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效瑩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對反義復合詞“左右”語法化的認知分析
任效瑩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反義復合詞“左右”在漢語發展史中經歷了名詞—動詞—助詞—副詞這樣的語法化過程,在研究中不僅要梳理出該詞具體的語法化演變歷程,而且要從中找出原因和規律。從認知的角度淺析“左右”的語法化歷程,可以試圖說明隱喻在實詞虛化中的重要作用,為其他語法化現象的研究提供經驗。
反義復合詞;“左右”;語法化;認知
反義復合詞“左右”在歷時演變中,經歷了由實詞逐漸虛化為沒有實在意義的語法成分這樣一個語法化的過程。在研究中不僅要梳理出該詞具體的語法化演變歷程,而且要從中找出原因和規律,為其他語法化現象的研究提供經驗。認知語言學認為,研究實詞虛化應偏重于“從人的認知規律來探索語法化的原因”[1],而認知在語言中主要表現為語義,所以下面本文將從“左右”詞性變化出現的時間順序找出語義(本文即詞義)的相關性,從認知角度分析出造成反義復合詞“左右”語法化的機制。
“左右”最早是由春秋時作為方位詞開始使用,本義即方位并列,表示參照物自身或其之外的左右兩邊,如例(1)。從認知角度來看,其方位意義源于人類對人體對稱器官的認知需求。在概念隱喻的作用下,“左右”的本義引申為動詞性和名詞性兩種(動詞義在下文進行闡述)。名詞義最早指人,表示為“左右近臣”,如例(2),實現了方位域到人類身份域的投射。之后“左右”的名詞意義泛化,由確指的事物開始部分虛化為不確指的成分,表示為“周圍、附近”,這是方位域向處所域的投射。這種語義的表達方式具體有兩種,一種是“指人名詞+左右”,此種用法春秋時就已出現,如例(3)。另一種是“處所名詞+左右”,大約在魏晉時期開始出現,如例(4)。有時“左右”的名詞義會進一步虛化,發展為沒有實在意義的敬稱,取代對人的直接稱呼,如例(5)(6)。但是由于時代的發展,“左右”的名詞義逐漸失去了它的使用價值,在現代漢語中已經脫落。
(1)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詩經·關雎》)
(2)晏子將使楚,楚王聞之,謂其左右曰:“齊之習辭者也,今方來,吾欲辱之,何以也?”(《晏子春秋·內篇雜下》)
(3)文王險降,在帝左右。(《詩經·大雅·文王》)
(4)令軍士不得于亮墓左右芻牧樵采。(《三國志·諸葛亮傳》)
(5)是故不敢匿意隱情,先以聞于左右。(西漢·司馬遷《史記·張儀列傳》)
(6)然亦不能不粗呈于左右。(唐·白居易《與元九書》)
動詞“左右”的語義相對名詞義發生了進一步的抽象化。“左右”作為動詞有兩種含義,一是“幫助,輔佐”,這種詞義主要來源于“左右”的單字本義—左手和右手,因為左右手的相互配合引申為動詞,表示幫助,如例(7)(8)。二是“支配、控制”,這一詞義也來源于方位詞“左右”的概念隱喻。“左右”作為方位詞總是有參照物,指的就是以參照物為中心的前后或者上下的約量,約量雖然可以有變化,但受參照物制約,變化范圍有限,由此就引申出“左右”的“支配、控制”之義,這種詞義在現代文學作品中仍有出現。“左右”作為動詞時有一般動詞所具有的語法特征,既可以單獨作謂語,后面帶上賓語,如例(9)(10);也可以做連動謂語,直接跟在別的動詞后,如例(11)。“左右”作連動謂語跟在別的動詞后的情況并不常有,缺乏穩固性,為“左右”的進一步語法化提供了語法條件。
(7)此三人者,實左右之。(《國語·晉語四》)
(8)以公用經術左右先帝五年,稔聞其德。(唐·劉禹錫《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
(9)寡君帥越國之眾以從君之師徒。唯君左右之。(《國語·越語上》)
(10)一切宗教沒有不受生產技術進步的左右的,沒有不隨著他變遷的。(李大釗《物質變動與道德變動》)
(11)予欲左右有民。(《尚書·虞書》)
大約東漢開始,“左右”作為助詞跟在數詞或數量短語后表約數的用法就出現了,如例(12)。但這種用法在古代文獻中鮮有出現,直到現代漢語才大量使用。
