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莉
到底是中國
王 莉

王莉
生于20世紀60年代初,大學畢業于80年代初,現供職于政府某機關。業余喜歡讀書、剪紙、蒔花、養魚,尤喜張愛玲作品,盡讀其書與相關評論。間或散文與隨筆創作,于相關報刊發表作品多篇。
“父親再不好,到底是父親。”“再不景氣的國家,也是一個國。”
這滿是憂傷怨恨又滿是赤誠摯愛的肺腑之言出自老舍。盡管他出生在充滿了災難與恥辱的舊中國,盡管他個人生活那么坎坷,人們永遠稱他是“偉大的愛國者”。
“我必須承認,如果沒有30年來中國社會的巨大發展與進步,如果沒有改革開放,也不會有我這樣一個作家。”盡管他出身貧窮,小時候受盡歧視羞辱,但他在成為中國第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站在國際最高文學領獎臺上時,依然感恩的是祖國。他是莫言。
看來,一個優秀的作家,無論生在何時,無論身處怎樣的境況,內心深處都有對祖國的認同感,而且是無條件的。一位在民國亂世中橫空出世的女作家,由絢爛至極,到落寞孤獨,飄泊海外40年,直到離世之前都執著于《紅樓夢》的研究和翻譯,致力于把中國最優秀的文學作品呈現給世界,身后留下了《紅樓夢魘》。她也曾捶胸頓足過,“最恨紅樓未完!”
她,就是張愛玲!
今天,我再次向張愛玲的生活軌跡回眸一望時,看到的雖然還是那一個蒼涼的手勢,但那手勢卻變了樣式。她手里拎著網袋兒,不緊不慢地走在喧囂的菜市場街心,東瞧瞧,西望望。她看見了什么?菜市場里的地上搖搖擺擺走著兩個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個像碎切腌菜,一個像醬菜,各人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漬;有個抱在手里的小孩穿著桃紅假嗶嘰的棉袍,那珍貴的顏色被一個冬月積累的黑膩污穢了本色,她看了有點心痛;一個賣橘子的把擔子抱著胳膊閑看街景,扁圓臉上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突然綻開大嘴,朝天唱將起來:“一百只洋買兩只!一百只洋買兩只咧!”她聽著嗓子眼兒也隨著使勁兒;有個道士沿街化緣,穿一件黃黃的黑布道袍,是一個苦命女人的臉相,揮著一個竹筒,“托——托——”敲著,她的心跳也跟著“托——托——”的節奏,仿佛荒山古廟里的一寸寸斜陽;一家店面無線電里娓娓唱著申曲,調子里是入情入理有來有去的家常是非,她覺得有趣兒。張愛玲就喜歡這樣的所見所聞,如魚得水一樣地在那雜亂無章的世俗風景里栩栩游走著。
作家用眼睛看世界時,心已望穿了另一個世界,而描寫出來的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又一個世界。只是這么隨便地在菜市場里走一趟,拎回來點青菜,張愛玲便寫出了這樣的詩:
我的路
走在我自己的國土。
亂紛紛都是自己人;
補了又補,連了又連的,
補釘的彩云的人民。
我的人民,
我的青春,
我真高興曬著太陽去買回來
沉重累贅的一日三餐。
譙樓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煩冤的人聲下沉。
沉到底。
中國,到底。
張愛玲,冰雪冷靜,走在喧囂紛亂的人世間,心卻有自己的極樂世界。她將這首隨心所欲走出來的詩起名叫《中國的日夜》。不言而喻,這首詩是那個時候中國的日日夜夜的生活窘境的素描。但是張愛玲常常苦中取樂,悲中有喜,她說:“我真高興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快樂的時候,無線電的聲音,街上的顏色,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憂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總之,到底是中國。”她覺得,活在中國就有這樣可愛,臟與亂與憂傷之中,到處會發現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
