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待

我送林小果去自首是11月9號下午。濃厚的霧霾湮沒了我們居住的小城。我在她的別墅門前等了許久,蘭貴妃在大門的鐵欄里不停地鉆進鉆出。我正想打電話催促她,蘭貴妃在門前第二級石階上坐下了,它仰著毛茸茸的小臉望著我,讓我一下子忘記了時間。這時,林小果從別墅里走出來,身上的紅色風衣醒目地穿透霧霾,好像在門前燃起一團火。
她好像不是去自首,而是去會客。她沖著別墅的窗戶擺了擺手,以為小狗正蹲在飄窗的軟墊上看著她。我替她拉開車門,她笑了一下:“我還沒去過公安局呢?!?/p>
我問:“你在電話里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接到她的電話時,正在網上跟一個朋友聊我的劇本。他提醒我,二奶和小三是比一般女人更優秀的女人,不要動輒從道德層面批判。古代妓女能跟許多載入史冊的男人產生轟轟烈烈的愛情,當代小三完全可以愛得死去活來。他說我的劇本不是技術問題,是觀念問題。我盯著電腦正在思考我的觀念,林小果的電話打了過來。她的口氣非常歡快,像上次彩票中一千塊錢時一樣。
我問:“又中了多少?”
她說:“我殺人了?!?/p>
她對我講述了殺人過程。從細節上判斷,絕不是她隨口編出來的。還沒聽她說完,我身上已經出滿了冷汗。她很快便把殺人的事兒翻了篇,又要求我把她寫進劇本里。她在電話里嘻嘻哈哈,間或還可以聽到逗狗的聲音。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小時候她常常被電影里的殺戮場面嚇哭,全家人費半天勁兒才幫她從驚慌情緒里走出來。命運的詭異以及對她的擔心讓我感到一陣焦慮,繼而又轉化成恐懼。我的口氣因為恐懼顯出一絲憤怒:“你等著,我馬上去找你!”
我要帶她去自首。殺人之后,最好的出路就是自首。逃亡,無非是徒勞地給自己和家人增添心驚肉跳的經歷。
林小果竟然有點兒煩:“我說過要逃嗎?我為什么要逃……”
霧霾影響了車速,馬路上的車輛像盲人一樣試探著往前摸。我開得非常小心,在鼓樓西路左轉彎時還是差點兒跟一輛越野吉普迎面相撞。緊急剎車使林小果的腦袋在轎車的面板上磕了一下。她倒吸著冷氣,右手揉著撞痛的額頭,左手理了一下散亂的頭發。
她說:“表哥,霧太大了,咱們明天再去不行嗎?”
林小果走進公安局的大門之前,唯一的擔心是把她跟其他女犯關在一起。她覺得自己跟她們很不一樣,她的擔心在踏進牢門的那一刻驟然消除了。她住的是單間。
牢門在身后“咣當”一響,她的心狠狠地沉了一下。光線昏暗的牢房散發著一股怪異的氣味。林小果緊皺眉頭,遲遲不能適應室內的昏暗,目光盯住了狹小的窗口。六根粗壯的鋼筋顯得過于稠密,給人造成一種視覺上的凌亂。林小果覺得這些鋼筋純屬多余,她踮起腳來連窗戶都摸不到。這時,一只麻雀在窗前盤旋著。林小果一看到它,忽然明白自己的心為什么在慢慢揪緊了。屋子里太靜,寂靜中透著沉沉死氣,像有一床厚重骯臟的棉被兜頭罩來。她緊盯著麻雀,正擔心它在視線里消失,它卻落在了窗臺上。它的小眼睛看到林小果,一下子愣住了。林小果笑了——她既是笑麻雀,更是笑自己。有什么好怕的?怕的話就不來了。心里一放松,她開始用看客的目光觀察這間三米見方的牢房。左邊的水泥墻上散布著一片白花花的水漬,好像泛起的尿堿。林小果將身子靠在右邊墻壁上,望著重新鉆進霧霾的麻雀想,他很快就會來接我,以后就可以對他說:“可別惹我呀,姐也是蹲過牢的人?!?/p>
“他”叫劉家駒。林小果對我提到他時,不說老公,也不說他的名字,而是說“我男人”,很有些老夫老妻的味道。劉家駒在我們這一帶是非常有名的人物。他把一個半死不活的企業做成了名企,還是慈善協會副會長。無論哪里出現天災人禍,他都是捐款最多的一個。
林小果以為劉家駒很快就能把她接出來不是沒有道理的。傳說有三條人命毀在劉家駒手上,劉家駒也親口告訴過她。說這話時,林小果剛住進劉家駒給她買的別墅里。入住的第一個晚上,林小果親自下廚做了六個菜。她原來在家連碗都不刷,跟劉家駒在一起之后,卻買了十幾本菜譜精心研究廚藝。林小果拉嚴窗簾,關掉燈,在餐桌上點上兩根大蠟燭,倆人喝了點兒紅酒。劉家駒抱著一醉方休的心思,正想好好品嘗新廚具炒出的菜,林小果卻突然拉著他進了臥室,她急切地想跟他試一試新床的彈性。剛裝修好的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甲醛味,林小果將他推倒在床上,半裸著身子正要去開窗戶,劉家駒一把抱住了她:“告訴你個秘密?!?/p>
林小果的腦子猛然一空,她早就覺得他倆之間沒秘密了。林小果最幼稚的地方就在于不知道自己幼稚。她與劉家駒相差二十五歲,在她二十歲走進他的生活之前,他的經歷對她來說應該都是秘密,她硬是以為對他了如指掌。剛搬進新房,林小果正打算過好日子,他卻還藏著秘密。林小果很不高興,她像條滑溜溜的鯉魚一樣從他懷里跳出來,后退兩步,按亮了臥室的燈。她沉著臉問:“快說,還有什么瞞著我?”
劉家駒被她的樣子逗笑了,拿了兩個枕頭放在床頭,將身子懶懶地靠上去。他像敘說別人的故事一樣,說到了死者的姓名,死亡的方式,為了強化效果,還渲染了一下血腥場面。他在三樁血案里沒有親自動手,卻清楚地目睹了所有過程。
林小果滿臉迷茫:“為什么對我說這個?”
劉家駒笑道:“傻丫頭,這叫授柄予你,我如果辜負了你,你隨時可以去報案,把我抓起來?!?/p>
林小果心里猛地涌上莫大感動。她一把按滅了燈,像只敏捷的母豹朝他撲了過去。
三條人命應該是劉家駒的絕對秘密,林小果卻當成了劉家駒深愛她的有力佐證。她對我說到這個秘密時,又強化了一下血腥場面,說完又低聲囑咐我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她對我如此信任,是因為她跟劉家駒的交往已經把自己弄到眾叛親離的地步,我是唯一沒提反對意見的人。我不反對也不說明就支持,而是覺得反對了也沒用。劉家駒能把殺人的事情告訴她,連我都感到震驚。我靠在椅背上遲遲沒說話,我懷疑劉家駒在說謊。林小果輕輕頓了一下杯子,問我在想什么。我說在想劇本。
林小果說:“你看他對我多好,我媽卻覺得我像破鞋似的?!?/p>
林小果把我約出來吃飯,想讓我做一下姑媽的思想工作。她第一時間便把跟劉家駒同居的事兒通報了母親,就像報告訂婚的喜訊。那時她還在省城一家民營大學里讀酒店管理專業。我姑媽作為資深的鄉村民辦老師,氣得當場昏了過去,醒過來之后放下狠話:“只要我活著,她就甭想進這個門?!?/p>
她沒想過逼迫林小果放棄這段丟人的愛情,她太了解林小果了。小時候因為讓她穿姐姐剩下的衣服,氣得跳過河,頭朝下栽下去的,撈上來趴在牛背上控了半天才活過來。為了避免林小果走上跳河的老路,我姑媽只能無奈地選擇不見她。母親的置之不理讓林小果開始了心無旁騖的同居生活。搬進別墅之后,她特別想接母親來看一看,最好是讓母親搬到城里來。她打過兩次電話,我姑媽一聽是她馬上就掛了。林小果很失落,本來有一份衣錦還鄉的心思,如今卻是有家難回。
林小果滿臉惆悵:“表哥,我媽真舍得不要我了嗎?”
我摁滅香煙,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我姑媽是個非常倔強的人,一向說一不二。她的三個女兒中,林小果最像她,性格愈是相像的人往往愈難相容。我對林小果委托的事情還真沒什么把握,望著她詢問的目光,我忽然想到另一個問題。
“劉家駒如果是窮光蛋,你還愛他嗎?”
“怎么現在才問這個?”
“問晚了?”
“我早就準備好了答案,遲遲沒人問,憋得我都有點兒難受。”我笑了。她繼續說道,“如果劉家駒是窮光蛋,他還是劉家駒嗎?”
