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1874~1965)
“擺出畫像時的姿勢,羅西。”希利爾說,“讓他看看你。”
她站起來,走到模特兒站的臺上。我盯著她看看,又盯著畫像看看。我心頭產生了這么一絲奇怪的感覺,仿佛有人輕輕地往我心上插進了一把尖刀;可是這種感覺一點也不難受,雖然有點兒疼,卻出奇的舒適;接著我突然感到雙膝發軟。
現在我記不清楚我記憶中的羅西到底是她的真人,還是她的畫像,因為每當我一想到她的時候,出現在我腦海里的并不是那個我最初見到的穿著襯衫、戴著草帽的羅西,也不是那時或后來我見到她穿著別的衣衫時的形象,而總是穿著希利爾所畫的那件白絲綢的衣衫、頭上有一個黑絲絨的蝴蝶結的模樣,而且總是希利爾要她擺的那個姿勢。
我一直不確切地知道羅西究竟有多大年紀,我盡力推算了一下年頭,我想那時她一定有三十五歲了。不過她外表可一點都看不出。她的臉上沒有什么皺紋,她的皮膚像小孩的一樣光滑。我覺得她的五官長得并不怎么端正,看上去肯定沒有那些當時所有店鋪里都有她們照片出售的貴族夫人的高貴氣派;她的眉目并不輪廓分明。她那短短的鼻子稍嫌大了一點,她的眼睛略小,嘴卻很大。
可是她的眼睛像矢車菊一樣藍,它們總和她那鮮紅性感的嘴唇一起露出笑意,那是我見過的最歡快、最友好、最甜美的笑容。她天生一副陰沉憂郁的樣子,但是每當她露出笑容的時候,這種陰郁會變得特別富有吸引力。她的臉色并不紅潤,而是一種很淡的褐色,只在眼睛下面微微泛出一點青色。她的頭發是淡金色的,梳成當時流行的發式,挽得很高,額前有一排精心梳理的劉海兒。
“畫她可費心思了。”希利爾看了看羅西又看了看他的畫,說道,“你看,她的臉和她的頭發,她整個人都是金色的,可是她給你的印象卻不是金黃色的,而是銀白色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羅西渾身都閃著光,但不像太陽而像月亮那樣淡淡地閃著光。如果要把她比作太陽的話,那她也是破曉時分茫茫白霧中的太陽。希利爾把她安排在畫的中央;她站在那兒,雙臂垂在身體兩側,手心向著你,頭略后仰;這種姿勢特別突出了她那珠玉一般美麗的頸部和胸部。她像一個在向觀眾謝幕的女演員那樣站著,被出乎意料的掌聲弄得茫然不知所措;可是她身上洋溢著一種無比純潔、如同春天所散發出的清新氣息,因此把她比作演員是荒唐的。這個淳樸的女人從來不了解化妝油彩或舞臺上的腳燈。她像一個易動愛情的少女站在那兒,正天真無邪地要把自己投入情人的懷抱,因為她是在完成造物主的旨意。她這一代人,并不害怕身體顯露出豐富的線條,她身段苗條,但她的胸部卻很豐滿,臀部的線條也很分明。后來巴頓·特拉福德太太看到這幅畫像,她說這使她想到一頭用于獻祭的小母牛。
(節選自《尋歡作樂》,威廉·薩默塞特·毛姆著,葉尊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
毛姆第一次見到蘇,是在斯蒂文斯夫人家的客廳里。就如那個時代常見的沙龍,默頓坊的這個地界兒,也是彼時倫敦知識分子出入頻繁的坐標之一。
蘇是昵稱,她的原名是“Ethelwyn Sylvia Jones”,是位演員,但名不見經傳,而且感情生活也不順利,新近與丈夫分居了。她的父親與毛姆是同行,就是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說寫戲劇三大原則“其一是不要寫成瓊斯那樣”的那個瓊斯,只不過彼時已60余歲,作品和名氣都有限,但好在精力旺盛,人也活潑有趣,也是斯蒂文斯夫人家的常客之一。
1906年的這個晚間,蘇陪著父親,第一次出現在這個客廳里,并在這里遇到了32歲的毛姆。
多年后,毛姆回憶經年沉積過的這個場景。他說他看到的是一個女孩“藍眼睛,膚色泛著淡金色,咯咯笑起來時是那么甜美”。他還說,自己立刻就被蘇吸引了,因為蘇“性感得令人無法拒絕”。外貌之外,蘇幽默直爽,大方,心腸軟。這幾項性格特點,恰好就是《尋歡作樂》中羅西(Rosie)這個角色最令讀者癡迷之處——脾氣好,惹人憐愛的孩子氣,還有某種不知來源的樂觀和活力。
