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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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源與辟新——略論中國的西方古典學學科建設
張弢
提要:中國的西方古典學學科自21世紀以來呈現出了新的發展面貌。突出表現在三個方面:通過探究古典學的譯名回溯該學科的發展源頭;強調學習古典語言、重讀古代經典文獻,從而構建大學中健全的古典學專業培養體系;著重梳理古典學在西方的學術史。這些均意在從頭打造適合中國高等教育與學術界的新學科,體現出了中國的西方古典學學者的務實學風。這些努力既符合研究型高校建設的需要,又有助于中國的西方古典學學科追趕國際學術前沿。
關鍵詞:古典學;學科現狀;學科史;研究型大學
﹡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古羅馬詩人奧維德全集譯注”(項目批號:15ZDB087)階段性成果之一。本文的初稿為“中國世界古代史研究會2014年年會暨‘紀念盧劍波先生誕辰110周年’學術研討會”(四川大學,2014年9月)會議論文,與會代表提供了寶貴的意見和建議。在此,謹向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尤其是王獻華教授、王歡博士致以謝意。
中國學界對西方古代的歷史文化早已不再陌生。1有學者提出,對西方古代文明的認知伴隨著、也照應著近代中國的現代化歷程,見聶敏里:《古典學的興起及其現代意義》,《世界哲學》,2013年第4期。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從歷史上看,中國自近代以來逐步走進現代性并不是了解西方古代文明、進而研習古典學的動機,而是其結果。從學理上講,設置古典學學科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工具。其可能產生的影響應另當別論。19世紀中葉以降的西學東漸之風讓國人初識了古希臘與古羅馬的文明。自中國設立現代大學之后,外國史、西洋史就早早地進入了大學的課程。2略見劉北成、郭小凌、蔣重躍:《建設中國的世界史學科》,《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第5期。而在新中國成立之前的一個世紀內,中國對西方古代世界的認知方式還是以翻譯著作為主,中國學者自己的著作則多為介紹和概論西洋文化和歷史,研究性成果匱乏。這是時代的局限性所致。在動蕩的百年中,對西方古代文明的研究也無從生根發芽;而該學科真正進入發展階段是在1949年之后。建國之初的歷史條件和政治背景對世界歷史包括西方古代史的研究有了更多的需求。不過,這反過來卻又對客觀地考查古代西方形成了一定的制約和束縛。對此學界已有不少思考,3可參見何芳川:《迎接中國的世界史研究新紀元——20世紀中國世界史研究的回顧與展望》,《世界歷史》,2000年第4期;郭小凌:《世界上古史研究的回顧與展望》,《河南大學學報》,2003年第2期;郭小凌:《中國世界史學科的前世今生》,《河北學刊》,2011年第1期。此不贅述。概言之,學習蘇聯的成果、譯介俄文的著作是很長一段時間內中國學界認識西方古代歷史文化的主要方式,即便是國內學者自編的教材和通論性的著作也無不受此影響。改革開放之后的30余年,思想日益解放、國際交流愈加頻繁,中國世界史研究的整體水平提升。在這樣的背景下,古典歷史的研究狀況也有了實質性的改善和提高。國內學者的著述和研究成果與日俱增,水平也在不斷提高。4對1949至1999年中國學人在古典歷史領域建樹的梳理和評述,參見晏紹祥:《古典歷史研究發展史》,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93—429頁。
而21世紀最初的10年更是古典歷史研究在數量上和質量上突飛猛進的時期。1參見郭小凌:《“十一五”期間我國世界上古史研究狀況》,《世界歷史》,2010年第6期;郭小凌、祝宏俊:《我國世界上古史研究近況評述》,《世界歷史》,2006年第3期。除古典歷史領域外,中國學界對西方古代文明的總體研究也正在高速發展。
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的西方古典學領域(Classical Studies,下文通稱為古典學)呈現出了一派繁榮的學界圖景。