我心里忽然有些異樣,甚至有點兒替她擔心。她這么想,劉家駒肯定能感覺到。一個成功男人最煩最怕的就是女人盯上的是他的錢。林小果輕輕呷了一口啤酒,像觀察一只在地上爬行的螞蟻一樣看著我。
“這就是你的答案?我怎么感覺不太地道?!?/p>
“你肯定誤會了我的意思?!绷中」恍Γ皠⒓荫x曾經當過窮光蛋,那時候我不認識他,我愛上的是現在的他。自從我愛上他,你的假設就不存在了,因為他再也不會成為窮光蛋,即使破了產,我照樣幫他東山再起。”
我把林小果送進公安局之后,直接去了姑媽家。作為林小果最親近的人,應該讓她知道女兒做了什么。
她已經搬到城里來住了,林小果在城東郊給她買了套房子。當初為了勸姑媽搬家,我往她住的那個偏僻村莊跑了六趟。我姑父已經去世,另兩個表妹早已出嫁,她一個人住在空曠的五間北屋里,一入夜便聽到老鼠們肆無忌憚地跑來跑去,有一回一只白毛老鼠鉆進被窩里,咬傷了她干癟的乳房。環境如此惡劣,她依然沒打算搬家。她說林小果的房子太臟了。
我姑媽當了三十多年民辦教師,全村將近一半的人跟著她讀過書,她備受尊重。村里人有什么糾紛,經常請她扮演裁決者。林小果的愛情,讓我姑媽的腰桿一下子彎了下去,再也不愿站到眾人面前,她把自己關在冷清的院子里,把本來很干凈的屋子打掃個不停。
我第五次去的時候將話題轉到劉家駒身上。我姑媽只恨林小果像破鞋似的,從未說過劉家駒半句壞話。她跟劉家駒見過唯一的一面是在我姑父的葬禮上,當時她對劉家駒表示了極大的尊重,喪事過了好久還沖著人夸贊劉家駒。我說接她去城里也是劉家駒的意思。我姑媽拿著笤帚掃著一塵不染的床鋪,冷笑道:“人好是一回事兒,睡了我的女兒,是另一回事兒?!?/p>
誰也沒想到劉家駒會出現在葬禮上。我姑父是他集團下屬一家廠子的門衛,同時也是資深的酗酒者。他值班時也醉醺醺的,每個月的工資往往扣得剩不了幾個錢。他把人生陷落的原因怨到我姑媽的肚子上,只會生女兒。冒著被開除的危險生下林小果之后,他被強制結了扎。他覺得這輩子再也沒什么意思,像個破罐子一樣把自己隨意地摔來摔去。他死得一點兒也不光彩,半夜值班時去廠子旁邊一家小超市偷酒,被人發現了,倉皇逃跑中被一輛豪華轎車撞死。超市的人清楚地看到那輛遠去的轎車,由于怕擔責,沒人出來作證。沒有兒子的鄉村葬禮注定是冷清的,這也正是他活著時最怕看到的局面。他在骨灰盒上的照片依然醉眼迷離,望著空曠的靈棚,嘴角帶著一絲笑意。我姑媽呆著面孔坐在屋里的一條板凳上,說不上是解脫還是悲傷。骨灰盒前放著四碟鮮艷的供品,她在丈夫活著時,從來也沒想過買水果和點心給他吃。她記憶中的他只是一股酒糟的惡臭,這股臭氣跟她有著撇不清的關系,使她的教師形象打了一絲折扣。她幾乎想不起曾經和他同床共枕。聽著三個女兒時斷時續的哭聲,我姑媽感到一陣凄涼,像是怕冷一樣將雙臂緊緊地抱在胸前。她嘆了口氣:“別哭了,歇會兒吧?!?/p>
這時,有人匆忙跑進屋里說,外面來了一大群吊唁的人。
劉家駒的車隊有十四輛轎車,把村子里的道路堵得滿滿當當。劉家駒率領五十多個人沖著我的醉鬼姑夫的遺像鞠了三個躬,那一片藏青色的西裝使整個院子顯得沉重了許多。劉家駒單獨走進屋里。我姑媽從巨大的震撼中還沒緩過勁兒來,劉家駒伸出慰問的手時,她只是半張著嘴呆呆地看著他。
劉家駒說:“大嫂好,我是劉家駒?!?/p>
簡單寒暄之后,我姑媽找回了身為鄉村教師的自信。她的腦子愈來愈冷靜,幾乎忘了是在丈夫的葬禮上。不出她所料,劉家駒很快便問到了她的困難和要求。我姑媽的眼淚涌了上來,不是因為死去的丈夫,而是在她倍感凄涼的時候還會有人來關心她。
她強忍著淚花,哽咽著說:“我丈夫對單位也沒什么貢獻,怎么還能向組織提要求?!闭f著,一把將林小果拉到面前,繼續說道,“我丈夫生前最掛念的就是小女兒的工作?!?/p>
當時林小果上大學不到半年,還有兩年多才能畢業,我姑媽提前看到了林小果的就業前景。既然劉家駒找上門來問有什么要求,我姑媽直接把兩年之后的困難提了出來。說完之后,我姑媽發現劉家駒根本沒看林小果,又把女兒往他身前推了一下,悄悄拽了一下林小果的衣角,示意她說點兒什么。林小果生氣地打掉了母親的手。
劉家駒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我姑媽臉上,說:“這事兒包在我身上,隨時來找我。”劉家駒遞過自己的名片,我姑媽接過來認真端詳了一下,放在了貼身衣袋里。林小果覺得母親純屬多此一舉。她沒想過再回老家上班,她的目標是省城一家五星級酒店。她一直垂著頭,貌似沉浸在喪父的悲痛里,其實是懶得看劉家駒,她覺得這個人跟自己毫無關系。
我姑媽最終答應搬到城里,不是因為我的勸說,而是有人給林小果說媒。我第六次去的時候,正碰上一個戴白邊眼鏡的中年女人夸贊一個名叫志健的小伙子。她已經來過好幾次,我姑媽并沒有拒絕。志健是名牌大學畢業生,已經考上省里的公務員,這正是我姑媽夢想讓林小果走的道路。志健高中時就看上了林小果,他倆同級不同班。志健有一條最符合我姑媽的擇婿標準——家里兄弟仨。一旦他倆結了婚,跟招個上門女婿差不多。我姑媽沒拒絕也不是想答應,隔三差五接待媒人,是想聽一聽她們對林小果跟人同居的事兒了解多少。她突然變得不愛出門,已經引起眾人的猜疑。媒人不斷地來,頗有踏破門檻的味道。我姑媽覺得女兒的名聲總算保住了,心還沒放安穩,又猛地提了起來。尤其這個志健,簡直是為她家量身定制的女婿。她要是連這個都拒絕,相當于提醒別人往壞處想了。
我進門時,我姑媽正滿腹焦慮,臉上的笑容像抽筋。媒人問:“小果是不是正跟人談著?”
我姑媽仿佛突然被人在屁股上扎了一錐子:“絕對沒有?!?/p>
媒人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隨即欣慰地笑了:“我覺得也不會,你是出了名的教子有方,女兒絕對不會那么瘋?!?/p>
我的到來讓姑媽終于從難言的尷尬中掙脫出來。她站直身子,抻了抻本來很平整的衣服,說:“我侄子接我去城里住些日子,小果的事兒,等我回來再說吧。”
母親答應搬進城里,林小果只高興了一剎那,我姑媽依然不肯見她。她覺得自己這次進城很像倉皇出逃,我把她送進林小果收拾好的房子里。林小果剛走了一會兒,屋子里還彌漫著她身上的香水味兒。我姑媽像個挑剔的房客走進賓館房間一樣,緊皺眉頭吸了吸鼻子,仿佛聞到了令人生厭的怪味。隨即,她提出一個讓我措手不及的問題:“這房子多少錢?”
林小果抱著蘭貴妃站在別墅門前,看到從車里下來的只有我一個人,她的臉色立刻暗了下去。為了迎接母親的到來,她前兩天請保潔工將別墅打掃了一遍。當我把姑媽寫給她的欠條掏出來,林小果的嘴唇突然有點兒發青。我姑媽練了幾十年板書,筆跡工整有力亦不失美感,打欠條卻是平生頭一回。格式一點兒也不規范,內容卻很充實。不但寫了欠款數目,還清楚地寫上了還款方式。她的退休工資如果不夠,余款將由另兩個女兒補齊。
林小果拿著欠條看了一眼,像瘋子似的叫道:“她還是我媽嗎?”她將欠條撕碎扔進垃圾箱里,對我說,“你還是把她送回老家吧。”
我苦笑道:“她已經回不去了?!?/p>
林小果在不知如何才能與母親見面的焦慮中,接待了一個特殊客人——劉家駒的女兒。劉亞嬌正在英國利物浦念大學。她趁著圣誕節放假飛回老家,也不知從哪兒得知了林小果的存在,竟然在一個飄著雪花的下午敲響了林小果的房門。林小果正在給蘭貴妃打針,小狗感冒了,不停地咳嗽。林小果被輕輕的敲門聲嚇了一跳,她的別墅從未有陌生人來過。劉家駒每次回來總是直接把車開進車庫,沒有人知道他住在這里。林小果說他很像個地下工作者,他說真正的幸福從來都是隱秘的。林小果很知道保護他的聲譽,從未要求手挽著他的臂膀走到小城的大街上。林小果撩起窗簾一角,發現門外站著一個穿馬靴、留短發的女孩子。
林小果打開門:“你找誰?”她的口氣很不友好,剛才的敲門聲使得她把針頭插歪了,蘭貴妃痛得嗷嗷亂叫。
劉亞嬌的口氣同樣冷酷:“找你?!?/p>
林小果像接到挑戰一樣挺了一下身子:“你是誰呀?”
