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國卿
發現官窯(下)
初國卿

初國卿
1957年生于遼寧北票市。1982年畢業于沈陽師范大學中文系并留校任教。曾任《大眾生活》《車時代》總編輯,《沈陽日報》專副刊中心主任?,F為遼寧省散文學會會長、沈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沈陽文史館館員、《沈陽日報》編審,遼寧大學、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著有《唐詩賞論》《佛門諸神》《沈陽陶瓷圖鑒》《期刊的CIS策劃》等;主編 《三李詩鑒賞辭典》《遼海名人辭典》等。出版散文集《不素餐兮》《春風啜茗時》《當時只道是尋常》《淺絳軒序跋集》。作品曾入選大學教材與多種選本,獲第三屆“遼寧文學獎”。
三
令人慶幸的是,相關考古部門終于用了兩年的時間,對冮官屯窯址進行了大規模的考古發掘,從而初步還原了這個“十里窯廠”的歷史原貌,確定了它本來的“東京官窯”地位。這個發現的過程是漫長的,足足經過了80年的時間。
從目前史料看,中國人最早記載冮官屯窯的是葉麟趾在1934年出版的《古今中外陶瓷匯編》一書。葉麟趾是著名陶瓷史專家葉喆民的父親。此書第七章第三十四節曾記載“遼陽窯”說:“在今遼寧省遼陽縣冮官屯?!钡搅?0年代,東北淪陷時期,日本人對冮官屯窯開始試掘,獲得雞冠壺等遼代瓷器,為此,日本考古學家島田貞彥寫了《雞冠壺》一文,收入其在1944年出版的《考古隨筆·雞冠壺》一書中。1955年,李文信先生對冮官屯古窯址進行了詳細的考察,并寫有《遼陽縣冮官屯古窯址筆記》,包括“冮官屯窯各種支具裝燒法推測復原圖”“遼陽冮官屯附近簡圖”和“冮官屯附近出土的帶有‘石城縣’刻款的瓦硯拓片”等。通過李文信先生的考察記述和后來的進一步發現證實,“冮官屯窯”始于遼,廢于元初,按這個時間算,至少存在了三百多年。但不管是日本人還是李文信先生,都沒有注意到冮官屯窯的官窯性質,因為在當時,對遼瓷的研究才剛剛起步,遼瓷本身有沒有官窯還尚在爭論之中。
其實,遼代“五京七窯”大都有官窯性質,或半官半民。民國時期在遼墓出土的瓷器中,曾發現多件帶有“官”字款的具有遼地本土特征的白瓷,為此金毓黻先生曾在《略論近期出土的遼國歷史文物》一文中說:遼墓出土的“凡有‘官’字的白色瓷器并包括其他白色瓷器在內,都是遼國官窯出品”。后來,著名陶瓷專家陳萬里先生在《我對于遼墓出土幾件瓷器的意見》一文中提出不同意見,認為這些白瓷不是遼國官窯,而是河北定窯產品。后來,確曾在河北定窯遺址中發現了帶有“官”字款的瓷片。金、陳兩先生的兩種不同意見由于一時出土資料尚少,未能展開進一步討論。后來李文信先生根據文獻記載,在遼寧省博物館編《遼瓷選集》編后記中為金毓黻先生的觀點補充說:“遼代官窯很可能就是缸瓦窯屯燒窯。但在這個窯址里,迄今還未發現劃‘官’字款的器片,資料仍嫌不足,暫時還難于最后確定。不過劃‘官’字款的盤口瓶、雞冠壺等器絕非中原產品,一定是在遼‘燒窯官’的監制下燒造的,不能因為湖南長沙和河北曾出過“官”字款器,就否定遼代有官窯?!焙翢o疑問,李文信先生舉例“官”字款的盤口瓶、雞冠壺等遼地本土特征瓷說明遼國有官窯器是正確的。后來隨著考古的深入,終于在遼中京大定府(今內蒙古赤峰市寧城縣)的缸瓦窯發現了帶“官”字款的實物,這就是“官”字款的匣缽和“新官”二字款的墊柱,證明“赤峰缸瓦窯村瓷窯址確為遼代有文獻可考的官窯遺址”。