專業學術機構增多,一些大學加強了原有的機構設置或新設了專門的古典學科系與研究所,愈加獨立地自主培養古典學專業的后繼人才。東北師范大學“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自1984年成立以來,已有30余年的輝煌歷史,是國內教學和科研的傳統基地,在育人與成果方面均成就斐然。復旦大學和上海師范大學在各自的歷史系也建立了古典學的培養體系。北京大學于2011年成立了跨院系的實體教研機構“西方古典學中心”。中國人民大學從2010年開始著手建設,在經歷了三年的實驗階段之后,于2014年初正式成立了“古典文明研究中心”,招收本科生和研究生,形成了系統的古典學專業。此外,重慶大學的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之下附設了“古典學研究中心”。西南大學也于近年成立了“古典文明研究所”。
經過專業訓練的科研人群正在不斷擴大,既有本土培養,更有數位在歐美大學獲得古典學及相關學科博士學位的中國學者,或歸國任教或與國內高校建立起科研合作,由此將西方的學術傳統和當下的研究前沿引介到國內。
隨之而來的是,在古典學領域,西文譯作與中文論著出版數量呈直線上升的態勢,而且形成了持續出版的多套系列叢書。商務印書館的“漢譯世界名著”本已包含了諸多西方古代經典文獻,此不枚舉。此外,尚有其他頗具代表性的系列叢書。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了“西方古典學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日知古典叢書”則專門出版古代典籍對照本,刊本采用了拉丁文—中文、古希臘文—中文對照的形式;同社的“北京大學希臘研究中心西學文庫·希臘文明譯叢”則關注當代西方學者的研究成果。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的“西學源流”也將不少古典學著作納入其中。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與華夏出版社共同出版的“西方傳統·經典與解釋——古典學叢編”,以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獨立出版的“古典學譯叢”都向學界譯介了不少經典與研究論著。上海三聯書店的“人文經典書庫”亦然。2古希臘文學作品的漢譯情況,可略見[英]多佛等著,陳國強譯:《古希臘文學常談》,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年,第217—223頁的閱讀書目。另外,[奧]雷立柏編:《古希臘羅馬及教會時期名著名言辭典》,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雖然是一部學習古典語言的輔助教材,但書中的正文部分詳列了古希臘、古羅馬作家的生平、著作、名言名句等,各項均附有漢譯,便于初學者通覽;特別是書中第169—183頁的“著作總索引”,是讀者查找古代著作及其漢譯書名的方便工具。
中國的大學紛紛創辦古典學專業期刊:東北師范大學主辦的《世界古典文明史雜志》(Journal of Ancient Civilizations)創刊于1986年,是獲得國際學界認可的多語種西文期刊,該刊從2007年起又增創了中文版《古代文明》;中國人民大學于2010年創辦了國際性的中文期刊《古典研究》(The Chinese Journal of Classical Studies);西南大學古典文明研究所的《古典學評論》業已出版;另外,大象出版社的輯刊《新史學》以及上海人民出版社的年刊《世界歷史評論》也都出版過古典學專刊。
在學術管理層面,古典學研究也受到了更多的關注,相關的課題被納入了不同層次的項目資助體系之中。僅以2015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第二批)為例,在獲得立項的167項選題中,至
有“古希臘哲學術語數據庫建設”、“古希臘文明與絲綢之路”、“古羅馬詩人奧維德全集譯注”、“《劍橋文學批評史》翻譯與研究(全九卷,第一卷:古典時期)”等四項直接或間接涉及到古典學的研究領域,1公告及選題附件見http://www.npopss-cn.gov.cn/n/2015/1105/c219469-27780781.html,最后訪問2015年11月5日。約占招標總數的2.4%。對于古典學這樣一門國內的“新興學科”而言,比例頗高。
此外,中國的學術機構也主辦了多次國際性的專業學術研討會,促進了與世界古典學界的交流。僅在古代史的專業領域內,近年來在國內召開的國際性大型會議就包括,2005年8月由復旦大學承辦的“第三界世界古代史國際學術研討會”,2012年6月在南開大學召開的“世界古代史國際學術研討會——古代文明的碰撞、交流與比較”等。
