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一鳴
“孝治”是秦、漢初的國家治術
——以出土文獻為中心的考察
◎薛一鳴
戰國中晚期的諸子所討論的“孝治”觀念,為秦、漢初的“孝治”實踐提供了思想資源。秦、漢初在具體政治實踐中引入了“孝治”觀念,使“孝治”成為國家管理和社會控制的統治方法。
中國有關“孝”的觀念,在先秦時期就已有論述。筆者在閱讀秦簡的過程中,發現被后世稱為暴秦的法律文書中有關于“不孝罪”的法律條文。法律制度中所體現出的“孝”觀念,來源于氏族內部的血緣倫理關系,在以氏族為核心的早期國家的形成過程中,孝的觀念被繼承下來。到戰國中晚期,“孝”的倫理性觀念依時勢發展為“孝治”觀念。因為漢初呂后二年的法律與秦律一脈相承,有必要放在一起考察,本文擬就秦、漢初的法律文書中所見“孝治”作為一種國家治術作如下考察。
日本學者佐藤將之把戰國文獻中的思想特色以孟子晚年為分界點,孟子之前,即戰國早期的思想,主要要求統治者以實踐倫理價值(如仁、義)的方法來謀求理想社會國家的實現;孟子以后的思想家,似乎開始分析國家社會的機構,運行的原理。誠如佐藤將之所言,戰國中晚期諸子之思想與之前是大有不同的,戰國中晚期“孝”觀念也從倫理性概念依時勢發展為政治性概念,具有政治性的“孝”觀念或思想,也可稱為“孝治”觀念或思想。從“孝治”的角度分析,戰國諸子的國家治亂學說中的孝論各有不同。
商鞅在秦國施行變法之時,認為“為人臣忠,為人子孝,少長有禮,男女有別”的理念,不能夠使天下長治久安,陶鴻慶注曰“此乃性之或有,非法之常”,只有用法令保證臣忠、子孝以先制其民,從而達到制天下的目的。《韓非子》單列《忠孝》篇,韓非對孔子孝悌主張并不贊同,批評儒家有道者進不得為主之臣,退不得為父之子的作法,認為堯舜禹湯弒其君是有違君臣之道,而闡述自己對忠孝觀念的理解,“所謂忠臣,不危其君;孝子,不非其親。”君父雖昏庸不肖,臣子也不能謀叛,主張無條件的忠孝觀。莊子主張“謹修而身,謹守其真”,回歸自然,反對儒家學說勞心勞形,認為人的“本真”存在于人內心,這種道理用在人倫上“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道家認為只有回歸本真才能使社會恢復孝親忠君的秩序。墨家以天下混亂是“不相愛”引起的,主張 “若使天下兼相愛,愛人若愛其身,猶有不孝者乎?視父兄與君若其身,惡施不孝?猶有不慈者乎?視弟子與臣若其身,惡施不慈?”墨家主張兼愛,其孝論思想是愛父兄和君主如愛己身就不會不孝,視子弟和君臣如視己身就不會不慈愛。
戰國儒家繼承了孔子“孝”的觀念,主張“移孝作忠”,但其孝論在儒家內部也呈現不同的論述。思孟學派主張“為父絕君,不為君絕父。為昆弟絕妻,不為妻絕昆弟。為宗族殺朋友,不為朋友殺宗族。”劉樂賢先生從這句話的語境出發,認為句中“絕”“殺”都是喪服用詞,是減殺之意。荀子主張“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父有爭子,不行無禮”儒家事君從父是以道義作為衡量前提的,父親不合理,兒子要諫諍不使父親陷于壞的名聲。荀子時代已是戰國晚期,兼并戰爭頻起,主張“君者,國之隆也;父者,家之隆也。隆一而治,二而亂。”臣子應該尊崇君權、父權為最大,如此國家不至于混亂。
