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悲情不是中國富豪的宿命,那就意味著,中國必須建立起一種新政商關系,使政商之間既良性互動,又各歸其位,使我們的每個官員和每個商人都能活出尊嚴、活出價值,輕裝上陣、大步向前,彼此尊重又和而不同。而不是像昨天,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中糾結到死,一陣是共謀共榮,一陣是一損俱損,一陣是形同兄弟,一陣是各懷鬼胎,走到最后,貪錢再多的官員也難找安枕,財富再多的富豪也心有余悸。
在我看來,中國要真正建立新政商關系,從宏觀思維上必須跳出非此即彼、政商二分的分析框架。
一
所謂“政商二分”,就是在政商間確立一個清晰的分界,“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這里最著名的格言就是“哪里沒有財產權,哪里就沒有正義”(哈耶克),“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老威廉皮特),被引用最多的章程就是1215年《大憲章》在國王和貴族間劃定的原則,最通俗的說法就是“政府管的越少越好”。
從學術上,我也認同上述原則,但25年媒體工作的經驗,使我越來越覺得,“政商二分”是基于對“完美環境”的假定而來。按照這種假設,政府只負責制訂公平的游戲規則,當好裁判,是謂“政府善治”;企業按現代企業制度要求,不斷創新,提高管理水平與核心能力,是謂“企業良治”;包括消費者在內的社會成員和中介服務組織,自主負責,有效協調,是謂“社會自治”。三治興,則國家興。
然而,無論歷史還是現實,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完全實現上述假設。按照這種非此即彼的政商關系框架,我們會覺得無法找到解決問題的根本出路,甚至會有無望之感。
首先,從歷史看,封建專制、集權的大一統背景下,商人沒有真正獨立的地位,只能依靠和攀附政治權力,從而換取權力認可的生存空間和營商自由。乾隆年間的大鹽商江春說過一句話,“奴才縱有金山銀山,只需皇上一聲口諭,便可名正言順地拿過來,無須屈身說是賞借。”掙得再多,最終也可能不是自己的。
其次,因為上世紀50年代開始全面移植前蘇聯式的計劃經濟管制模式,我們的各種權力之手習慣于無所不在地揮舞,習慣于對微觀主體的自主經營進行“關懷”“指導”和命令式干預。
最后,由于至今也沒有完全建立起要素價格由市場決定的新機制,“雙軌制”事實上依然存在。比如,今天不少央企和國企的一個盈利模式就是從銀行貸到廉價資金,再高息貸出去,這就是“信用雙軌制”。在中國從計劃經濟向商品經濟、市場經濟轉型,從管制經濟向自由經濟轉型,從權力經濟、人治經濟向法治經濟轉型的過程中,一方面激發了無限創造力,同時也結構性地產生了“權力攪買賣”“權貴資本化”的牟利空間,因而滋生出種種腐敗。
中國富豪的生產速度世罕其匹,但相當部分富豪做的都是和權力相關的暴利生意,本質都是權力生意。也就是由權力配置資源,特許給某些利益群體。比如土地出讓權、采礦權、新業務申辦權、項目采購權、財政補貼權、上市許可權、項目補貼權、稅收減免權、國企改制資產重組權,等等。無窮的審批造就無數的利益,本應簡單透明廉價的公共服務變成了“設租”和“釣魚”。上世紀90年代我在珠三角跑過很多民企,官員隱性參股民企,幾乎是一種通行規則。呂不韋曾說,“勞作立身,其利十倍;珠玉無價,其利百倍;謀國之利,萬世不竭。”在他看來,做政治生意才是大生意、最好的生意,當然他自己最后也死在權力紛爭里頭。
權力的無邊際無限制介入,必然導致價格歧視、信息歧視(獲得信息快慢不等),導致某些行業的行政性壟斷,也導致類似“走私”“假冒偽劣”等問題,說說容易,解決起來千難萬難。我們的市場,還很不完善。企業是創造利潤的動物,既然眼前放著批文、指標、關系、特殊優惠這些機會,為什么不抓呢?