古典學的教學與研究已由過去東北師范大學一枝獨秀到現在的多校并舉。它在中國學界正經歷著一場逐步從少到多、由弱轉強的嬗變,核心舞臺則是一批正在力圖爭創世界一流的中國大學。其喜人的上升形勢甚至羨煞一些古典學傳統強國例如德國。筆者曾于2001年至2010年間,在德國一所具有悠久歷史的大學中接受過古典學的分支之一古典歷史的學科訓練,親歷了本世紀第一個10年中古典學在于這所古老大學中的些許式微。原本,該大學中有一個專門的古代研究學部(Fakult?t für Altertumswissenschaften),下設古典語言文獻、古典歷史、古典考古學、史前史等諸多系所;2Altertumswissenschaften一詞在此用的是復數形式,因為這個學院實際上包含的不只是研究古希臘—古羅馬的專業,還有閃米特學、埃及學、亞述學、漢學等多個研究人類古代文明的系所。現在,獨立的古典學部建制在該大學已被裁撤,上述各系均并入了哲學學部(Philosophische Fakult?t)。幸好,古典學的教授席位并未因此而減少,從而保障了教研水平。
從客觀效果上看,在中國增設古典學的科目,不僅使中國大學的學科涵蓋范圍更為廣泛,加強了高校人文教育的力度,而且也彌補了國內學界在研究門類上的欠缺,有助于增強中國學術的整體實力,更對在中國的學術體系內建設完整、自主、高水平的人文科學具有積極的推動意義。
然而,正處于發展階段的中國的古典學學科卻背負著學者們不同的期許。因此,圍繞著中國應如何自主創辦古典學學科的問題,也引起了學界不小的爭鳴。有學者提出,應當從現代中國的問題意識出發回溯作為西學源頭的西方古典傳統,以此才能通透地審視現代西學,從而辨析受西方影響頗深下的當代中國自身。3張文濤:《古典學與思想史——關于未來西學研究之意識和方法的思考》,《中國圖書評論》,2007年第9期;張文濤:《再議西學研究中的古典學問題》,《中國圖書評論》,2008年第4期。吳飛:《中國西學研究傳統中的古希臘哲學》,《世界哲學》,2009年第6期。還有學者提出要創辦不同于歐美的、具有中國特色的古典學,更遠大的宏圖則是期望借助對西方古典學的研究,激發中國學界對世界上所有古代文明的全面重視,進而最終實現中國古典研究的復興。4甘陽、劉小楓等:《古典西學在中國》,《開放時代》,2009年第1期;2009年第2期。這些思路不乏新意,都為古典學這門學科在中國的發展方向和方式提供了更深入的視角。
不過,無論強調引入西學、從根源上了解西方文明,還是志在重振國學進而開創一門新學科——中國古典學,5海峽兩岸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學者都曾經呼吁創立“中國古典學”并設為一級學科、以正“國學”之名,可參見學者們在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所作的訪談《國學=中國古典學》,《光明日報》,2010年10月18日。而“國學”設為學科的問題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之內,可參見“國學是一門學科”中的學者對談,刊于《光明日報》,2009年10月12日。其共同點是都意識到,在中國的大學內開設古典學專業的重要性乃至必要性。而且兩者都以建設學科健全、自主發展的中國人文科學的內在需求為著眼點,并不單純地強調對西方歷史文化的學習。無法否認的是,古典學是西方人文科學的核心之一,沒有古典學在西方的率先出現,中國學者也無從借用這個學科概念去定義所謂的中國古典學。6國內的學科設置中已有中國古代文獻學或者中國古典文獻學,中國古典學這個概念顯然是為了與西方古典學相對應而發明的,所以也有學者直接將中國古典學的時間范圍定位在上古時期或者秦漢之前,以對應古希臘、古羅馬的相應時代。可參見劉釗、陳家寧:《論中國古典學的重建》,《廈門大學學報》,2007年第1期;吳銳:《中國古典學:疑古與辨偽》,《中國社會科學院報》,2009年4月7日。所以,自主創新也一定是在對既有的學術傳統和成果完成消化理解、做出批判性甄別之后,才有可能實現。即便是辦出中國特色,也無法
繞過西方業已成熟的教研經驗。古羅馬的文學正是在師從古希臘典籍之后,才擺脫了缺乏創造性的頑疾,從而躍過了漫長的發展過程達到了堪與業師比肩的高度。由此,學習古典語言、把握學術史和接受史的重要性就愈顯突出。此外,在中國開展古典學的教學與研究也應結合國內的實際,在既有的基礎之上鞏固前行,才能加速接近國際學術前沿的步伐。
