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紀·四象
薛依轉了轉眼珠,目前他唯一還能動的就是這雙布滿血紋的眼珠子了,他拼命地想記起一些事情,比如,在坐老虎凳昏倒之前,其他人都是什么情況。
現在屋子里滿是干草,一束光亮讓他清晰地看到灰塵在空間里沉沉浮浮。
那束光是從他頭頂上的天窗射進來的,這場景使他清楚,自己又回到大牢里了。
他極力轉動眼球,將視線范圍擴到最大。
一個、兩個、三個……
他的嘴早就麻木了,以至于流了口水也感覺不到,他下意識一吸,這動作扯動唇邊,使他的臉扭曲了起來。
“老朱……我怎么沒看見他……”
“我在這兒……”大牢暗處那人發出的聲音同樣有氣無力,“薛子,你嘴都讓人打成這樣了……還能說話?”
薛依的手耷拉到身子下面,他觸碰到的不是冷冰冰的地面,是軟軟的,還冒著熱乎氣。那下面的“東西”突然發出一聲“哎喲”,身子顫了一下。
“別碰……老子那地方讓那幫孫子掛了一條大口子……現在還沒合上呢……”
“胡千……你怎么跑我下面去了?”
“我也不想當你肉墊……那幫衙役折磨完咱們……就把咱往牢里一扔……正好把你扔我身上了……你現在倒是……下去啊……”說完就是一陣憋不住的咳嗽,可他又不敢咳,一咳,傷口就跟著疼。
“我下得去嗎……我現在有沒有腿都不曉得了。”
“薛子你有腿……”潘冰龍開口了,“你腿就搭我胳膊上呢……”
“有腿有什么用……只怕也是廢了。”
角落的程瑾想將錯位的肩骨恢復原位,他一邊接骨一邊道:“不能……你嘴都被打成那樣都沒廢……腿不過被抽幾鞭子,皮肉傷……一定……廢不了……啊……”他艱難地發著聲,到最后一句,聲音都變了調調。
瓜哥道:“程瑾,胳膊骨斷了?”
“沒事……接上了。”
胡千道:“薛子,我佩服你,你是好樣的……咱們陸山七杰這次雖然被擒了,但是你那嘴沒慫,真給兄弟長臉。罵得那幫衙役……嘿呀……”胡千喘了喘氣,“我在隔壁都聽著了……聽得我真解恨……我就是嘴笨,沒你那么多花花句子……”
“胡哥,你是沒看見……那么粗的大板子……照著我這嘴丫子抽……牙都沒幾顆了,說話都漏風。”
薛依勉力抖著精神,看了看四周道:“小秦,你怎么樣,怎的不說話……”
小秦只是蒙蒙眬昽地聽著他們的話語,直到薛依叫到他時,才完全清醒過來,他長長呼出了一口氣:“還好……”
小秦的一句還好,扯得牢里其他六個人擔心起來。如果小秦還能和他們插科打諢,那就證明沒事,如果真的傷得重了,就只有一句“還好”。
“小秦,讓瓜哥看看你的傷。”瓜哥原本已經沒有一絲力氣的身體,此刻好似上天降下一束力量,支撐起他的雙肘向小秦爬去。
“瓜哥……都這份兒上了……咱們誰能比誰傷得輕呢……”
瓜哥爬到他身邊,翻開他側身,只是微微一動,緊貼地面的肚子上的傷口就流出好大一股血來。
瓜哥急忙揉碎了干草,和了些土灰堵住傷口,那血滲透草灰從瓜哥的指縫中流淌出來。
小秦不吭一聲,一臉強忍的樣子,看得滿臉褶子的瓜哥老淚縱橫,他抹了抹眼淚道:“小秦,過一會兒這血就止住啦,咱們好好養傷,等待時機出去,等出去了,你瓜哥我三河四水一霸,定殺盡那幫王八羔子……”
“瓜哥……你不必安慰我了,我怎么樣了,我很清楚……”
“什么怎么樣了,你不許胡想,聽我的,撐著點。”
角落的程瑾因咳嗽整個身子劇烈地顫抖,瓜哥回頭道:“瑾啊,胸口還疼著呢?咱這里只怕你的內傷最重了。”
瓜哥被折磨了兩個整天,吭都不吭一聲,此時他下巴上的胡子茬兒被眼淚浸得亮亮的,這比讓程瑾看一個梨花帶雨的小娘子還不忍。
“沒事沒事。唉,惹得瓜哥掉眼淚我總覺得我是作孽了,你個面糙心嫩的漢子。”
薛依道:“也有好處,剛好潤潤瓜哥臉上皺巴巴的面皮。”
老朱笑道:“咱們這樣一通攪和,別說缺條胳膊少條腿,還能活著就是萬幸了,何況……”
他合上雙眼:“江湖水,趟得久了,誰還能是全活人呢……”