第一次約會后,毛姆送蘇回家,馬車上,蘇問他,倆人的關系能維持多久,毛姆回答的是六個星期,這時的毛姆恐怕還認為,約會一次就尋問未來,是女人的通病,再可愛的女人也不例外。但不久,毛姆逐漸“陷入了瘋狂的戀愛當中”。并且發現,蘇不只和他一個人約會。
事實上,毛姆逐漸注意到,蘇完全沒有想要對任何人忠誠。在她的床伴清單上,有他的好友、肖像畫家杰拉德·凱利(Gerald Kelly),凱利的好友,或許還有凱利好友的好友。總之毛姆發狠時說過:“我所有的朋友都跟她上過床。”
《尋歡作樂》末尾,阿申登(William Ashenden)在美國見到了晚年的羅西,會面過程中,聽她跟人通了電話,仍不忘說“她的聲調有一種輕浮的賣弄風情的味道”。這種輕浮做派,也是蘇一貫就有的,她喜歡性,沒有道德上的顧慮,甚至認為“一個男人帶她出去吃飯,吃完飯跟他上床是很自然的事”。
毛姆盡管彼時相貌英俊,作為劇作家的聲譽日盛,也只是“帶著蘇去吃飯”的男人之一。而蘇自己,也知道毛姆是同性戀,并且毫不在意。
這些,都不妨礙毛姆對蘇的真摯感情。
《尋歡作樂》的情節,由大作家德里菲爾德(Edward Driffield)去世為契機開始,他妻子請人為他立傳。故事的敘述者阿申登,應傳記作者阿爾羅伊·基爾(Alroy Kear)之請,向他回憶當年和作家的交往,故事由此開啟。有趣的是,盡管羅西的出場并不算晚——第58頁,但是成年后的阿申登與德里菲爾德夫婦重逢的時候,故事篇幅已過半,而直到這里,羅西與阿申登的真正糾葛才正式開始,而讀者忽然醒悟的時機也往往在此一章:原來羅西才是本書的大主角。此時,距年少時在黑馬廄的密切往來已有多年,毛姆寫道:“我覺得她看上去很瀟灑。我一向認為她的臉長得不錯,現在我才頭一次發現她很漂亮。她的眼睛比我記得的要藍,她的皮膚和象牙一樣白皙。”記憶鮮活如初。
更深刻的醒悟則是,這原來是一個回憶錄,一個對他心愛女人蘇的“情感回憶錄”。毛姆提筆寫《尋歡作樂》時,已有56歲,距這段往事17年之久。
所以,他才說,這是他本人最喜歡的書,正如他在1950年現代文庫版(Modern Library Edition)的本書序中說:“我喜歡《尋歡作樂》,因為那個臉上掛著明媚可愛的微笑的女人為我再次生活在這本書的字里行間,她就是羅西·德里菲爾德的原型。”
了解毛姆對蘇的情感,以及二人發生過的種種,再去讀《尋歡作樂》,會體味格外不一樣的情緒。事實上,作者的深情,對蘇的美好印象,昔日的吉光片羽,伴隨了他的一生,完全是《尋歡作樂》整個故事的基色。
他在序中明明白白地表示:“我對她的回憶年復一年地縈繞在我的腦海里。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把她寫進一部小說。”故事情節自然多有虛構,或者如同毛姆本人在序中所言“也沒有真實的必要”,情感充沛之處卻俯拾即是。
閱讀《尋歡作樂》,時常遭遇這樣的文本,字里行間充斥著濃郁的情緒體驗,好比情感的氣球在眼前爆炸,這種噴薄感一方面或許是等待合適的角色與時機過于長久,因而積蓄已然飽和;另一方面,大概是因為毛姆本人,的確也是“情感十分充沛、甚至性欲也一直十分旺盛之人”,他本人晚年對自己的評價也是“時常陷入無感的激情之中”。
傳記作家塞琳娜·黑斯廷斯(Selina Hastings)2010出版的《毛姆傳》(The Secret Lives of Somerset Maugham:A Biography)中寫道,直到中年,他仍然保持了對戀情的極度渴望。蘇,也是一個他“真心喜歡了很多年的女人”,并且如他對凱利所說“愛得無法自拔”。但毛姆的不幸之處在于,他從來沒有能力讓付出的情感得到同樣的回報,“愛的回饋所帶來的狂喜”似乎也是哪怕一次也沒有。但是在《尋歡作樂》中,阿申登的狂喜之情卻有過若干次十分明顯的表露。