隨著大規模考古發掘,冮官屯窯址里也出現了許多帶“官”字款的瓷片。同時,在遼陽冮官屯窯研究會會長王嘉寧先生收藏的窯址實物中,也有帶“官”字款的器物。那一天,王先生邀請林聲先生和我們一起到他的藏館里看實物,在一只相對完整的黑釉雞腿瓶的肩部,就有一明顯的刻劃“官”字款。在王先生的收藏中,還有一件半殘的雞腿瓶,足部無釉處有模印“公主梁”三個字,亦證明這是當年官用運酒的雞腿瓶。這些,都有力地證明了金毓黻先生當年判斷的正確。而其他窯址中,雖未發現有典型的“官”字款瓷器實物,但有著很濃的官署管理,為“京”服務的官窯色彩。如南京析津府“龍泉務窯”中的“務”字,就有著鮮明的官署性質?!皠铡痹谒?、遼、金時本就是官署名,為掌管貿易和稅收的機構。《文獻通考·征榷一》:“宋朝……凡州縣皆置務,關鎮或有焉,大則專置官監臨,小則令佐兼領?!薄端问贰な池浿旧隙罚骸坝醒匀曛莸乜蔀榈咎镎?,因用其言,置務掌之,號稻田務?!边|代大部分官名及職掌沿襲唐制,參照宋制,所以“龍泉務”之“務”自然也是“置官監臨”,有官窯之性質。
同樣,冮官屯窯在遼金時期也曾稱“瓷窯務”。遼寧省博物館藏有一件冮官屯窯址附近出土的“金代正隆五年瓷質明堂之券”,這是一件瓷質購買墓地券,當為冮官屯窯所燒制。此券開頭文字:“維大金正隆五年歲次庚辰七月丁丑朔廿七日癸卯,東京遼陽府遼陽縣遼陽鄉瓷窯務住故王興公之券,因歿襲吉?!边@段說明金時此地是稱“瓷窯務”的,金朝正隆五年(1160),相去遼亡才35年,“瓷窯務”應還是延續遼的稱呼。另外,王嘉寧先生也藏有一件冮官屯附近出土的 “金代泰和元年瓷質天穴之券”,券文開頭云:“維南贍部州大金國泰和元年歲次辛酉四月建癸(巳)十有八日丁酉之辰,祭人京東瓷窯務住人劉瑀為亡考妣,因兇襲吉,于南山之陽約二里。”此處也稱冮官屯為“瓷窯務”,由此可見當時的冮官屯同南京析津府的“龍泉務”窯一樣,都具有“置官監臨”的官窯色彩。
四
時過千年,具有官窯性質的冮官屯窯有著怎樣的具體情形?它的地下到底埋藏著什么樣的秘密?這些都要靠考古發掘才能一一呈現給我們。
有關冮官屯窯的燒造技術與方法,李文信先生在 《關于遼陽冮官屯古窯址的筆記與資料》中有詳細的繪圖說明,其中有墊燒法、支架裝燒法和方匣缽裝燒法;窯內支墊工具有圓餅形支具、輪形支具和環形支具等。以前,因為缺少實物證明,許多研究遼瓷的專家學者多認為冮官屯窯“燒瓷不用匣缽,而采用各式耐火磚障火入窯法,即在圓形較大窯室中采用各式大小、厚薄、方圓不同的耐火磚障火和支、頂、擠、墊工具裝燒,說明窯業技術已很進步,故廣大窯場中不見一個匣缽殘片”。佟柱臣先生在《中國遼瓷研究》一書中也持這種觀點,說冮官屯窯“不用匣缽”。
2010年,冮官屯吳姓農民在村中太子河邊建房,在房基地里發現古窯兩處,出土大量殘瓷,其中有的瓷器還數件疊裝在匣缽里。這些出土的匣缽有的完整有的殘缺,灰色或紅褐色耐火材料制成,一般呈圓直筒形,直徑從10-30厘米不等。這說明冮官屯窯并非“不用匣缽”,而是大量使用匣缽的,這都證明了當年李文信先生的推測。
關于冮官屯窯的瓷器胎質,從出土實物看,一般使用未經過淘洗的胎土,致使胎坯厚重,胎質較粗、胎色較深,并含有雜質,顆粒明顯,堅硬有光澤,但瓷化程度不高。燒成后胎呈黃色、黃白色、灰白色、淡紅色、黃紅色、紅黑色、淺灰色、灰白色、灰褐色、黃褐色、深灰色等。但冮官屯窯也有少量白細瓷,胎土經過多次淘洗,幾近中原地區細瓷的胎質。胎體均厚薄適中,胎質堅致細膩,瓷化程度很高。這也是梁振晶隊長所率領的考古隊經過大規模發掘之后認為這種精品高溫白瓷即為當時官窯的佐證。
