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逍
(浙江師范大學 國際文化與教育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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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學視野中的畬族鄉村發展反思
王逍
(浙江師范大學 國際文化與教育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摘要:從鄉村發展概念內涵變遷視角來看,現代鄉村發展觀是鄉村社區全面、綜合、和諧的可持續發展,而通過人類學田野調查與相關文獻資料的相互印證來看,目前我國畬族鄉村雖然在政治、經濟、文化及民族特色村寨建設等方面取得了有目共睹的發展成就,但在發展模式、發展組織、資源開發、發展本質、發展主體等方面仍存在著明顯不足,因此有必要借鑒我國臺灣社區營造經驗,通過轉變鄉村發展理念和創新社會制度,建構知識服務社會的暢通機制等路徑來進一步深化畬族鄉村發展進程。
關鍵詞:畬族;鄉村發展;社區營造
畬族是我國東南山區一個歷史悠久、散雜居程度較高的山地農耕民族?,F今70余萬畬族人口中仍有70%以上為鄉村人口,且主要集中分布在閩東和浙南一帶。自新中國建立以來,尤其是隨著國家對少數民族政策扶持力度的不斷加大,當今畬族鄉村發展取得了有目共睹的卓越成效。但由于深受歷史文化傳統和現有資源稟賦的制約,畬族社會經濟文化變遷仍總體滯后于當地漢族,畬族鄉村發展與我國東南發達區域經濟尚存在著明顯的差距?;诖?,本文從鄉村發展概念內涵變遷入手,從人類學整體觀視角,對畬族鄉村發展的既有成效和存在的問題予以分析,旨在總結經驗,洞悉不足,以期尋求進一步發展的新路徑。①
一、鄉村發展概念內涵變遷梳理
要考察畬族鄉村發展問題,首先有必要從洞悉鄉村發展概念的內涵入手。鄉村發展概念的內涵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日益豐富和完善。早在1971年,美國經濟學家韋茨(Raanan Weitz)在其編印的《變遷世界的鄉村發展》(RuralDevelopmentinaChangingWorld)一書中便已指出:鄉村發展著重在低度開發國家尋找能促進發展過程的策略,當前尤為注重經濟增長與人類發展理論方面的研究。[1]從中可知,鄉村發展的內涵是針對發展滯后國家的人民經濟生活貧困,探尋如何促進問題的解決。而世界銀行1975年給鄉村發展下的定義是:鄉村發展是一種策略,擬用為改進鄉村貧窮人民的社會經濟生活。發展的利益延及在鄉村中尋求生活的最貧窮團體,包括小農、佃農及無土地者。其強調鄉村發展的目標在增加生產、提高生產力、增加就業、動員可用的土地、勞力及資本,同時也注重消減貧窮及所得的不均。[2]世界銀行的鄉村發展定義較之韋茨所概述的內容更為豐富,目標更為明確和具體,但二者均屬于淺表層次,主要是針對解決貧困人口的生活困頓問題而言。巴基斯坦學者伊納亞圖拉(Inayatullah)在1979年編印的《鄉村發展的研究:亞洲的若干經驗》一書中,將鄉村發展內涵著眼于三個方面:(1)傳播適當及改進農場技術的過程;(2)傳統鄉村社會結構中的人民接觸外界而產生新技術與新態度的過程;(3)包含技術、社會、文化與政治等因素的復雜過程。[3]如果說世界銀行有關鄉村發展的概念主要著眼于消除經濟貧困和保障基本生活,顯然伊納亞圖拉所理解的鄉村發展概念內涵要更為豐富,它是由相互聯系的三個過程組成:既包含新技術、新觀念的傳播與接受過程,也包括鄉村人接受技術的能力、態度及其作出相應的改變這一互動過程,還包括技術、社會、政治、文化等因素綜合作用的復雜過程,顯然該概念觸及到了鄉村發展中的多重社會關系。