盡管各家興辦古典學的主旨有所不同,但古典學近來的發展軌跡印證了一種不約而同的務實學風,呈現出的共識是從源頭開始,從學習西方古典語言、閱讀古代文獻特別是經典著作的原文入手,步入研習古典語文學(classical philology)的正途,進而擺脫以往過分依賴譯文和二手著作的困境。在實踐當中,這種“從頭開始”的決心和行動指導還在諸多方面有所體現,如從學科概念的源頭將古典學引入漢語學界,在高校中從頭開始學科建設、導入專門的古典學培養體系,從頭梳理古典學及其所包含各分支的學科史等。而這些林林總總的工作中有些細節不容忽視。
通過考查古典學的詞源和譯介學術史的經典著作,國內學界對這門學科的特質和范疇已經有了清晰的認知。1張巍:《古典學的基本研究范式》,《中國社會科學報》,2010年9月2日。黃洋:《西方古典學作為一門學科的意義》,《文匯報》,2012 年3月26日。古典學是對古希臘和古羅馬文明進行多學科、全方位研究的綜合學術門類,而其基礎就是對古希臘語和古拉丁語文獻的解讀和闡釋。時至今日,古典學已然綜合了多個更為細化和具體的學科,主要包括古典語言文獻、古典歷史、古典考古、古典哲學、碑銘學、錢幣學、草紙學、古代藝術史等。德意志著名的古典學家沃爾夫在1807年就將古典學概為一門由古希臘—古羅馬的所有知識的總和構成的學問,2參校Friedrich August Wolf, Darstellung der Alterthums-Wissenschaft, Berlin 1807; Nd. Weinheim: Acta humaniora VCH, 1986, p. 18: “…zwei Nationen des Alterthums, deren Kenntniss eine gleichartige Wissenschaft bilden kann, Griechen und R?mer”。也就是所謂的“古代通學(Altertumswissenschaft)”。3[美]韓大偉(David B. Honey):《西方經學史概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是一本由非古典學專業人士而是西方漢學家撰寫的古典學概論性書籍。不得不指出,該書作者使用的所謂“西方經學”的概念是非常值得商榷的,但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之內。然而,書中將“Altertumswissenschaft”譯為了“古代通學”倒不失創造力,也頗為中的,本文援引此譯。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古典學大師德國學者維拉莫威茲給古典學下的定義也如出一轍:“被冠以古典二字的語文學,可以通過它的研究對象來界定,即希臘—羅馬文明的本質及其生命力的所有外在表現。這個文明是一個整體……古典學的任務就是通過科學的力量令過去的生活得以重現。”4Ulrich von Wilamowitz-Moellendorff, Geschichte der Philologie, Stuttgart/Leipzig: Teubner Verlag, 1921; Nd., 1998, p. 1: “Die Philologie, die immer noch den Zusatz klassisch erh?lt, … wird duch ihr Objekt bestimmt, die griechisch-r?mische Kultur in ihrem Wesen und allen ?usserungen ihres Lebens. Diese Kultur ist eine Einheit,… Die Aufgabe der Philologie ist, jenes vergangene Leben durch die Kraft der Wissenschaft wieder lebendig zu machen”。并參照[德]維拉莫威茲著,陳恒譯:《古典學的歷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第1頁。從總體上看,所有這些學科分支的研究對象始終是明確的,即古希臘—古羅馬兩者合一的古代世界。5近兩個世紀以來,更多的人類古代文明被納入了科學研究的范圍,于是Altertumswissenschaft這個詞的復數形式Altertumswissenschaften就涵蓋了對所有古代文明的研究,甚至也包括了中國的古代文化。所以,德語學術界有時也將沃爾夫定義的以古希臘—古羅馬為核心的古典學更精確地稱為Klassische Altertumswissenschaft(單數!)。只不過每個學科分支研究的視角、路徑、方法、材料各有不同。
