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滿天(1914年~1990年),著名作家,原名李涓丙,曾用名林漫,甘肅臨洮人。曾任河北省文聯副主席、《河北文學》(本刊前身)副主編。
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水向東流》,短篇小說《白毛女人》,出版短篇小說集《力原》《李滿天短篇小說選》等,另有歌劇劇本《太平橋》、專著《寫作雜談》等多種著述。其短篇小說《力原》首發于《河北文學》1961年2期,受到茅盾的肯定,在全國很有影響。
在近代文學典型人物畫廊中,白毛女是最具光彩的形象之一。不僅在中國家喻戶曉,而且登上世界各國的舞臺和銀幕。但是問起是誰第一個創造了白毛女這個典型人物,大部分人回答會不正確。正確答案是河北作家李滿天。
這位李滿天也不是等閑之輩,原名李涓丙,曾用名林漫,叫得順口,開玩笑時叫“林副主席”。1914年生于甘肅臨洮線市街毛家巷,父親早亡,母子種幾畝薄地。隔壁就是著名的養正小學,校訓“養心存大志,正氣做完人”影響了他的一生。刻印《臨洮報》賣錢養家,得罪了當地富豪,要送他進監獄,逃到北京,靠刻字賺錢在北大旁聽。1935年正式考入北大中文系,加入“民先”。組織一二·九游行示威。1938年赴延安,任魯藝文學系二期班長。1939年加入中國共產黨,7月深入敵后,任晉察冀邊區政府教育科長,兼晉察冀日報記者。在盂平縣采訪時,聽到了一個故事。佃農聰明美麗的女兒被地主看上,利用逼債搶霸去,強奸后欲殺人滅口。女孩在女仆的幫助下,逃進天桂山,躲在山洞里,生下一個女嬰。由于長期不見陽光和缺乏食鹽,頭發變白,直到八路軍來了,才重見天日。
林漫捕捉到這個題材,多方搜集資料,采訪了幾十名群眾,反復修改,寫成一篇一萬多字的小說《白毛女人》。1941年任應縣宣傳部部長時,托交通員到延安親手交給老領導周揚。周揚看到后,愛不釋手,認為這個故事既有宣傳作用,又有教育意義。新舊社會兩重天,適合改編成歌劇,為黨的“七大”獻禮。小說1942年6月在《解放日報》發表,改編歌劇的任務交給魯藝音樂系主任張庚。一稿由邵子南執筆,邵子南是個詩人,在晉察冀工作過。寫成后,彩排五場,大家認為詩的風格較重,舞臺效果不理想。二稿交由賀敬之、丁毅操刀,年僅二十歲的賀敬之,自身有父親遭逼債去世、弟弟夭折的痛苦經歷,奮筆疾書,八天交卷。張魯用河北民歌《小白菜》基調,譜出了《北風那個吹》等名段,女主角由唐縣人王昆扮演,黃世仁由寧晉人陳強扮演,都是河北人。
1947年林漫隨軍南下,曾任應山縣區委書記、軍分區宣傳民運科長,鄂豫報副總編,新華社湖北分社總編輯,湖北省文化廳副廳長。先后出版過小說集《苦根記》《啞巴講話》《家庭》《絆腳石》等,筆名改為李滿天。1952年申請回河北深入生活,一頭扎進定縣西建陽村,經歷了農業合作化的全過程,完成了長篇小說《水向東流》三部曲。中國青年出版社準備全國宣傳,可惜遲了一步,風頭被柳青的《創業史》搶去了。
1954年,林漫調回河北,任河北省文聯副主席,專業作家。1961年參加了整風整社,在新樂、寧晉蹲點一年多,對干部的“五風”和農民的苦難有了深入的體會,寫出了《穆桂英當干部》《楊老恒根深葉茂》等九篇作品,帶動河北作家掀起一個短篇小說創作高潮。以李滿天、康濯、張慶田、劉真為主將的《河北文學》,與以柳青、王汶石、杜鵬程為陣容的《延河》并駕齊驅,形成全國兩個短篇小說創作中心。1963年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李滿天的短篇小說集《力原》,受到茅盾先生特別關注,應邀參加了1964年大連小說座談會。