(12)何以明人年以百為壽也?世間有矣,儒者說曰:太平之時,人民侗長百歲左右,氣和之所生也。(東漢·王充《論衡》卷一)
“左右”作為助詞表約數的用法,涉及兩種認知域:時間域和數量域,這與它搭配的數詞或數量短語有關:
(一)時間域
“左右”的詞義從空間域投射到時間域也是符合人類的普遍認知經驗的。在上文“左右”的名詞義中我們提到,“左右”的名詞義發生泛化,可以表示周圍、附近,是一種約指,這與“左右”放在時間短語后表附近這一模糊意義相對應。“左右”和時間短語搭配所表示的時間概念可以分為時點和時段,例如:
(13)大概在十點左右吧,雞絲面來了!(老舍《取錢》)
(14)可是槍彈最密的時間只有半分鐘左右。(老舍《無名高地有了名》)
(二)數量域
“左右”所表示的數量域也是從空間域隱喻投射而來。數量域不區分方向,只表示年齡、距離、溫度等的數量大小。在數量域中,“數量短語+左右”只表示概數,不確定數目。例如:
(15)建衡二年至奮之死,孫皓即位,尚猶未久,若奮未被疑之前,兒女年二十左右,至奮死時,不得年三十四十也。(晉·陳壽《三國志》卷五十九)
(16)又走了一里地左右,他們來到一個亂尸崗子。(老舍《四世同堂》)
在元代,由于詞義虛化的程度不斷加深,“左右”進一步產生了語氣副詞的用法,被解釋為“無論情況怎樣,事情發展趨勢不變”,相當于副詞“反正”“橫豎”,如例(17)(18)。這一副詞語義仍然是源于概念隱喻。在人類的認知經驗當中,空間方位本身并沒有明確的正負方向上的區分,“左”和“右”只是相對的反義關系。蔣紹愚提到處于這種關系的“兩個反義詞之間有中間狀態”[2],這種中間狀態消除了“左右”語義上的絕對化,說明在事情發展過程中人們沒有明確的心理偏向,這樣方位居中的左右雙方勢均力敵,造成現實情況不會由此發生變動。這樣的認知基礎使“左右”語義越來越虛化,引申出“無論、不管”之義,產生了語氣副詞的用法。
(17)(郭云)你看么,我見他是出家人,則這般與他個茶吃,他又這般饒舌,也罷,依著他,左右茶客未來哩。(元·馬致遠《呂洞賓三醉岳陽樓》)
(18)我左右是死的人,曉的甚么杉木柳木!(趙廷玉《看錢奴買冤家債主》)
語氣副詞“左右”在近代漢語中出現的頻率較高,雖然一直沿用到現代漢語中,但是語法特征還是有所不同的。在近代漢語中,“左右”可以修飾更多的動詞,具有較強的組合能力,如例(19)(20),并且可以放在各類句式前,如例(21)(22)。有時動詞還可以省略,直接修飾動詞后的賓語成分,如例(23)。但是到了現代漢語,“左右”作為語氣副詞出現的頻率大大減少,尤其是在普通話日常表達中,但是一些方言(如遼寧方言)使用仍然比較普遍。此外,語氣副詞“左右”在使用中語法特征也發生了變化,一般用在小句前,且一般只修飾動詞“是”,如例(24)。
(19)老陳,左右打攪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去燒些湯來,與我師徒們洗浴洗浴,一發臨行謝你。(明·吳承恩《西游記》第14回)
(20)正唱《三弄梅花》,還未了,只見伯爵來,應保夾著氈包進門。那春梅等四個就要往后走,被西門慶喝住,說道:“左右只是你應二爹,都來見見罷,躲怎的!”(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第二十二回)
(21)左右破著老婆丟與你,坑了你這銀子,拐的往那頭里停停脫脫去了,看哥哥兩眼兒空哩。(同上,第二十五回)
(22)想了想,左右他在那里望著影壁作揖,索興不還他禮。(清·文康《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七回)
(23)我來錯了!原來是僧人,聞得南邊和尚們最不這好,躲了強盜,又撞了和尚,卻不晦氣!知死萬死,左右一死,且進門觀其動靜。(明·馮夢龍《警世通言》卷十一)
(24)左右是沒事作,閑著上教會去逛逛,又透著虔誠,又不用花錢。”(老舍《二馬》)