與此相對應的是,各個學科分支在大學中形成了不同的院系,分門別類地對古典學進行細化的研究和教學。就歐美大學而言,對古典學研究的院系設置也各有不同。例如德語區的大學一般是為每個學科分支各設專職的教授席位。由于古典語言文獻、古典歷史等畢竟有古希臘與古羅馬的分別,
也可能分設兩個教席。但一般的情況是,每位教授均可兼顧古希臘和古羅馬,而又各有專攻。再以教授為核心組建教研團隊、配置圖書和器材等,逐漸發展成各個專門的科系或研究所,如古典語文系、古典歷史系等,具有代表性的是哥廷根大學。也有一些德國大學更強調學科的分野,將古典歷史作為歷史系之下的一個專業方向,如柏林洪堡大學。而英美的大學則既設有專門的古典學系(Classics),系內的教研人員各有專業方向,分別承擔上述的各個學科分支;同時,在歷史系中也有專注于古希臘、古羅馬方向的教授,這會與古典學系有所重疊,如牛津大學和哈佛大學。不過,在歐美的高校中,對古希臘—古羅馬哲學的研究始終是在哲學系中,沒有獨立的古典哲學系。作為西方大學的核心學科之一,古典哲學與西歐中世紀大學同時出現,在大學的體系中已有逾八百年的研習傳統。該學科的院系建設遠比其它人文學科古老。因此,哲學不會放棄其在大學體系中的特殊地位。而古典哲學始終被歸入哲學系也反映出,近現代哲學與古代思想一脈相承的學界共識。可能正是由于哲學研究傳統悠久、自成體系,古典哲學在古典學這一綜合學科中的權重不及古典語文學和古典歷史。從西方學者關于古典學學術史的諸多著作中也可以看出,古典哲學的發展歷程不在重點考查的范圍之內。1相關的學術史著作參見下文。總之,西方大學中的院系建設并不拘泥于單一的模式。作為后起之秀的中國大學恰可以藉此吸收多方面的辦學經驗,豐富自己的培養體系。
近20年以來,中國提出了要創建世界一流大學的目標,追趕國際學術研究的前沿成為了中國的高校向研究型大學轉化的重要途徑。這勢必要求中國對西方古代文明的學術性探索要逐步與國際學界接軌,在學科設置和高校建設方面與歐美強校比肩。然而,由于客觀條件的限制使得中國的大學無法全面開設古典學涵蓋的所有學科分支。例如考古學、藝術史、碑銘學、錢幣學、草紙學等需要長期積累起來的實物收藏和持續的實地考察挖掘。當然,這也并不是唯中國學界所面臨的困境。2例如東亞的韓日等國也是如此,只有日本在考古方面已有些自主的發掘,參見楊巨平:《韓中三國世界古代史研究之比較——參加“日韓中世界古代史學術研討會”有感》,《歷史教學》,2008年第4期。另外,大學中的學科設置也受到各國實際國情的影響,包括文化背景、學術傳統、生源基礎、就業前景等諸多因素。譬如大學生在入學之前的語言準備就會直接影響其在古典學領域內的學業發展。以德國為例,傳統的9年制文法中學(Gymnasium)從第五年開始設有古希臘語和拉丁語的課程,一直到第九年,課程難度逐年遞增。學生們不但可以將古典語言作為輔修外語學習,更可以作為主修外語連學5年,并將其作為中學畢業考試的主要科目。所以,大多數進入古典學門下各個專業學習的德國大學新生,在入學之前已經掌握了一門甚至兩門古典語言,基本功頗為扎實。3當然也有例外,但無論如何,進了大學以后再從頭補習語言的古典學專業的大學生是絕對的少數。而對于中國的大學生而言,只能在進入大學本科乃至研究生階段之后,才能突擊補習古典語言。而學習古典語言卻又無法借助生動的對話來輔助提高,只能單純依靠記憶單詞、學習語法、閱讀文獻的艱苦途徑。所以,在中國大學開設古典學專業必然會有與歐美大學的不同之處。如何設置適應中國學生的課程體系,換句話說如何本土化還有待于在實踐中不斷地探索。另外,學成之后的出路與就業壓力,也是學生本人以及所在高校不得不事先有所考量的因素。
目前,中國的古典學是以大學為教學和科研的核心機構,其教學過程主要分散在外語、歷史、哲學等院系。當下的學科設置對古希臘語、拉丁語的教學力度普遍存在較大欠缺,仍不足以廣泛地展開針對古典文獻原文的深入研究。學界對此已有所動作,包括在高校中試辦古典學專業,成立本、碩、博連續的培養體系,如中國人民大學的古典文明研究中心;引進西方成熟的教學經驗、聘請外教,如北京大學的西方古典學中心、中國人民大學的文學院、北京外國語大學以及東北師范大學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均設立了常駐的外籍教席講授古典語言。特別是東北師范大學,自30年前的“古典文明試辦班”開始,就為本科生開設了古典學專業,一以貫之地強調對各門古典語言的研修;而該校的世
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自70年代末、80年代初就開始培養古典學的研究生,人才輩出。