周揚當眾把林漫介紹給大家:“他就是白毛女故事的寫作者,現在很多人不知道這個事情,你們要記住,不能忘了。”周揚對此念念不忘,早在1952年北京一次會上,談到電影《白毛女》的成功,就特別指出歌劇《白毛女》是根據林漫的小說改寫的,1962年到天津視察,接見文藝界領導時,又當眾提及此事,而林漫自己從不借白毛女宣揚自己,更加受到大家尊重。大連會議倍受推崇的作家首先是趙樹理,其次是李滿天。當然二者不能相提并論,林漫一直把趙樹理當做學習楷模,開口閉口是老趙,在河北帶出來一支“山藥蛋派”。“文革”后,山西“山藥蛋派”因為外來知青作家崛起,日漸退化,而河北的“山藥蛋”還是豐收,比如保定的趙新,被稱作趙樹理的真傳、“小老趙”。人說“山藥蛋”從山西移到了(太行)山東。
大連會議結束不久,就遭到政治嗅覺靈敏者們的公開批判,罪名是“宣揚中間人物論”。帽子扣在會議主持者、中國作協黨組書記邵荃麟的頭上。“文革”開始升級為“大連黑會”,林漫作為“大連黑會”的“黑干將”,被河北首先拋出來,當做批斗的靶子。機關批斗,林漫沒有大受皮肉之苦,他不像田間那樣認死理,常常順桿爬,光棍不吃眼前虧。問:“交代《穆桂英當干部》的黑心!”答:“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翻案。”“穆桂英是誰?”“彭德懷”。我暗暗捏了一把汗,勸他注意后果,他說:“老運動員了,積三十年經驗,摸著了運動規律。開始敲山震虎,有棗沒棗打三竿,末了甄別,賠禮道歉,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兒戲,陪著玩吧。”造反派文化不高,看不透林漫,還以為態度好呢。在唐莊勞改農場,林漫表現好,調到廠部喂豬,擺脫了殘酷斗爭。我去看他,床頭兩本書,一本《赤腳醫生手冊》,一本《豬的飼養》,都翻舊了,給豬看病,也給人看病,工宣隊員有個頭疼腦熱,也去找他。林漫深有體會地說:“人性不如豬性,豬吃飽了睡覺,人吃飽了整人。”
1970年冬天,我被分配到臨西縣插隊落戶,工宣隊不容分說,把城市戶口也注銷了,這意味著從此便一生一世成了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林漫來送行,看我不愉快,說:“知足了吧,農民就有了公民權,總算熬到出頭之日了。不像我們,連當農民的資格都沒有,屬地主富農一類的。”
林漫好像有話要說,平時陽光燦爛的臉陰沉下來,要下雨的樣子。說是經過好多天的思考才向我提出的,家屬在昌黎當農民,三個孩子,如今工資減到30元,養活不起,求我在臨西找一戶人家收養他一個孩子,更名改姓,永不見面都行。他抽泣著說完,我哽咽著聽完,淚眼相望。一個大作家、高級干部竟然落魄到這種地步。endprint
林漫的妻子我見過,一位聰明賢惠的女人,老家山西渾源,17歲入黨,當過村婦救會主任,1947年參加工作隨軍南下,一直是國家干部,正科級。三年困難時,動員15%城市職工,為國家擔擔子,下放到農村去。文聯沒人報名,黨組會開了半天,沉默不語。林漫是個紅臉漢,站起來說:“黨的任務要完成,我不上天堂誰上天堂。(不好說地獄二字)想了想,我是行政十一級,工資一百八九十元,能養活她娘兒四個,換成一般干部,五六十元,拉家帶口就難辦了。”一陣掌聲,四朵紅花,把娘兒幾個送到昌黎縣。直到1973年落實政策,李滿天恢復原職,李茵也結束了十二年寒窯生活,回到了丈夫身邊。