羅西舉起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我也不清楚為什么當時我有那種表現;那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自己在這種場合的表現。從堵塞的嗓子眼里我發出一聲嗚咽。我不知道是出于靦腆和孤獨(是精神上的孤獨,而不是肉體上的孤獨,因為我整天都在醫院里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還是由于當時的欲望過于強烈,反正我竟哭起來了。
她用雙臂摟住我的脖子,也哭了起來,一邊吻著我的嘴唇、眼睛和濕漉漉的臉龐。接著,她解開胸衣,把我的頭拉到她的胸口。她撫摸著我那光滑的臉,輕輕來回搖動著我,好像我是她懷中的一個嬰兒。她朝我彎下身子,兩個乳房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胸口。
愛情究竟怎樣更令人念念不忘,是愛而不得,還是得到過最終失去。在文本敘述和真實體驗中,兩者的結論發生了對立卻不矛盾的沖撞,可顯然過程并沒有文本中的超脫,而是飽含了情感上的一脈相承,幾十年后遺留的斷壁殘垣,仍然足夠賦予文本需要的感染力,并且成功地讓羅西這個角色栩栩如生,在閱讀者腦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認識蘇的第七個年頭,毛姆決心求婚。現代讀者,可能會不那么認同“雙性戀”的說法,盡管這個概念在毛姆所在的時代,是十分普遍的存在。作為一位從小就發現自己同性傾向的成功劇作家,因為“愛情”而準備同一個女人結婚,不免也顯示出一些毛姆個性上的糾葛與擰巴。即便如此,他還是對這個決定進行過一番自我說服。
《總結》(Summing Up)一書中,他曾描述彼時他對婚姻的態度:如果我有意結婚生子,現在正是時候。這似乎是我所涉及的生活模式中必要的圖案,在我天真的幻想中,婚姻會帶給我安寧,擺脫戀愛的紛擾,以及隨之而來的令人煩惱的復雜情況。
而蘇,正是一個避風港一般的存在。“舉止鎮定,在大多數情況下波瀾不驚。”雖然晚年時宣稱從未對任何人真正卸下心防,蘇恐怕是個例外。故事里阿申登與羅西的首次性體驗中(即本文前的摘抄文本),后者的母性特征熠熠生輝,太陽一般吸引著阿申登。顯然,蘇身上也有同樣的品質,這對8歲喪母的毛姆而言,無疑具備不可抵擋的吸引力。

葛麗泰·嘉寶出演由約翰·卡蘭執導的電影《面紗》(1934)。該電影改編于毛姆的小說《華麗的面紗》

毛姆(左)與詩人伊士曼
而毛姆自己,恰恰也是十分有魅力的。他對男人和女人,都有吸引力。杰拉德·凱利曾畫過一幅題為《弄臣》的畫像,畫中的毛姆“坐在一扇華麗的烏木屏風前,眼睛明亮,目光警覺,一條腿隨意搭在另一條腿上,帽子微微傾斜,皮鞋閃閃發亮,手套一塵不染,一只手放在一根尖部是金子的細長手杖上,一副典型的愛德華七世時代溫文爾雅的花花公子形象”,已與年少時分膽怯而口吃的形象判若兩人。
求婚的動作發生在芝加哥。那一年毛姆40歲,已然是英國最著名的劇作家,美國舞臺也上演了他的大量劇集。而蘇正在芝加哥出演美國劇作家愛德華·謝爾頓(Edward Sheldon)的《羅曼史》(Romance)中的一個小角色。他準備好了昂貴的訂婚戒指,并計劃好登記完后,立刻啟程去塔希提度蜜月——計劃看上去天衣無縫,只不過蘇看到漂亮的戒指,卻告訴他:“如果你想和我上床,可以,但是我不會嫁給你。”
毛姆帶著滿心失望,黯然離去。在另一部帶自傳性質的小說《刀鋒》(The Razors Edge)中,毛姆說:“愛情是個很不行的水手,你坐一次船,它就憔悴了。”兩周后,毛姆從報紙上讀到“女演員嫁給伯爵之子”,才得知蘇的婚訊。
除了之后給杰拉德·凱利寫過一封信外,這段被拒絕的悲傷往事一度無人知曉,等毛姆再度提起,已是直到50年后的回憶錄里。
作為“倫敦最詼諧的單身漢和最不知疲倦的舞者之一”,毛姆敏感多情,對情感炙熱,又十分擰巴。特別是“擰巴”一詞,總能在他人生的許多段落里,微妙地概括了情感生活之大意。
