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寶山
鉤沉楊宇霆將軍之死(上)
馬寶山

馬寶山
1943年生人,回族。中共黨員。原沈陽市大東區政協副主席,中共沈陽市大東區委統戰部部長。遼寧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回族書畫協會副主席,沈陽市大東區老干部書畫協會會長。1960年開始在國內報刊發表詩歌作品,著有詩集《漂泊的思絮》《春天的禮物》,散文集《心靈的原野》。
一
公元1929年1月6日,中國近代東北政壇上,顯赫一時的幕僚將軍楊宇霆,被張學良將軍下令處死在沈陽市大南門里大帥府的老虎廳里。和他同時被殺的還有時任黑龍江省省長,有“鐵路將軍”美譽的常蔭槐,史稱此為“楊常事件”。
但出人意料的是,張學良給南京中央政府及社會各界發電通告之后,接踵而來的,不是抄沒其家產、誅連其親朋、殃及其部屬,而是撥款治喪,準備去其家鄉法庫縣蛇山溝,為他舉行隆重的葬禮。
張學良在楊宇霆死后的第三天,給楊的夫人王氏寫了一封安慰信。信中說:“我和鄰葛(楊宇霆字鄰葛),相交之厚,如同手足……弟受任半載以來,費盡苦心,百方勸導,請人轉達,欲其稍加收斂,勿過跋扈,公事或私人營業,不必一人包辦壟斷。不期驕亂成性,日甚一日,毫無悔改之心。如再發生郭(松齡)王(永江)之變,或使東三省再起戰禍,弟何以對國家人民乎。然論及私交,言之痛心,至于淚下,弟昨今兩日,食未進口,寢未安寐,心中痛耳。”這封信見諸報端之后,深深地打動了當時的人們,甚至有的人看到此處竟潸然淚下,紛紛稱贊張將軍是仁德之人。
其日,張學良還為楊宇霆寫了一副挽聯,其文曰:
詎同西蜀偏安總為幼常揮痛淚
凄絕東山零雨終憐管叔誤流言
悼念死者送挽聯,這是自古以來的民俗,到了民國時代還很盛行,一般參加喪禮,有文化或者稍有社會地位的人除向逝者家屬敬上奠儀(喪事的禮錢)表示問候外,還要送上自撰的挽聯。欣賞、品味各方人士送來的挽聯,也是參加喪禮的重要活動。特別是一些社會名人喪禮上的挽聯所表露出的一些信息,常常是有一定的新聞價值、文化價值、社會價值的。可惜這樣的雅俗,一踏入新中國的門檻就戛然而止。
張學良將軍的這副挽聯,內容上的意味深長和形式上的妥帖工穩,讓人們奔走相告,拍案叫絕。一時間,這副對聯是張學良親自作的,還是出自他身邊的幕僚之手,成了熱門話題。
這是一副流水對,也叫串對,即將上下兩聯連貫起來理解,意思才完整。上聯典出《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揮淚斬馬謖,這是人們耳熟能詳的。下聯典出《史記·周本紀第四》,說的是西周時期,周武王死后,成王繼位,因其年幼,由武王之弟周公攝政,但同是武王弟弟的管叔和蔡叔卻散布流言說周公想篡位,又勾結商紂王的兒子武庚一起叛亂,周公率軍東征,把管叔和武庚殺死,把蔡叔流放。對聯中的“東山零雨”取自《詩經·東山》之“我徂東山,零雨其蒙”,傳說這是跟隨周公東征的一位戰士的作品,極寫東征之苦,這里借指東征這個歷史事件。張學良在這副對聯中表達的意思是我哭楊宇霆不同于諸葛亮揮淚斬馬謖,而是像周公那樣,是由于自己的弟兄謀反,不得不殺,既恨他咎由自取,但骨肉親情又有所不忍。短短一副對聯,既點明了“楊常事件”的性質是“內亂罪”“叛亂罪”,又表達出十分痛惜的心情,曲折委婉之至。
從此,這楊宇霆的一切,就都被遮蔽在千古功臣張學良的陰影之中了,歷史就這樣一路寫來,傳諸后世,這楊宇霆也就死有余辜了。事情過去這么久了,人們對他的認識,也還在這陰影里徘徊。現在連過去我們稱之為人民公敵的蔣介石,都可以堂而皇之地以蔣先生的尊稱,走上報端了,但我從來沒有看過在報章上有稱呼楊宇霆將軍的。
但,我覺得歷史是應該允許以個人的視角進行解讀的。過去人們常說歷史是人民群眾創造的,就是說你有份,我有份,我們大家都有份;而解讀歷史,也應該是這樣,就是說要充分保留人們的獨立思考的空間,群眾是真正的英雄,人們口口相傳的歷史的真實性、真理性的品質是不容忽視的。
二