而澳大利亞學者戴維(David A.M. Lea)和喬德利(D.P. Chaudhri)在1980年代初提出的“整合的鄉村發展”概念,則主要涵蓋四個方面的內容:(1)改善鄉村大眾的生活水準;保障基本安全及對衣、食、住、行和就業等方面的基本需求;(2)增進鄉村地區的生產力,免受自然的災難,并改進與其他部門的互惠關系;(3)提倡自立的發展計劃,并使大家都參與發展計劃;(4)保障地方的自立性及減少對傳統生活方式的干擾。[4]該“整合的鄉村發展”概念雖然總體上仍是著眼于基本的經濟生活保障,但他們提出了自我發展和大眾參與的發展新內涵,還提出鄉村中人與社會關系的改進,以及在避免現代化對傳統方式干擾的基礎上尋求地方的自立性發展。這實際上已經注意到了鄉村發展的主體意識和參與意識問題,還將盲目追求現代化而破壞鄉村傳統的發展區別于真正的鄉村發展,這已蘊含著傳統與現代和諧并存的寶貴思想。
無論如何,鄉村中有待發展的事務是紛繁復雜的。隨著眾多西方學者的研究,學界逐漸達成共識:鄉村發展的內涵既是整合性的,也是多面性的。臺灣學者蔡宏進認為,廣義的鄉村發展涵蓋了社會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多方面水準之提升。發展的目的除了改善鄉村居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條件外,還可以提升一個國家的文明水準。[5]而從發展人類學的眼光來看,發展是一個綜合的指標,包含著滿足人的物質和精神等方面的多層次需求,發展的本質歸根到底是人的全面發展,發展的終極目標是以人為本,人既是發展的主體,也是發展的動力,而發展的方式則是可持續的而非竭澤而漁式的,社會的發展包含著重要的人文發展指數。[6]22-31從現代社會發展觀而言,發展是當今世界的兩大主題之一,也是人類共同追求的目標。發展的意蘊是人類文明以及人與自然狀況的改善、進步和提高。發展不同于增長,增長主要表現為量的增加,而發展是指量和質的共同提高;發展也不同于一般的變遷或變化,它是一種朝著更好、更文明和更高方向的變遷。而社會發展是發展的核心內容,其意義在于人類在不斷提高生產能力的同時,要使更廣泛的人享受到更多的生產成果,要為人們的生活創造可持續的、更美好的環境。社會發展的基本內容涵蓋基礎設施、公共服務、公共教育、公共衛生、社會福利、生態環境等多個方面,其宗旨是以人為本,促進人的全面發展,普遍提高民眾的生活質量,促進區域的均衡發展和推動整個社會的協調發展。[7]12-13
可見,社會發展既包括物的發展,也包括人的發展,還包括人與人、人與物、人與自然、人與環境等多重關系的和諧發展。具體到鄉村發展,其內涵也是全面和綜合的,不僅僅指的是鄉村居民衣食住行等經濟指標的增長,還包括其身心健康、閑暇娛樂等精神生活品質的提升,更包括他們享有自由民主和參政議政權利,實現自我價值、自我教育、自我發展等多維度指標。鄉村發展目標,不是以資源枯竭和環境惡化為代價的粗放型經濟增長,而是在人與自然的和諧、傳統與現代的協調中可持續發展。而鄉村發展方式,則是聯合國一直強調和鼓勵的“以人為中心的內源式發展”。[8]
二、畬族鄉村發展成效概覽
自新中國成立以來,畬族結束了歷史上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長期邊緣化地位,畬族社會經濟文化水平逐漸獲得質的飛躍。尤其是近十余年來,隨著國家政府對少數民族新農村建設扶持力度的日漸加大,浙、閩、粵、贛、皖等省各級地方政府也對畬族這一世居少數民族的新農村建設尤為重視。正是在各級相關政府部門的財政支持和戰略指導下,我國畬族鄉村在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方面取得了令人矚目的發展成就。主要體現在:村民自治、能人治村等鄉村治理方式的摸索前行;交通道路、民居改造、環境治理等村落基礎設施建設的日臻完善;農業結構的調整優化和山林特色經濟資源的產業化;畬族農民人均年收入的大幅度增加和文化教育程度的普遍提升;文化廣場、文化禮堂、畬鄉風情廣場等村落社區文化空間的陸續修建;“三月三”畬鄉風情節等傳統節日的普遍復興;畬族民歌、祭祖、編織、武術、諺語、節日等畬族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逐級申報及對相關傳承人的制度保護,等等。
