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乂爻



蘭爻
自由撰稿人。以持觀望與敬畏之心為榮的閱讀者。
專欄簡介:
日本現代派先鋒音樂,內容涵蓋前衛電聲、噪音實驗、自由即興、新迷幻等多重領域,以其風格之詭異、形式之豐富、奇人異士之多,已經在現代音樂世界里形成一派神秘而獨立的景觀。本專欄文章意圖并不在于對形式概念和流派類別進行劃分介紹,因為許多界線本來就是模糊不清的,尤其在先鋒音樂領域,分類常常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在每一位音樂家本人的音樂探索之中,往往凝聚著更多關于形式的真理。
如果你成長于電子音樂產生并蓬勃發展的20世紀50、60年代,有一個以電子工程師為職業的父親,如果你同時具備著奇妙的好奇心與創造力,并恰巧在精力旺盛的青春期迷戀上了爵士音樂,如果你選擇把音樂作為自己未來研究的唯一目標,那么你很有可能成為一個名叫大友良英的實驗音樂人,也可能成為一個名叫大友良英的電影配樂師,還有可能成為一個名叫大友良英的自由爵士樂手。
黑膠唱盤采樣:拼貼與聲音游戲
使用黑膠唱盤進行自由拼貼、采樣創作,被認為是大友良英(Otomo Yoshihide)在實驗音樂領域所做出的最具開創性、先鋒性的探索。在他早期的專輯里,例如《Silanganan Ingay》,你能品嘗到最原始的“暴力采樣”風格—各種現成聲音的裁剪、拼湊、疊加,制造出一個自然聲響的大拼盤,上面撒了一層薄薄的芥末—有點刺激,但可以接受。倘若在它面前閉上眼睛,你會發現,那些稀奇古怪的聲音構成了你周圍環境的全部,通過想象與推理,你可以在現實中輕易指出它們的位置,你可能會同意接納它們,卻無法輕易獲知它們存在的意義。
如果我們認可“拼貼”一詞在后現代主義語境中的概念,認可其中所包含的游戲的性格和反諷的趣味,我們就可以說,企圖獲取意義本身就是徒勞之舉,因為它的根本目的在于解構,而不是創造。通過將現成之聲與它之前所處的環境相分離,通過對其進行非現實的重組,藝術家消解了聲音的初始意義,同時創造出別具一格的另類聲音形式—但你無法證明它是重要的,歸根結底,那不過是無關緊要的意義衍生品罷了。
無論大友良英本人是否同意這個觀點,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我們無法從那聲音的網絡中獲取到任何有效的信息。當音樂已經不在,音響被從它的上下文中提取出來,聲音本身已經喪失了全部內容。然而我們卻不得不承認,這無意義的聲音有時也能夠變得動聽。隨著各種聲響的不斷浮現、沉寂、再生,在聲音與聲音的間隙中反而產生了無窮無盡的意味。這間隙有點類似于談話中的沉默或者記憶中的留白,充滿了可能性,讓人在回味上一個聲音的同時,產生了對下一個聲音的期待。
如此看來,這也許更像是一種神奇的心理游戲:大屏幕上的影像不斷閃爍、變化,反復釋放出一些彼此之間毫無關聯的信號,觀眾卻只需要凝視著畫面,認真感受自己精神底層正在發生的思想、情感、記憶的起落與曲折。
大學時期,大友良英有兩個特定的研究目標:“二戰”時期的日本流行音樂和“文革”時期的中國器樂。在1996年發行的專輯《革命京劇》(《Revolutionary Pekinese Opera》),就集中體現了他所取得的關于中國元素的研究成果:京劇文化、傳統音樂、港產片、樣板戲、革命、宣傳口號……政治性似乎是明顯的,但我們很難由此就斷定大友良英的政治訴求,最好還是將其當做一種具有政治關聯性的審美趣味。
在對唱盤拼貼采樣進行了若干年的探索之后,大友良英在暴力采樣的基礎上,提出了“后采樣”的概念,大量使用電子設備,聲響效果也呈愈加精微之勢。現成聲音的密度被大規模地降低了,唱盤獨奏成為大友良英最具代表性的、觀賞性極強的現場演出方式。對于聲音的把玩,似乎轉向了對于儀器的把玩,大友良英像一個被好奇心驅使的孩子,或者一個全神貫注的科學家,在唱盤機上玩兒起了橡皮筋,玩兒起了琴弓,玩兒起了打蛋器,玩兒起了火。他玩兒得專心,觀眾也看得入迷。倘若要在這樣的表演面前閉上眼睛,結果一定得不償失。所謂“采樣”與“拼貼”的內容,已經被徹底弱化,通過在唱盤上進行各種各樣的實驗,大友良英試圖把握聲音的趣味,在不斷的醞釀、生產與破壞中,尋找潛意識中聲音流動的方向。在這個過程里,行為的作用似乎變得同樣重要,當大友良英揚起手中的黑膠唱盤,一張張毫不留情地敲碎在機器上時,我想,這莫不是體現著某種精妙的搖滾精神么?