楊宇霆,字凌閣,后改鄰葛,祖籍河北灤州戴家嶺,清末,其祖父攜全家逃荒至關外法庫門蛇山溝村落戶。他生于清光緒十一年七月二十日(1885年8月29日)。10歲入本村毛兆麟先生私塾,天資聰穎,記憶過人,頗受毛先生喜愛。幾年后,經毛先生介紹,到鐵嶺縣張秀才書館讀書,很快就成為張先生的得意門生。張先生經常帶領他到鐵嶺文人薈萃之處龍首山銀岡書院以文會友。1904年初,他從那里知道,清朝的科舉制度即將廢除,但東北是清朝的發祥地,朝廷特別恩許再開一科考試,在錦州舉行。他很想參加考試,但是他家已入旗籍,按清制“旗不點元”,他沒有報考資格。他想盡辦法,多方活動,終以遼南金縣一同姓考生的名義報名參考。他考中了,成為滿清王朝最后一科秀才。當年他19歲。第二年春天,他考入奉天學堂(沈陽市第五中學前身)高年級插班生,學校開設的數理化、英語等課程,他過去從來沒有接觸過,但畢業考試時,成績名列前茅,震動全校。畢業后,他考入奉天陸軍學校,1906年被校方選送至日本留學,到日本后,進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911年,畢業后回國。
在中國封建時代,所有的讀書人都要飽受寒窗之苦,但能脫穎而出者卻寥若晨星,多數人都是在 “縣學”這第一道門檻前被卡住了,無計可施而終生戚戚焉。楊宇霆是幸運的。雖然這時科舉制度已經廢除,但它的無形價值還在,因為人們想到了科舉,就想到了囊螢映雪的清寒和懸梁刺股的寂寞,也會想到靠使銀子、找門路、打通關節一路攀升的丑陋。雖然清朝已經滅亡,但對像楊宇霆這樣有過前朝功名的青年人,無論是在朝在野和社會各界,都要高看一眼。
他在日本學的是現代軍事科學,在當時中國人的眼里,是新學中的顯學,因為它能實現我們這積貧積弱的民族自鴉片戰爭以來船堅炮利的夢想。
像他這樣有舊時功名打底子,又能西學為用的人才是不多的,是當時所有的政治集團都急需的熱門人才,所以他一踏上祖國的土地,扶搖直上、步履青云的階梯,就擺在他面前,等他一步步攀登了。
一般來說,那些舊學深厚的人往往食古不化,缺乏對現實生活的熱情和對新生事物的敏感,而那些海歸派們常常是不顧國情,生搬硬套外國的故事,成了紙上談兵的現代趙括。而楊宇霆則是汲取了這兩方面人才的優點,創造了自己的新優勢。他在跟隨張作霖后,人們稱他為“智囊”“小諸葛”,雖然多是恭維和逢迎之詞,但也確實感到他是足智多謀,出類拔萃。他自己也是這么想的,他把自己的表字由凌閣改為鄰葛即有這個意味。他覺得自己遇到了張作霖,如諸葛亮遇到劉備一樣,如魚得水,才智得到發揮,是贊揚張作霖珍惜人才,愛護人才,但自傲自矜之意也呼之欲出。考諸史實,他對張作霖政權的發展鞏固也確實起到了諸葛亮的作用。
四
辛亥革命前夕,他從日本回國后,被派往長春陸軍第三鎮炮隊任隊官,不久就被調往東三省講武堂任教官,民國成立后,1913年被調往北京陸軍部任一等科員,當年即被派回奉天,任東三省軍械廠兵器科長,不久即改為彈藥隊長,第二年就連續升為副廠長、廠長。對楊宇霆的發跡,一般以為這主要是由于張作霖的提拔,實際不是。1913年至 1915年,楊宇霆從長春到沈陽,由沈陽到北京,再由北京回沈陽,職務一路飚升,他靠的是徐樹錚。徐比楊宇霆大四歲,也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的,是楊宇霆的往屆校友,當時他是袁世凱政府的陸軍總長,深得袁世凱的賞識,又與段祺瑞過從甚密,是民國初年政壇上很活躍的一個政客。時人稱后來曾做中華民國大總統的徐世昌為大徐,稱他為小徐。
用今天的人的話說,楊宇霆的路子野。
楊宇霆到東三省軍械廠做廠長時,奉天總督是段芝貴。袁世凱死后,天下大亂,1916年,張作霖乘勢而起,把段芝貴趕走,自任總督。關于張作霖發現楊宇霆,過去有一種說法,說是張作霖有一日上街,偶然看見一哨軍兵列隊前進,風紀嚴肅,軍容整齊,就問部下:“這是誰的部隊?”部下回答說:“這是東三省軍械廠楊宇霆廠長訓練的衛隊。”張作霖甚為贊許,當晚把楊宇霆邀至家中召見,見他謙恭有禮,談吐不凡,很是賞識,后來就予以重用。