劉亞嬌瀟灑地甩了一下短發:“你應該能看出我是誰?!?/p>
林小果覺得確實有點兒面熟。當她意識到是劉亞嬌找上門,身子忽然有點兒發軟,急忙強作鎮定地將手扶在冰冷的門框上。
林小果后來對我說到了與劉亞嬌的會面:“我還真有點兒怵她。”搞不清劉亞嬌的來意,林小果一時拿不準對待她的態度。更重要的是劉家駒最疼愛這個寶貝女兒,即使當著林小果的面兒也經常和女兒通電話。林小果聽到劉亞嬌在電話里撒嬌的聲音,肚子像是灌滿老陳醋,仿佛自己的男人正在被人分享。
林小果帶著劉亞嬌往屋里走時心里咚咚亂跳,時刻提防著劉亞嬌在背后襲擊她。劉亞嬌的身段在女孩子里算是矯健敏捷的,馬靴踏在木地板上發出沉重的響聲。林小果走到客廳的沙發前靠著最左邊坐下,伸手朝扶手外側摸了摸,搓板還在,這是她夏夜里逛夜市時買回來的。當時一個跟她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兒在一堆搓板里挑來揀去,問老板有沒有更粗糙的。老板說粗糙了容易磨壞衣服。那女孩兒說,她為了讓老公罰跪。林小果覺得這主意不錯,心想,劉家駒如果惹她生氣,也可以讓他跪一跪。買回來一次也沒用過,如今摸到它,林小果心里特別踏實。真打起來,就用它。砸腦袋?真砸死了,劉家駒會不會生氣?林小果覺得應該在劉亞嬌身上找個不太致命的部位。她發現劉亞嬌已經在對面沙發坐下了,雙腿蹺起來搭在茶幾上,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林小果略顯尷尬地將搭在搓板上的手拿回來。
劉亞嬌笑了,用手指點著林小果:“你眼光不錯?!?/p>
林小果有點兒蒙:“什么意思?”
劉亞嬌說:“沒眼光怎么能找到我爸這樣的男人?”
林小果發現她沒有自己設想的敵意,輕輕吐了一口氣,將身子靠在沙發上,還沒感受到靠背的柔軟,馬上又坐直了。林小果迎著她的目光,一本正經地說:“應該說是你爸的眼光不錯?!?/p>
劉家駒回來時,劉亞嬌走了不到半個小時。林小果抱著蘭貴妃正坐在沙發上發呆。她明明聽到車庫門輕輕開啟的聲音,卻沒像往常那樣急切地跳到門口擁抱他。劉家駒將提回來的兩個禮盒放在鞋柜上,低頭換拖鞋時淡淡地問:“誰來過?”
林小果有點兒吃驚。劉亞嬌走了之后,她將房間收拾了一遍,尤其是劉亞嬌喝可樂用的杯子,她倒上半瓶洗潔精刷了又刷。她不愿讓這套房子留下劉亞嬌絲毫痕跡。沒想到劉家駒還是感覺到了。林小果將狗脖子上的鈴鐺解下來拿在手里晃動著:“你猜是誰?”
劉家駒看了看她的臉色,用沉思一般的目光又掃了一眼屋子:“亞嬌?這孩子,她怎么能找到這兒來?”
林小果本來也沒打算向他隱瞞劉亞嬌來過,被他一下子猜出來,她心里又涌滿了醋意:“你這個寶貝女兒,還真是挺可愛的?!?/p>
林小果與劉亞嬌聊了近兩個鐘頭,幾乎成了朋友。劉亞嬌說到了她在利物浦的男朋友,是個來自阿聯酋的留學生。一想到他將來要娶四個老婆,劉亞嬌連殺人的心都有。劉亞嬌滿臉哀怨:“咱們女人真是可憐,有什么辦法呢?又離不開人家。”
林小果也替她為難,本以為她像男孩兒一樣灑脫,沒想到會在萬里之外發洋愁。幸虧有蘭貴妃調劑氣氛,沒讓話題停留在那個胡須茂密的迪拜青年身上。林小果本來就是愛說話的人,學歷雖然拿不出手,閑書倒沒少看,再加上看電視總是挑選貌似深刻的節目,不講邏輯的神聊正是她的強項。從香港回歸后的變化說到肯德基在中東的口味,當說到中國小孩兒和歐洲小孩兒的區別時,她竟然說起了小時候跳河。過上富足生活之后,她總喜歡回憶缺衣少食的日子。她說幾乎沒感覺到河水是涼是溫,腦袋直接插進了淤泥里。泥的味道有點兒咸,隨即便感覺自己飛了起來。她在空中看到有許多人把她從河里撈出來,搭在老黃牛的背上。母親牽著牛在村里的路上慢慢地走,哽咽著不停地喊,果兒,回家吃飯了。一聽這話,她忽然覺得有點兒餓,想從空中跳下來,愈是用力跳,身子愈往高處飄。
劉亞嬌問:“你最后是怎么下來的?”
林小果的眼睛有點兒濕。她醒過來時正被母親抱在懷里,母親的眼淚像成串的水滴一樣落在她臉上。從那天開始,她發現母親的懷抱有一股淡淡的香氣,上了高中睡覺時還喜歡往母親被窩里鉆。如今,好久沒聞過母親的味道了。林小果傷感中又帶了些難為情:“多大點兒事兒呀,當時真的很想死?!?/p>
手機的短信聲中斷了倆人的談話。劉亞嬌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起身準備告辭。她說:“先聊到這兒吧,有你陪著老劉我就放心了?!?/p>
林小果愣了一下才知道她說的老劉是誰。劉亞嬌說她在英國最不放心的就是老劉的性生活,她知道他跟她媽早就沒有了,這并不說明老劉不需要,反而說明了更需要。如今社會這么復雜,不要臉的女孩子尤其多,老劉稍一饑不擇食,難保不被個居心叵測的女人釣了去。林小果的臉色有點兒難看,隨即發現劉亞嬌不是在敲打她,急忙又滿臉笑容地聽她說。劉亞嬌說:“我家老劉多好,棟梁之才,我要不是她女兒,我早嫁給他了。這么個優質男士,要是落到壞女人手里,再給他染上臟病,多可惜?!?/p>
林小果笑了,表面上是被劉亞嬌逗笑了,實際上是發自內心的得意。她突然發現不必嫉妒劉家駒的寶貝女兒,因為她有著更隱秘的武器。這件武器,是他女兒永遠都不可能擁有的。
拉開房門,一股寒風裹著雪花飄進屋里,倆人同時縮了一下身子。
林小果說:“我去給你拿把傘?!眲唻烧f不用。眼看她要走了,林小果有點兒失落。不是因為沒聊夠,而是劉亞嬌的表現太出人意料。倆人的關系本應該劍拔弩張,即使不動手,也會語帶機鋒、含沙射影。如今搞得比閨蜜還親,一起為著同一個男人操心。林小果懵懂中放下了所有戒備,想發出再次見面的邀約。突然,真正緊張的局面出現了。
劉亞嬌豎起風衣領子,仰頭看了看天,好像就要邁下積滿雪花的臺階,她卻猛地轉過身來。林小果吃了一驚,劉亞嬌臉上帶著陌生的冷酷,跟剛才判若兩人。劉亞嬌的右手食指豎到林小果面前,幾乎要戳到她的鼻子尖。
劉亞嬌說:“記住,千萬別逼著老劉離婚,如果那樣,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林小果從她的話里感覺到了透骨的寒意。她根本沒想過逼著劉家駒離婚,她覺得跟劉家駒早就結婚了,他的身和心都撲在她這里,他的老婆無非是個擺設。讓她難以忍受的是劉亞嬌的口氣,說翻臉就翻臉,說明根本沒把林小果放在眼里。她們之間的鴻溝,絕不是坐在一起聊一聊阿聯酋青年可以填平的。林小果似乎剛意識到劉亞嬌對她的鄙視發自骨子里,這種鄙視,可能早在童年時期誰也不知道誰的時候便存在了。林小果像怕冷似的縮在沙發角落里,非常后悔說到小時候跳過河。這時,蘭貴妃跳到她身上,想到它剛才居然敵友不分地趴在劉亞嬌懷里,林小果抽了蘭貴妃一個耳光。
劉家駒從衛生間里走出來,用手理了一下剛吹干的頭發。
他說:“我帶回兩盒海參,你回頭給你媽送去吧?!?/p>
林小果氣咻咻地說:“我媽不是你媽?”
劉家駒苦笑一下。他換好衣服,準備穿皮鞋時,忽然又想起什么。他走過來躬下身想親一親林小果的臉。林小果一扭頭閃開了。劉家駒輕輕嘆口氣,又回身去穿皮鞋。早就說好了,在女兒回來的這段時間,他必須回去住。林小果不愿意也不好說什么。
眼看劉家駒要開門,林小果突然站起來大聲說:“我也要去留學?!?/p>
劉家駒笑道:“你去留學我怎么辦?”
