千年古樹、一座百年古宅,倒下,還有根、有磚瓦。而客家人曾經的“私塾”,就是傳承客家“耕讀文化”的根須、一塊舊磚。
圍龍屋的舊日時光里,祖母點撥童稚的“讀書心”,《月光光》童謠里說:“蟾蜍羅,咯咯咯,唔讀書,么老婆”“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于是,父母“送子上學堂”,私塾成為人生第一個課堂。
仁居古城的老學究馮錫煌先生,對“客家人的私塾”頗有研究。他說,客家人是一個遷徙的漢族民系,千里南遷、披荊斬棘,一面創(chuàng)立新家園,一面叮囑家族子孫不忘中原文化的“根”。地處粵東北的平遠,與贛、閩相鄰,為客家人聚集地,原汁原味地保留了許多客家習俗,鄉(xiāng)村中廣泛存在的“私塾”,就是 “耕讀傳家”中“讀”的第一站。
馮老先生力邀我到仁居古城的“張家試館”看看。坐落小巷深處兩百年小民居,門面簡約小屋依舊完好,門額上的“張家試館”題字,筆酣墨飽、遒勁有力。那算不算“私塾”呢?馮老說,那是科舉時代小縣城的一處張姓學子“鄉(xiāng)試”的住宿與溫習之所,往往也請塾師輔導??图胰藲v來崇尚讀書,視上學求知為人生頭等大事,寧愿挑擔、賣菜、做苦工,也要供子弟讀書。特別是科舉取士時代,家家都全力以赴,希望子弟能認真攻讀,考取功名,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平遠地處偏遠,族人鼓勵學子知書達禮,“一舉成名”。清嘉慶二十五年的《平遠縣志》作了這樣的概括:“平邑夙稱‘小鄒魯’,詩書弦誦之聲,周乎境內”。鄒,孟子故鄉(xiāng);魯,孔子故鄉(xiāng)?!班u魯”,謂為文化昌盛之地、禮義之邦。修志時,地方官員盛贊本地人文,雖為美溢之詞,但平遠確有清楚的文脈。唐代,有進士黃僚;明末進士韓元勛“賜一品大夫”;就是近代,平遠涌現(xiàn)了一批辛亥革命先鋒戰(zhàn)士,有廣東北伐軍總司令姚雨平,同盟會員姚海珊、姚萬喻等。這些杰出的人士,他們的“禮義廉恥”均從私塾啟程。

