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夢蘭《全史宮詞》考論

孫 微

（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史夢蘭《全史宮詞》考論

孫 微

（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清末詩人史夢蘭的《全史宮詞》二十卷是宮詞發(fā)展史上的集大成之作，書中之詩均詳注以史事印證。史夢蘭秉持“溫柔敦厚”的詩教觀，故所作宮詞雖意主諷刺，卻往往怨而不怒。《全史宮詞》在清代幾經(jīng)刊刻，于當代亦經(jīng)數(shù)次整理，隨著《史夢蘭集》的編纂完成，又一次迎來了傳播的重要契機。

史夢蘭；《全史宮詞》；清詩

一、史夢蘭之前宮詞發(fā)展嬗變的歷史脈絡(luò)

宮詞的起源可以上溯到《詩經(jīng)》，然而“宮詞”之稱謂，則至唐代方始出現(xiàn)。由于唐代詩人王建創(chuàng)作了宮詞百首，影響較大，所以一般都將王建看作是宮詞之祖，如佚名《唐王建宮詞舊跋》曰：“宮詞凡百絕，天下傳播，效此體者，雖有數(shù)家，而建為之祖耳。”［1］此后的宮詞作者，可謂代不乏人。五代花蕊夫人、和凝俱有宮詞百首。宋代的宮詞作者有宋白、王珪、王仲修、周彥質(zhì)、張公庠、岳珂等，其作多收于《十家宮詞》。元代的宮詞作者有柯九思、薩都剌、楊維楨、張昱等人。明清兩代的宮詞作者及創(chuàng)作數(shù)量均較大，其中較著者有：王世貞《弘治正德西城宮詞》、吳省蘭《五代宮詞》《十國宮詞》、秦蘭徵《天啟宮詞》、馮登瀛《歷代宮詞》、劉芑川《開天宮詞》、朱橚《元宮詞》、趙士喆《遼宮詞》、徐振《明宮詞》、李必恒《前明宮詞》、吳養(yǎng)原《東周宮詞》、吳士鑒《清宮詞》、佚名《庚子宮詞》等等。

從體式上來說，宮詞自創(chuàng)制之初便基本定格為七言絕句這種短小精干的詩體，并多以連章組詩的形式來表現(xiàn)。從內(nèi)容來看，宮詞集中反映了宮廷生活的方方面面，且富于民歌韻味，極易傳播。歷代的宮詞之作雖蔚然大觀，乙乙不絕，卻一直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學界目前尚缺乏對宮詞的系統(tǒng)深入的研究。因此，有必要對史夢蘭《全史宮詞》的成就及特色進行總結(jié)與檢視。

二、《全史宮詞》的集大成性

在整個宮詞發(fā)展史上，史夢蘭的《全史宮詞》無疑是一部具有集大成性質(zhì)的著作。史夢蘭在《全史宮詞》的《發(fā)凡》中曰：

自唐王仲初作《宮詞》百首，后之效之者，代有佳什，然皆即事臚陳，述所聞見。若其借仲初之體，抒仲宣、太沖懷古之情，宋元以來，率皆偶然托興，其最多者，惟明周定王橚之《元宮詞》，趙伯濬士喆之《遼宮詞》，國朝徐沙村振之《明宮詞》，吳泉之省蘭、周蓉初升之《十國》《十六國宮詞》，每至數(shù)十百首。茲集自黃帝至勝國，共得宮詞千五百馀首，非敢追駕前賢，亦聊供好事者之談噱云爾［2，p4］。

從宮詞的發(fā)展嬗變過程來看，其由早期零散的篇什逐步發(fā)展為斷代宮詞，并成為一種大致的趨勢，斷代單獨成集似乎已經(jīng)成為明清宮詞創(chuàng)作的一種常見形態(tài)。直到清代后期，才出現(xiàn)了打破斷代限制的宮詞之集，如張鑒《冬青館古宮詞》便是上自吳越，下至明代，然其數(shù)量僅有三百首，規(guī)模尚小。史夢蘭的《全史宮詞》則又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擴大規(guī)模，將宮詞發(fā)展成為上自黃帝、下迄明末的整部“全史宮詞”，所詠內(nèi)容上下縱貫四千余年，暢述二十一史，數(shù)量多達兩千首，所謂“四千年事千秋鑒，彤管丹書盡相傳”，顯示出超乎尋常的集成性與規(guī)模性，這在整個宮詞發(fā)展史上絕無僅有，故時人稱許史夢蘭之才華與氣魄曰：“縱教一斗能百篇，猶費謫仙十日飲。旁人不暇亦不敢，小儒見之口應(yīng)噤。”史夢蘭之所以能夠撰成如此皇皇巨著，與其嚴肅認真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長期堅持不懈的毅力有很大關(guān)系。由史夢蘭《全史宮詞補遺自序》可知，他從24歲起便開始創(chuàng)作宮詞，并且一直堅持到74歲。史氏云：“以此無關(guān)體要之事，孜孜無已，竟不知耄之將及，思之不禁啞然失笑。”［2，p580］這說明史夢蘭并不像一般的宮詞作者那樣以其為消遣之馀事，而是將此“無關(guān)體要之事”當作了千秋事業(yè)，傾注全力創(chuàng)制了《全史宮詞》，從而改變了以往宮詞多以斷代為限的面貌，亦使得后之作者再難超越，只能在其創(chuàng)制的框架下做些修修補補的工作。如咸豐十年（1860）吳養(yǎng)原讀了史夢蘭《全史宮詞》后，認為其中關(guān)于東周之事多所未及，思有以補之，遂撰《東周宮詞》三百首便是如此。