即興與現場建設:“我不喜歡任何純粹的東西,不僅僅是音樂”
在“后采樣”的聲音實驗中,“即興”已經被認為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概念,最關鍵的并不是做出何種類型的音樂,而是音樂被創作、被傾聽的過程。在一次采訪中,大友良英曾經肯定地表示,他實際上非常反對唱盤音樂,不光是唱盤,還有后來的CD唱機、mp3等音樂播放設備。這些設備消滅了人的耳朵與音樂之間的距離,使音樂的傳輸過程變得異常純粹而簡單,而他不喜歡任何純粹的東西。他曾經做過一個聲音裝置,在唱盤機與聽眾之間設置許多物件,許多障礙,通過這種方式,讓人們去想象聲音在傳輸的過程中會發生哪些變化。
這種思想帶來了新的啟發,音樂的空間性變得和它的時間性同等重要,音樂創作的行為也變得像音樂作品本身一樣神圣,“過程”成為一個不可被忽略的元素,忽略了它,就等于忽略了最寶貴的真理。這必定可以解釋,為什么大友良英如此熱衷于現場演出,因為只有在現場的舞臺上,演奏的行為才有可能被關注,過程與結果才能具有同等的價值。而這種以解構與破壞為內核的音樂形式,也因為“現場”的存在,同時具有了建設的意義。
在現場建設的過程中,聲音的動聽與否已經不是問題,因為不斷流動和行進的過程本身就可以牢牢抓住人心。同時,建設也意味著一種合作方式,在不同的即興樂手之間,自然形成某些巧妙的聯系,演出的過程看似充滿偶然,卻常常有著某種必然的走向。正如大友良英參與組成的亞洲音樂團體FEN,四個亞洲人,四張亞洲臉孔,當他們在舞臺上共同進行即興演奏的時候,我們所能聽到的,必定只能是一種復雜而獨特的“亞洲聲音”。這其中似乎蘊藏著某種微妙的政治性,使原本簡單、直接的創作與傾聽都變成了一種耐人尋味的探索,猶如一個巨大的隱喻,給“即興”與“建設”的理論蒙上了一層新的面紗。
大友良英說:“我不喜歡任何純粹的東西,不僅僅是音樂。”我們已經有一些證據可以驗證這句話的合理性,然而,對于自由爵士音樂的熱愛,似乎只能被當作一個反證。據說,大友良英在高中時期便組建了一支演奏爵士和搖滾的樂隊,并擔任吉它手。他不單癡迷于Eric Dolphy、Derek Bailey等國外自由爵士樂手,也對日本本土的自由即興樂手如阿部薰、高柳昌行等非常仰慕。在現場演出中,大友良英的自由爵士獨奏讓許多觀眾感到驚艷,他參與過一些自由爵士樂隊,他所制作的電影配樂、流行音樂,有許多也呈現出明顯的自由爵士風格。良好的自由爵士功底,豐富了大友良英的音樂創作,給冷冰冰的聲音實驗制造出一種自由、感性的氛圍,也使他的現場演出更加富有張力。
電影配樂:另類聲音裝置
你很有可能看過幾部大友良英配樂的電影,卻無法將那些配樂與這個“實驗音樂人”對號入座。在電影、電視配樂里,大友良英幾乎變身為另一個模樣,書寫著無比簡單的旋律,柔美的音符,或者模擬著流行音樂的動感節奏,制造出熱血沸騰的喧囂澎湃。
在上世紀90年達,大友良英為許多中國電影做過配樂。最早是1993年田壯壯導演的政治現實題材電影《藍風箏》,之后是香港嚴浩導演的《天國逆子》《我愛廚房》,以及香港許鞍華導演的《女人四十》,舒淇導演的《虎度門》等等。從這些影片的配樂中,我們可以察覺大友良英對中國音樂的了解,也可以領會他制作旋律的功底。在《天國逆子》的配樂編排中,大友良英大量使用他一直很少使用的弦樂樂器,做出的音樂雄渾、大氣,像極了坂本龍一為電影《末代皇帝》營造出的那片悲壯。
在一次采訪里,大友良英流露出他對音樂與文學之間互動關系的興趣。相對于隨心所欲的自由即興而言,前提故事的存在,往往給音樂帶來一條更加明確的線索。這無疑是另一種方式的建設,只不過這一次,創作者從舞臺退下,音樂作品被隱藏至幕后,進入了不可見的黑暗之所。音樂被推入另一層空間,同時被引入黑暗的,還有音樂本身的晦澀。從某種意義上看來,這些電影幾乎可以被當作大友良英的另一類聲音裝置:在光影與故事所設置的“障礙”面前經過,原本“純粹”的音樂在到達人的耳朵之際,無疑已經不那么純粹,它經歷了許多改變。
要成為一個傳統的作曲家,或者演奏一種傳統的樂器,我們可能需要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而要做實驗音樂,可能一兩年就夠了。當聲音的結構組合可以不再依賴于某種復雜的技術和理論,傳統音樂家所表現出的“專業性”似乎已經失去了分量。但是,只要藝術家依然能夠不斷拓展聲音的表現力,讓聽眾切實感受到聲音的氛圍,領略到聲音的魔力,或者從中探測到某些新的思想、新的觀念,那么任何對于音樂“可聽性”“音樂性”“專業性”的計較,也就都顯得沒有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