1. 仁居張家試館

2. 東石毓秀書院舊址

3. 仁居鄒坊文祠
清末,平遠全縣人口約為6萬人,私塾有40所左右。私塾規(guī)模較小,一般一塾一師,學生數人至十幾人不等,塾師一般由童生擔任,經館塾師則須附學生員、稟膳生(秀才)以上才能擔任。根據明朝史書記載,只有通過了縣試、府試兩場考核的學子才能被稱作童生,成為童生方有資格參加院試,成績佼佼者才能成為秀才。
學習的階段“蒙館”至“經館”, 兒童初入蒙館,先讀《三字經》,繼讀《百家姓》《千家文》《四書》《五經》,塾師僅點讀正文,不加講解。三、五年后入經館,仍讀《四書》《五經》,塾師“開講”,且學作對句,分段學作“八股文”,謂之“開筆”。經館讀過三、五年,較聰明的兒童可做幾百字的“八股文”,謂之“完篇”,即可應童子試。
在相同的文化背景下,私塾與客家族人的生活息息相關,辦學成為鄉(xiāng)村或家族中的重要事項和團結眾人的向心力,通過文化的傳承,傳統(tǒng)“國學”灌輸給學子,而客家禮儀、禮節(jié)也不斷發(fā)揚光大。
客家私塾中按辦學規(guī)模分,有散館、專館、義學三類:散館,即家庭私塾。由生員(秀才)或其他有文化的人在家庭單獨設塾,或富貴人家聘請塾師到家設館:專館,即家族,客家人一家或幾戶人家、一村一族或幾個村單獨或聯(lián)合聘請塾師設立的一種私塾:義學,又稱為“書院”,是私塾中規(guī)模較大的學校。書院延請本地宿儒當塾師,免費對本族的窮苦子弟進行初級教育,屬義務性質,經費主要來源于地租。
私塾,不能簡單與幼兒園、小學或初中相對比。從教育對象上看是“孩子”,從辦學資金來看是“民資”,從內容看,則類似今天的“國學”。要理解實屬不易,我對于私塾的印象全是零敲碎打的間接獲得,甚至有些主觀猜測。
先生,是私塾靈魂,主宰著孩子們的精神世界,不管他的學生買不買賬。在外祖父的星聚樓,我看到了兩幅與“私塾”有關的水墨壁畫。一幅為學生跪拜先生,頗為嚴肅;而另一幅卻讓人開心不已,大腹便便的先生好像布置完學生作業(yè)后,自得其樂,學生卻在交頭接耳,心在書外。外公與大畫家林風眠同村同輩,大師故鄉(xiāng)的壁畫才有這別出心裁的幽默。
馮華德先生的《姚雨平傳》,頗為詳細地描寫了英雄年少時的“私塾”生活:
1889年,八歲的姚雨平就讀喬莊的明新蒙館。該館原為善堂,塾師是本村族叔姚海珊。清朝末年,平遠各鄉(xiāng)村,聚族而居的民戶凡三五十戶,學齡兒童在十人以來者,必有開明士紳,倡設學館,禮聘教師,以教育兒童。姚海珊亦自幼在鄉(xiāng)私塾讀書,屢應童子試,未能考取秀才,但其學問淵博,品行高尚,乃設館授徒。姚雨平入學后,初讀《三字經》,接讀《百家姓》《千家文》,后讀《四書》《五經》。起初,塾師姚海珊只點讀正文,不加講解。姚雨平一面熟讀背誦,一面學習寫字。十歲時,姚雨平升進原堂的經館讀書。
在古城仁居社南村,有一位叫潘明禎的塾師,從他的蒙館并經館走出了兩位民國少將:有功于紅軍第五次反圍剿的少將旅長嚴應魚;少將軍務處長、廣東禁煙局局長溫蒲香。可謂名師出高徒。在《嚴應魚傳》中,潘先生的照片氣宇軒昂,屬于“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那種臉龐,目光堅定而炯炯有神。我收集的老照片中,有1914年的私塾先生畫師,即是高瘦而眼深陷,白須,表情嚴肅,讓人生畏。
民國平遠縣長朱浩懷年齡略小于姚雨平,私塾當然是人生的必經之路?!扒逍y(tǒng)元年,適逢本村(東石石磜下)敬樂軒蒙館開辦”,朱浩懷回憶說:“奉母親之命,報名入學,還是讀四書。塾師是我同宗下一輩的人,年齡四十多歲,他也不過讀過蒙館,連童生資格也沒有,同學十余人,有比我大的。”
從前的私塾,無論蒙館、經館,其教學情形,鄉(xiāng)間有一則諺語,可謂形容盡致,諺語說“春緊,夏寬,秋彳亍 ,冬落托?!本褪钦f,春天剛開學,師生都要緊張一下,夏季天熱,就較寬松了,秋天天氣好,不免東走走西看看,冬天冷,師生都不在學,顯得冷落了。
朱浩懷在他的回憶錄《晚慶集》談到私塾的性質:
—明清兩代,都沒有所謂“義務教育”,也沒有什么“教育行政”。全國的城鎮(zhèn)鄉(xiāng)村,所有學齡兒童、青少年,讀書受教育事宜,政府概不過問。全賴地方坤耆,家庭父老,出錢出力,設立學塾,聘請教師,使附近男童,自動入學。學塾又稱私塾,分為蒙館、經館兩級。教材是全國一律的,即三字經、千字文、四書五經。一般男童,進入蒙館,教師僅點讀正文,逐句逐段背誦。讀過四書五經,已十余歲了,仍升入經館。教師開始講解中意義,并開始學做八股文,準備應童子試,簡稱童試。

客家塾師畫像
民國以前,平遠注重傳統(tǒng)文化教育,開明鄉(xiāng)紳積極辦學,擴大私塾規(guī)模。東石靈水村由林姓族人清光緒興建的“毓秀書院”、仁居鄒坊村三姓族人建于清乾隆五十九年的鄒坊文祠等,都可容納幾十名學生同時學習。超過“私塾”規(guī)模的,就是仁居學宮,那是全縣學子們向往的圣地。學宮位于古城仁居東門內,明嘉靖四十二年,由第一任知縣王化創(chuàng)建,比著名的梅縣東山書院早了183年,建筑規(guī)模宏偉,有泮池、戟門、大成殿、明倫堂、崇圣殿、東廡、西廡等,大成殿內奉祀孔圣人塑像,四壁高懸皇帝御書,北面清康熙御書“萬世師表”,南面清嘉慶御書“圣集大成”,東面清雍正御書“生民未有”,西面清乾隆御書“與天地參”。民國前,此處為講經與鄉(xiāng)試之所;民國后,曾為仁居中學校舍。1957年春,仁居被拆毀,如今在仁居中學校舍內仍有“泮池”和“狀元橋”。

仁居社南蒙館塾師潘明禎,為少將旅長嚴應魚老師
清末變法,逐步改革學制,廢科舉。平遠于光緒三十二年(1906)始陸續(xù)興辦各級新式學校。至民國18年(1929),全縣已辦起初高級小學及簡易小學共計192間,學生1.2萬人;中學5間,學生630人。私塾開始衰落,新學打開了更為廣闊的知識之窗。
當年,小朱浩懷當看過夕陽下的一隊新學堂的學生,唱著歌從屋前走過后,他厭倦了迂腐的私塾生活,下決心到新學堂讀書,開始了新的生活。
國民時期,一大批從私塾轉向新學堂的平遠學子,由于有良好的“國學”底子,成為國家棟梁,如辛亥革命元勛姚雨平將軍、平遠第一位留學博士吳康、民國交通部長曾養(yǎng)甫、臺灣“行政院長”余俊賢等。當我們剝離私塾教育的刻板、迂腐外衣后,仍可窺見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光輝,既有文化經典、人生哲理,也有政治智慧、歷史教訓等。到今天,只是由原來學生的必讀課程,轉變?yōu)樯贁祵<覍W者研究的領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