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尹的詩
我喜歡那不斷倒退的群山
金黃點綴在青黛之中
錯落,不會因為陽光的照耀而雜亂
我想提及的事物:江水、渡船、群山
和房舍、草垛、麥地
以及在山上勞作的農人和吃草的羊群
多少次了,乘坐這趟火車,順漢江而下
窗外的靜謐
不是在這里,就是在那里
那些飛馳而過的瞬間
在江水里的倒影
持續著,不曾消退,如同一個固執的孩子
枯萎了,枯萎了
兩岸由綠色變黃,由黃而灰
江水中浮著的鵝卵石,也來湊熱鬧
曾經的炊煙已不見蹤跡
裂縫的土房子,在風中搖晃……
只有天空依然,靜謐。
在這個季節順漢江而下,如同逃跑。

我又一次寫到他們
我又一次寫到我心靈的痛:
在襄樊火車站,這些民工
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
從何而去。他們只是
席地而臥,蓋著他們
特有的被子,閉著眼睛
無視這么多的人來人往
這使我想起父母,想起他們
正在八百里之外
怎樣地躺在一個嘈雜的
角落,安靜地入睡
父親在電話里說,到了月底,放暑假了
他和上小學的外孫女一起來重慶
他說,我現在長大了,
他要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父親說,家里今年種了一些稻子
快要收割了,還需要照看
而外孫女在九月也升三年級
昨天聽從成都嫁過來的鄰居說
去重慶一趟,車費需要三百多
最后,父親說,太忙,走不開,明年再來吧
父親的話,讓我在這個六月
心頭一直酸酸的
愛鄉村甚于愛城市
愛早晨甚于愛黃昏
愛鳥鳴甚于愛人群的喧囂
愛遙遠的天空甚于愛腳下的土地
愛緩慢甚于愛飛馳
愛深夜遠方的燈火甚于愛閃爍的霓虹
親愛的火車
愛你經過的小站甚于愛你的終點:
充滿汗味的車廂里鼾聲四起
群山在黑暗中流逝
鄉下,山上的墳場
雜草中,一座座墳墓
有名的和無名的
零星分散著
也有連在一起的
那是夫妻,父子,母子,各種親人
在另一世界
組成的家庭
就連王原與李小美
生前不能好好相愛
現在
也在這塊居留地里
廝守在一起,像一對恩愛的夫妻
他傳來眼神,兩只手指叉在嘴上,向路人
討要一支煙。他的家,
在兩公里之外的
江邊。他的拖鞋,短褲
手、胳膊、臉,胸前
都是灰塵的烏黑。
他與父母吵架后,在這個商圈
步行街上,在時尚與白領
之間,白天與黑夜,已過去五個輪回。
他自在,執拗,與人聊天,時而大笑
他內心頑強,不肯
回家,仿佛一場戰爭。
我們做了一次別樣的旅行
那些遭遇超脫了我們的理想
看看吧,這樣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路上沒有行人,風在吹
我們的手沒能溫暖地牽在一起
猶如風對樹林的幻覺
我們聽到了一種異樣的聲響
而事實上,是我們的聲響打破了寧靜
我們望見漫天的云朵,遮蔽了烈日
要努力堅持自我,這似乎很難
——即使月光出現,也只是一種尾聲
——誰能保證半路上不遇到陡坡
抑或無端的下沉?
工作已做完。辦公室里說話的聲音
不時傳來
大家都在
做著自己的事情
外面下著大雨,透過窗戶,看不見遠方
樓下山洪如河
流向它的角落。有人
在小心地走著,挽起褲腳。
這個城市已經不起一場大雨
天天暖陽普照
人民情緒高漲
一個小災難就如末日來臨
而家鄉已干旱多日。電話中,母親的聲音
有些焦急:
今天放了些水,要盡快將秧苗栽下。
端午節。人民休息。親人在地里頂著烈日。
很多時候,我們需要說出,但沒有說出。
錯過很多事物,直到絕望
如同毛毛蟲走夜路
“有人的詩,越來越圓滑”
從前的大師,消退成一個市井混混
時間使他憤怒
三次見面,你都談到他,透露
那些小道傳來的消息。
我們笑著舉杯
就像,身臨其境看到了生活的小丑
哦,生活,如果能走得遠些,
我會拉住你,在瓷器口的火鍋店
一起
喝下大碗辛辣的白酒。
那些厭惡的事物終究會走的。
我們都是鄉音的收集者,在瘦削的
公共汽車上
語言與聲音,相互取暖
重慶的上空烏云襲來:大雨將至
榕樹上的幾只麻雀,
驚起
火車的鳴叫聲
步行街上擠滿的人群
沒有散去
露背的女人
還在走向掛滿打折廣告的商場
我看到一絲目光,傳來哀憐與祈求
賣報的攤販。
賣花的姑娘
大概只有五歲,像鄰居家懵懂的小孩
一扇門開著,一扇門卻已經關閉:
烏云沒有散去,雨將越來越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