值得指出的是，史夢蘭《全史宮詞》還突破了南明史的寫作禁區(qū)。清代的文禁極為嚴苛，屢行殘酷的文字獄，加之宮詞帶有“宮”字，故一直為統(tǒng)治者密切監(jiān)控。如康熙年間秦蘭徵的《天啟宮詞》和王譽昌《崇禎宮詞》合刻為《兩朝宮詞》，并曾進呈御覽。然而到了乾隆年間，《天啟宮詞》卻遭到禁毀。明清易代之際的歷史特別南明史一直是史家與詩壇不能染指的禁區(qū)，因此清人幾乎無人敢于觸碰南明史，更絕無為之撰寫宮詞者。史夢蘭《全史宮詞》卷二十卻敢于分詠福王、唐王、永明王、魯監(jiān)國及諸王，他于《發(fā)凡》中解釋道：

明季自福藩失國，唐藩、桂藩遞據(jù)閩粵，魯藩亦據(jù)浙東，雖游魂馀魄，幾不成君，而勝國一線之脈，未始不藉以少延。乾隆間纂修《通鑒輯覽》，已奉特旨，于甲申以后附記福王年號，并撮述唐、桂二王梗概，刊附卷末。故于四王軼事，亦并采擇入詠。［2，p5］

鑒于前代文禁之酷烈，史夢蘭只好抬出乾隆間編纂《通鑒輯覽》已附記南明諸王之故事作為自己的擋箭牌，然而他敢于詠南明史的真正原因，恐怕還是由于清末文網(wǎng)早已松弛之故。然而史夢蘭終究還是不敢詠及清代史事以免招禍，故《全史宮詞》其實并不算全，尚缺少有清一代之詠，史夢蘭留下的這一空缺是由其后的吳士鑒、夏仁虎、黃榮康、李瀚昌、魏程博、周大烈、楊芃棫等人續(xù)加補撰完成的。即便如此，史夢蘭的《全史宮詞》仍是宮詞史上毋庸置疑的集大成之作。

三、《全史宮詞》中詩意與史料的緊密結(jié)合

《全史宮詞》每首詩均詳注史事，以與詩相印證。《全史宮詞》的《引用目錄》所列文獻多達563種，其中絕大多數(shù)為史部文獻。《全史宮詞》涉及的史事包括正史、雜史、筆記、小說及歷代詩文所載有關(guān)宮闈之事，內(nèi)容極為廣泛。相對于正史的客觀冷靜，稗官野史無疑更為生動傳神，在細節(jié)、心理等方面的描寫更為豐富細膩，也更適宜作為詩料。因此史夢蘭《全史宮詞》雖說采用正史與雜史互相配合的方式，但雜史、小說無疑占據(jù)著更大的比重。史夢蘭《全史宮詞》中絕大多數(shù)詩歌都與史事緊密結(jié)合，除了一些人們耳熟能詳?shù)臍v史事跡之外，若拋開詩后所注史事，讀者幾乎不能理解詩歌所詠內(nèi)容，令人會不禁生出鄭箋難覓之嘆，故《全史宮詞》做到了詩與史的密不可分，兼具詩與史的雙重特性。丘良任先生《論宮詞》這樣評價史夢蘭的《全史宮詞》：“我國現(xiàn)尚未有一部完整的宮廷史，卻有了這樣一部用詩寫成的歷代帝王宮廷生活的實錄，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無論從詩學來說，或是從史學來說，都是值得重視的。”［3］在史夢蘭之前，雖然秦蘭徵《天啟宮詞》已經(jīng)有在宮詞下詳注史事的做法，但像史夢蘭《全史宮詞》如此緊密聯(lián)系史料的做法并不多見。倒是清初厲鶚等七人所撰《南宋雜事詩》與嚴遂成的《明史雜詠》在詩歌之后將所涉及史料來源、參考之書，無論繁簡，均詳加羅列，可謂“亦詩亦史”。而史夢蘭《全史宮詞》前郭長清《題詞》曰：“黃絹詞成碎錦披，毛傳騷箋盡搜奇。分行細注蠅頭字，例仿南朝雜事詩。”［2，p2］郭氏指出了《全史宮詞》與《南宋雜事詩》在體例上的承繼關(guān)系，因此《全史宮詞》與傳統(tǒng)的宮詞在這一點上有了不小的區(qū)別，其內(nèi)容與形式都與雜事詩和詠史詩頗為接近，這與史氏《發(fā)凡》所云“其借仲初之體，抒仲宣、太沖懷古之情”亦正相吻合。