權力導致腐敗,這句話誰都知道,但情況究竟有多嚴重,其實只有當事者清楚。上世紀90年代末期,北京批傳銷牌照,一個傳銷公司老板對我說,“不難拿啊,不就一箱人民幣嘛”。他拎著一個箱子到王府飯店和官員見面,出來兩手空空,事就辦成了。還有—個臺灣企業老板說,“我根本不找中間人,麻煩,我就問清楚大領導住在哪里,直接去。”不少官員,口袋一癟,就能生出N種生財辦法。權力經紀人、權力白手套就是這么出來的。前年在廣州坐飛機,晚點好幾個鐘頭,剛好碰到一個下海官員,做房地產,說剛去北京“公關”,真算開眼。“我們到他那個樓道,右邊從一樓到頂樓全是他的,里面堆滿了文物字畫古董,不少是各地特權部門從文博部門那里拿來的。他說他就干三件事,提拔人,‘撈人,搞批文。”這個“他”,是當時“大內總管”的中學老師。今天,“大內總管”也已經被反腐敗搬掉了。
不能說中國反腐不力。看歷屆領導的講話,對權貴貪腐的危害看得是很清楚的。朱镕基當年打擊走私時說,“這次我到汕頭海關視察,了解到搞走私的‘大飛裝5個發動機,時速可達50節,我們的船追不上,我說,你用穿甲彈呀,再不行就調驅逐艦去開炮嘛!咱們幾百萬解放軍還干不了這個事情啊!我們要進一步加大打擊力度。”他不僅對走私恨之入骨,對身邊的問題也一針見血,比如15年前他說,“北京出租車司機每天要向公司交150元錢的車份兒。照這樣下來,公司兩三年就可以把買車子的錢收回來了,但司機還要繼續交下去。出租汽車公司還老是給他們攤派,叫他們裝這個裝那個,賣給他的東西又貴得要命。而且,所有這些交給出租汽車公司的錢只打一張‘白條子,這意味著出租汽車公司根本不交稅。說得難聽一點,出租汽車公司那幫人簡直就是‘把頭,是上海解放前戴墨鏡、穿香云紗的那種人。偷稅、漏稅,這里面有多少錢呀!”
如果這樣去觀察和思考,你會覺得政商關系的清潔,其難猶如攀登珠穆朗瑪峰;你會覺得,這樣的環境,怎么可能產生企業家?但事實上,中國經濟是過去幾十年的全球奇跡,中國出現了很多企業家,而且他們身上發展出遠比西方企業家更豐富的企業家才能。
二
我的看法是,中國過去37年的經濟發展,是因為有兩個“經濟人”在一起發力,一個是企業,一個是政府(政府是進行GDP增長考核的特殊企業),這種“1+1大于2”的發展合力,比起他們的一些“特惠合謀”造成的資源扭曲和福利傷害,還是要大得多。用“政商二分”的框架很難理解“雙經濟人”體制的合理性。endprint
曼瑟·奧爾森在《權力與繁榮》中提出了“強化市場型政府”的概念。這種政府與市場是一體的,市場繁榮,政府日子好過,市場蕭條,政府難捱,所以政府有十足動力利用權力保護或推進市場繁榮。
從我的觀察來說,除了保護產權以激發動力,除了推動法治建設以保證交易的可預期,中國的“雙經濟人”體制在三個方面強力支持了經濟發展:
一是創造了經濟發展的自由空間,讓創業者、企業家有了用武之地。當年國家無力包攬就業安置,集體企業組織就業的容量也有限,于是個體經濟被允許“在一定范圍內”存在。1987年中共十三大有限度地肯定了私營經濟的地位:“私營經濟一定程度的發展,有利于促進生產,活躍市場,擴大就業,更好地滿足人民多方面的生活需求,是公有制經濟必要的和有益的補充。”隨后,1988年4月12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的憲法修正案規定:“國家允許私營經濟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存在和發展。”1997年舉行的中共十五大肯定:“非公有制經濟是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憲法也隨之作了相應修正。這是很不容易的,因為中國傳統的意識形態是“私營者,必謀私損人”“為富者,多為富不仁”等等。在這個不斷演化的過程中,中國的創業者、企業家抓住了機遇,創造了價值。
