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原（小說·節選）

李滿天

“呂清玉的腿”

東莊支部書記姓呂名清玉，正滿四十歲。自小務農，是個正南巴北的莊稼人。他不但沒有到過外省，連縣界也沒出過。抗日戰爭時期，參加民兵游擊組，活動地區就在東莊附近。環境殘酷的時候，游擊組化成三兩個人，個別時候還不得不單人活動，到外區落腳一夜兩夜，可是絕大部分時間總離不開這個地區。后來這一帶正式解放，進行了土地改革。他家里分得了四畝多地，加上原有的五幾畝薄沙土地，又繼續干莊稼營生。在互助組里，在以后的農業合作社里，都沒有什么出色的事跡引起人們的注意，加上他的左胳膊有殘疾，所以沒有擔任什么重要工作。直到一九五八年，他才被選進支部委員會，擔任組織委員。前年冬季整風時候，絕大多數黨員要選他，不少群眾也提意見要他當支部書記，這樣就被選成了支部書記。

關于他左胳膊殘疾的事，也得介紹幾句。一九四六年春季一個晚上，他們游擊組的幾個人在離東莊十來里的孫家窯村外，和敵人的兩個便衣特務遭遇，常言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們恨不得一口吞吃了這兩個家伙。根據原來的了解，四周并無敵情，不料情況臨時起了變化，三十多個還鄉團帶著一股敵人武裝，正悄聲不響地從北面壓過來，想偷襲孫家窯。槍一響，打死了一個特務，另一個扭頭撒腿跑，他們緊后追趕，正好落入敵人的包圍圈。打了十來分鐘，憑著機智勇敢和地形熟悉，全部突圍出來，只有呂清玉的左胳膊掛了彩。在后方我軍醫院里足足養了三月傷。傷好后，左胳膊還存留在他身上，只是傷了筋骨，完全失去了它的正常作用。往后吃飯、穿衣、種地、干活，就全靠他那只粗壯的右胳膊。一只胳膊做事，到底不及兩只胳膊得勁，或許因為這個原因，他就充分發揮他的下肢作用。一個人這一部分機體失靈，就會使另一部分機體發達起來。瞎子眼看不見，耳朵卻特別靈敏，哪怕你輕足走路，悄聲講話，他都能聽得見;聾子耳朵聽不見，眼睛卻特別敏銳，你說話、打手勢，他都能看得出你所表達的意思。

呂清玉沒有什么明顯的嗜好，一不抽煙，二不喝酒，這會兒人們都愛玩的撲克牌他也從沒玩過。早先沒有當干部的時候，除去晚上睡覺躺在炕上、開會蹲在地上、吃飯在家待一會兒以外，每天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地里干活。當了干部以后，這些情況都沒有多大變化，只是多了一樣，不使他的兩條腿閑著。平常漫說家里難找到他，村里也很少看到他的影子。你打問吧，人們總是不假思索地答復一句：“上地里去找吧！”找到地里，又會聽到這么一句話：“前時還在這兒來，這會兒誰知上哪兒了！”當你再找到別的地塊上，人們又會告訴你：“剛還在來，可能上五隊去了。”緊著跑到五隊的地塊，你照舊遇不到他的面，只會聽到安慰你的一句惋惜的話：“你早來一步就碰上他了！”你就像追韓信一樣地追吧，他可邁著他那多毛的滾圓的兩條腿，到了這個隊又去那個隊，去了那個隊又上另一個隊。你追著他的屁股轉吧。

人們說他喜好走路，他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表示反對。這說法好像也有根據。當了干部，斷不了去公社開會，有時候還得上縣里開會。東莊離公社所在地有十來里路，離縣城三十多里，每逢開會，他來來回回總是借助于他那兩只有勁的腿子。這一帶平原地區，差不多的生產大隊干部，總有一輛自行車，有飛鴿的，有永久的，有白山的，有新的，有舊的，有的簡直就是用各種牌號的零件七湊八湊湊起來的，不管怎么樣，總得有一輛。如今這個地區，干部的必需物件中，自行車巳經成了重要的一項。你看吧，每逢公社召集生產大隊的干部開會，從四面八方，大路上，小道上，一個個大隊干部坐在自行車上，向公社所在地飛奔而來。只有像呂清玉這樣的干部，邁著多毛的滾圓的雙腿，甩著粗壯的右胳膊，拔步疾走。步行怎么也比不上騎車子快，為了趕路，常常汗流水瀉的。有的人就對他笑著說：“支書，你怎么不裝備一下呢？”呂清玉摸不著頭腦地問：“裝備個啥？”“來一輛自行車騎嘛，錢留著不會下兒子呀！”呂清玉微微笑一下，哼哼兩聲，只顧走他的。腦袋里好象連購置一輛自行車的念頭也不轉一轉。

