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村昌平的電影盡管主要刻畫對象是日本國民,但是其秉承著批判現實主義精神所做出的探討,卻是對全人類具有普適性的,這也是今村的電影魅力能夠超越國界的原因之一。因此,在探討今村昌平的電影時,決不能僅僅著眼于其故事的敘述結構以及頗為前衛的影像處理,而忽略了他鮮明的批判現實主義立場。文章從今村昌平電影對歷史問題的深刻反思、對底層生態的真誠關切、對人性陰暗的無情揭露三方面,分析其創作的批判現實主義立場。
[關鍵詞]今村昌平;電影;批判現實主義
在日本電影于20世紀60年代后興起的“新現實主義”浪潮中,今村昌平(Shohei Imamura,1926—2006)可以說是當時崛起的眾多代表人物之中最享有盛名的一位。在其正式執導電影后僅僅數年,他就憑借著《日本昆蟲記》(1963)獲得了柏林電影節的金熊獎提名,并在這之后推出了《復仇在我》(1979)、《楢山節考》(1983)、《前進,神軍!》(1987)等多部影片,在影片中展現了自己大膽的影像風格以及廣博的題材選擇,為其贏得了當時日本導演中除黑澤明外頗為難得的國際影響力。[1]今村昌平電影的最大特色便是以犀利的藝術眼光直指人性的深處和社會的現實,不惜展現日本民族在過去、現在甚至未來的種種創痛與陰暗之處,一改日本人在電影中傳遞給西方的溫文爾雅的形象,以一種批判現實主義的精神表達著自己矢志不渝的人文關懷精神。盡管今村昌平因為電影過于專注于揭露和反思,尤其是熱衷表現日本社會底層的居民,導致其缺乏娛樂性的商業噱頭,在消費時代中為電影界的“主流社會”所排擠。但是今村卻毫不顧忌地堅持自己的創作風格,反而使他在日本影壇獲得了長足的影響力。[2]平心而論,今村昌平的電影盡管主要刻畫對象是日本國民,但是其秉承著批判現實主義精神所做出的探討,卻是對全人類具有普適性的,這也是今村的電影魅力能夠超越國界的原因之一。因此,在探討今村電影時,決不能僅僅著眼于其故事的敘述結構以及頗為前衛的影像處理,而忽略了他鮮明的批判現實主義立場。
一、對歷史問題的深刻反思
批判現實主義是一種著眼于“現在”的美學風格,從其誕生之日就有著濃重的經世致用的“入世”責任感,它拋棄了浪漫主義時代人們對悠久時代的一廂情愿的崇拜與美化,而將批判的鋒芒對準了現世的沖突。[3]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批判現實主義是回避歷史的,當批判現實主義的要旨在于一是求真,二是充滿對當下人的注意,當歷史問題依然保持著確鑿的記錄以及它直接影響到當代人今生的生存狀態之時,它同樣是會為批判現實主義藝術家注重的。這也是在探索世界觀時,歷史唯物主義始終是與批判現實主義并列的重要方法論的原因。今村昌平成長于昭和年代,對于昭和年代的日本人來說,感受最為深重的便是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中的慘敗。日本戰敗之際的今村昌平只有19歲,盡管他出身于東京一個富裕的醫生家庭,但是戰爭依然給他的家庭生活投下了陰影。今村以他年輕的雙眼目睹了其他家境不如他的日本平民為戰爭付出的慘重代價,如衣食緊缺,疾病纏身,長久的貧困等,這一切直到20世紀50年代中期才漸漸有所緩解。但是日本在經濟上的重新騰飛并不能使今村昌平遺忘日本軍國曾經的愚蠢顢頇帶給整個日本民族的創痛,因此,他無論是在20世紀60—90年代乃至新世紀,始終都有與二戰相關的電影問世,反映著他對于這場歷史教訓的深刻認識。[4]
例如,在《豬與軍艦》(Hogs and Warships)之中,電影表面上充滿了一種喜劇意味,但實際上蘊含了今村對于日本歷史問題的嚴肅反思。電影中的日森等人和黑社會在橫須賀做起了養豬的生意,世道艱難以至于連黑社會都為了豬飼料而犯愁。實際上,這里暗示的是日本人與“豬”之間的聯系。首先是在物資高度匱乏的戰后歲月中,豬是日本人寶貴的食物來源,其次是在戰敗后的巨大挫折感中,日本人已經淪為像豬一般毫無追求、毫無底線(電影中就表現了豬吃春駒先生的尸體,讓日本人備感惡心,然而殺死春駒的人恰恰是日本人自己),人們能夠為了獲得一些生活物資就去偷、去搶,地痞流氓敲詐那些靠養豬致富的人,欣太就曾幫黑幫欺負過老百姓。