尤其是近五年來,畬族特色村寨建設工作卓有成效。自2009年國家民委和財政部聯合開展少數民族特色村寨保護與發展試點工作以來,各地畬鄉畬族特色村寨保護與發展試點工作亦緊鑼密鼓地跟進,經過五年的努力,至2014年,閩、浙、粵、贛、皖等五省共有19個畬族特色村寨被國家民委列入首批“中國少數民族特色村寨”名單(全國共有340個)。其中,福建省9個(福州市連江縣東湖鎮天竹村、南平市延平區水南街道嶺炳洋村、三明市永安市青水畬族鄉滄海村、漳州市漳浦縣湖西畬族鄉頂壇村、漳州市華安縣新圩鎮官畬村、寧德市蕉城區金涵畬族鄉上金貝村、寧德市蕉城區八都鎮猴盾村、寧德市福安市穆云畬族鄉溪塔村、寧德市霞浦縣溪南鎮白露坑村),浙江省6個(杭州市桐廬縣莪山畬族鄉中門民族村、湖州市安吉縣章村鎮郎村村、溫州市平陽縣南雁鎮堂基村、麗水市蓮都區大港頭鎮利山村、麗水市景寧畬族自治縣東坑鎮深垟村、麗水市景寧畬族自治縣大均鄉李寶村),江西省2個(贛州市赤土畬族鄉青塘村大嶺背組、吉安市青原區東固畬族鄉江口民族村蔡家垅自然村),廣東省1個(汕尾市海豐縣鵝埠鎮紅羅畬族村),安徽省1個(宣城市寧國市云梯畬族鄉千秋村),以上這些榜上有名的畬族村落被譽為“民居特色突出、產業支撐有力、民族文化濃郁、人居環境優美、民族關系和諧的少數民族特色村寨”。[9]
事實上,除了以上國家民委首批正式命名掛牌的畬族特色村寨以外,閩、浙、粵、贛等地畬鄉還有許多成效顯著、方興未艾的畬族特色村寨。諸如:浙江省文成縣黃坦鎮培頭民族村、泰順縣司前畬族鎮左溪村和竹里村、景寧畬族自治縣鶴溪鎮敕木山村、麗水市蓮都區老竹畬族鎮沙溪村、臨安市於潛鎮銅山民族村,等等。畬族特色村寨建設項目的試點推進,深化了畬鄉新農村建設的進程,促進了畬鄉民俗風情和鄉村休閑旅游業的發展,推動了畬族文化與經濟的良性互動。
畬族鄉村發展上述成就的取得,是基于各級政府政策性支持和廣大畬族村民積極進取的共同產物。例如,自2003年浙江省政府斥巨資實施村村通公路的“康莊工程”以來,寬廣平坦的公路才逐步延伸至昔日地處僻壤的畬村,四通八達的交通網讓畬村山林經濟資源的開發和畬鄉旅游經濟的發展具有現實可行性。而各地畬鄉新農村建設項目的深入開展,尤其是民族特色村寨建設試點工作的順利實施所帶來的畬鄉巨變,更少不了各級政府所提供的可觀的少數民族特扶資金。當然,在畬族鄉村發展進程中,廣大畬族村民(尤其是那些熱心村落發展事務的村落精英們)也為此付出了大量辛勤的汗水,他們充分發揮村落建設主體的主觀能動性,積極利用區域經濟輻射的優勢和國家對少數民族的優惠政策,以高度的文化自覺和超越大山的精神,克服傳統的農耕思維模式,淡化族群封閉心理,進而從根本上扭轉了昔日畬村的貧困局面。
三、畬族鄉村發展問題反思
然而,筆者通過在浙南畬村點面結合的田野調查不難發現,畬族鄉村的發展也存在著一些明顯的問題,歸納來起來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從發展模式而言,自上而下式的政府主導型發展模式是一把雙刃劍。長期“以山為基、以農為本”的畬族村落由于受區位環境和歷史傳統的雙重制約,總體上經濟基礎薄弱、經濟結構單一、發展起點低,其發展大都依賴各級政府的財政支持和民族政策扶持,故屬于自上而下式的政府主導型發展模式。從辯證的觀點來看,政府主導型發展模式具有規劃細致、布局全面、資源集中、行動高效等優勢,這對低起點的畬族鄉村發展的啟動和推進尤為重要,也確實取得了卓越成效。但從長遠發展來看,該模式也存在著內源性發展動力不足的弊端。一方面,畬族村民因自我發展能力弱而過度依賴政府的財政扶持,另一方面又因長期習慣依賴政府資助而尋求自我發展或社會力量參與的制度創新意愿和動力嚴重不足,進而難以發育形成多元化的發展模式和個體充分自由表達、實現自我價值的完善機制,最終影響畬村的可持續發展。自我發展能力弱與過度依賴政府兩者之間互為因果、惡性循環。尤其是在畬村基礎設施建設過程中,面對民居新舊雜陳、道路狹窄不平、環境臟亂不堪、改造工程復雜浩大等局面,往往會出現攤子鋪得過大和資金缺口嚴重等窘況,進而陷入如何進一步“向政府要錢”和等待“政府撥款”的被動發展境地。