薛依道:“要論起這水,誰也沒有你老朱趟的時間長。”
老朱的身子向下滑落,眼睛飄往過去。
“當年我因護著我姐姐砍了四個官差,打那起,我就泡在這江湖里上不得岸了,好幾次也差點被淹死。我在這江湖跟著幫主,后來幫主成了起義軍,這些日子里我殺狗官,抓土匪,劫富濟貧,賭天罵地,沒一件事是我不痛快的,我再不用擔心半夜里突然闖進來幾個官差,在我家耀武揚威,我只能點頭哈腰像個孫子似的不敢出聲……明明是豐收的季節,我們全家還得餓著肚子將大斗大斗的糧食上交出去喂那幫狗日的……呵呵,若老朱我最后死在了他們手里……我這眼睛閉不上。”
胡千咬著后槽牙:“我也閉不了眼,我當年就是被那群衙役逼得走投無路,想蹈河死了算了,那水都沒了腰了,可這時我聽見身后咚咚的鼓聲……”
那鼓聲,七杰都聽過,咚咚……咚咚咚……震動著每個人心里最強烈的吶喊,鼓點抑揚頓挫地打著節拍,所有的熱血與正義都在這鼓聲中了。
“我忽然不想死了,憑什么我死,該死的是他們。他們總說……咱們是暴徒……可他們才是真正的施暴者!”
程瑾憶起往事,他曾是江邊小鎮的讀書郎。霍亂突起,物是人非,該罵的、該唾的五年前他就已書盡了。
他道:“呵,其實,我也早就該死了……五年前,你們在刑場救了我。雖然當時……咱們還未相識,你們不過是為了來救瓜哥,但我那時便認定,這條命是我的,更是你們的,咱們一同出生入死,干的這些事情,是我想干卻一個人怎么也不敢干的,你們總說我斗起來不要命,我不是不要命,只是這樣轟轟烈烈地活著,就算現在死了,都值了。”
五年前他放下筆,拿起刀,看清這個非常時代最管用的是他曾鄙夷的粗魯的暴力,只有拿得起刀,他才有力氣握住筆:“我要讓那幫高高在上的統治者知道,規矩是他們定的,為咱們這些百姓定的……規矩也是他們破壞的,為了他們自己破壞的……但是我們,有自己的規矩。”他輕哼一聲,“哼,有時想想,咱們就如那戰爭中的炮灰,風一吹什么都剩不下,但我要他們知道,有人在反抗,這片江湖雖小卻也能卷起巨浪,即使是死,死前我也要為正義搏上一搏。”
潘冰龍哭得眼睛有些睜不開了:“程瑾,你讀過書,說話都是一套一套的,我打小就沒人管,讓那些官差東打一拳,西踢一腳,后來我大了,長得比那些官差硬扎得多,那些官差都開始怕我。后來認識瓜哥,跟著瓜哥收拾那幫狗官,又跟著瓜哥見了盟主。我不怕死,英雄的宿命不就是死嘛,憑我這鬧騰法,估計命長遠不了,可我都想好了,我要死在戰場上……無論多少把槍頭刺向我,就是死,也決不倒地跪著;就是死,我也要堂堂正正立著。如今,戰場還沒去,命也還留著,倒地也倒地了,跪也跪了……”他抹了把鼻血,“我就等下輩子,那幫狗東西我全記著呢,爺爺我一定把他們都翻出來,讓他們每人給爺爺我磕一千個響頭。”
胡千道:“對,等十八年后,估摸著那群狗官都縮成小老頭了,我定扒了他們老皮,抽他們老筋……他們就是進了棺材,我也定把他們掘出來,挫骨揚灰……”
瓜哥看了小秦一眼,欣喜地道:“小秦,血止住了。”
“瓜哥……馬上都是死人了,難為你還這樣待我……”
“小秦,傷要好好養著,無論怎樣,別斷了活下去的念想,大家說著下輩子怎樣,可下輩子還沒到,這輩子還沒完,我們還得撐下去。只要他們稍有松懈,就是我們活下去的機會。”
小秦不敢去望瓜哥的眼,他慢慢覺得自己承載不了這種活著。
“瓜哥,我記得你和我說過,死是最容易不過的事了,唯有敢于活著才是真正的勇士。但小秦恐怕做不得勇士了,小秦認慫了……”
瓜哥忽然說不出話了,他沒有生小秦的氣。
活著……多么平常又幸運的事,可在亂世里,活著是一種折磨,而像他們這樣反抗著活又是什么呢?或許誰都有那么一瞬間想一了百了吧。
“瓜哥……”薛依含話在喉嚨里似有還無,他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咱們受完刑,你們都昏了過去,只剩下我一個清醒的……我都聽到了……衙門那幫人商量了……說……咱們嘴里也吐不出東西,留著也沒用……也就是今晚,他們……就會……將咱們……”薛依不再說下去了,因為整個大牢的空氣隨著他的話語越來越凝結,他有些窒息了。