林小果想到劉亞嬌說“有你陪著老劉我就放心了”,明明是拿她當了泄欲工具。劉亞嬌的“放心”根本沒拿她當人,無非是覺得這件工具比較干凈,不至于給老劉染上臟病。林小果眼里盈滿了淚花。
她委屈地嚷道:“你們家人拿我當什么了?”
劉家駒愣了一下:“小果,你比亞嬌大兩歲,應該比她懂事?!?h3>五
在等待林小果被審判的日子里,我像替自己贖罪一樣苦苦追尋她殺人的動機,妄圖找到一點兒對她有利的證據。她對我幾乎無話不談,使得我自認對她非常了解。殺人那么大的事兒,不可能來自腦袋一熱。我在心里不斷過濾著有關她的種種細節,哪怕只言片語也不放過。我送她去公安局自首的路上,她倒是說過殺人理由,我覺得那個理由根本不成立。直到她被宣判的那天,我依然沒找出她預謀殺人的蛛絲馬跡。
林小果與劉亞嬌見面之后,好幾天陷在郁悶里。元旦前一天晚上,她又領教了什么是屋漏偏逢連陰雨。那次聚會是我召集的,借著辭舊迎新的時機,我約了另兩個表妹先到姑媽家。氣氛一熱鬧,姑媽肯定會想到林小果,我再適時替她說點兒好話,姑媽稍微一猶豫,立馬讓林小果敲門。我讓她提前等在樓下,一旦見了面,總不至于把她打出去。我的安排應該算是天衣無縫。兩個表妹各自帶著老公和孩子。她倆攜手做了一大桌菜,她們的兩個小孩兒用湯匙舀了菜,爭搶著遞到姥姥嘴邊。我姑媽的嘴被笑聲和應接不暇的菜全占滿了,連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全家人圍坐在餐桌前,我感覺火候到了,沖著表妹說:“今天就差小果了。”
我的聲音并不大,本意是引得他們齊聲附和,再感染姑媽。她倆還沒來得及反應,姑媽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將兩個孩子推到一邊,緩緩地站起身:“你們先吃吧,我累了,去床上躺會兒?!?/p>
屋子里立時陷入了無所適從的寂靜。我和表妹們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如何打破令人心悸的局面。林小果偏偏在這時敲響了房門。
她很早便站在了樓下。為了與母親相見,她特意去批發市場買了身最廉價的衣服,沒在身上噴香水,也沒戴任何首飾,看上去像個家庭貧寒的高中女生。她仰首望著二樓窗口,看到母親的身影在陽臺上晃動了一下,持續了好幾天的郁悶好像找到了突破口,眼淚像泉水一樣汩汩流出來。她擦眼淚時依然大睜著眼睛,好像一眨眼母親的身影便會消失。她的左手緊握著手機,苦苦期待著我傳達給她的震動聲。天特別冷,凜冽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割著她被淚水浸濕的臉龐,散亂的頭發粘在臉上,像是掛滿了蜘蛛網。母親的身影在窗口消失時,林小果將手捂在嘴上失聲哭了起來。她搞不清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錯,想見自己的親娘都這么難。不知是誰家的窗口潑出一杯水,正落在她的身上。她蹲在地上只顧了哭,居然沒有感覺。忽然有一道白亮的手電光罩住了她,小區保安厲聲問道:“干嗎的?”
打開房門,我一時沒認出站在門口的人是誰。散亂的頭發蒙住了她的臉,淚水順著發絲不停地滴落,嘴里發著一種動物哀嚎般的低沉叫聲。黃色羽絨服左肩膀上掛著幾片泡脹的殘茶,她的樣子就像電影里剛遭到鬼子輪奸的舊中國少婦。
我姑媽在臥室門口停住了腳步,冷冷地問:“誰讓她來的?”她好像是在問我們,其實她根本不需要回答。她命令道,“別讓她進來!”
林小果一下子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媽。她像尚未學會走路那樣,手腳并用朝母親爬了過去。當年的母親總會躬身抱起她,再在她臉上親一下,吻出她咯咯的笑聲。此時的母親已經把她關在心門之外。我姑媽一見她爬過來,快步走到陽臺上。陽臺上放著一把軟椅,是林小果委托我買給姑媽坐著曬太陽的。我姑媽像個年輕的保潔工一樣,敏捷地跨到椅子上,推開了陽臺窗戶。
她背對著林小果,聲音顫抖著:“你不走,我就跳下去?!?/p>
我送林小果下了樓。她一直回頭看著母親的窗口,根本不看腳下的路,好像栽進小區的花池里也不在乎。密合的窗簾遮住了燈光和親人的身影,她還在不停地看。走到她的轎車旁邊,我有些尷尬地說:“真沒想到會這樣?!?/p>
林小果沒說話。她打開車門,一只腳踏進車里,又朝著我姑媽居住的樓房望去,一片散碎的燈光像是遠處飛舞的螢火蟲。林小果用雙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朝后捋了一下頭發。
她說:“表哥,我媽是不是把窗簾拉開了?”
我提著林小果從車里拿出的兩盒海參回到樓上,我姑媽正在哭。兩個妹夫帶著孩子已經走了,只剩兩個表妹陪在床前。我姑媽躺在床上像個即將咽氣的病人。她緊閉著眼睛,淚水從眼角不斷地流下來,浸濕了鬢間的頭發。一個表妹后來告訴我,我扶著林小果下樓之后,姑媽依然站在陽臺上,側耳聽著窗外的動靜。表妹把她從軟椅上攙下來時順手拉上了窗簾。我姑媽靜靜地聽了一會兒,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雙手,在窗簾上輕輕撩開一道縫隙。她是在看到林小果背影的那一刻暈倒的。我把海參放在床頭柜上,看著姑媽慈祥的面容,覺得她不至于那么絕情,她只是無法說服自己。作為此次聚會的召集者,我心里充滿了愧疚。
我拿毛巾用溫水泡了泡,給她擦臉時,她睜開了眼睛:“小果走了嗎?”我說走了。她讓我扶著她坐起來靠在被子上,眼睛望著天花板上的燈,“那個劉家駒,對她到底好不好?”
我心里亮了一下,急忙說很好。姑媽不相信地看了我一眼:“你瞧她今天穿的?!?/p>
“她是怕您說她太張揚。”姑媽嘆了口氣,又閉上了眼睛。我怕話題突然中斷,又說,“小果有什么過錯,可以當面罵她,總不能一輩子不見她。”
姑媽的胸部劇烈起伏了幾下,說:“除非她有個體面的婚禮。”
林小果聽到我轉述的這句話,在電話里興奮地叫了一聲。打電話是在聚會的當天夜里,林小果問起母親的身體狀況,我無意間說出來的。我本來沒想把這句話告訴她,這并不算是個好消息。林小果卻在這句話里看到了與母親緩和的轉機,就像小孩兒在陰雨中看到了太陽。
她說:“我媽想要個婚禮,我就給她一個婚禮。”
林小果殺死的那個人名叫李敏芳,是劉家駒的妻子。她住在市工商銀行家屬樓上。市區離我們小城只有三十五公里,她從未來過。林小果與劉家駒談到婚禮之前,甚至不知道李敏芳這個名字。
林小果在元旦凌晨開始想象自己的婚禮。她急切地想跟劉家駒商量一下。劉家駒元月六號才能回來,因為劉亞嬌元月五號回英國。林小果克制著打電話的沖動,抱著蘭貴妃在別墅區的大門外逛來逛去,每開過一輛轎車她都會注目觀望。
劉家駒回來時,林小果已經跟省城三家婚慶公司取得聯系,取長補短列好了婚禮方案。這本來是男人操心的事情,她以為劉家駒會夸她幾句。劉家駒從她手上接過打印整齊的方案,皺緊了眉頭:“為什么不提前跟我說?”
“你不是不讓我給你打電話嗎?”
劉家駒將方案放到床頭柜上:“不行。”
林小果還沉浸在婚禮將要帶來的快樂里:“這是最便宜的一家了,你要是嫌貴,我再跟他們砍砍價?!?/p>
劉家駒的口氣異常堅定:“不是貴賤,是不行?!?/p>
林小果聽懂了,她很生氣。她將蘭貴妃放在地毯上,用腳輕輕踢出門外,關上臥室門,雙手挽了挽睡衣袖子,尖聲問道:“為什么不行?”
冷戰持續到半夜,倆人躺在床上誰也不說話。林小果聽到劉家駒在她旁邊焦慮地翻來翻去,她又裹了裹身上的被子。劉家駒的手終于伸了過來,她感覺劉家駒這次伸手的動作特別慢,像是在試探。林小果偷偷地笑了。
劉家駒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身上:“小果,離婚對我來說太難了?!?
林小果翻過身來:“誰讓你離婚了?”
劉家駒按亮臺燈,臉上布滿了懵懂。林小果笑了:“你個大傻瓜,我只是說舉行一場婚禮。”
林小果設想的婚禮非常簡單,可以在我們這個小城之外的任何一個城市舉行。雇一輛大客車拉上娘家親戚,一塊奔向那個尚未確定的城市。劉家駒那頭不用來人,他一個人出面就足夠了。林小果覺得如此設計簡直稱得上巧奪天工。劉家駒卻遲遲搞不懂這場婚禮和不離婚之間的關系。
他苦笑道:“我一提離婚,敏芳肯定要大鬧一場,接下來會有一連串的負面反應?!?/p>
林小果問:“敏芳是誰?”
