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洋
瑞金:搖籃的詠嘆
江 洋

江洋
解放軍退役大校?,F為遼寧省作協會員、遼寧省散文學會秘書長,《遼海散文》編委。出版過個人文集《盜火集》《凈水微瀾》《盜火者說》。
瑞金,葉坪,遠遠地大字寫著:人民共和國從這里走來……
在“一蘇大”會址那個簡陋的主席臺上,我和存青輪流站上去,照相,揮手,揣想當年的樣子,掏出一紙“文件”來宣讀。那是共和國第一個工農政權誕生的地方。我想,當時的場景一定很熱烈,來自全國各地的600多名工農代表,沖破敵人重重封鎖,冒著被殺頭抄斬的危險,來參加這樣一個隆重的慶典,行使了人民的權利,大家鼓掌,歡呼,熱淚眶涌……這是一個神圣的時刻,是多少工農大眾期盼了多少年多少輩的時刻。
這個政權叫中華蘇維埃,而“蘇維?!眲t是取自俄語“會議”的意思。因為中國共產黨在那時,許多事情都要聽從遠在幾千里之外的一個叫“共產國際”的遙控領導,他們是馬列主義的“正宗”,而且資助了中國共產黨的部分活動經費,因此中國共產黨就不斷有人在那里駐在,近耳聆聽和傳達最新指示。于是,共產國際那些抽象的、概念的甚至是過時的指示,就時斷時續地傳遞到正在與敵人捉對廝殺的中國工農紅軍那里。那時似乎就體現了黨的絕對領導,你聽也得聽,不聽就得撤職、開除。而那些指示,有時對路了,起到了較好作用;有時跑偏了,使中國革命蒙受巨大損失。
成立中華蘇維埃就是共產國際東方部的指示。1930年8月,那些遠在歐洲的革命領袖們,吃著面包,看著報紙,心里卻惦記著中國的革命。不知憑什么心血來潮,他們覺得中國共產黨該有一個共和國了,于是向中國共產黨提出了“建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建議——蘇維埃的“會議領導”模式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此時的毛澤東、朱德們領導的中國工農紅軍剛剛在贛西南站住腳跟,準備全力迎擊蔣介石的第一次大圍剿,而當時在上海主持中央工作的李立三立即積極響應,這個當時只有31歲的中共領導人、激進領袖頭腦發熱起來,他馬上指示紅軍主力部隊攻打長沙,期望一個早上就在那里成立中華蘇維埃。結果當然是以卵擊石,年輕的紅軍還遠遠不到那個實力,損失慘重。接著,主持中央工作的王明也對成立中華蘇維埃之事十分上心,多次指派毛澤東和朱德抓緊籌辦。
歷史有時無比地簡潔和單純,只是我們后來人為地涂抹上各種油彩,使它失去本色。
這個蘇維埃政權的到來是否如一個早產兒,從來無人斷言。但是我們在這里看到,為了籌建這個蘇維埃,我們的紅軍將士做出了無數犧牲,我們的當地群眾做出了巨大貢獻,而它的存活竟不到三年!
有人說,這是一次偉大的嘗試。也有人說,這是一次偉大的預演。
拂去那些油彩,我們想問:嘗試什么?嘗試著當國家領導人的滋味?預演什么?預演怎樣管理一個在幾十年后才真正建立起來的國家?
中國共產黨是聽話的,中共領導人也是聽話的。經過一年多的籌備,盡管四次推遲開會時間,又反復斟酌開會地點,最后終于選擇了瑞金這樣一個相對敵人較遠、便于疏散會議人員、經濟基礎較好、地方黨組織比較得力(時任縣委書記是能力超強的鄧小平)的地方,時間則定在1931年11月7日——與早年的十月革命相對應。會場是在距瑞金城十幾里外的葉坪村,一個叫謝家祠堂的地方。據說,為了迷惑敵人,毛澤東還特意派人在幾十里外的長汀布置了一個假會場,結果那天真的引來國民黨飛機的轟炸。
會場并不大,房屋主要是木制結構,周圍就是幾間簡陋的辦公室。主席臺也很簡陋,用木板搭成的,上下的兩個小梯子也是木頭做成的。主席臺講桌是一塊長條木板,很難想象,這里能夠成立一個共和國,一幢房子、一座院子甚至一個房間就是共和國的一個部,好像是一場“過家家”的游戲。
開會是共產黨人的強項。這次會議開得不無隆重,最后,本來不是大會主席團成員的毛澤東當選為中華蘇維埃執行主席,這說明了他在群眾中的威望,而他剛剛在3天前的蘇區黨代表會議上遭到批判,被免去蘇區中央局代理書記職務。我想,毛澤東是在一種復雜的心態下“登基”的,盡管從此名滿天下的“毛主席”之稱取代了以前的“毛委員”“毛黨代表”“毛總政委”甚至“毛師長”的稱謂,人們從不習慣到習慣,到敬仰,到虔誠,到神化。