王建的宮詞，以描寫宮闈瑣事為主要題材，論者以為其雖就事直書，但詩中蘊含著很深的諷刺意味，這與宮怨詩仍有很大區(qū)別［4］。史夢蘭繼承了宮詞中延續(xù)的這種諷刺傳統(tǒng)，他以為古今興亡治亂之源，每肇于宮闈而及于天下，宮詞雖代有作者，然皆偶然托興，只見一斑，于是廣收博采自黃帝以至明末之史事，無論正統(tǒng)偏安、僭竊割據(jù)，均形之詠歌，意欲以宮詞之體綜述五千年治亂興衰，以為讀史之助。許乃普《序》曰：“令閱者曉然于正變之義，慨然于治亂之故，四千年興亡一轍，莫不為之擊節(jié)而歌、掩卷而泣。”史夢蘭已具有先進的歷史觀，其于《發(fā)凡》中云：“統(tǒng)系，史家最重。茲集雖分正附，止取其次第分明，于正閏之說姑不暇論，以詠史非作史也。”例如對歷史上的十六國，歷代正史均斥為偽朝，視之為五行閏位和沴氣，而史夢蘭卻對其統(tǒng)治者實行的某些仁政予以肯定和歌頌，如其詠前趙君主劉曜曰：“三千巧手聚平陽，邃殿崇臺取次成。漫把阿房擬秦暴，尚留酆水賜貧氓。”據(jù)《十六國春秋·前趙錄》載：曜召構(gòu)殿巧手三千人，發(fā)陽平等十郡牛車五千乘，運土筑建德殿臺。命起酆明殿，立西宮，建凌煙臺于鎬池。侍中喬豫、和苞上疏諫曰：“擬阿房而建西宮，模瓊臺而起凌煙”云云。曜大悅，即日下詔罷役，省酆水囿以與貧民。前趙劉曜聞諫后知錯能改，罷除苛政，且又能施惠于民，其言行的確值得肯定。當然史夢蘭的宮詞更注重總結(jié)歷代興亡的教訓，如唐玄宗好斗雞，曾選六軍五百馴擾教飼，命賈昌為之長，號神雞童，終于釀成安史之亂。史夢蘭詩云：“鐵距金毫養(yǎng)氣雄，雞坊也自有神童。小兒五百隨鑾駕，斗起胡塵入禁宮。”這與杜牧《過華清宮絕句》“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有異曲同工之妙。又如漢成帝寵幸趙飛燕姊妹，飛燕無兒，后宮有子者皆殺之，故有“燕啄皇孫”之謠。另外趙氏姊妹皆私通燕赤鳳，宮中踏地歌赤鳳來曲，飛燕謂：“赤鳳為誰來？”其妹曰：“赤鳳自為姊來。”史夢蘭詩曰：“含風殿接避風臺，啄盡皇孫起禍胎。最是多情相覷問，今朝赤鳳為誰來？”對趙氏姊妹之荒淫無恥予以盡情的揭露。

史夢蘭秉持“溫柔敦厚”的詩教觀，故其許多宮詞雖意主諷刺，卻往往怨而不怒，其意是借宮詞以勸懲警戒。如卷十三詠唐肅宗曰：“絳囊猶裹上清珠，太上慈恩報得無？自選飛龍親試過，望賢樓下手雙扶。”玄宗賜太子李亨上清珠之事，見于《酉陽雜俎》。肅宗初即位，扶著剛從蜀地返回的明皇升殿，并親選飛龍廄御馬等事，見于《舊唐書》。實際上，郭子儀兩京克復、玄宗自蜀回鑾之后，玄宗和肅宗在表面上雖未發(fā)生重大沖突，然父子之間的關(guān)系頗為微妙。后來肅宗在張良娣、李輔國的離間挑撥下，終于發(fā)生了將玄宗“劫遷西內(nèi)”事件，父子間的溫情面紗被赤裸裸地撕毀。這樣來看，史夢蘭“絳囊猶裹上清珠”一詩就顯得過于溫柔敦厚，并未能真正洞察唐史表象下之諸般隱微，而史夢蘭這種選擇性的忽視，正是由其敦厚平和的詩教觀所決定的。