劉家駒沒言語。林小果心里稍微堵一下,腦子很快又回到完美的婚禮上。她說:“咱們在外地舉辦,既保全了你的名譽,又對我媽有了交代。”
劉家駒問:“這是你媽的主意?”他力爭讓自己的語調保持平和,余音里還是帶出了無法掩飾的警惕。
林小果說:“她哪能想出這么高明的主意?!?/p>
劉家駒將她輕輕抱在懷里,略顯傷感:“小果,你還是個孩子呢?!?/p>
林小果從他懷里掙出來:“到底行不行?我還不該有個婚禮?我媽把我養這么大,總不能白給了你?!?/p>
劉家駒說:“這樣吧,過幾年,等亞嬌結了婚,咱們再商量這事兒?!?/p>
林小果說:“我比她還大兩歲,憑什么等她先結婚?”
劉家駒閉上了眼睛:“這事兒可沒你想的那么簡單?!?/p>
林小果說:“你是說那個敏芳會到婚禮上大鬧?”劉家駒沒說話。林小果拿起枕頭蓋到他臉上,“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她攥住了?”
接下來,林小果暴露了幼稚透頂的一面。她居然開車跑進市里找到了李敏芳。她想跟李敏芳談一談。那次見面非常失敗,林小果對我說起來時,一改平素煩瑣的說話風格。她說:“李敏芳跟劉亞嬌一樣,刁蠻?!?/p>
林小果連門都沒進去。李敏芳一直牢牢地站在門口。她白皙的面龐顯出一絲病態,神情卻像冰冷的界碑。林小果輕輕踮著腳,想從她肩膀上方看一看屋里的角角落落。李敏芳動了一下身子,把她的目光擋住了。房子不大,才下午兩點,右前方一座塔樓已經遮住陽光,淡藍色的墻壁使屋子里顯得有點兒冷,非常簡樸。林小果想,難怪劉家駒不愿意待在家里。隨即她又有點兒得意,他根本就沒把這兒當家。
她把轎車停在了樓下。車里拉著蘭貴妃,她本來想抱著它一塊兒上樓,走了兩步,又把它丟回了車里。正好有個穿銀行工裝的年輕女人從樓道里匆匆往外走,林小果攔住她問劉家駒住哪里。她說:“劉家駒?你是找敏芳家吧?”
302室。老式的防盜門,油漆已經剝落,門把手上塞著幾張色彩艷麗的廣告宣傳單,門前鋪著一塊紫色氈毯。林小果將鞋底蹭了兩下,敲過門后,又蹭了兩下。房門一開,迎面站著一個扎素花圍裙的女人。林小果的表情稍微一僵,因為沒想好怎么稱呼劉家駒的妻子。
李敏芳看上去是個挺有修養的女人,說話很慢:“你找誰?”
林小果正要說找你,隨即想到劉亞嬌那天找她時的腔調。林小果笑著問:“是劉總家嗎?”
李敏芳臉上帶出一絲狐疑:“你是誰?”
林小果說:“我叫林小果,劉總的屬下。”
李敏芳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你就是林小果?”
林小果有點兒吃驚,沒想到李敏芳居然知道她。她正斟酌著下面要說的話,李敏芳的嘴角浮上了一絲冷笑:“竟然找到我家來了,你的臉真夠大的?!?/p>
林小果沒對劉家駒說起這次貿然探訪,好像李敏芳也沒對劉家駒說。日子還像原來一樣。林小果陷入了無法言說的挫敗感中,動不動便大聲訓斥蘭貴妃。劉家駒沒發現她情緒異常。臨近春節,集團設在全國各地的辦事處主任們都在趕回來述職,劉家駒變得特別繁忙。林小果感覺到了他的疲憊,也不指望他來安慰自己。
在林小果人生的最后一個春節,終于有了一件讓她稍感慰藉的事情。我姑媽接受了她委托我送去的禮物。她怕母親拒絕,讓我說是我孝敬的。我到姑媽家時,她正摟著一個外孫看電視,《宋氏姐妹》。我將東西直接拎進次臥室,我姑媽只是瞟了一眼。
我說:“小果讓我送來的。”我覺得沒必要隱瞞。禮物太貴重了,尤其是那兩根野人參,一看就不像我買的。姑媽輕輕“哦”了一聲。
我把姑媽的表情轉述給林小果,她激動得哭了,她問:“你說我媽能讓我回家過年嗎?”
我說明天再去探一下口風。林小果從禮物輸送上好像找到了情感突破口,從別墅的儲藏室里又拎出一大堆禮物,我的轎車后備廂都快塞不下了。最后她送給我兩條煙:“表哥,你一定替我多說好話呀?!?/p>
當我把數倍于上次的禮物攤在姑媽家客廳的地板上時,姑媽冷笑道:“拿回去吧。我知道是劉家駒花的錢,以為靠這個可以把我買通,那他就想錯了?!?/p>
我沒把這話告訴林小果,她也沒再提想回家過年的事兒。大年三十夜里,我正在家看春晚,林小果打來電話。我望著窗外不時亮起的焰火,忽然有點兒替她心酸。劉家駒回市里的家過年了,別墅里只剩她獨自守著一條小狗。接通電話,我正想安慰幾句,忽然發現她不但沒有我想象的凄涼,反倒帶著大徹大悟的歡快。
她說:“我想明白了,說到底,還是婚禮?!?/p>
我一時不知怎么接話,這對她來說恰恰是最難的。我姑媽所說的那個婚禮,只說明她被動接受了林小果與劉家駒的年齡差距,并不是答應她跟個有婦之夫不明不白地過下去。劉家駒那種身份的人,根本不可能為了她離婚。
林小果說:“我決定逼他一下。男人有時候像騾子一樣,你不抽鞭子,他就不肯往前走?!?h3>七
我不知道林小果用什么辦法逼了劉家駒一下。四月底,劉家駒帶著她去了三亞。回來時已是五月底。林小果沖我喋喋不休地說著海南風光,我沒心思聽她說椰樹和沙灘。我忽然對劉家駒有了一絲惡感。三亞之行,明明是他給林小果設的圈套。
她住的酒店窗外就是大海,可以聞到海水淡淡的腥味兒,拉嚴窗簾依然能夠聽到波浪翻滾的聲音。這家酒店離劉家駒設在三亞的辦事處只有九百米,接待他們的是辦事處主任小胡。小胡曾經當過特種兵,復員后給劉家駒當了兩年司機兼保鏢,四年前被派到三亞辦事處當副主任,兩年前提拔為主任。吃飯時,林小果閑言碎語中知道了小胡的履歷,感嘆道:“你在‘劉前就來了這兒呀?”
林小果對時間計算有著自己特有的方式,以與劉家駒相識為界限,稱為“劉前”和“劉后”。小胡滿臉懵懂。林小果笑了一下,懶得對他解釋。她吃過海鮮準備喝果汁時,小胡制止了她。他說海鮮配果汁,相當于吃下砒霜。小胡說:“要是剛來這兒就進醫院,我怎么對劉總交代。”
這句話陡然喚起了林小果的好感。她剛坐下吃飯時還有些拘謹,這是劉家駒第一次帶著她出現在下屬面前。她盼著以劉總夫人的身份出現,小胡開車去機場接他們時,劉家駒指著小胡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這是小胡?!鄙踔炼紱]把她向小胡做介紹。不明不白的身份,讓林小果有點兒郁悶。此時一見小胡這副口氣,明明是用玩笑掩飾的尊重,或者是一種不易察覺的巴結。林小果覺得自己的地位頓時長了上去。她比小胡小六歲,說起話來卻是老大姐的口吻。她問小胡結婚了嗎?準備找海南的還是找老家的?這兒的女孩子的確很時尚,卻不如老家的靠譜。小胡直視著面前的啤酒杯,淡淡地笑著,逐一回答她的提問。他不時地抬頭看一眼對面的劉家駒。劉家駒在低頭擺弄手機,好像看到了好笑的段子,略顯疲憊的臉上不時浮起一層笑意。
林小果將椅子朝小胡身邊拉得更近一些,俯著身子說:“你要想找老家的,我倒是可以幫你介紹。”她聲音很小,好像在和小胡交流一個秘密。
小胡急忙挺直身子,朝旁邊側了一下:“謝謝您的好意?!?/p>
整個晚飯時間,她把劉家駒晾在一邊,總是單獨找小胡說話。小胡躲都沒處躲,她去廁所都要讓他帶路。林小果的話題特別多,常常把小胡問得張口結舌。林小果忍不住想笑,覺得他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說不了幾句,她便朝小胡身邊湊近一點兒,飽滿的乳房幾乎要蹭到小胡的胳膊。
林小果對我說:“我就是要讓老劉嘗一嘗老陳醋的味道?!?/p>
來之前,林小果打算把婚禮在三亞順手辦了。不用把母親接來,回去給她看看錄像也算有了交代。劉家駒不同意。林小果怕三亞之行泡湯,也沒再堅持。見了小胡,她忽然發現他簡直就是提前為她備好的活道具。對于道具的運用,林小果有點兒經驗。她大學畢業后被劉家駒安排在集團下屬的酒店客房部。每次與劉家駒幽會,總要設法躲避數不清的目光。林小果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害怕被警察嚴打的“雞”。她想和劉家駒公開同居,劉家駒不同意。林小果設法把自己調入了餐飲部。上班第一天,正趕上劉家駒招待省里來的一個處長吃飯。處長的眼睛水汪汪的,一看就是好色之途,林小果故意站在他的身后。兩杯酒下肚,處長的色心開始泛濫,林小果給他倒酒時,他一下抓住了她的手。林小果知道劉家駒此時盼著她怎么做,即使劈面抽處長兩個耳光,劉家駒也不會怪她。
她卻輕浮地笑了:“您慢一點兒,酒要灑出來了?!?/p>
劉家駒在對面攥緊了拳頭。眼看著處長的手要朝林小果身上摸時,他終于說了話:“老王,她是我的女人?!?/p>
林小果的故伎在三亞沒能得以重演。第二天一早,劉家駒接到縣長的電話,有急事要他趕回去。劉家駒問她一起回去還是一個人待幾天,林小果不愿走:“你說呢?”
