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鵠

吳宇森先生一直想拍愛情題材的影片。他一生最中意的電影有兩部:一部是法國導演梅爾維爾的《獨行殺手》。《英雄本色》中,周潤發風衣墨鏡,時而翩翩起舞,時而殺氣騰騰,那扔下報紙面無表情走過天橋的一幕,正是吳宇森向梅爾維爾鏡頭里的阿蘭·德龍致敬。另一部是《日瓦戈醫生》,由蘇聯小說改編成的電影。講十月革命前后,一個醫生和一個護士,在命運的顛沛流離中相愛,最終仍不免分手的故事。對吳宇森而言,這樣的愛情是終極浪漫。
在結婚將近40年的時候,吳宇森想拍一封寫給太太的情書,因此有了《太平輪》。
一
2011年,太太牛春龍最早發現吳宇森脖子右邊腫起來一塊。其時《太平輪》剛剛開始籌備,劇組搭好了景,吳宇森正要帶隊前往臺灣看外景、挑演員。直到10月,吳宇森覺得耳朵不舒服,才去醫院檢查。檢查結果出來,是淋巴癌第三期。牛春龍覺得,一開始吳宇森精神上根本不愿意接受自己生病的事實。吳宇森也說:“那個時候我唯一緊張的事情就是我還能不能繼續拍戲。”
肉體先于精神開始面對痛苦是在兩次化療后。2012年1月去美國手術的時候,吳宇森已經虛弱到只能坐輪椅離境。
切除癌細胞的手術需要在吳宇森鼻腔里插根管子,第一次沒插對,一直插進了胃里,照X光時,醫生發現吳宇森的脾臟和周圍臟器太近,管子根本不能插,插進去人就不行了。最后還是用最傳統的方式開刀,然后再把管子插進去,前前后后一共動了4次手術。
回憶病中的丈夫,牛春龍說:“他整個口腔都潰爛了,醫生讓我用棉花棒蘸著藥往他嘴里抹,結果他的嘴一張開,我都不知道要抹哪里……”
2012年手術后,吳宇森又進行了6次化療。期間讓他心情最惡劣的一次是,一起合作多年的制片人張家振帶著副導演來看他,告訴他《太平輪》項目暫停。
這是漫長的一年,而《太平輪》成了某種類似于求生意志的東西:一個身患重病的人敢去想象有限的未來。化療與手術結束后,他重回劇組,從開機到結束一共拍了260多天。
《太平輪》投資超過4億人民幣,是小馬奔騰乃至華語電影在2014年的最大手筆。2014年12月2日《太平輪(上)》上映,當天,吳宇森帶隊在臺北做宣傳。晚上吃飯時,他問出品方負責宣傳統籌的孫雪,票房怎么樣。孫雪正在吃餃子,猶豫了一下,答,2700萬。
二
這并不是吳宇森第一次遭遇挫敗。
1973年,吳宇森進入張徹的片場,從場記做起。張徹很喜歡吳宇森,他勤奮、聰明,不多言語。
3年后,他已經專心地在香港幫嘉禾公司炮制“笑彈”。他對創作相當狂熱,牛春龍記得兩人去夏威夷度蜜月,只待了一晚,吳宇森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急著回香港——他在來時的飛機上想到了一個劇本,說要立即回去寫出來。這部戲是后來成為當年票房冠軍的動作喜劇片《發錢寒》。但三四年后,吳宇森執導的同類喜劇片的賣座能力漸漸下降,票房與評論均不令人滿意。
吳宇森從嘉禾轉投新藝城電影公司,希望能拍不同類型的電影,未料后者對他的能力并不認可,吳宇森被放逐臺灣。
落魄歲月,徐克救了他。1986年,由吳宇森導演、徐克監制并出品的《英雄本色》大獲全勝,刷新了香港電影的票房紀錄。
可失敗很快又到來。1990年,《喋血街頭》令吳宇森慘遭滑鐵盧,而前一年他剛憑《喋血雙雄》橫掃票房,并拿下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佳導演與最佳編劇獎。金公主電影公司老板伍兆燦欣賞吳宇森,為《喋血街頭》砸下2800萬,最終僅收回400萬。