四、《全史宮詞》的刊刻與流傳過程

史夢蘭《全史宮詞》初刻于咸豐六年（1856），至咸豐八年刊竣，又有同治間刻本。光緒十一年至十二年（1885-1886），因受到王譽昌《崇禎宮詞》的激發(fā)，史氏又在初刻本的基礎(chǔ)上補作宮詞479首，并補刻于原書各卷之后，是為光緒補刻本。光緒十九年（1893）夏，史夢蘭之子史履晉又將《全史宮詞》前后二種刻本合刊為定本，是為光緒合刊本。《全史宮詞》在當時影響就很大，據(jù)天津徐世鑾《〈全史宮詞〉書后》稱：“當年此書一出，朝鮮貢使即于京肆購數(shù)十部以去。白傅詩價重雞林，良堪媲美。燕山孫詩樵《馀墨偶談》極重此書，河間馮曉亭孝廉直以為古人之作。鑾輯《宋艷》亦曾引卷中之詩，并取故實數(shù)條。”［2，p579］據(jù)史樹青《北京琉璃廠》一文介紹，咸豐八年，史夢蘭好友、朝鮮進士任慶準確實曾從琉璃廠購走《全史宮詞》數(shù)十部歸國［5］，則徐世鑾所言非虛。樂亭名畫家張燦曾為史夢蘭繪制《松蔭讀史圖》，并題詩曰：“孝先腹笥本便便，倒峽詞源瀉涌泉。落筆縱橫三萬字，分箋上下五千年。漫將宮體嗤輕靡，應(yīng)合風詩付管弦。一卷松蔭清課處，淵懷早向畫圖傳。”1921年，上海千頃堂出版了鉛印本《全史宮詞》。1987年，北京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商傳編纂的宮詞合集《明宮詞》，其中收錄了《全史宮詞》明代部分192首。1995年，暨南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丘良任《歷代宮詞紀事》，此書便是以史夢蘭《全史宮詞》為綱編纂而成。1999年，為紀念史夢蘭逝世一百周年，大眾文藝出版社出版了由黑土、水秀校注的《全史宮詞》。2000年，北京出版社出版了《四庫未收書輯刊》本《全史宮詞》。2002年，中國戲劇出版社又出版了彭詩瑯主編的《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百部》本《全史宮詞》。然上述幾種印本數(shù)量過少，產(chǎn)生的影響均不甚大。2015年，由唐山師范學院中文系石向騫等學者整理的《史夢蘭集》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全史宮詞》再次得到了系統(tǒng)規(guī)范的整理點校，又一次迎來了其傳播的重要契機。相信隨著《全史宮詞》的廣泛傳播，學界對其成就特色的評價會越來越趨于客觀和公正，對其文學價值的認識也會愈加深入。

［1］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149.

［2］ 史夢蘭.全史宮詞［A］.景紅錄，石向騫，點校.史夢蘭集（第六冊）［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5.

［3］ 丘良任.歷代宮詞紀事［M］.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1995：21.

［4］ 俞國林.宮詞的產(chǎn)生及其流變［J］.文學遺產(chǎn)，2009（3）：135.

［5］ 王燦熾.北京縱橫游［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84：187.

（責任編輯、校對：王文才）

Study of Shi Meng-lan's Complete History of Gongci

SUN Wei
（Advanced Institute of Confucian，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Shi Meng-lan's book， the 20-volume Complete History Gongci， is a comprehensive collection in the history of Gongci. Every poem is confirmed by provided histor y in the book. The poems are mostly ironic without hatred， which agrees with his gent le view of poetic education. The book was printed several times in the Qing Dynast y and collated several times in modern times. T he publication of Complete Works of Shi Meng-lan has brought an important opportunity for Complete History of Gongci's spreading.

Shi Meng-lan； Complete History of Gongci； the Qing Dynasty poetry

I207.2

A

1009-9115（2016）04-0009-03

10.3969/j.issn.1009-9115.2016.04.002

2016-05-20

孫微（1971-），男，河北唐山人，博士，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