前任支書張世昌，不管大會做報告，小會發言，很有兩下子，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有個下鄉的大學教授替他在大隊辦公室里裝置了個土麥克風，每逢布置生產什么的，他就把嘴湊在土麥克風跟前，通過安置在各隊的擴音喇叭，一樁樁、一件件地送到社員耳朵里去。呂清玉和張世昌正反個過兒，盡管他干了什么值得受人稱贊的事，在人面前他卻說不出口，大會上做報告什么的，更是難于上天。不用說，自從他當了支部書記，人們一次也沒有聽到從土麥克風里傳出什么聲音來，社員們只是在田野里看到他大而輕快的腳步，在地頭上見到他紫紅色的面孔。東莊好事的人就給編了這樣兩句言辭：

“張世昌的嘴，呂清玉的腿。”

一個怪人

東莊是個五百多戶人家的大村，左彎右拐地打問了半天，才找到大隊辦公室。我一口氣奔進上房，屋里卻空空蕩蕩，半個人影也沒有，靠墻桌上除電話機之外，還有個圓頭長腿的物件，蓋滿灰塵，好象沉睡多年的樣子，這可能就是張世昌的土麥克風。正自猜想，忽聽西耳房里有響動，急忙走向西房，探頭觀看，見一個穿藍褂的青年，袖子挽到半胳膊上，扶著一個小瓷盆，聚精會神地注目觀看小瓷盆里被浸濕的泥土;過了一陣兒，又雙手掬著瓷盆搖晃了十幾下，接著拔去瓷盆底邊的漏管堵塞，從濕土里滲下的水滴滴搭搭地漏進另一個小瓷盆里。我又好奇又納悶地瞧了十來分鐘，那青年一心掇弄他的，好象根本沒有覺察到有人來到這屋里。我等得不耐煩了，故意擦響腳步，向他身邊走了兩步。從他肩頭微微一抖顫的動作看來，他無論如何已經發覺了，可是他伏在小瓷盆上的頭仍然沒有抬起來。我只好開口問：“你這是干什么？”青年才側轉腦袋，“唔”了一聲說：“沒，沒干什么。”從他面部的側影可以看出，好象什么秘密被人看破，又不好意思，又不高興。“你不是明明在……打算栽什么花嗎？”那青年又“唔”了一聲。我又問：“還是實驗什么作物？”那青年又“唔”了一聲。遇上這么一個粘粘巴巴的人，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才站起來，手往后一撇，說：“看看這些土……”我順他向后撇的手一望，才注意到靠墻當做木架子用的長條板凳，并排擺著十來個盛土的小瓷盆，不禁失聲笑了：“成天跟土坷垃打交道，還沒看夠！”那青年瞟了我一眼，很不樂意地說了一句：“我，我沒看夠。”我不愿在這上面和他糾纏，就換個話題，問他擔任什么工作，他說擔任會計工作。我心里話：“無怪乎，準是常不下地勞動的！”就用批評的口吻說：“當會計有會計的業務，再說也應該下地去勞動，你倒有閑工夫鼓搗這個！”那青年又瞟我一眼：“這也是支部書記給我的工作任務。”“你們的支部書記在哪兒？”“這我可說不上他上哪兒了。”我又想笑，又想生氣，只好轉身出來。一面想：“這可真是什么蔓結什么瓜，沒見到支部書記，先看到這么一個怪人，想來支部書記八成也是這么怪氣！”（《力原》首發《河北文學》1961年第2期，本文為精彩片段摘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