考古還進一步發現,冮官屯窯址出土的大量瓷片以白釉為主,不僅有類似赤峰缸瓦窯的白瓷,還有仿定窯的精美白瓷、黑瓷、仿磁州窯的黑花瓷片,另外還有黑釉瓷、大量窯變瓷片,也偶有茶葉末釉、白地黑花瓷和三彩器。在窯址中還發現有青瓷和高麗瓷瓷片,一時難以確定是否為冮官屯窯所燒制。冮官屯窯以粗瓷居多,因胎質的緣故,因此多靠施化妝土來增加白度和掩蓋缺陷,從而使得較粗糙的器物坯體表面變得光滑潔白,以增加釉色的瑩亮效果和器物美感。施釉多不到底,且釉色干白,溫潤不足,有的釉因汁水稀釋,釉層很薄。黑瓷釉色較黑,但溫潤不足,有的釉色略偏紅,光亮明顯。醬釉呈醬紅色,光澤明亮,也有的呈醬黑色,釉面缺少光澤。但發現的少量細瓷,制作工藝卻很精細考究,應該是采用匣缽單件裝燒,一般僅底部著地處無釉。這類細瓷中的白瓷釉色多白中透青或白中閃黃,與邢、定兩窯精品極為接近;黑褐釉瓷中部分有兔毫閃爍,窯變瑰奇,幾如建窯。這一類細瓷都釉質光潔明亮,瑩潤如玉,這大概已是到了金代時的制品。
在器型上,冮官屯窯址中出土的可辨器物種類以碗、盤、碟、盆、罐、缸、瓶、盞、壺、缽、杯為主,另外還有雞腿瓶、獸首塤、圍棋子、水盂、硯滴、瓷枕、瓷硯、撲滿、油燈、紡輪、小人、小馬、小狗、騎士像等玩具類,種類豐富,品種齊全。其中最多的是日用大器,大碗尤多。特別值得關注的是在窯址發現的梅瓶,大者器型飽滿,渾圓壯碩;小者莊重雅致,玲瓏古樸,是遼代梅瓶中的典型代表。另如小玩具中的獸首塤,有牛首、豬首等,做工生動可愛,多為醬色半釉,三孔。此物時人稱為“三孔笛”,為游牧民族少年手中能吹響的玩具。還有圍棋子,多為無釉素胎,低溫燒制。這種圍棋子,與遼寧及其他地區遼墓出土文物和墓室繪畫相吻合,說明遼時中國北方地區的“藉草圍棋”并非傳說,圍棋的普及在當時已達到很高的程度。
在紋飾上,冮官屯窯題材廣泛,形式多樣,寫意性強,寓意豐富。主要以花鳥魚草為主,如比較隨意的菊花、蘭草、蜻蜓、游魚等。一般都技法簡單而質樸,如同寫意畫,灑脫率真,多以褐釉或黑釉繪在白瓷上,尤其在瓶、缽、碗等器物的肩、腹、沿等部位常見,這一點可以見出是受磁州窯的影響。另外,在冮官屯窯的瓷器上也不乏劃花、刻花、印花紋飾,有的類似定窯單純以線條為裝飾的痕跡,還有的刻花則與磁州窯風格相同,先在胎體表面施一層化妝土,然后在其上劃出紋飾輪廓,再剃去紋飾以外地子上的化妝土,露出深色的胎體,形成以深色的地子襯托白色紋飾的裝飾效果。還有的劃出之字紋,露出胎體,更顯古樸之美。
從冮官屯窯瓷作的多種器型和裝飾藝術所透露出的遼代北方特別是遼海地區的藝術融合與審美取向看,其作品不僅有著濃郁的契丹族傳統文化和草原生活氣息,而且也有著中原文化和江南文化的影響,如器型的粗獷豪放與均衡對稱,風格的挺拔剛健與小巧生動,紋飾的潑辣酣暢與稚拙樸素,都折射出了遼海地區民族融合與文化滲透的品格和氣質,體現出了冮官屯窯古瓷鮮明的時代風格和美學特征。
在遼到金再到元初的三百年間,冮官屯窯以數量齊全的器型、豐富多彩的釉色、多種多樣的窯口、規模巨大的窯場和優越的地理位置而成為遼代“五京七窯”之一,成為中國南方與北方,關內與關外的瓷業交匯點和北方陶瓷研制、加工、生產、銷售集散地。只所以獲得這樣的地位,除了冮官屯依托東京遼陽和有著豐富的本地瓷土以外,還有著其他“四京六窯”所不具備的優勢。如它緊臨太子河,具有水上運輸大通道。想當年,以冮官屯為中心,太子河兩岸很大范圍內窯場遍布,以至今天冮官屯對岸的村鎮名還有 “西大窯”“上缸窯”“下缸窯”的稱呼。那時候,冮官屯不僅有規模宏大的窯場,還有不小的碼頭,每天無數船只穿梭往來,各色瓷器從這里裝船,通過太子河西出渤海;或是轉入遼河、渾河,東進關東腹地。河水之外,冮官屯地處遼東低山丘陵與遼河平原的過渡地帶,南邊緊靠千山山脈,低山丘陵里的落葉闊葉林和針闊混交林也為窯場提供了大量的窯柴資源。有了取之不盡的山林木柴,才能保證冮官屯的窯火徹夜不熄,毫無疑問這也是冮官屯窯得以延續三百年,并成為“東京官窯”的一個重要因素。
丙申初夏寫于沈水淺絳軒
責任編輯 王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