當豬群第一次出現時,正是小學生朗讀一篇介紹日本的課文的時候。又如在影片的最后,幫會中人將圈養的豬放出來,不知所措的豬狂奔在城市本應該屬于人類的繁華街道上,這其中的暗示是不言而喻的。而“軍艦”指的則是美國人,在橫須賀美國海軍基地,威風凜凜的軍艦便是美國強大軍事力量的象征,當時的整個日本社會在經濟、軍事乃至民心的各個方面都處于美國的控制之下,整個國家就是一個龐大的基地,是這些美國軍艦的服務站。更為諷刺的是,由于親美情緒的高漲,日本女性渴望踏上能夠去往美國的船只。然而電影的女主人公——不盲目親美的晴子卻遭到了趾高氣揚的美國士兵的凌辱,接著為整個家庭所批評,晴子只好逃離這個家。
此外,影片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黑社會因為缺錢曾經向來自中國的王先生借錢,最后還遭到了王先生的嘲笑。在二戰戰敗之前,“支那豬”恰恰是日本人對中國人的蔑稱。然而隨著二戰的戰敗,曾經的劣等民族如今卻能夠嘲諷大和民族,曾經不可一世的日本人如今卻在貧困與無自尊的生活中失魂落魄,如同未開化的“豬”一樣。
二、對底層生態的真誠關切
“批判”是批判現實主義的題中之意,其必須針對社會生活中的某些方面進行反抗或戲謔,消解某種不合理的權力話語。而這樣的反抗勢必是伴隨著對不合理現象的受害者的同情產生的。作為一個始終以良知注視祖國日本,用影像來見證日本人生活的導演,今村昌平曾經自稱他“將書寫蛆蟲,至死方止”。這里的“蛆蟲”實際上指的便是生活在日本社會底層,過著喜憂參半的平凡生活,始終與所謂的“上流社會”無緣,甚至有的人還一邊參與日本社會的建設,一邊又享受不到多少時代進步后賦予民眾的福利與保障。并且在上流社會看來,他們是卑微、粗鄙的一群人,而更可悲的是,他們只能默默地承受壓力和不幸,沒有發聲的渠道,更遑論矯情的呻吟。這樣一群人被今村昌平冠以“蛆蟲”之稱,其中并非全是貶義,而是帶有一種深沉的憐憫之心與無奈之感。今村昌平從自身的立場出發,熱切地將這一批被時代所拋棄、被當代社會邊緣化了的人作為自己的審美對象,從他們的身上展現整個社會的悖謬和荒誕之處。
在今村改編自深澤七郎風俗小說的電影《楢山節考》中,今村將人置于一種真實的極限環境中,讓人物在極端惡劣、殘酷的生存狀況下表現出一種被壓抑已久的本性。電影的地點被設置在長野縣的一個十分偏僻的保留著無情的棄老風俗的村莊里。看似純潔的皚皚白雪覆蓋的卻是一群極度貧窮蒙昧、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的人。由于四周被楢山封鎖,因此人們不僅缺乏生存的食物,也缺少發泄性欲的合理途徑。人們用鹽和馬鈴薯充當交易的貨幣,死去的嬰兒成為滋養田地的肥料,人們吵架時說的就是“你還不是差點做了肥料”。女人可以為了食物出賣自己的肉體,在生存困難的前提下,人已經和當地的蛇、青蛙、昆蟲等沒有任何區別,只是尋求著滿足自己的充饑和繁衍欲望的途徑。人們也沒有現代文明社會中才有的法律,結婚沒有證明,因為這只是一個誰到誰家吃飯的問題。老年人到了70歲就要被兒子背上楢山等死。阿玲婆由于還很健康,被人們編造兒歌說是有33顆牙齒的鬼婆婆,出于強烈的愧疚,阿玲婆甚至偷偷去井臺邊上將自己的牙齒磕掉,好讓自己快點去到山上免得連累兒孫。雨屋一家有一個人偷了其他人家里的糧食,全家都遭到活埋的懲罰,當雨屋說之所以偷竊是因為自己家孩子的糧食不夠吃,而其他村民卻認為既然生得多就有把他們都弄死的義務。
在極度的貧窮面前,人只能淪為動物而遵從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人在文明社會能發揮的價值是不存在的,老幼都是最先被犧牲的對象。而僥幸活下來長到成年的健壯男性也過著極為壓抑的生活,因為在村里只有長子才有婚配權,其他男孩子則很難有發泄性欲的對象。如利助就在寂寞難耐之時猥褻村里的白狗,當阿玲婆即將被丟在楢山上時,她懇求的是鄰居小茜婆慰藉一次利助的性饑渴。今村用毫不避諱的鏡頭表現了青年利助在草垛中爬上年逾花甲的小茜婆肉體上的丑陋。可以說,今村在表現底層人物生活時的態度是高度冷峻的,他的目的并不僅僅是展示凄慘,而是正如薩特在《什么是文學》中提到的,這是為了揭露,而揭露是為了改變。