吳宇森至今還記得那場尷尬的首映禮。他們包下會議中心兩個大廳,結果,“片子放了不到10分鐘,有人出去抽煙了,有人去上廁所了,都不回來了”。吳宇森回憶,他找到伍兆燦說:“抱歉,燦叔,我讓你賠錢了,我一定幫你賺回來。”而伍兆燦握著吳宇森的手說:“導演,沒關系,錢可以隨時賺回來,這是你拍戲以來最好的一部戲。”
第二年,吳宇森用兩個月寫劇本,隨后完成攝制的《縱橫四海》大獲成功,為伍兆燦賺回3300萬。
三
在人生起伏中,朋友間彼此幫扶的情義成為吳宇森最愿意講述的人生往事。比如得到他高度評價的與姜大衛的友情。20世紀70年代初,他們相識于導演張徹的片場,姜大衛曾回憶:“John(吳宇森)當時給我的感覺是很時髦的。那時候他頭發很長,經常抽藍色盒的法國煙,又喜歡喝酒,我們都以為他是從法國留學回來的。原來不是!他只是喜歡抽法國煙、飲法國酒又喜歡看法國電影而已。于是我們就給了他一個外號,喚他‘法國飛。”
姜大衛當時已是巨星,吳宇森則是尚處微時、連邵氏宿舍都沒有資格住的小場記。吳宇森回憶當年:“他(姜大衛)重情重義,不但把宿舍讓給我,還讓我沒錢的時候就去找他,他總是用個竹筒裝錢,我想借錢,話都不必多說,他就嘩一下把里面的錢全倒給我。”
另一位是徐克,由其監制并出品的《英雄本色》是吳宇森的人生轉折點。作為回報,吳宇森加入徐克的電影工作室,成為簽約導演。但這樣的合作沒有持續多久;1989年,在拍完《喋血雙雄》后,吳字森離開徐克工作室,并拉走了時任工作室總經理的張家振做自己的制片人。由于當事人的沉默,“徐吳散伙”的原因很長時間里都不為外人所知。
10年后吳宇森在《志云飯局》里談起徐克,第一次承認當時拍攝《英雄本色2》時兩人因為創作理念不同而分開。
四
在香港拍片的后期,對自己作品強烈的控制欲讓吳宇森時常處于憤怒之中。
吳宇森曾對他的傳記作者、香港作家黃曉紅透露:“我覺得做一個導演,就應該有做導演的尊嚴。我的每部作品,只有我自己最明白,所以不論是剪輯、配音,我都要親力親為。曾經有一位意見極多的制片人,總向公司說我的片應該這樣剪那樣剪,幾乎要接管我的剪輯權。我氣極了,一口氣跑到他的辦公室,拉起一把椅子就扔過去……那時候我也真夠兇的,扔完就回到剪輯室去,手拿一根長棍,比棒球棍還要粗一點,站在門口說,任何人未經我的同意,都不得剪我的片,誰敢剪我的片,我就打誰!”
吳宇森的“御用”剪輯胡大為也講過一段往事,佐證了吳宇森在剪輯方面的偏執。吳宇森喜歡坐在剪輯室里,一邊旁觀一邊技癢,同時也不好意思當著剪輯師的面提出自己剪片的要求。胡大為回憶:“記得吳宇森有次說,喂,請你吃雪糕好嗎?這樣吧,你負責去買……我買完回來,看到他已經坐在那里剪片子了,我之前剪掉的20分鐘,他竟然又接回去了。”
吳宇森是華人導演闖入好萊塢的第一人,這是他人生的一次轉折,他首先要跨過的障礙是語言。與其同赴好萊塢的老搭檔張家振曾在接受采訪時說起,早在赴巴黎拍《縱橫四海》時,就有福克斯電影公司的人邀吳宇森去洛杉磯見面,對方誠摯又客氣,說看過他的許多電影,希望邀他到好萊塢拍戲,不知導演對此是否有興趣。“吳宇森當時望一望地上,對他說No。大家一聽,都傻了,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很尷尬。那人就說,那真不好意思,下次再合作吧。我們那么山長水遠地由巴黎飛到洛杉磯開這個會,誰知道只花兩分鐘就結束了。我很憤怒,就問John,為什么要說No?他說對方講話那么快,他根本就不明白對方在說什么,他想只有兩個選擇,不是Yes便是No,便選了No,因為這樣說比較穩妥。”
到好萊塢初期,拍攝現場需要翻譯。吳宇森在好萊塢導演的第一部影片是《終極標靶》,當時,男主角尚格云頓非常大牌,要和吳宇森平分剪輯權;后來拍《變臉》時,現場效果不對,每加拍一場戲,吳宇森都得自己貼錢。這些困難,他們都挺過來了。