其次,從發展組織而言,與畬族鄉村發展密切相關的鄉村治理機制還需要進一步完善。鄉村治理是國家治理體系的基礎,簡言之是指對鄉村社區的組織管理和制度安排,其宗旨是服務農民、解決民生、推動鄉村發展。自1983年農村人民公社體制被正式宣告結束后,不久建立了鄉(鎮)政府、村委會、村民小組這一新的農村建制,凸顯了鄉鎮政權的主體地位,迎來鄉村治理新模式。國務院對鄉鎮組織的職能有著十分明確的界定:除政治職能外,對鄉村社區經濟活動限于宏觀管理范疇,主要是政策指導、統籌規劃、組織協調和服務監督。自2002年全國人大九屆五次會議正式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以來,村民自治制度廣泛實施,我國廣大農村普遍建立了村支部委員會、村民委員會、村經濟聯合社、村民代表大會、村民理財小組等多元化基層農民組織,新的鄉鎮治理機制逐步形成。隨著農村市場經濟的發展和農業產業化的需要,許多農村還成立了各種類型的新型合作經濟組織以及社會性民間組織。[10]從以上政策法規和組織框架來看,我國鄉村治理體系可謂日臻完善。然而在實際運作中,各級組織的職能角色卻出現了錯位、越位和缺位等現象。[7]75該現象在少數民族農村社區因社會發育程度低而表現得更為突出。
就畬族村落而言,鄉村治理有待完善的地方主要表現在:“大分散、小聚居”的地理分布格局,使畬族村落打上了更多的血緣、地緣等傳統社區烙印,這與現代社區的適應性和開放性相抵牾;大量中青年農民外出打工經商,村民社會結構復雜、村落基層政權組織力量分散、文化程度總體偏低、村民自治難度大和效能差;隨著政府對畬村公共事業投入力度的增大,鄉村治理內涵擴大、任務增重,村落基層組織越來越力不從心;隨著畬族村民社會流動的日益頻繁,其思想觀念亦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其政治經濟訴求和參與意識日益強烈,但現有的鄉村治理模式難以完全滿足畬族村民的多元化要求;畬村“能人治村”模式雖有利于推動滯后畬村的發展進程,但能人大都在附近城市經商,村落事務與家庭生意兩頭兼顧,疲于奔波,也存在著“能人異化”的隱患,“能人與賢人”完美結合治村的理想目標與現實還存在著很大的距離。
此外,各級地方政府有關畬村發展的職能配置還有待優化。近年來,地方政府相關部門(民宗局、農業局、旅游局、文化局以及鄉鎮政府各部門等)對畬村經濟發展和新農村建設的引領,可謂工作出色和成績可嘉。但其工作的重點主要放在項目的推廣與實施中,對畬族文化特質和畬族文化心理的了解程度還有所欠缺,因而在項目實施過程中出現過走彎路、重復投資等現象,項目實施效果不盡如人意。可見,地方政權(尤其是縣、鄉鎮級政府)與畬族村民的互動有待深化,對畬村發展的指導、協調、服務等職能作用有待加強。
再者,從資源開發而言,畬鄉山林資源和人文資源的開發力度還有待深化。近十余年來,許多畬村加大了農業結構調整的力度和農業產業化的進程,通過挖掘山林經濟資源潛力,逐步實現了畬村由傳統生存型農業向現代特色農業產業化的轉型,村民經濟水準大幅度提升。但山林經濟資源潛力挖掘還遠遠不夠,主要表現在品種類型比較單一、缺乏精細化深加工、產業化組織模式不夠完善、企業品牌意識不強等方面。事實上,位處東南山區的畬村山林經濟資源十分豐富,可開發的經濟林木涵蓋十大類型:干果類、水果類、油料類、藥材類、調味類、蔬菜類、飲品保健類、編條類、工業用材及其他資源類。但目前各地畬村開發的品種主要為茶葉,以及少量的板栗、油茶、毛竹、青錢柳等,還有大量的經濟林木可以開發,諸如干鮮水果、竹筍、蔬菜、中藥材以及食用菌等。此外,目前畬村在山林資源開發中,除茶葉產業化程度相對較高外,大部分農產品為初加工,附加值較低,即便相對成熟的茶葉企業也存在產業化組織模式單一、經濟合作社名不副實、品牌意識不強等弊端。