《呂氏春秋》是戰國末年的著作,兼儒墨合名法,其中專門有一篇《孝行覽》,認為統治天下、治理國家的根本是致力于人事,人事中孝道最為重要,“人主孝,則名章榮,下服聽,天下譽。人臣孝,則事君忠,處官廉,臨難死。士民孝,則耕蕓疾,守戰固,不罷北。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務,而萬事之紀也。”即人主、人臣、和士民做到孝,國家便可以得到大治。執“孝術”可以“百善至、百邪去、天下從”。篤謹孝道要做到“行于親重而不簡慢于輕疏”,君主治理天下應該“愛其親,不敢惡人;敬其親,不敢慢人”,“愛敬盡于事親,光燿加于百姓,究于四海”,如此才能更好地治理國家。《孝行覽》實際上綜合總結了戰國諸子的孝論,認為“孝”對國家治亂、天下治理有很重要的意義。戰國諸子的“孝治”觀念對秦漢大一統的“孝治”實踐提供了思想資源。
統一六國后,秦朝的國家結構依然是“家國一體”的政治模式,仍然有宗廟祭祀。秦代的“孝治”觀念體現在其各項政治實踐上:官吏的道德修養,法律制度對不孝罪的明文規定,政府的養老政策等。
秦簡《為吏治官及黔首》,規定“黔首不田作不孝”,“為人君則惠,為人臣則忠,為人父則茲(慈),為人子則孝,為人上則明,為人下則圣,為人友則不爭”,官吏不僅自身要做到慈愛孝順,而且如果百姓因為不耕作而無法贍養老人,官吏也要負責教化他們勤于耕田以做到父慈子孝。這則材料與儒家孝的教化作用并無二致,但從“孝治”的角度來看,以下秦、漢初的法律條文體現了維護等級嚴格的父權家長制,其目的是維護君主的絕對的權威和社會等級秩序。這顯然與戰國末年荀子所提倡“君者,國之隆也;父者,家之隆也。隆一而治,二而亂。”尊君權父權的觀念相一致,且與《韓非子》中 “堯、舜、湯、武或反君臣之義,亂后世之教者”,“忠臣,不危其君;孝子,不非其親”的無條件的維護君臣之道、父子之義的觀念相一致 。戰國末年尊君權父權的思想也確實在秦漢帝國的法律制度中體現出來。
睡虎地秦簡《封診式》“告子 爰書:某里士五(伍)甲告曰:‘甲親子同里士五(伍)丙不孝,謁殺,敢告。’即令令史己往執。令史己爰書:與牢隸臣某執丙,得某室。丞某訊丙,辭曰:‘甲親子,誠不孝甲所,毋(無)它坐罪。’”說明尊長如果認為卑幼不孝,就可以到官府控告,要求官府替自己殺死卑幼,官府即刻受理,前往抓捕。官府經過審理確實如尊長所說,則不用經過一般審判程序中的三次寬宥從輕來處理,可以直接受理,正如《法律問答》“免老告人以為不孝,謁殺,當三環之不?不當環,亟執勿失。”
秦法律制度背后的觀念也為漢初所承襲,秦律規定“‘毆大父母,黥為城旦舂。’今毆高大父母,可(何)論?比大父母。”卑親屬毆打祖父母,應黥為城旦舂。如毆打曾祖父母,與毆打祖父母同樣論處。《二年律令·賊律》對作為卑親屬的夫妻雙方罵詈、毆打、殺傷期親尊長作了嚴厲的處罰規定,可視為對秦律的補充:(甲)“子賊殺傷父母,……皆梟其首市。”“(乙)子牧殺父母,毆詈泰父母、父母、叚(假)大母、主母、后母,及(丙)父母告子不孝,皆棄市。”(丁)“賊殺傷父母,牧殺父母,歐〈毆〉詈父母,(戊)父母告子不孝,其妻子為收者,皆錮,令毋得以爵償、免除及贖。”(己)“毆兄、姊及親父母之同產,耐為隸臣妾。其奊訽詈之,贖黥。”(庚)“婦賊傷、毆詈夫之泰父母、父母、主母、后母,皆棄市。”(辛)“毆父偏妻父母、男子同產之妻、泰父母之同產,及夫父母同產、夫之同產,若毆妻之父母,皆贖耐。其奊訽詈之,罰金四兩。”從甲、乙、丁、庚可以看出,子、子婦殺傷、謀殺、毆詈父母祖父母皆處以死刑,子殺傷、謀殺、毆詈父母除棄市之外,并坐其家室,不能以己之軍功爵減免或贖不孝罪。乙、戊條同秦律《封診式·告子》規定相同,凡父母告子不孝,皆棄市。己、辛條法律對于卑幼毆打大功以下親屬的處罰較基親要輕,根據服制遠近處以相應輕重的處罰。卑幼罵詈大功以下親,根據服制遠近判為贖罪或罰金。除此之外,即使子孫殺傷尊長以后自首,也不可減罪,如律令“殺傷大父母、父母,……自告者皆不得減”從事。