劉家駒說:“那就待著吧,我跟小胡交代一下。”
一提到小胡,林小果的臉微微一紅。她說:“你最好讓他派個女的來陪我?!眲⒓荫x坐上去機場的轎車時,她又問,“你什么時候回來?”
劉家駒一去再也沒回。電話倒是經常打,他說過個三五天就飛過去。到了要飛的時候,總是又被新冒出的要事拖住。林小果一個人在三亞待了二十七天。當然,還有小胡陪著她。
林小果以為小胡會派個女的來,起碼也會帶個女的一塊兒來。去海里游泳,衣服又脫又換,不方便。小胡卻說辦事處沒女的,即使有,也不能讓她們來。女人的嘴,不嚴。
林小果有點兒不高興:“我也是女的?!?/p>
小胡討好地笑道:“您跟她們不一樣?!?/p>
小胡穿著緊身套頭衫,兩大塊胸肌堅硬地挺出來。離他的身體稍微一近,林小果便聞到一股野性的氣息。這種氣息讓她心跳陡然加快,她怕自己的面色被這股氣息熏染得有所變化,總是與他刻意保持著距離。小胡對她倒是不回避,在人群里行走著要拐彎時,總會下意識地攬一下她的腰。有一次林小果游泳嗆了水,小胡竟然把她從海里抱著走上了岸。林小果感覺自己就像一具美麗的尸體。為了讓別人看起來她不像一具尸體,她伸出一只手鉤住了小胡的脖子。林小果想,在別人眼里,他倆肯定是一對情侶。林小果被小胡帶著泡酒吧,唱歌,看電影,打網球,參觀了多部電影的拍攝場地。林小果每天還沒睡醒,小胡就已經等在樓下。晚上把她送回來時,林小果往往帶著些許酒意。
林小果問:“你整天陪著我玩,不用上班嗎?”
小胡說:“我在這兒的工作就是陪著這樣或那樣的人玩兒?!?/p>
我聽林小果說著三亞,暗暗替她捏了一把汗。我以為她會閃爍其詞,刻意隱瞞一些情節,她卻對每天的行程說得非常清楚。當說到回家的前一個夜晚,我替她松了一口氣。
林小果決定回家不是認定劉家駒不回三亞了,而是夢到蘭貴妃被人剝了皮。她嚇得滿身冷汗,她把小狗委托給了一個鄰居。林小果急忙打電話讓小胡給她訂機票。
小胡有點兒意外:“這才待了幾天?還有好多地方沒帶你去呢?!?/p>
小果說:“以后有機會再去吧。”
晚上吃飯時,小胡的口氣里帶著一絲傷感:“你突然一走,我心里變得空落落的?!?/p>
小果笑道:“你應該高興才是,我在這兒,是你的負擔。”
小胡更傷感了:“小果,你明明知道不是這樣?!?/p>
林小果心里一震,他還是第一次叫她小果。她的腦子有點兒亂,急忙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啤酒。林小果的酒量很好,這次喝了不到兩瓶便感到有點兒頭暈。上樓時,小胡沒像往常那樣只是送到電梯口,而是跟她一起進了電梯。林小果沒在意,進房間時,小胡跟了進來。林小果本來想進門便躺在床上,一見他跟進來,便歪在了沙發上。
小胡貼到她身邊:“不舒服嗎?”他伸出手,打算像她在海里嗆水時一樣把她抱起來放到床上。
林小果猛地坐正身子:“小胡,要是想說話就坐下吧?!?/p>
小胡坐在旁邊沙發上,坐姿非常隨意,四仰八叉像是躺著。林小果又覺得他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了,她說:“我知道你肯定有話說?!?/p>
小胡略顯羞澀:“本來想過幾天跟你說,你走得這么突然,只好現在說了?!?/p>
林小果以為他是想請她在劉家駒面前墊好話。小胡接下來的話,讓林小果有點兒驚訝。小胡囁嚅著說:“小果,你沒感覺到嗎?我喜歡上你了。”
林小果對我說到這里時笑了:“這個小胡真是不知死活。我如果告訴老劉,他還能混下去嗎?”我問她是否對劉家駒說過這,她說,“當然沒有。他喜歡我,也不是什么錯,我沒必要毀了人家?!?/p>
小胡從她的房間離去時,已經恢復了一個成熟男人的本色。他對林小果說了對不起。走到門口,面對著將要關上的房門,他站住了,又叫了聲小果。林小果覺得這次叫得非常鄭重,沒有絲毫曖昧。她發現小胡的眉宇間凝著一團糾結。
小胡說:“有個秘密一直壓在我心里,我覺得應該告訴你,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說?!?/p>
林小果說:“不知道怎么說就不要說了,免得將來后悔,女人的嘴不嚴,我沒準會給你透出去?!?/p>
回到家的當天夜里,她沒有顧得上責怪劉家駒失約,纏在他身上,一個勁地問他是不是想她。她還從來沒離開他這么長時間。劉家駒一只手夾著香煙,另一只手愛撫著她的頭發:“小果,我已經老了。”
林小果猛地坐起身,伸手在他稍微隆起的肚皮上拍了一下,板著臉命令道:“我還沒長大,你不許老!”
次日上午,林小果還沒睡醒,劉家駒打來電話,他在北京的國家森林公園旁邊買了套房子。林小果迷迷糊糊搞不清北京房產和自己的關系。劉家駒說:“你想一想,在北京做點兒事吧?!?/p>
林小果突然跌入無邊的幸福里。她問:“為什么昨天不告訴我?”
劉家駒說是剛決定的。林小果在一陣暈眩中匆忙盤算著將要在北京做的事情。劉家駒又給她拋來一個好消息:“到了北京,咱們舉辦一個體面的婚禮?!?h3>八
我從公安局趕到姑媽家是11月9號下午四點二十分,一路上都在想著怎樣把不幸的消息告訴她。在小區門口,我停下車,一連抽了三根香煙,忽然感到林小果殺人根本就是個幻覺,她沒有任何理由殺死李敏芳。自從劉家駒承諾了她想要的婚禮,她一直處于耐心等待中。遲遲沒住到森林公園旁邊的房子里,是因為她沒想好要在北京做什么。她沒把婚禮的消息告訴母親,打算給母親一個驚喜,帶著母親一起去北京。
我敲響姑媽的房門時,決定先不把林小果殺人的事情告訴她。劉家駒的能力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司法漏洞幾乎就是專為他這種人開設的。等他從省里開會回來,肯定將事情處理得風平浪靜。或許,他此時已經給公安局打過招呼,沒必要讓姑媽遭受一場虛驚。姑媽的房門遲遲不開,我又敲了幾下,對面的房門開了。一個戴鴨舌帽的老頭說,家里沒人。他一看是我,臉上帶出一絲疑惑:“你不知道?你姑媽自殺了。”
林小果肯定不知道母親自殺的消息。否則,她跟我說話不會那么輕松。去公安局的路上,她又對我說了殺人過程,她好像對那個過程非常著迷。我大瞪著眼睛在迷霧中辨認著去公安局的路。
我問:“為什么殺死她?”
林小果詭秘地一笑:“秘密?!边^了一會兒又說,“以后告訴你。”
“早說跟晚說有什么區別?”
“當然不一樣,你的劇本一開始就告訴別人結局嗎?”