這一點,同樣體現在作家對自我形象的維護上面。毛姆的小說,以“有明顯的原型”著稱,這些原型,因此不可避免的是他周遭的朋友。可是面對朋友與記者的詰問,他總像做錯事的孩子,大費周章地抵賴。這一點在《尋歡作樂》一書的往來上尤為明顯。
該小說最初在《Harpers Bazzar》上以連載的形式發表,彼時,“英國小說中最偉大的悲劇大師”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剛剛過世。這位英國文學先驅式的人物,出身農民家庭,結過兩次婚,并且大器晚成,直到人生后半段才成名。這與小說中的愛德華·德里菲爾德的背景設定如出一轍。對于這個“巧合”,毛姆一再否認過記者的追問。
另一個小說家休·沃爾波爾(Hugh Walpole)則是排名第二的話題人物,人們一眼認出《尋歡作樂》中,此君正是阿爾羅伊·基爾的原型。這個“殊榮”就完全不是什么好差事了,因為毛姆幾乎把他擅長的諷刺之能事,全部發揮在基爾這個角色身上,揶揄他“竟然以微薄的才能獲得如此重要的地位”,成為一個經典的“文學圈勢利鬼”。
有趣的是,沃爾波爾本尊還是當年第一批讀到此書的人。他把這段痛苦的記憶寫在日記里:從劇院回來后,我躺在床上,隨手拿起《尋歡作樂》,結果越讀越恐懼,基爾說的可不就是我,因為里面有許多只有我們二人才知道的細節。于是一夜未睡。
第二天的細節則由伍爾夫補充:我看見他(沃爾波爾)坐在床頭,淚流滿面,而且只有一只腳上穿著襪子。即便如此,毛姆仍然好整以暇地給沃爾波爾寫了一封長信,信中有一句是“我顯然從未有過肖像畫你的意圖。他這個角色是由多個人物共同塑造的,其中最主要的組成部分甚至是我本人”,否認得倒是挺徹底,甚至也鐵齒了長達20年。1950年,沃爾波爾才翻案,在當年新一版的《尋歡作樂》序言中,毛姆終于改口,承認阿爾羅伊·基爾就是源自沃爾波爾,這個他結識幾十年的老友。
這一類死不認賬的個性,大約也是毛姆常被傳記作家提及的“無愛的童年讓他比較善于偽裝”的一部分,是他被生活遺漏的缺口之一。
《面紗》中,對于愛情,毛姆有過這樣的解說:
我從來都無法得知,人們是究竟為什么會愛上另一個人,我猜也許我們的心上都有一個缺口,它是個空洞,呼呼地往靈魂里灌著刺骨的寒風,所以我們急切地需要一個正好形狀的心來填上它,就算你是太陽一樣完美的正圓形,可是我心里的缺口,或許卻恰恰是個歪歪扭扭的鋸齒形,所以你填不了。
毛姆從知道自己的性取向開始,就決定不將此事宣之于口,并且一生都將奧斯卡·王爾德“因風化入獄”之事引為心戒。事實上,即便是與女人交往,他也沒有留下太多書信類的證據。人們今天所獲知的風流韻事,都從他人的只言片語中而來。他自持背后的熱烈,幾乎都以愛情文本的方式泄露出來,倘若說母親的去世,“小威利一直生活于其間的那個安全、快樂的世界戛然而止”,那么這種失去無疑就是他所說的“空洞”,此后的一生,他的戀人大都具有“快活的天性”,以抵消自己的謹慎和冰冷的緘默,對方或多或少都像蘇一樣,是一個“舒適而寬容”的所在。
毛姆晚年,坦承自己是四分之一正常,四分之三同性戀。這句話為作家將近一個世紀的人生圖景鋪上色彩基調,并自我定義了性取向比例,但無疑,兩種取向的基色隱隱泛出玫瑰色,正好成就了“尋歡作樂”在中文語境下的合理性。
“Cakes and Ale”一語,出自莎士比亞創作生涯中的早期喜劇《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Or What You Will),作為劇作家的毛姆,自然通曉這部交涉“愛情和友誼”兩個主題的輕松調笑的作品,第二幕第三場中,奧利維拉的叔父培爾契爵士(Sir Toby Belch)的一句臺詞:你以為自己道德高尚,人家就不能尋歡作樂了嗎?(dost thou think,because thou art virtuous,there shall be no more cakes and ale?)