近年來,各地畬鄉雖然涌現出一批環境優美的畬族特色村寨,彰顯了畬族文化魅力,促進了畬鄉旅游經濟的發展。但總體而言其畬族人文資源潛力挖掘不夠充分,畬族文化內涵表現不夠豐富,呈現出畬族文化單一化、形式化、符號化、同質化等弊端。例如,畬鄉旅游展演主要為婚嫁和對歌習俗,品嘗麻糍、烏米飯等特色食品,至于編織蠟染、銀飾制作、武術體育、草醫藥技藝等文化精粹的開發尚涉及不多。還有大量的村落歷史、傳說故事等人文資源尚未加以整理。在畬家樂旅游經濟運營中,畬族文化特色不足,同質化現象明顯,文化內涵不夠,更缺乏具有文化創意的旅游項目和旅游產品。而且畬村民居以“畬元素上墻”的方式來彰顯畬族文化特質,具有形式化和符號化特征。此外,各地普遍興起的“三月三”畬鄉旅游風情節,注重文化展演的形式,而忽略文化的本真意義,對熱情熱鬧和盛大場面的追求,遠遠勝過對文化意義和經濟效益的追求。節日載歌載舞的表演者大都是雇請來的漢族專業演員,大量的畬族村落民間文化藝術人才逐漸被邊緣化,而且畬家樂旅游經濟受益面總體不廣。故畬族特色村寨還需要進一步整合山林資源和人文資源,強化文化創意,凸顯民族特色。
再次,從發展本質而言,人的自由發展滯后于經濟增長指標。人類發展的理念以20世紀70-80年代為分界點,經歷了從傳統的發展觀到新的發展觀的轉型。前者將發展片面理解為物質財富的積累和經濟指標的增長,后者將發展理解為以人為核心的自由全面發展和人與環境、資源的可持續發展。1976年國際勞工組織首次論述了“人”的發展,認為經濟發展首先必須滿足人的基本需要。隨后聯合國制定的第三個十年發展計劃(1981-1990)不僅規定了發展中國家經濟發展的量的目標,而且還規定了經濟發展的質的目標,即社會進步的目標,如公平分配、充分就業、普及教育、培訓勞動力、提高健康水平、改善住房條件、保障婦女兒童的正當權益等。時至1992年,聯合國在第一份《人類發展報告》中,首次運用人文發展指數(HDI)這一新概念,意即以“預期壽命、教育水準和生活質量”這三項基礎變量按照一定的計算方法組成的綜合指標來考量一個國家或地區的發展狀況,后又補充了生活環境和居民自由程度等兩項變量。人文發展指數概念的提出豐富了“發展”的本質內涵。與此同時,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通過的《21世紀議程》,將“可持續發展”由理論探討范疇推向人類共同追求的實際目標,從更高的視角尋求人口、資源、環境、經濟各要素之間的協調發展。[6]26-27
從聯合國倡導的現代發展觀可知,發展是一個以人為本的綜合概念,既包括經濟生活水準的提高,也包括人的健康理念和文化教育程度及生活品質的提升,還包括基礎設施和居住環境的改善以及自由發展和平等參與目標的實現等,更包括既滿足當下需求又滿足未來需要的可持續發展。就近十余年來畬族鄉村發展狀況而言,無論是經濟生活水準,還是居住環境質量和文化教育水平等方面均有了較大幅度的提高,但在健康理念、居住環境、生活品質、閑暇娛樂以及自由發展、抗風險能力等方面仍存在著明顯不足。例如,近十幾年來畬族村民隨著經濟收入的提高,食物結構有了很大的變化,餐桌食物品種日益多樣化,但由于健康知識的匱乏,偏好酒肉葷腥和多鹽多油食物,加之因“番薯絲吃到老”的痛苦歷史記憶而對番薯等粗糧有排斥心理,甚至有的上山勞動也以酒解渴,故畬族這個善酒的山居民族,更容易患上心腦血管等疾病。因畬民抗風險能力總體不高,倘若家中有人患上重大疾病,其家庭生活質量勢必一落千丈,少數家庭甚至一蹶不振。再如,畬村垃圾處理排污設施等雖然逐漸得到改善,但填埋式垃圾處理方式和塑料制品白色污染等對畬鄉土地資源的潛在威脅仍不容忽視,大量的城市非安全食品涌入畬村,亦值得警惕。此外,畬村社區文化建設總體投入不足,鄉村圖書室等文化設施普遍匱乏,畬民的身心健康和精神生活較少被關注,畬民精神娛樂生活比較單一,旅游休閑的機會比較少。