劉家駒不在家,林小果一般要睡到十一點半。11月9號上午,她十點鐘被夢嚇醒了,猛地從床上坐起來,聽著蘭貴妃奮力撓門的聲音才知道剛才確實做了一個夢。她打開房門把小狗放進臥室,腦子遲遲不能從夢里走出來。她夢到母親吃安眠藥自殺了。母親一動不動地躺在一張鋪著藍色塑料布的窄床上,任憑幾個身強力壯的大夫拿著細軟的膠管往鼻孔里插。兩尺多長的膠管插進了母親的鼻孔,膠管另一端套著一只大漏斗。醫生拿著大瓢,從一只大桶里舀了水不停地往漏斗里灌。林小果眼看著母親的肚子愈鼓愈大,撐裂了毛衣上的紐扣,撐斷了腰帶。有個大夫伸出兩只鋼叉一樣的手,在母親鼓脹的肚子上狠狠地按著,一股股黏稠的液體從母親嘴里冒了出來。林小果身上打了個冷戰。蘭貴妃爬上床跳進她懷里。她一把將狗推到地上,從枕邊拿起手機撥通了母親的電話。熟悉的彩鈴聲,又像原來一樣,不方便接聽。林小果有些失落,同時也有點兒欣慰。她欠身把蘭貴妃抱到床上,拿著專用梳子替它梳理著亂糟糟的白毛。母親為什么自殺呢?她忽然覺得回想夢境很有意思,在毫無危險中感受到一份異樣的刺激。她的腦子先想到剛才的夢境,又順著線索往前找,很快便看到了李敏芳的身影。李敏芳以左手敲響母親的房門時,抬起右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林小果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機,手表上正好是此刻的時間,十點十分。林小果笑了一下,心思馬上又轉入剛才的夢里。李敏芳穿著米色羊絨大衣,脖子里系著紫色圍巾。林小果看到母親打開了房門,李敏芳進去了。
林小果開車朝李敏芳家趕去時,腦子一直回響著李敏芳對母親說的那些話。林小果知道夢中情景不值得害怕,卻依然想早點兒見到李敏芳。她在霧霾中將車開得飛快。她必須和李敏芳談一談,把上次沒說出口的那些話說出來。如果不說,李敏芳早晚有一天會找到母親頭上。林小果覺得那個夢是命運給她的一個暗示。
她的轎車停在市工商銀行家屬樓前是十一點三十二分。
五分鐘之前,李敏芳剛從我姑媽家回到家里。
李敏芳進了家門才發現自己滿身虛汗。她想脫掉大衣掛到衣架上,解開了兩顆大衣紐扣,忽然覺得沒有了脫掉大衣的力氣。她單手扶著墻壁踱到沙發前軟軟地坐下去,她閉著眼睛,懊悔著自己的此行。去的時候滿腹怒氣,要不是這口氣兒頂著,她不會在這樣的天氣踏出家門,并且是出這么遠的門。她一直覺得那個小城和鄉下差不多。她原來要求劉家駒盡快搬回市里,以便于她照顧他。自從生病,她覺得再要求丈夫搬回來顯得自己太自私。劉家駒愈來愈少回家,她偶爾想到他在外面拈花惹草,但依舊不懷疑他的品質。她知道自己無法給他提供情欲的花樣,等他再年長幾歲,自然會回到她身邊。關于劉家駒的風言風語一直存在,她當成了耳邊風。直到劉亞嬌上次圣誕節回來時問她:“如果我爸又找了個女人,您怎么做?”
她心里顫了一下,忽然覺得那些傳言并非空穴來風。她想問一問女兒是否聽到了確切消息,她忍住了,她覺得不應該和女兒談論這個。她說:“你爸不是那樣的人。他要是好色之徒,我和他也走不到今天。當年在大學里,追求我的男生多著呢?!?/p>
女兒好奇地問:“那些追求您的男生現在都干嗎呢?”
李敏芳沒順著女兒的話題深入,回想到劉家駒寫給她的第一封情書,有些傷感。她抓住女兒的手:“等你長大了,一定要孝順爸爸。瞧我這樣子,成了你爸的累贅。”
女兒去英國之后,她對那些風言風語用心過濾了一下,就像在一攤渾水里打撈一件東西。有個名字清晰地凸顯出來:林小果。她以為林小果是個風騷妖艷的女人,那天林小果敲開了她的房門,她才發現林小果只不過是個孩子。
李敏芳接到情感偵探的電話是八點三十一分。她沒想過跟情感偵探打交道,樓道里有貼的小廣告,她覺得他們跟騙子差不多。決定找他們,是因為劉家駒要送她出國定居。直到此時她才感到問題比她想象得嚴重許多。
她問:“你也去嗎?”
劉家駒一時去不了,讓她先去,正好陪著亞嬌讀書。她感到電話里的聲音好像是另外一個人,劉家駒從來沒這樣吞吞吐吐。
她的眼淚涌出來,強忍著不讓他聽出她的悲傷:“我去了那兒你放心嗎?”
他說:“外國氣候好,去了那兒,你的身體肯定會好起來。”劉家駒又說為劉亞嬌存了一筆錢,讓她帶出國。
當聽清了錢款數目,她一下子忘記了自己的痛苦,握電話的手哆嗦起來:“劉家駒,你怎么變成這樣?這是犯罪呀!”
情感偵探提供的信息詳細得讓人不敢聽。李敏芳決定去那個小城。不是制造原配斗小三的鬧劇,而是拯救自己的丈夫。聽說林小果的母親是教師,李敏芳心里的滋味非常復雜。她被劉家駒調入工商銀行之前曾當了八年語文老師,銀行的待遇比學校好,她卻更留戀當老師的日子。她覺得與林小果的母親說話應該沒有障礙,同時,心里又涌上一股怒氣。把自己的女兒教成這樣,怎么教育別人?坐在去小城的出租車里,李敏芳醞釀著譴責之辭。出租車在我姑媽家樓下停住時,李敏芳將那些惡毒的詞匯整理成了殺傷力極強的演說。她邁上樓梯時一點兒也沒感到虛弱,覺得自己像個走向殺場的斗士。
我的一個表妹后來對我說,11月9號上午,我姑媽家來了十幾個早年的同事。他們約好了去找教育局局長,如果教育局局長不管,就到縣政府門口靜坐。他們的退休工資又被鄉政府克扣了。十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聲討了一陣鄉長,話題轉到子女們身上。曾與我偶遇的那個戴眼鏡的女人對我姑媽說:“記得志健吧?找了個傳媒集團老總的閨女。”
我姑媽臉上掠過一陣尷尬,她本來想扮演旁聽者,沒想到話題還是繞到她的身上。接下來有人熱心地問起林小果的婚事。我姑媽無處可躲,只好硬著頭皮說:“倒是找了一個,只是男的大了幾歲,我一直沒同意?!?/p>
我姑媽怕他們再問下去,正想轉移話題,耳邊忽然傳來敲門聲。他們遲遲未向教育局局長的辦公室進發,是因為人還沒湊齊。我姑媽急忙站起身來,笑道:“瞧,又來了一個?!?/p>
林小果敲門時,李敏芳正拿紙巾揩著額頭上的虛汗。她腦海里不停地閃過我姑媽的笑臉,愧疚像胃里的痙攣一樣讓她縮緊了身子。她覺得不該說那些話,尤其當著那么多人。直覺告訴她,我姑媽是個非常有自尊的女人。李敏芳僵硬地站在我姑媽家狹窄的客廳里,十幾張面孔詫異地看著她。李敏芳想不說,但不說的話這次就白來了,她沒勇氣再來一次。出租車進城時,她看到了矗立在路邊的一個巨幅廣告牌,上面醒目地印著劉家駒的照片,她看到他正沖著她笑。他的笑容還是十年前的樣子,她突然感到自己特別蒼老。她說話時一直看著角落里的落地空調,她不敢看那些人的面龐,怕他們看出她是個可憐的女人。李敏芳的愧疚變成了焦慮。她記得我姑媽的樓道門口積了一攤水,當時急著上樓,差一點兒滑倒。她斜躺在沙發上想,要是滑倒就好了,就不用說那些話了。李敏芳呼吸愈來愈急促,想采取一點兒補救措施。她欠身拿起電話,一時又不知道打給誰。有人敲門,李敏芳輕輕地把電話放下,坐著沒動。
敲門聲還在持續,李敏芳以為是女兒從英國寄來的快遞。她起身之后眼前忽然一黑,閉著眼睛穩了一會兒。她慢慢打開房門,看到了林小果轉身離去的背影。
開門聲讓林小果停住了腳步:“李老師,您好?!?h3>九
我十年來一直努力控制著不讓自己想到林小果。那個關于小三的劇本早已被我在電腦上刪除,我發誓一輩子不再碰這樣的題材。站在旁觀者立場,無法不對她這種身份的人做出譴責。如果她是自己的親人,又實在承受不了情感上的撕裂。
再次想到她的殺人過程,是因為前天晚上在一個網站看到一張她被執行前的照片。我像其他人一樣不太關注家人的容貌。隔了十年光陰,我突然發現她是這么漂亮。林小果在照片里望著我,我好像聽到了她想說的話。我急忙關掉電腦,待情緒稍微平復,我撥通了姑媽的電話,她一直認定我是讓她失去女兒的罪魁禍首。我送林小果去自首,相當于把面粉扔進滾開的水里,無論是誰,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把變成粥的面粉和水重新分開。我和姑媽十年沒聯系了。林小果被判死刑后,我像畏罪潛逃一樣,離開了生養我的小城。
電話接通時,我做好了被痛罵的準備。姑媽的聲音從我耳邊響起,我的眼里盈滿了淚水,遲遲說不出話來。
姑媽問:“不會是我又中獎了吧?”我急忙叫了聲姑媽。她愣了一下,笑了,“你給小果說,今天來的時候不要帶海參,咱們自己發不好。讓她別再穿那件黃色羽絨服了,帶來我給她洗洗,肩膀上是一堆什么東西?像鳥糞似的?!?/p>
我幾乎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她便把電話掛掉了。她急著去做牛肉面,林小果最愛吃牛肉面。
劉家駒在林小果投案一個小時后失蹤了。當時他在省城一家賓館的會議室里,再有半個小時輪到他發言。我在林小果的別墅周圍轉了十來天,以為可以見到他。有兩個晚上我看到緊閉的窗簾上映出了燈光,走到跟前才發現是幻覺,我只聽到小狗凄慘的叫聲。我不指望他把林小果救出來,我想質問他,為什么虛構那三樁命案?再就是11月9號中午,為什么給林小果發那條短信?正是那條信息挑起了她殺人的念頭。
林小果在去公安局的路上對我說,收到劉家駒的短信時,她正在給李敏芳煲銀耳湯。
林小果在樓道里轉過身,沒想到李敏芳正沖著她笑。李敏芳的笑容有些僵硬,林小果依然感覺到預想之外的善意。她發現李敏芳臉色不好,急忙問是不是病了。她攙著李敏芳從門口坐回沙發上,好奇地打量了一下上次沒看仔細的屋子。對面書架有一格里放著幾張照片,其中一張是年輕的劉家駒和李敏芳坐在船上,他的右手輕輕摟著她的肩膀。他們曾經好過,林小果一點兒也不嫉妒。讓她吃驚的是李敏芳年輕時特別漂亮。如果李敏芳不老,現在真不一定爭得過她。心念及此,林小果心里忽然一酸。
李敏芳問:“小果,你媽挺好的吧?”林小果沒理會出這句話背后的意味,笑著說挺好的。李敏芳長舒了一口氣,又問了林小果的年齡,若有所思地說,“你比亞嬌只大兩歲。”
一提到劉亞嬌,林小果心里有點兒犯堵。接下來,屋子里的氣氛稍微有點兒冷。林小果準備了一肚子話,一時不知從哪兒說起。李敏芳額頭上又滲出了虛汗,抽出紙巾揩拭著,林小果終于找到了話題:“要不要叫個大夫?”