尋歡作樂的語境之下,是毛姆對愛情所持的悲觀甚而諷刺,因此他筆下的女人,總表現出一種“腐蝕性”——她們倒并不排斥愛情,可同時又不遺余力地追求身體的愉悅,她們的愛情生活顯然離忠誠相距十萬八千里,想要表面風光的婚姻,因而總顯得勢利,可真的身處婚姻,又顯得不情不愿的,想著自己沒有得到應有的真正的愛情。她們往往有某種特殊的魅力,對周遭由男人組成的世界具有致命的腐蝕力。
羅西當然是顯然的一例。甚至,用“放蕩”這類字眼形容羅西這個角色都不為過。《尋歡作樂》中,當德里菲爾德過世后,他太太對他前妻的評價,正是“色情狂”,恐怕也正是世人的普遍看法。
但對這類愛情觀,毛姆并不排斥。因為德里菲爾德的評價引起了阿申登的強烈反對,并說了一大段話,試圖糾正他人對羅西的誤解。
她生來是一個有愛心的人。當她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她覺得和他同枕共衾是件很自然的事。她對這種事從不猶豫不決。這并不是道德敗壞,也不是生性淫蕩;這是她的天性。她把自己的身體交給別人,好似太陽發出熱量、鮮花發出芳香一樣的自然。她覺得這是一件快樂的事,而她也愿意把快樂帶給別人。這絲毫無損于她的品格,她仍然那么真誠、淳樸、天真。
羅西“道德敗壞”;《刀鋒》中的伊莎貝爾,則一再告訴萊雷:“我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女孩子,我今年20歲,再過10年我就老了,我要趁我年輕的時候好好玩一玩。”《劇院風情》(Theater)中的茱莉亞是當紅戲伶,厭倦丈夫。“過去,在她熱情的鼻孔里,他的肉體,他的青春的柔美肉體似乎散發著一股鮮花和蜂蜜的芳香,這是最使她為他迷醉的東西之一,但現在它不知怎么在他身上消失了,她意識到他不再有青春的香味,他有的是男人的濁氣。”于是,她迷戀年輕“粉絲”的身體。
《面紗》(The Painted Veil)中的凱蒂,即便是在深愛著她的丈夫眼里,也是“愚蠢,輕佻,頭腦空虛”,以及“勢利,庸俗”,她不可避免地迷上了名叫查利的有婦之夫,以為這是愛情,并一味做著離婚再結婚的“浮光掠影”白日夢。
愛情歷來有諸多解釋,女人的愛情,毛姆更是在《月亮和六便士》中剖析得過于犀利:“女人除了談情說愛不會干別的,所以她們把愛情看得非常重要,簡直到了可笑的地步。她們還想說服我們,叫我們也相信人的全部生活就是愛情。”
一些人不喜歡毛姆,正是因為他在種種作品里,都塑造了這一類“形而下”的女性角色,她們不是勢利,便是生活腐化,更往往兼而有之,所以這些角色的下場,總帶有一種“被修理”的作者主觀意愿。《面紗》中的凱蒂和《劇院風情》中的茱莉亞,都被情人拋棄。
她們當中的大部分,毛姆最終都給了一個“發現自我”的結局。羅西仍然是此間例外,因為她“從頭至尾都知道自己要什么樣的生活”,不是什么大而高尚的精神追求,卻有一種理所應當、沖破束縛的自由精神在作祟,反而為她的行為羅列了高尚的證據。
毛姆偏好的這種腐蝕性,還往往發生在倫敦之外的地方。
1916年,毛姆在去夏威夷的路上,遇到了年輕的杰拉德·哈克斯頓(Gerald Haxton)。從此后,后者以秘書兼助手的身份,陪伴毛姆一直到1944年罹患肺結核去世。此間,二人游歷了許多國家,他們一起到過新加坡這個東方大港,到過南太平洋上的印尼,托雷斯海峽的星期四島,婆羅洲北部沿海的沙撈越,這段云游天下的日子成了毛姆創作力最旺盛的時期。