最后,從發展主體而言,農戶發展與村落發展不平衡性仍較為明顯。自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我國農村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以后,許多畬族農民通過外出打工經商逐漸發家致富。然而,中青年的長期外出,不僅導致畬族農戶之間的發展不平衡,更導致畬村發展的“空心化”或“半空心化”趨勢以及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等社會問題日漸突出。雖然打工經商發家致富的不少,但村落經濟基礎和集體經濟力量依然總體薄弱。事實上,外出打工經商農戶的發展并不等于畬族村落經濟的發展。盡管并不排除外出打工經商戶的發展有助于帶動其他農戶的家庭發展,但總體而言,外出農戶的發展對村落整體發展的推動作用十分有限。相反,唯有畬族村落的整體發展,才能提升廣大畬民的村落凝聚力和自豪感,同時縮小農戶之間的內部差異,尤其有益于保護年老貧病畬民等弱勢群體。例如,近三十余年來浙南文成縣培頭村鐘姓畬族村民大都依靠外出打工經商(包括至省內外,甚至國外),獲得可觀的經濟收入和良好的家庭發展,但培頭村作為村落整體卻長期以貧困面貌和低度發展狀態呈現。直至近年來,隨著民族特色村寨社區營造進程的加快,培頭村猶如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享譽四鄰八鄉,更牽引著無數在外發展的畬族村民回歸村落,并主動參與到家鄉的建設中來。這反映出許多高收入鐘姓畬族村民對家鄉發展的自豪感遠勝于在外面發家致富的成就感。再如,自改革開放之初,景寧、武義等地不少畬族村民陸續至我國各大中城市經營超市而收入不菲,他們大都在家鄉修造了氣派的新樓房,但僅在春節期間小住幾天,平時基本空置。對于這些離鄉的富裕畬民而言,其內心升騰的自豪感并非來自自家樓房的格外華麗,而是近幾年畬族特色村寨建設村落整體面貌的改觀。可見,改變畬族內部發展的不平衡和村落集體經濟的總體薄弱現象是畬族鄉村發展的必然趨勢。換言之,惟有畬族鄉村整體的發展才是畬族發展的關鍵,也只有畬族鄉村的整體發展才是真正和諧、全面的畬族發展,才能從根本上縮小畬村內部發展的不平衡。
四、結語
鄉村發展概念內涵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日漸豐富,既包含著經濟指標,也包含著人文指標、環境指標及可持續發展指標等。而近十余年來畬族鄉村發展雖然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就,經濟、文化、教育水平獲得大幅度的提升,尤其是涌現出一批環境優美、產業活躍、生活富裕的民族特色村寨,但也存在著過度依賴政府、資源潛力開發不足、產業化程度不深、全面發展程度不夠、發展主體意識薄弱、畬漢發展差距明顯、村落內部發展不平衡等諸多問題。要解決這些問題,深化畬族鄉村發展進程,有必要借鑒我國臺灣社區營造經驗,探索畬族(也適應其他少數民族和漢族)自己的鄉村社區發展路徑與方法。具體措施包括:通過發展理念轉換和社會制度創新,建立知識服務社會的暢通機制,整合以高校為核心的知識分子力量,開設社區營造系統課程,增強社區營造整體文化氛圍,培育更多關心各民族鄉村社區營造的非政府組織和志愿者隊伍,組建社區營造專業工作團隊,深入各民族鄉村社區進行全程幫扶,鼓勵和支持高校及科研機構大學生、碩博研究生們畢業后返鄉再造魅力新故鄉。惟有通過政府部門的政策指導和制度支持、非政府組織的積極引領和體系化的社區專業培訓,才能逐步增強村民的公共參與意識、文化自覺意識及社區主體意識,才能不斷提高其自我組織能力和發展能力,進而將“一袋馬鈴薯”[11]式的傳統農民蛻變為視野開闊、凝聚合作的現代社區人,各民族的鄉村發展方能獲得持續的內生性發展動力。正如經濟人類學家卡爾·波拉尼所云:人類的經濟,是嵌合并陷于制度、經濟的和非經濟因素之中的。[12]