此外,國內學界還自主編寫了古典學領域的研究手冊,1黃洋、晏紹祥:《希臘史研究入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劉津瑜:《羅馬史研究入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同時也將西文教材翻譯引薦給了年輕的中國學子。例如當代德國古典語文學教授克拉夫特的《古典語文學常談》一書,本是寫給德國準備報考大學的中學生、以及剛入學的大學新生的引導性小冊子。2[德]克拉夫特著,豐衛平譯:《古典語文學常談》,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年。該書的書名直譯即為“古典語文學指南”(Orientierung Klassische Philologie)。該書主要是向后學們說明德國大學中的古典語文學是一個什么樣的學科,它的發展簡史、學習內容、學習方法、以及學制的安排等等。3需要說明的是,此書的漢語譯本采用的是原書2001年的德文版。德國的大學教育在當時還只分碩博兩個階段,所以書中“專業學習指導(第163—169頁)”是針對兩級學位制編寫的。自2010年起,德國的大學引入了本、碩、博三級學位的學制,教學實踐中的專業學習安排應該已做出了相應的調整。該書言簡意賅、譯文準確,也頗適合中國的大學生作為認識這門學科的啟蒙讀物。4在漢譯的書籍中還有一本小冊子,是兩位英國的古典學家瑪麗·比爾德與約翰·漢德森合著的《當代學術入門:古典學》,由遼寧教育出版社于1999年出版。而國內學界似乎已經與這本小書決絕了,漢語學術著作的參考文獻中基本都不列此書。國內學者在提及此書時也主要是對它的詬病,特別是針對書中第31頁“古典學的核心是旅游”一句提出了尖銳批評。其實,原書第36頁“Tourism lies at the very heart of Classics”一句,或許譯為“旅行是古典學領域的核心任務之一”會避免些歧義。原書作者是想鼓勵后學通過親身游歷古代的遺跡增強對學科的認知。避開了教科書式的著述文體想必是這兩位劍橋大學的古典學教授有意為之,他們想以游歷這種易于吸引讀者并拉近書中內容與讀者距離的方式切入主題。雖然此書在西方讀者群中頗有市場——筆者案頭的就是2000年未作修訂的再版(1995年初版),只是這本小書未必適應中國讀者的需求和閱讀心理。不過,對于距離西方文化的遺存有千里之遙的中國學生而言,閱讀一部“另類”風格的作品,并借此了解西方的教授是如何引導初學者來認識古典學的,也并無害處。該書的問題或許是,兩位作者給它起了一個——特別是對中國讀者而言——容易產生誤導的書名。另外,這本小書在中國所經歷的種種也揭示出,即便是研習西學,中國讀者也有必要閱讀中國學者自己的著述才容易識得法門。
另外,古典學的資料正在經歷著數字化進程,各種匯集現代研究論著的數據庫日臻完善,互聯網的普遍應用在一定程度上掃除了獲取資料的障礙,使國內學人及時了解最新的發現和成果。其實,獲得古典文獻和古典哲學資料的便利自不待言。即便是在西方,古典歷史史料的開放程度和獲取的容易度也要高于中世紀史和近現代史資料,通常不存在去檔案館查閱資料的需要。在資料建設方面,只要有持續的投入即可見效。5東北師范大學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在文獻資料建設方面堪稱典范,參見張強:《學科建設與“文科專款項目”30年》,《中國教育報》,2013年2月26日。已知的古希臘語、拉丁語史籍均有多種現代點校本,很多被譯為了現代西方語言,而且譯本還在不斷地更新,更有為數不少的書籍已有漢譯本。6北京大學出版社影印的英譯本系列《希臘羅馬史料集》(Translated Documents of Greece & Rome),至今出版了5冊,不但可以緩解史料匱乏的燃眉之急,更方便了有志于古典歷史研究的初學者。所以,“從頭開始”的古典學并不是完全從零開始,也不是否定過往的學術積累、重新來過,而應是在既有基礎之上的鞏固與提高,應是繼承中西學術傳統之后的厚積薄發。再加之,中國的古典學研究若要尋求與世界接軌,必然是揚長避短才能覓得突破口。例如,中西古史的比較研究以及在此基礎之上的文明史的比較研究,7吳曉群:《中國的古典學研究》,《光明日報》,2015年4月18日。就早已被國內學界重視并反復提倡。8劉家和:《走出世界史研究的困境》,《中國社會科學報》,2010年3月4日;劉家和:《談中國人治世界史》,《光明日報》,2003年1月14日;劉家和:《展望我國的世界古代史研究》,《史學理論研究》,1992年第1期。日知:《再論中西古典學》,《社會科學戰線》,1996年第4期。日知先生(林志純教授)筆下的古典學實際所指為上古、中古史,此處的術語移用與林先生的歷史學家身份有關。