二是給官員提供了更好地實現自我的空間。我多年來和很多官員接觸過,無論是地方官還是在類似上海證券交易所、中國外匯交易中心工作的職業精英。我的一個真實發現是,大量官員的激勵來自于開拓創新所帶來的成就感,例如創造了世界最先進的系統,基礎設施趕上了發達國家的水平,等等。聽他們講話,我經常覺得有一種“士大夫”的情懷向我襲來。現在大家提到招商引資就皺眉,且不說國外也在招商引資(我到芝加哥的一個city,聽他們有滋有味講如何把Cosco和宜家吸引到這里),如果沒有地方官員的競爭性努力,中國經濟絕不可能有今天這樣的體量和活力。試想一下,如果不是從“十二大”起,執政黨每5年的黨代會報告貫徹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思路,從上到下從下到上,抓經濟搞建設,中國能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嗎?如果大家不搞經濟,搞別的,你相信會更好還是更差?
三是從硬件(如道路)到軟件(如經濟立法)到“人件”也就是人力資本方面,做了大量的投資,取得了巨大成就,為未來奠定了強有力的基礎。
在我看來,正是在“雙經濟人”的體制下,在“摸著石頭過河”的試錯性演化過程中,在與外部世界相融合的開放條件下,中國基本完成了有利于經濟發展的制度變遷。
制度變遷的方向是,逐步建立一套可信賴、可持久的規則,鼓勵財富的創造,讓創造性的知識自由流動,尊重和保護創造者的權利,推動企業家才能的發揮,吸引更多的人才去生產和提供他人所需要的商品和服務。這種在制度方面逐漸呈現出來的變化,就是“中國奇跡”的根源,亦是對中國其他一切現代化的最有力支撐。
相比起官商勾結、權力尋租(全都有!很嚴重!必須改!),中國的“雙經濟人”體制是一個我們理解歷史的更大圖景。中國官員在經濟發展過程中的貢獻,不應該否定,更不應該因為他們存在的某些問題,就對他們“污名化”,也就是對他們進行偏負面的抽象處理,而遮蔽他們的其余特征。久而久之,這種“標簽”會成為官員群體的對應物,甚至使他們喪失職業榮譽感。
中國的“雙經濟人”體制正在面臨歷史性的改革。改革是一種超越,而不是完全否定過去。中國經濟靠要素驅動已經沒有出路了,必須靠創新驅動。換言之,就算官員今天還能拿出廉價要素(事實是基本不可能)給到富豪,富豪靠過去那三板斧能創造出市場價值嗎?而移動互聯網上的雙創一代,靠用戶而生,不是靠權力和關系而生,就算你給他權力,能帶來點擊量嗎?
因此我的結論是,中國經濟結構的轉型與升級,內在地提出了變革“雙經濟人”體制的新要求,這是中國有可能建立起新政商關系的最重要理由。中國經濟的新飛躍,不再靠權力,權力也靠不了。靠什么?靠創新,靠知識,靠聰明才智和創造力,靠滿足新需求,此時對于創業者和官員,他們的角色、定位和關系自然會變,變得更清潔,更清新。
“雙經濟人”體制的下一步,就是“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地發揮政府作用”。如果這樣看待我們走過的道路和展望中國經濟的未來,悲情還會是中國富豪的宿命嗎?
也可能是,但那一定是老富豪、不思變革的傳統富豪。而未來,不在他們那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