據所有的史料,沒有顯示毛澤東如何得意,甚至不知道毛澤東是否講了話,只是當天晚上,毛澤東與其他領導同志出席了群眾慶?;顒樱俺錆M了笑容”,并且為新的政權題了詞。我寧可相信,如毛澤東那樣雄才大略、志存高遠的政治家,不會對當時這樣一個“土皇帝”怎樣得意和知足。我猜他想的是黨內斗爭的復雜,他已經想到了幾十里外虎視眈眈的國民黨軍隊,他們只是一時忙于軍閥大戰,騰出手后就會卷土重來。
雖然紅色根據地已經有了21個縣、5萬多平方公里的地盤,有了250萬的人口和近7萬人的紅軍隊伍,但處在敵人四面包圍之中。目前的一切“成果”都是變數,只要敵人重兵一來就得重新洗牌,共產黨還沒有資格說在哪里安家。
可頗有勇氣和激情的共產黨人還是熱熱鬧鬧地過起了自己的“共和國”日子,充分展示著自己的創新才能和管理能力,好像已經準備好花大血本完成這次“偉大”的排練。他們把瑞金改名為“瑞京”,與曾經有皇帝坐殿的北京、南京平起平坐;他們組成了幾十個委員會,上百個政府部門,高效率地發布各種文件規定——短短三年中,召開常務會49次,發布法律條文上百個,組織各種活動不計其數。一切一切都是按照管理一個國家進行的,直到小小的葉坪已經實在盛不下這個政府了,才在一年半后整體搬遷,將“共和國”遷到了瑞金西邊的沙洲壩,那個小學課本上講過的毛主席曾經為當地百姓挖井的地方。各個政府部門全盤復制,又是一個建筑群,甚至比先前更排場體面。而毛澤東只做了不到三年的“一把手”,隨即就被排擠和架空,除了留下一個“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感謝毛主席”的美譽,只能四處調研,甚至后來“無公可辦”,直到長征出發。
80多年后,我和存青來此參觀,感受這里的輝煌與壯闊。作為共和國的后來人,作為從小受著黨的紅史教育成長的人,我對共產黨和共和國是無比虔誠和崇敬的。這里留下了大量的紅色建筑群,管理得如同花園一般,每天勤快的工人們,大概都和我一樣懷著崇敬和虔誠去盡心工作,不斷有來自各地的游人到這里參觀膜拜。這是瑞金人的驕傲,是80多年前用生命、鮮血,用自己家里僅存的谷米、臘肉,用自己手扎的燈籠,用自己嘹亮的山歌舞蹈,用自己對未來生活的無限向往換來的驕傲。
瑞金,取自“以金為瑞”之意,一個吉祥富有的名字,可在那個年代里卻充滿了戰火血淚。
令人遺憾的是,這個短暫的共和國在成立了不到三年之后,就不得不帶著自己沉重的政府,加入轉移和突圍的行列。一場演出結束了!可這龐大的劇團卻不甘心丟下所有道具,他們像蠕蟲一樣移動,在由紅軍將士用血肉之軀形成的“甬道式”保護中,政府機關的人只聽到槍響,卻見不到敵人,他們心疼共和國的公章、文件、賬本,心疼辛辛苦苦攢起來的辦公“家底”,他們雇挑夫,借士兵,甚至自己人拉肩扛,抬著這個年輕而臃腫的 “共和國”艱難前行。這導致了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付出了重大傷亡,本來預計一天的掩護延至三天以上,一場湘江戰役,紅軍由8萬多人銳減到3萬人,以至在前線指揮的軍團長彭德懷大聲怒斥:“這是什么行軍突圍,這簡直就是搬家!”
試想,當初如果沒有那么大的國家機構,何以至此?
今日瑞金的兩處“紅色建筑群”仍然十分壯觀,景區的建設和管理絕對達到一流水準,花園式、景觀式,很容易讓人誤會當年的中央機關就是在花團錦簇的環境中辦公。
兩處的景觀都按照原來的機構重新修建和復制了紀念館,而且多與現在的中央機關相對應,稱之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每個展館除了介紹當年的紅色歷史外,還有這個機構的后來沿革,直到現在的工作成就,最后都不會忘記把現在的領導人也擺出來,讓他們與七八十年前的先輩排列在一起。
我去過一些祖祠,那里只供奉 “列祖列宗”,還很少見到將現在活著的、差了許多輩的后人放在一起“供奉”。大概是我們現在的領導急于證明自己地位的重要,或者功績的類比?
反正我知道,毛澤東后來再也沒有回到過瑞金,他“重上”過兩次井岡山,卻在那里駐足不前,大概不是一個偶然。是對當年“登基稱帝”的不屑,還是對搖籃往事的糾結?他那縱橫恣意的詩詞中,寫過會昌,寫過大柏地,寫過不周山,寫過龍巖、上杭、寧化、清流、歸化,寫過武夷山、贛水那邊,卻沒有寫過瑞金。應當不是疏忽,不是淡忘,也許是缺少激情?所有歷史的未知和空白,只能任人猜測、評說和詠嘆。
在那個“……從這里走來”的大橫幅下,我五味雜陳。
責任編輯 潘 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