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是中國學術的優良傳統。20余年來,為了導入規范、重整學風,中國的學界就尤為注重學術史的梳理工作。照應在古典學的引介實踐中就是從頭梳理古典學及其各個學科分支的發展史。將興趣聚焦于學術史,或許恰恰是因為中國乃古典學研究的后起國家,尤為渴望迅速掌握前人的重要成果。近來,國內學界積極地翻譯了多部古典學的經典著作,導論性和學術史的作品尤豐。同時,中國學者也開始自覺地梳理古典學的起源和發展史。9專著類見晏紹祥:《古典歷史研究史》(第二版,兩卷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論文類包括金壽福:《蒙森與德國的古典學》,《史學理論研究》,2015年第3期;趙敦華:《古典學的誕生與解經學的現代傳統》,《北京大學學報》,2013年第3期;張強:《西方古典文獻學的名與實》,《史學史研究》,2012年第2期;米辰峰:《馬比榮與西方古文獻學的發展》,《歷史研究》,2004年第5期。有三部在20世紀產生了普遍影響
力的古典學學術史著作已然迻譯為中文。英國學者桑茲的三卷本巨著《西方古典學術史》的首卷已經出版,1[英]約翰·埃德溫·桑茲著,張治譯:《西方古典學術史》第一卷(全兩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余下各卷正在翻譯當中。相對于桑茲的大部頭,德國學者維拉莫威茲的《古典學的歷史》則言簡意賅,該書初版為德文,也有英文譯本。2[德]維拉莫威茲著,陳恒譯:《古典學的歷史》。另一位德國學者普法伊費爾的兩卷本《古典學術史》則是先出了英文版,后又有德文版面世,該書的漢譯本業已付梓。3[德]普法伊費爾著,劉軍、張弢譯:《古典學術史》(兩卷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此外,尚有前文提及的《古典語文學常談》一書,其中附有簡短的學術史概述。4[德]克拉夫特著,豐衛平譯:《古典語文學常談》,第156—162頁。《西方古典文獻學發凡》一書的第一部分“西方古典語文學簡史”,亦是提綱挈領的梗概。5劉小楓編,豐衛平譯:《西方古典文獻學發凡》,北京:華夏出版社,2014年。需要讀者注意的是,該書存在不少印刷錯漏,也不乏一些誤譯,例如“西方古典語文學簡史”一文的原作者并非Weisenberg,而是M. Wei?enberger,又如書中第8頁將博學家亞歷山大(Alexandros Polyhistor,約公元前100—前46年)譯為了波利希斯托。
中國學界在古典學的引入階段尤為看重對學科史的回溯。在國內在教學實踐當中,學術史類的書籍基本是開列給中國大學生的必讀參考書目,有心的學生也會主動尋求閱讀。而在西方的大學中例如筆者曾經就讀的德國大學,教學中更注重的是傳授研究方法、介紹學科前沿,基本不會提及學科的發展史——它僅僅存在于研究層面。在德國大學的圖書館中,學科發展史的概覽是與導論、入門、手冊等書籍編為一類的,由學生在課下自發——甚至偶然——找來閱讀。當然,這并不是說西方的大學教育忽視學術史。學生每篇論文乃至習作都會要求率先針對文章所討論的問題做出既往研究的回顧與評判。這樣的回溯工作是以具體研究主題為線索的,并不是學科發展史意義上的學術史。
其實,中國學界重視古典學的學科發展史,從學術史的角度切入該研究領域,具有多重的特殊意義。首先是國內學科建設的需要。相比較而言,古典學在國內學界還是陌生的學科,作為后起國家中的科研人員與學子,需要了解所在專業領域的發展歷程,更何況該學科還是時空距離遙遠的“他山之石”。通過回眸歷史可以幫助國內學界盡快摸清學科發展的規律,掌握學術研究的前沿;還增強年輕學子對研究對象的體認,有助于他們登堂入室、進入研究領域。
而且,對古典學發展脈絡的總體認知利于國內學界把握未來,找準中國建設古典學學科的自身定位和明確目標。當前,古典學已然成為國內學界關注的焦點之一,各類對古典學的定義、范式、走向的討論受到諸多媒體的關注。6可參見于穎:《古典學在中國的是是非非》,《文匯報》,2015年2月6日;阮煒:《古典學的學科身份從來就不單純》,《社會科學報》,2015年3月12日;張經緯:《古典學與中國的羈絆》,《文匯報》,2015年4月3日。其實,反觀古典學于西方的發展軌跡,同樣發生過各種觀念的爭執。19至20世紀的西方古典學界就分化出了不同的流派,重語言文字校勘的學者與更看重文獻背后事物的學者在方法論上就相互對立。更著名的論爭則是由尼采發表《悲劇的誕生》所引發。7有不下十位漢語學者分別對尼采的《悲劇的誕生》做過翻譯工作,本文參考的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的孫周興譯本。在該書出版后的兩年之內(1872至1873年),維拉莫維茨、理查德·瓦格納、古典語文學家埃爾文·羅德(Erwin Rohde)等一眾德國學者先后發文六篇,就尼采著作的學術價值展開了激烈的論辯。維拉莫維茨嚴厲批評尼采著作的學術性,質疑其本人的學術資格,促其辭去大學教職;而尼采的友人瓦格納和羅德則盡力為尼采辯護。在文字的交鋒之中,雙方同時也探討了古典語文學(Philologie)的范式與發展方向問題。維拉莫維茨和羅德的文章分別以“未來語文學”(Zukunftsphilologie)和“后語文學”