正如英國文學評論家西利爾·康諾利(Cyril Connolly)所說:“即使一切消亡,還有一個從新加坡到馬貴斯群島說故事的人的世界留了下來,這個世界專屬于,而且永遠屬于毛姆。”如同貝克街專屬于柯南·道爾一樣,或者吉卜林與印度的關系,毛姆的地域性則在以橡膠園、橋牌室為背景的遠東地區。他將“移民社交圈”——英國政府官員和家眷、階級略低一等的專業技術人員,與原來所處的西方文明世界隔絕后,與當地的種植園主形成新的“上流社會”——作為小說中特有的背景和樣本人群。在《面紗》中,在《在中國的屏風上》(On A Chinese Screen)和《客廳里的紳士》(The Gentlman in the Parlour)里,尤其在《木麻黃樹》(The Casuarina Tree)所收錄的短篇小說中,“準確地描繪了英國人在遠東的生存狀況”。
熱帶土地上的社會,封閉的社區,遠離英國主流社會,男人女人似乎更容易犯錯,毛姆的關注點也時常著重于“性關系”。移民社交圈中英國傳統淑女稀缺,更稀缺的則是社交活動。她們往往是某人的妻子,“可以痛快地把風流韻事當作消遣”。《信》(The Letter)即是其中最著名的文本之一。這個以吉隆坡一個校長妻子的故事為靈感創作的短篇小說,由于在《赫斯特國際》(Hearst Magazine)上首發后反響過于熱烈(40年代由著名導演威廉·惠勒執導了同名電影),還一度引起過當地公務人員的譴責——故事所涉人員的不滿和應付這些不滿簡直成了毛姆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游歷所得的當地見聞,使得毛姆的寫作素材十分豐裕,如果說“故事圣手”之名也拜其所賜的話,那么故事題材的“腐蝕性”,也是西方評論界普遍認為毛姆的作品不夠偉大的重要原因。
不過,事實證明,毛姆也沒有在追求偉大,更準確地說,他聲稱自己不追求這種“嚴肅意義上的偉大”。當然,這一點,如果考慮毛姆的擰巴個性,其實倒可以暫緩下結論,畢竟,他也曾諷刺性十足地表達對評論家的不滿:我二十幾歲的時候,批評家說我野蠻;三十幾歲的時候,他們說我輕浮;四十幾歲的時候,他們說我憤世嫉俗;五十幾歲的時候,他們說我能干;現在我六十幾歲了,他們說我淺薄。所以一旦他自我評論為“in the very first row of the second-raters”,即“處于二流作家中最優秀的作家之列”,顯然令批評家們甚為滿意,這句話被大量引用,幾乎為他蓋棺定論。
今天看來,與毛姆同時代的英國短篇小說作家普里切特(V.S.Pritchett)的評語或許更為公允:毛姆,這個與政治和信仰兩不沾邊的懷疑主義者,卻在烏托邦和個人主義的廢墟之間幸存了下來。毛姆活躍在一個人們在政治或宗教中尋找精神寄托的年代,卻仰賴被人遺棄的東西堪堪存活。毛姆自己也說,他最喜歡的身份是哲學家,沉思哲學問題,用所有人都能懂的語言來表達。
1945年,毛姆應《紅書》(The Red Book)雜志之邀,列他本人心中的十佳小說,并作相應評論。列書單這個至今仍然流行的行為,發生在毛姆身上尤顯意味十足。因為一個二流作家會如何選擇一流小說呢?顯然十分值得期待。但這件事最具諷刺性的地方在于,從那時開始,許多文學愛好者的閱讀之路,恰好就參照了這個書單。如果說這張書單上的小說曾被稱為高雅文學而很難真正暢銷的話,那么拜“暢銷而不偉大”的毛姆所賜,竟然“不得已”地逐漸暢銷了起來。在歷史進程的機緣巧合中,擰巴的毛姆,“以不當作風趣的精髓”,神奇地將了嚴肅文學一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