尊親屬在親屬相犯減刑和財產上享有特權。 “父母毆笞子及奴婢,子及奴婢以毆笞辜死,令贖死。”父母殺死子孫可以進行收贖,罪不致死。子孫則不能告父母,《告律》規定“子告父母,婦告威公,……勿聽而告者市。”國家將子孫控告父母的行為視為不孝,官府不受理此類案件,并將子孫處死。
秦漢律明確規定了父家長的財產權,《法律問答》規定“父盜子,不為盜。”《二年律令·戶律》規定“孫為戶,與大父母居,養之不善,令孫且外居,令大父母居其室,食其田,使其奴婢,勿貿賣。孫死,其母而代為戶。令毋敢遂(逐)夫父母及入贅,及外道取其子財。”父母祖父母擁有對子孫財產的絕對支配權。
以上關于“孝”的法律條文是在尊尊原則下所作,重等級和秩序。秦漢初施行的法律制度體現維護社會中由來已久的父權家長制,從而也保證了大家長的絕對權力。從國家層面來說,大家長如同君主,君主擁有絕對的權威,秦漢法律制度則是在維護專制主義中央集權,漢朝的養老尊老政策政策更是如此。
漢初政府為了貫徹“以孝治天下”的政策,對國家的高年有特別的優待,《徭律》對睆老和免老做了相關免除徭役的規定,“睆老各半其爵?(徭),□入獨給邑中事。·當?(徭)戍而病盈卒歲及系,勿聶(攝)。”“諸當行粟,獨與若父母居老如睆老,若其父母罷癃者,皆勿行。”應當運糧的人獨自與有廢疾的睆老或免老居住,考慮到無法照顧老人的原因,按律不用去運糧,縣道發傳送的徭役不能役使免老,“免老、小未傅者、女子及諸有除者,縣道勿敢?(徭)使。”
《二年律令·傅律》中還有關于養老的法律規定。按二十級軍功爵制對免除徭役的老人和免除一半徭役的老人年齡進行了規定,并按爵位的不同,給九十歲以上的高年每月發放粟米,并給七十歲以上的高年授予王杖,“大夫以上【年】九十,不更九十一,簪褭九十二,上造九十三,公士九十四,公卒、士五(伍)九十五以上者,稟鬻米月一石。”“大夫以上年七十,不更七十一,簪褭七十二,上造七十三,公士七十四,公卒、士五(伍)七十五,皆受仗(杖)。”《武威漢簡》中的《王杖十簡》有兩條詔書,分別是(甲)“詔御史曰:年七十受王杖者比六百石,入官廷不趨,犯罪耐以上毋二尺告劾,有敢征召、侵辱者比大逆不道。建始二年九月甲辰下。”(乙)“詔丞相、御史:高皇帝以來至二年,勝甚哀,老小,高年受王杖,上有鳩,使百姓望見之比于節。有敢妄罵詈毆之者比大逆不道。得出,入官府、郎第、行馳道旁道。市賣‘復毋所與’如山東復有旁人養謹者常養扶持,復 除之。”由此可以看出漢初政府養老尊老的政策,受王杖之老者,既比于六百石官,其犯罪耐以上時,特別享受先請之權利,依八議之制酌情減免,輕罪則宥,重罪減輕。受杖的高年是有特殊權利的,可以進入官府、天子賜予的宅子,可以在馳道旁道行走,并且不能被征召、罵詈、毆打,否則以大逆不道的罪處以死刑。
秦、漢初這段時間里,我們表面上看到的是從秦崇尚的法家學說到漢初好黃老無為學說的變化,但是我們更應該注意到這段時間或者更長時間內整個社會仍然是宗法社會,而“孝治”又是秦漢宗法社會的主要內容。通過國家政治實踐中的法律制度可以看出當時的國家治術,秦漢簡牘中有關不得罵詈、毆打、殺傷父母的法律,表面上是教化民眾父慈子孝,其實際目的是維護家長、君主的絕對權威,體現了“孝治”是那時國家的一種統治技術。

以上所論,戰國中晚期“孝”觀念已經從倫理性概念依時勢發展為政治性概念,“孝治”作為一種治術體現在秦漢帝國政治實踐中。以上關于“孝”的法律條文是在尊尊原則下所作,重等級和秩序。尊尊原則下的孝是統治階層權益保護的一種手段,是維護國家社會安定的一種秩序。移孝作忠是秦漢初孝治的主要內容,國家通過政策規定、法律制度的實施來維護社會秩序和保障國家的安定。
(作者單位:青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