(Afterphilologie)為題。1這些人的論辯文章現集中收錄于Karlfried Gründer (hg.), Der Streit um Nietzsches “Geburt der Trag?die”(圍繞尼采《悲劇的誕生》的爭論),Hildesheim: Olms Verlag 1969。對這場文字論戰的分析可參見黃洋:《尼采與古典學研究》,載陳恒、耿相新編:《新史學(第一輯):古典傳統與價值創造》,鄭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雖然以實證見長的維拉莫維茨在當時頗占上風,然而這種情形在事件過后出現了極大的反轉;尼采那種帶著對現實的關懷去反觀古人的路徑在20世紀盛極一時,他所要達成的是超越語言和文字、穿透歷史與文化、從而通達古希臘人的精神。可見,古典學在西方的發展軌跡既不是一帆風順亦非一成不變,其發展模式也不是單線條的。中國學界雖然不曾經歷其中的坎坷,但這不等于說過往的糾結對未來的發展毫無意義。相反,厘清古典學的學脈就可以進一步掃清障礙、少走彎路。那么,若想為古典學在中國的建設鋪平前路,中國學界須更加注重對接受史的研究,更要有國人自主編寫的古典學學術史著作、2在這方面,晏紹祥的《古典歷史研究史》可謂開拓之作,相關版本信息參見前文。形成自身的學術史觀。
如果以更廣闊的視野審視,不難發現考查古典學的學科史對推動中國大學向研究性大學轉型有著特殊的借鑒意義。眾所周知,教學和科研相結合、而又以研究為導向的大學肇啟于19世紀的德國。第一批轉型為研究型的德國大學都是以人文科學見長的學府,這其中既包括建于中世紀的老校如海德堡大學,也有17世紀以降的后起之秀如哈勒大學、哥廷根大學,更有以研究和創新為宗旨而新建的柏林大學(1810年)。首個從傳統的知識傳承轉型為以研創新知為導向的學科正是古典學,沃爾夫于1783年在哈勒大學開設了首個古典學的研討班(Seminar),邁出了古典學走向科學學科的第一步。而研討班這種教研相輔的形式從此開始流行于德意志各地的大學,并在19至20世紀傳遍了全世界。直至今日,研討班被證明為是成功的、高效的研究型大學的教學模式之一。
古典學學科于18至19世紀的興起起到了示范作用,拉開了德國大學中院系和研究所的建設序幕。以古典學研討班為典范,其它人文學科也開始設立研討班,自然科學學科則開始建立實驗室。從此,政府或經過大學或直接給予研討班資助,包括設立固定教席、配備助手、提供穩定的預算、劃撥房屋建立圖書館、大量購置圖書等等。在開設研討班、設立專業圖書館、建設實驗室的基礎之上,出現了一批以研究為導向的院系和研究所。3有關研討班和實驗室在德意志大學的發展概況,可參見賀國慶:《德國和美國大學發達史》,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8—67頁。當大學中的院系、研究所普遍發展為科研實體之后,一所大學從傳統性向研究性的轉型自然水到渠成。所以,研究型大學的出現首先是在系、所、以及相應學科的層面之上。古典學不但樹立了科學學科的典范,更重要的是,在研究古代文明的同時,德國大學的師生們獲得了文化和學術的自信,從傳統中汲取了學術創新的力量和源泉——用科學方法研究古代、形成現代人對古代的新認識,這本身就是知識創新。學者們的創新實踐過程也就是大學所經歷的轉型歷程。學科內部的革新產生了外部的動力,促進了大學的整體轉型,這是傳統的人文學科為研究型大學的產生起到的推動作用。
可見,研究和解析古典學在西方、特別是在德國大學中的學科發展史不但可以提高對歷史的認知,從根源上理解研究型大學的成長路徑,還可以為當下中國大學轉型的現實工作提供參考和教益。由此可以期待傳統史學的研究成果轉化成從我所需、為我所用的有益經驗和借鑒,為中國當前的高校建設出力。古典學的學科史理應受到學界關注。
[作者張弢(1978年—),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副教授,北京,100084]
(責任編輯:劉軍)
[收稿日期:2014年11月25日]
DOI:10.16758/j.cnki.1004-9371.2016.0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