注釋:
①該文主要內容和觀點參見王逍專著:《超越大山——浙南培頭村鐘姓畬族社會經濟文化變遷》中的結語部分“社區營造視野下的畬族鄉村發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12月版,第373-39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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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傅新忠)
Reflection on Rural Development of She Ethnic Minority:A Perspective of Anthropology
WANG Xiao
(CollegeofInternationalEducationandCulture,ZhejiangNormalUniversity,Jinhua321004,China)
Abstract:From the evolution of the connotations of rural development, only the comprehensive, harmonious and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can be defined as the modern rural development. Evidence from the anthropological fieldwork and related documents has indicated that although She ethnic minority has made significant achievements in the political, economic, cultural and ethnic village construction, there still exist obvious deficiencies in its pattern, organization, resources exploration, nature and the subject of the development. Therefore, it is necessary to learn from the community construction experience in Taiwan to deepen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through converting the concept of development, innovating social system and establishing mechanism where knowledge serves society.
Key words:She ethnic minority; rural development; community construction
收稿日期:2016-04-11
作者簡介:王逍(1967-),女,湖南雙峰人,浙江師范大學國際文化與教育學院教授,人類學博士,社會學博士后。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人民公社時期畬漢農民社會生活比較研究”(12BMZ022)
中圖分類號:C912.4;F127.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5035(2016)04-006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