以上是按照反義復合詞“左右”的不同詞性出現的時間順序進行的語法化分析,雖然分為四個部分,但這四個部分是無法分割的。從認知角度來看,它們的語義來源是相互聯系的,都是在隱喻的作用下不同認知域之間的投射所造成的結果。根據認知語言學家的“人類中心說”,人們認識事物總是從自身及自身的行為出發,引申到外界事物,再引申到空間、時間、性質等。海因等學者將人類認識世界的認知域排列成一個由具體到抽象的等級,認為這是人們進行認知域之間投射的一般規律:人>物>事>空間>時間>性質。根據上述的分析,反義復合詞“左右”的語法化完全符合這一認知規律。
復合詞“左右”的方位義來自于人類對人體對稱器官的區分,然后以自身為主觀參照,引發了人類對自身周圍事物環境與自身關系的觀察,“左右”的名詞義(左右近臣)和動詞(幫助/支配、控制)就是以空間方位的相對性為關聯點由方位域投射到人類身份域、人類行為域。由于在方位域中,“左”和“右”只是相對的,存在以參照點為中心的中間狀態。以參照點為中心,左右必須在量上大致相當,才能保持方位的居中,這就很容易引發方位域投射到與量相關的時間域和數量域中,引申出表約數的助詞義。而語氣副詞“左右”的產生則是因為在方位域中,以參照點為中心的左右雙方勢均力敵,以至于形勢不會因此發生改變,因此又引申出更加虛化的“無論、不管”之義。
反義復合詞“左右”從實指到虛指,由具體到抽象,從實詞—名詞、動詞虛化為沒有實在意義的助詞和副詞,是語法化過程的外在表現形式,而其實現語法化的重要動因則是隱喻。隱喻是實詞虛化的重要驅動力,我們在分析眾多語法化現象時必須加以格外重視。
[1] 趙艷芳.認知語言學概論[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161.
[2] 蔣紹愚.古漢語詞匯綱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131.
[3] 張豫峰.“X+前后/左右/上下”的分析[J].語言教學與研究,2004(3):30-36.
[4] 雷冬平.近代漢語常用雙音虛詞演變研究及認知分析[D].浙江大學,2006.
[5] 方一新.“多少”的語法化過程及其認知分析[J].語言研究,2007(3):76-81.
[6] 張輝.助詞“左右”的語法化分析[J].現代語文(語言研究版),2009(6):24-25.
(責任編輯、校對:郭萬青)
A Cognitive Analysis of Grammatical Changes of the Antisense Compound Word “zuoyou”
REN Xiao-ying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0, China)
The use of the antisense compound word “ zuoyou” has experienced such changes: fi rst as a noun, then a verb, an auxiliary word and at last an adverb. How and why its use has changed mu st be found out in our stud ies. By analyzing the change s from a cognitive perspective, this papers a ims to illustrate the important role of me taphor in the process during which a conte nt word becomes a function one, and to provide some insight for studies on other grammatical changes.
antisense compound word; zuoyou; grammatical changes; cognition
H109.4
A
1009-9115(2016)04-0038-03
10.3969/j.issn.1009-9115.2016.04.009
2015-11-13
任效瑩(1989-),女,河南鞏義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