這是中國古典小說里常見的情節。身處低層的人們,做夢都盼望能交上這樣的好運,一跳龍門;而身居高位的人們也常用這樣的故事欺騙世人,愚弄輿論,以此來表示他的慧眼識珠,禮賢下士。至于被提拔的人是走的什么門路,用什么法寶,敲開他的心門,這是藏在他心底的秘密,就是對他的枕邊人,也從來不泄露一字。日子久了,說順了嘴,連他自己都認為這故事是真實的了。
我認為張作霖之所以重用楊宇霆,固然有楊個人才智的因素,但他更看中楊與徐樹錚的這層關系,可以通過他和北京中央政府搭上鉤子,謀求他主政東北的“合法性”,以及從中撈到更多的好處。1916年,楊被張委以督軍署參謀長時,正是徐任國務院秘書長時。這一層關系太重要了。楊宇霆入幕督軍署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與這徐樹錚有關。張勛復辟失敗后,黎元洪辭去民國大總統職務,由副總統馮國璋代理總統。段祺瑞與馮不和,被迫辭去總理職務,作為段祺瑞心腹的徐樹錚為他的復出四處活動,多方串聯,集合各方勢力來壓馮國璋。1918年,他到東北游說張作霖時,楊宇霆從他那里知道,馮以政府的名義從日本貸款四千萬元購買武器槍支。楊給他出主意說,如果能把這批槍械搞到手,作為給張的見面禮,張就能力推段祺瑞。徐運作一番,幾天后一張由日本人開具的領取軍械的提貨單,就到了楊宇霆手里。這件事是在極端機密的狀態下進行的,連張作霖都沒有察覺,待到楊宇霆把提貨單送到他手里的時候,驚得他目瞪口呆,他深深地被這位年僅33歲的年輕軍官的韜略折服了。張作霖馬上派張景惠帶兵去秦皇島,把這批軍火領回,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秦皇島劫械事件。奉軍以此擴編了7個混成旅,由原來的二三萬人增至20萬人。按照曾經當過張作霖秘書,后來任東北大學代校長的寧承恩先生的說法:“沒有秦皇島劫械的起點,奉軍不可能成為大軍,無力問鼎中原。”
楊宇霆入幕督軍署的第二件大事是整頓舊軍,建立新軍。張作霖的老班底都是和他一起起事的綠林好漢,識字不多,如湯玉麟、吳俊升、張景惠等人,騎馬放槍,打家劫舍,都是行家里手,但指揮現代化部隊幾萬人大兵團作戰,個個都力不從心。第一次直奉戰爭,張景惠率五萬大軍,任平漢線西路總指揮,張作相率5萬人,任津浦線東路總指揮,10萬大軍出關,指揮失靈,亂作一鍋粥,僅7天就大敗而歸。鑒于這次教訓,張作霖授權楊宇霆整頓奉軍,楊宇霆從日本學的這些東西派上了用場,這里面關鍵的一環是大換血,從上到下所有軍官都是軍校出身,這就是今天所說的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第二次直奉戰爭,由楊宇霆任總參謀長,統一協調指揮,奉軍所向披靡,很短時間就占領了北京、山東、江蘇、安徽、上海、南京。于是張作霖在北京建立安國軍政府,自任中華民國安國陸海軍大元帥,代表中華民國行使政權,控制了大半個中國,這是張作霖本人事業的頂峰。
在發展東北地區的經濟和各項事業上,楊宇霆所起的作用也是舉足輕重的。據寧先生回憶:老帥識字不多,不愛看公文,處理公務只是口頭說說,政府的工作,又離不開公文,這幾乎都由楊獨擅,有些事不請示張,獨自辦了,張也不怪罪。張的放手,就給楊施展才能提供了機會,當時很多的法律、法規政策,都是由楊牽頭制定的,特別是在用人方面,張受楊的影響頗深,重視從外國回來的學理工科和經濟方面的人才,張作霖的十大秘書寧承恩等幾乎都是這類有學位的知識分子。他很重用學理科的知識分子,就是起用他們搞建設,現在沈陽的許多大工廠,如沈陽市大東區現在的黎明、新光、礦山以及沈河區的五三工廠,那時候就有了規模。東三省其他很多城市,現有的許多大廠子,有許多也是在那個時候打的底子,這在很多地方的地方志和廠志上都明確的記載。當然這不能完全歸功于楊宇霆,但楊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責任編輯 王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