劉紹銘先生曾經評價過張愛玲,說她向洋讀者介紹“吾國吾民”,依書直說,毫不煽情,沒有抺黑,也沒有美化。如果中國人愛群居,四代同堂,也沒什么不對,不用向洋人賠不是。這種不卑不亢的態度,梅涅特也極為欣賞,他曾這樣說張愛玲:“與她不少中國同胞差異之處,在于她從不將中國的事物視為理所當然;正由于她對自己的民族有深邃的好奇,使她有能力向外國人詮釋中國人。”
是啊,張愛玲在《洋人看京劇及其他》一文里雋語玲瓏,建樹超脫。她連連道來:多數的年輕人愛中國而不知道他們所愛的究竟是一些什么東西。無條件的愛是可欽佩的——唯一的危險就是:遲早理想要撞著了現實,每每使他們倒抽一口涼氣,把心漸漸冷了;《秋海棠》里最動人的一句話是京戲的唱詞:“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中國人向來喜歡引經據典,但凡有一句適當的成語可用,中國人是不肯直截地說話的;據說全世界唯有中國人罵起人來是有條有理,合邏輯的。英國人不信地獄之存在也還咒人 “下地獄”,中國人卻說:你敢罵我?你不認識你爸爸?暗示他與對方母親有過交情,這便給予他精神上的滿足;因為缺少私生活,中國人的個性里有一點粗俗,“事無不可對人言”,說不得的便是為非作歹。中國人老是詫異,外國人喜歡守那么些不必要的秘密;群居生活影響到中國人的心理,中國人之間很少有真正怪癖的,他們從人堆里跳出來,又加入另一個人堆。所以,在文章結尾時張愛玲說:“中國人的原始性沒有被根除,想必我們的文化過于隨隨便便之故。就在這一點上,我們不難找到中國人的永久的青春。”張愛玲的可愛之處,就在于她有對中國深邃的好奇,有對中國民間市井風情敏感的獨到的眼光,她天真而自信地認為中國蘊藏著無限的青春活力。
在《中國人的宗教》一文中,張愛玲講到中國與歐洲人的不同人生態度,認為像文藝復興時代的歐洲人,一旦不相信死后的永生了,便大大作樂而且作惡,鬧得天翻地覆。而一個一個中國人看見花落水流,于是臨風灑淚,對月長吁,感到生命之暫,但是他們就到這里為止,不往前想了。他們并不因此就灰心。她說:“活得好一點是快樂的,所以為了自己的享受,還是守規矩的好。”她打個比方,如中國畫上部嚴厲的空白——不可少的空白,沒有它,圖畫便失去均衡。不論在藝術里還是人生里,最要緊的是知道什么時候應當歇手。中國人最引以自傲的就是這種約束的美。
在《論寫作》一文里,張愛玲說她最喜歡申曲幾句套語:“五更三點望曉星,文武百官上朝廷。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龍門武將行,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這是當朝宰相或是兵部尚書所唱。張愛玲認為,他們具有同一種的宇宙觀——多么天真純潔的、光整的社會秩序:“‘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思之令人淚落。”可見,張愛玲的確夠“亮烈”,的確懷“柔腸”。如果不是處在亂世,張愛玲何嘗不可以成為 “執筆安天下”的文官呢?她潛意識里有強烈的國家概念和民族性,只是因為處在亂世吧。
張愛玲曾經聽姑姑講,德國的馬路光可鑒人,寬敞,筆直,齊齊整整,一路種著參天大樹,可是她疑心,那種路走多了要發瘋的。她聽姑姑講加拿大,天是藍的,草碧綠,到處是紅頂的黃白洋房,干凈得像水洗過。可她覺得,那種在多數人的印象里總是毫無興味的、模糊荒漠的國土,要讓她選擇,她說:“我就舍不得中國,還沒離開家已經想家了。”那時,她心里還是裝著“到底是中國”!
丙申秋月于沈水茉園
責任編輯 潘 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