三、對人性陰暗的無情揭露
新浪潮電影思潮原本起源于20世紀60年代的法國和意大利,新浪潮誕生之初原本就是反對傳統藝術規律中的人物平面化,好壞涇渭分明,以情動人等等俗套。而發展到日本,則被日本導演們用以表現被新的時代“異化”的、行為偏差的日本人,而今村昌平尤其對于人性中罪惡陰暗、類似動物性的一面揭露得萬分坦率,對于傳統日本電影,如小津安二郎等導演那種傾向于表現真善美,以一種柔情溫存的語調將故事娓娓道來的方式深惡痛絕,甚至在與小津安二郎的合作中兩人彼此敵視。實際上,無論是小津的“性善論”抑或是今村的“性惡論”,就電影藝術而言,是沒有高下對錯之分的。但是在現實主義的語境中,就批判力度而言,無疑今村要更勝一籌。
以幫助今村成為兩獲金棕櫚大獎的《鰻魚》(1997)為例。在電影中,中年男子山下拓郎殺死了與他人偷情的妻子,然后騎著車唱著歌去警察局自首,表現出了他人性的扭曲。而在八年的監禁之后,山下扭曲的心態并沒有得到糾正,只是嚴酷而刻板的監獄生活約束了他的行為,使他進入一種麻木而機械的精神狀態之中。在出獄之后,他唯一的愛好就是養鰻魚,但是將鰻魚養在極為狹小陰濕的魚缸之中,猶如當年被囚禁的自己。山下將鰻魚當成自己最忠實的朋友,并且開始表現出大量病態特征,如對鰻魚自言自語,出現大量的幻覺,等等。而在電影中,陰翳滑膩的鰻魚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意象,它象征了人類赤裸裸的欲望。高田曾經在夜里給山下講述鰻魚授精交配的全過程,而這里映射的是山下與渡邊之間的關系,渡邊懷孕,但她否認這個孩子是前男友堂島的。今村用這樣一種方式來將人類本應該是理智的行為與動物性相結合,讓人性與獸性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將人類行為中低級、原始、簡單的一面無情地呈現給觀眾。
在影片之中被展示出人性陰暗面的絕不僅僅是山下一人。如山下的監督人是一個老和尚,他日日誦經拜佛,看起來虔誠無比,實際上他有一個非常年輕且漂亮的老婆;又如渡邊的母親,也是天天敲木魚念佛,但是她居然罔顧人倫地勾引自己女兒的男朋友。念佛對他們來說更像是一種求得他人原諒,好讓自己心安理得地為所欲為的行為,用他人的“原諒”這種屬于人類高級智慧的行為來接受自己齷齪的動物本能。又如山下的前獄友高崎,也是一個念叨“色即是空”之人,但是卻不厭其煩地騷擾并試圖強奸渡邊,并且為了讓山下不好過而故意揭他在監獄中的短處等,讓山下和渡邊苦不堪言。在今村的電影中,人與人之間由于人性的陰暗而互相圍剿、互相傷害,讓每一個人都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
20世紀80年代后的日本電影陷入了好萊塢電影以及新興的電視媒體沖擊后的低潮之中,然而正是一直不被看好的今村昌平帶領日本電影發展壯大,走向復興。在整個日本電影史中,今村昌平是極為罕見的、在自己一生的藝術生涯中都堅持以批判現實主義立場來關注人們的現世生活,關注人們的生存境況以及內心世界。今村昌平這種貼近生活的影像敘述在日本電影發展歷程中的屹立不倒,正說明了批判現實主義的永恒魅力。今村昌平灌注著強烈“關注意識”的電影作品不僅僅是日本電影史上的不朽豐碑,同樣也是為全人類的電影藝術做出的不可被忽視的貢獻。
[參考文獻]
[1] 楊琳.“鬼才導演”:今村昌平[J].當代電影,1993(05).
[2] 晏妮.走出低谷,再現昔日的輝煌九十年代日本電影[J].電影藝術,1998(02).
[3] 柯平憑.現實主義文學呼喚批判精神——現實主義文學論之一[J].文藝理論研究,2004(02).
[4] 陳葦.今村昌平從下半身與底層出發[J].南方人物周刊,2006(14).
[作者簡介] 左翼(1969—),女,上海人,碩士,上海建橋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經濟學、日本產業經濟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