良久。
“呵……呵呵。”老朱冷笑了起來,將凝固的空氣打破,“呵呵……記得當年結義的時候,咱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準啊……真是準了……”
牢房里其他人亦是笑笑。
潘冰龍道:“呲,我剛剛說的少了,讓那些人下輩子給我磕一千個頭哪夠啊,怎么也得一萬個。”
胡千道:“別的不算了,那幫狗東西拿鞭子打了我兩天兩夜,這筆仇,我下輩子定要他們還回來。”
老朱道:“我老朱從來沒怕死過,只是死在他們手里,又是這么個死法,實在不甘心……”他揚起頭來,“這輩子沒機會死在戰場上,下輩子定要一身戎裝,橫馳沙場。”
瓜哥握著小秦的手:“小秦,咱這輩子死得窩囊,下輩子,咱們還做兄弟,殺盡那些狗官。”
小秦將瓜哥的手緊緊握住:“好!這輩子和你們做兄弟沒做夠,下輩子我定是還要和你們繼續做兄弟……”
小秦望著滿臉疤痕的瓜哥,有些話在他心中思蓄了很久,就像被封裝在一個密閉的盒子里,存放在心里的角落,從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可是……若有來世……我不想再這么過了,應該說,我不希望再碰到這輩子經歷過的事了,若有來世,我只希望咱們生來為兄弟,父母安在,田地沒有被人收走,房子沒有被燒掉,沒有狗官讓我殺,沒有污吏讓我砍,沒有讓我拔刀相助的不平事,就平平凡凡、安安穩穩的……”他眼睛放空,抖凈臉上的淚。
那是最平凡的愿景,也是最不平凡的愿景,牢中人眼前都出現了一幅畫卷,畫卷里幻象聯動,有最開始的曾經,和最遙遠的未來。
“哥哥們……就當小秦……真的慫了。”
有時堅強得久了,還真想認回慫。慫了,日子才好過。
程瑾道:“如果有太平日子可過,誰會愿意去當‘暴徒呢……寧為太平狗,不為亂世人……我也想在太平盛世做條狗,可沒得選,我們只能在亂世里當人……”
潘冰龍眼中有淚,卻沒有一絲哭腔:“我不管什么下輩子,我只是會記得,這輩子……小秦為了護著咱們,身中流星錘,卻死也不肯松開那鏈子。在刺殺御史時候,為了救我潘冰龍,被刺了那么多劍也不肯將我放下……在我心里,小秦就是條漢子,不是熊貨,不是軟蛋,更不是慫包。”
仗劍行俠客……薛依行俠仗義的劍早在進牢時不知去向,他當然想過有一天,劍不再是殺人的利器,而是強身健體的佩器,就像五年前初遇程瑾時,程瑾所說的“有什么不能好好談,何苦動刀呢”。
所有初遇的景象在薛依眼前閃過,六年前老朱的一壺酒,胡千的一段流星;七年前瓜哥和潘冰龍的一瓶創傷藥、一尺白紗布;九年前,沒長大的毛孩子小秦路見不平地登高一呼,當然還有……
薛依從胡千身上滑下來,他拾起地上一根小棍子,敲擊著腳鐐,那當當當的聲音,那熟悉的韻律,像一首被熱血吟誦的詩。
那是河邊的陣陣鼓聲,它震向對岸的波濤河谷,浪聲延綿翻騰,與這鼓點交織合唱。
那聲音激起多少英雄豪杰,前赴后繼殺向那個落寞不仁的朝廷。
牢獄之中,那當當聲像一枚火種,燃起了一顆叫做信念的煙花。
“如果我還活著,皆是因著這信念。”
天窗投下的光柱照亮空間的灰塵。
亂世塵埃,飄飄浮浮,終有落下的時候。
他們慢慢聚到天窗投下的那束光下。
牢獄之外,一派殺伐之氣來襲,渾天刀呼呼作響,刀的主人亦是鼓點的主人。
他們聽得很清楚,渾天刀帶領著無數個追逐的腳步披荊斬棘,揮開亂世。
那渾天刀的聲音散發著召喚的魔力,也好似一種神奇的藥,能將他們的傷痛治愈。
他們抖抖身上的塵土,支撐著站起來。
薛依道:“兄弟們,這輩子的仇別等下輩子了,還是這輩子了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