林漫生就一個老農,城里住不慣,鄉下為家。兼任縣委常委、縣革委副主任,可他常年在鄉下勞動,發現和培養了農民作家賈大山,兩人經常一起光著膀子干活。對陽光的反映,林漫是黑,身上一層黑釉,戲稱黑非洲;賈大山是紅,臉上一色紫紅,自稱印第安。幽默是兩位鄉土作家的共同特性,碰到一起就笑話連篇。林漫說起來眉飛色舞,手舞足蹈;賈大山是慢條斯理,不溫不火,活像是說相聲。我也常去湊熱鬧。習近平同志任縣委書記,呂玉蘭任副書記,聘請一批顧問,河北農大、河北工學院著名教授之外,還有黃綺和我,每月一次咨詢會,還發車馬費。大會之后分頭到對口部門,我就去找林漫和賈大山,正事之后常常唱兩口。我和賈大山都寫過劇本,也都是票友。賈大山比我專業,縣城戲園子熏陶的,我是農村戲臺子學的,林漫不會京劇用秦腔。《打漁殺家》大山的蕭恩,我的桂英,林漫的丁郎。《沙家浜》一個刁德一,一個阿慶嫂,一個胡傳魁。林漫官大,還得唱配角“出山”那段。
好日子沒過幾天,林漫又撞上惡運,還是他自找的。1980年編輯部李克靈寫了短篇小說《省委第一書記》,題材是質疑終身制,老干部讓賢。《河北文藝》要刊發,報請宣傳部審閱。領導讓文藝處拿意見。文藝處長李慶番說,題材新穎,立意較好,問題是對第一書記描寫不大真實,有對老干部厭棄之嫌。領導不同意發,作者轉投《鴨綠江》發了,同期還發表了一篇《普通勞動者》,主題相同,地委第一書記讓賢。后來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可是橘生淮北則為枳,河北的文藝處處長為此被迫去養病,文藝組更進入多事之秋。省里還發了一個紅頭文件,通報全省,要內部處理李克靈和李劍,下放廊坊當工人。
這事本來與林漫無關,他可以在正定縣埋頭勞動,還可以與賈大山愉快地生活。但是事不由人,一種什么力量,扯著他的耳朵回頭看,他個人還有很多人的腳印。1957年反右前夕,本來安排梁斌領導運動,老兄寫完《紅旗譜》,嚴重神經衰弱、高血壓,大把的吃藥,支撐不了,求助林漫代勞。林漫沒經心爽快地答應了,進了五人小組,沒當組長,但是脫不了責任。文聯文化廳打了那么多“右派分子”,《蜜蜂》編輯部還有戲曲工作室,幾乎連窩端。他也提過不少反對意見,但是無濟于事,最后不舉手也不行。這些同志被打進了地獄,一呆就是二十二年。為此他常常自責,也找過宣傳部副部長遠千里訴說心靈的痛苦。遠千里比他還軟弱,提起來劉藝亭、王思奇他們就掉淚,感嘆:“是灰就比土熱啊!”
林漫坐不住了,黨組會上講道理,找領導反映意見,對文學作品和學術問題要與政治區別開來,尤其對青年人要冷處理,不可一棍子打死,吸取以往血的教訓,先無情打擊,再甄別平反。兩年前在機關大會上,受良心責備,掏心窩子檢查,對受冤枉的同志鞠躬道歉,當眾發誓今生今世再不整人了。今天這件事成為他的一種心病,到處苦口婆心地講,最后講到黨代會上。
為有犧牲多壯志,林漫振臂一呼,引起社會反響,防止問題鬧大,兩個青年作家免去一劫,沒有下放當工人。林漫辭職了,很多人來慰問,更加受到人們敬重,平時的幽默也好,這次的悲壯也罷,都是他性情正直和善良的表現,正如黃宗羲所說:血氣之怒不可有,理義之氣不可無。
林漫不能再到正定,跟賈大山摽著膀子干活了,住到了省醫院,哮喘、吸氧。曾幾何時,他還曬得和鐵人一樣,在我們面前顯示他的體能,踢腿時腳尖過肩,彎腰時掌心貼地。才幾天就變了一個人,頭發胡子都白了。上北大中文系時餓得肺病又犯了,發展成肺心病。中醫所指的心,包括心也包括神經系統。林漫人緣好,探望者絡繹不絕,人們眼前的原“林副主席”還是一個樂天派,照常開玩笑,但是沒有了力氣,笑不出來了。
每次看見我,他都艱難地伸出手來,好像有話要說,像十年前送我去插隊落戶那樣。張張嘴,又咽下去了。那一次他去送我,現在我要送他,到更遠的地方去。
【作者堯山壁,河北隆堯人,1965年調任河北省文聯專業作家。1986年起任河北省作協主席,兼河北大學教授,文學創作一級,享受國務院津貼專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