張家振說:“我很佩服他,他非常用功,后來在臺上用英文演講都沒問題了。”《變臉》大賣,《碟中諜2》當年全球票房第一,因為后者,吳宇森甚至成為好萊塢為數不多的“擁有最終剪輯權”的導演。
吳宇森和張家振成立了自己的制作公司,更自由了,當然也不缺錢,所以當吳宇森跟張家振提出他要回中國拍電影時,張家振根本沒當真。2003年,張家振發現吳宇森在他好萊塢的家里看的是央視的節目。吳宇森說,他發現中國在進步,新聞節目主持人的發型、服裝,講話的風度一年一個變化。他說,他想拍三國,拍三國就得去大陸。
五
2007年吳宇森正在拍《赤壁》,張家振在上海碰到王蕙玲,兩人商量要寫一個關于太平輪沉船的劇本。結果《太平輪》成為吳宇森所拍的最艱難的一部電影,不是由于風格的轉換,而是由于疾病的突如其來。
2011年的圣誕節,吳宇森一家是在臺北醫院病房里過的。3個孩子從美國飛回來,二女兒吳飛霞買了很多彩燈,把病房扮成辦派對的感覺。吳宇森突然意識到,30年來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這樣休息過,一天睡12個小時,無聊到盯著窗外的樹看,發現一棵樹也能長得如此漂亮。孩子們都在陪他、照顧他,他躺著聽他們嘰嘰喳喳地講話,發現這是他人生第一次聽孩子們講話超過10分鐘。
孩子們還偷偷地進行了分工:大女兒尚方負責和醫生聯絡,敲定每次治療的時間,幫他填寫各種天書般的表梅二女兒飛霞負責買藥、取藥,換洗床單,兼當廚師、秘書、司機,不知疲倦,如同俠女一般;小兒子義方每天下班后,給他講笑話,幫他換藥,天氣好的時候還推他到院子里,為他理發。那時,他才知道:義方在他打工的那家咖啡店,剛剛升了副經理;尚方在教小孩子們念書;飛霞有個電影夢,不好意思跟他說,他差點有可能永遠都不知道。
“我才明白,她(指太太)把他們教養得很好。”吳宇森說。
“吳先生大概以為小孩子是不用教的,天生就可以自己長好。”太太牛春龍開玩笑地說。如今,她為3個兒女感到自豪,她把他們教得懂規矩、勤勉,自食其力。她說:“從小,我就告訴他們,不要跟人家說你爸爸是做什么的,我不要我的小孩有(名聲)這個便利,會傲慢。”
在采訪中,吳宇森談到了愛情。他說:“愛情,時間長了,會融化在生活里,但你要對她存有一份欣賞,要經常想起當初為什么會愛上她。”
吳宇森回憶起與太太初見的時刻。1974年,22歲的牛春龍來到張徹的片場學編劇,吳宇森則是張徹的副導演,正跟著張徹學拍“新武俠”片。“我當時是文藝青年,”吳宇森笑著說,“一看到她,飄著長頭發,很純樸,很天真,又活潑,就已經非常喜歡了。”
第一次約會兩人去喝茶,聊起文學,他看到她手指上的紅色指甲油,突然想起電影《雌雄大盜》里的場景,沃倫·比蒂故作自信地對費·唐娜薇說:“我不喜歡你的發型,可不可以改一改?”他也順勢演了一把大男子主義,對牛春龍說:“我不喜歡女生涂指甲油,可不可以改一改?”
“第二次見面,她先是把手藏起來,我們聊到差不多的時候,她忽然把兩只手伸上來了,我一看,沒有指甲油。”他被她的這個動作俘獲了,他覺得她如此可愛,如此可愛地包容了他的幼稚。“我覺得那就是我想要的愛情。”吳宇森說。
癌癥并沒令吳宇森遠離電影,在病況不明的那段時間,有一天,他在家里看了一部美國影片。影片拍得很差,吳宇森突然感到一陣恐懼,如果就這樣走了,他會非常遺憾。“我想我還沒有真正地融入這個社會,了解這個社會,重視人與人之間的那份感情。”吳宇森說。
(摘自《人物》201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