李敏芳苦笑:“哪個大夫都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p>
林小果看到書架的好幾個格里放滿了形形色色的藥瓶。林小果想問一問她得了什么病,卻忍住了。這時,李敏芳起身給林小果泡咖啡。林小果急忙按住她,忽然想哭:“您肯定聽到關于我的壞話了?!?/p>
李敏芳沒想到林小果主動把話題趕到這里,她沉吟了一下:“也算不上壞話,只是這樣的話被別人說多了,對家駒很不利?!?/p>
窗外塔樓上的大鐘傳來十二點的鐘聲時,倆人的話題正膠著在劉家駒身上。林小果發現李敏芳嘴里的劉家駒都是十年前的樣子,對于近幾年的劉家駒,她幾乎一無所知。林小果心理上擁有了優勢,反倒同情起李敏芳。鐘聲讓倆人同時愣了一下,林小果拿不準是不是應該告辭。她還不想走,她打算婉轉地告訴李敏芳,自己從來沒想過把她擠出局。既然阿拉伯人可以娶四個老婆,為什么劉家駒不能娶兩個?這時,李敏芳站起身要給林小果做飯。
林小果脫掉風衣,說:“我來吧。”
李敏芳說:“你是客人。”
林小果說:“他最喜歡吃我做的飯了?!闭f話過程中她一直讓自己和劉家駒保持距離,此話一出,有點兒后悔,急忙又說,“我在集團酒店的餐飲部上班。”
李敏芳凄婉地一笑:“好吧,我也嘗嘗你給他做的飯。”
進了廚房,林小果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想問一問家里有什么菜。她看到李敏芳正將身子靠在書架上,打開兩個藥瓶,將幾個藥片仰頭吃了下去。她在書架上靠了一會兒,來到廚房,打開冰箱。
林小果問:“不是飯后才能服藥嗎?”
李敏芳說:“我吃的是飯前服的。”
林小果系上李敏芳的素花圍裙,突然找到了主婦的感覺,仿佛劉家駒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等待她的飯出鍋。她做飯時習慣把手機放在灶臺上,隨時瞅上兩眼。她喜歡看名廚炒菜的視頻,暗想著自己正在超越他們。也許是剛才提到了劉亞嬌,她點開了劉亞嬌的QQ空間,劉亞嬌剛上傳了一段視頻。算一算時間,是英國的凌晨四點。這時候還沒睡,肯定跟那個迪拜青年出去鬼混了。
視頻內容讓林小果一呆。劉家駒正拿著藥瓶往外倒藥片,形形色色的藥瓶擺滿了茶幾。劉家駒從一個瓶里倒出幾片,擰緊蓋子,又從另一個藥瓶里倒出幾片?;ɑňG綠的藥片集中在一個塑料蓋子里,看上去像一堆兒童的糖豆。劉家駒從飲水機接了杯水,遞到李敏芳手上。他拿藥時,李敏芳坐在沙發上幸福地笑著。她拿起藥倒進嘴里,喝了一口水,藥太多,一下子沒有咽下去,急忙又喝了一口水。喝完之后,她捂著嘴咳嗽起來。劉家駒坐在她身邊,伸手替她輕輕拍著背。劉亞嬌在畫面外喊道:“親一個,親一個?!崩蠲舴枷窈π咚频目人缘酶鼌柡α?。劉家駒又去給她端來一杯水,先用嘴唇探到杯子上試了試涼熱。
林小果聞到了一股焦煳味,手里的鏟子趕緊在鍋里翻炒了幾下。聽著鍋里咝咝啦啦的響聲,她特別沮喪。原以為劉家駒跟李敏芳形同陌路,剛進屋時也確實印證了她的預想,屋里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劉家駒的氣息,這段視頻卻讓她忽然有了上當受騙的感覺。她將炒得有點兒煳的雞蛋倒進盤子里,拿起手機把視頻轉發給了劉家駒。她在短信里寫道:挺恩愛的呀。
林小果沒指望劉家駒回復,以后有的是時間問他。她炒好兩個菜便開始煲銀耳湯。林小果靜靜地站在廚房里,看著湯鍋里滾動的水花,她聞到了香味,把視頻的事兒忘了。炒煳一個菜,她覺得有點兒難為情。她集中精力要把湯做好,隱約中有點兒將功補過的意思。銀耳湯眼看要好了,手機突然一響,林小果嚇了一跳。劉家駒的短信寫道:我在調劑配方。
這本來是一條極其普通的信息,林小果卻鬼使神差地看到了文字背后的隱秘含義。她腦袋里“轟”的一聲,仿佛要爆炸。她內心深處閃過一絲恐懼,急忙探身往外看了一眼,李敏芳還在臥室里。林小果的心馬上走向了恐懼的另一端,那是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預想的沉靜。湯鍋里的水沸出來,澆滅了灶火,一股水汽騰起來熏得她眼睛里盈滿了淚水。
吃飯時,李敏芳不停地夸贊她的手藝。她對那盤炒煳的雞蛋一點兒也不嫌棄,還特意往面前拉了一下。
林小果說:“李老師,多喝點兒湯吧,您身體弱,喝湯好?!?/p>
李敏芳拿著湯匙舀了銀耳湯喝了一口,咂了咂嘴。
林小果問:“是不是太甜了?冰糖擱得可能有點兒多?!?/p>
林小果出了李敏芳的家門便給劉家駒打電話,劉家駒沒接。林小果給他發了短信:我替你把事情辦好了。過后,林小果總覺得表述不夠清楚,怕劉家駒看不懂,他不可能想到她剛和李敏芳一起吃過飯。
飯還沒吃完,李敏芳便疲憊地閉上眼睛。李敏芳歉意地笑了一下:“你看我這身子,連頓飯都陪不了你?!?/p>
林小果說:“累了就先躺會兒吧。”
林小果攙扶著李敏芳進了臥室,幫著她躺在床上,又給她蓋上被子。
李敏芳的臉色比白色被單還要白。她的眼皮已經抬不起來了,依然努力笑著:“等我身體好點兒,一定找你媽聊一聊,你知道嗎?我也當過老師?!?

李敏芳拿著湯匙舀了銀耳湯喝了一口,咂了咂嘴
林小果說:“到時候我來接您。”
林小果坐在床邊,看著李敏芳安詳的睡態,不時瞅一眼劉家駒的短信。不一會兒,她聞到李敏芳身上散發出一股香氣,像桂花,仔細嗅了嗅,又不像。這股香氣先是絲絲縷縷,淡得幾近于無。林小果有點兒納悶,以為李敏芳身上擦了特殊的脂粉。香氣漸漸地變得愈來愈濃,彌漫了整個屋子。林小果有種窒息感,她的頭皮有點兒發麻。她突然意識到,這是死亡的氣息。
林小果待在牢房里,急切地想跟劉家駒說一下殺死李敏芳的過程。那些細節在她腦海中一次次閃過,像電影里的特寫鏡頭,劉家駒遲遲不來接她,林小果在等待中有了一絲難言的焦慮。她想,主動自首,確實太沖動了。
入獄的第四天下午,李敏芳來了。她穿著米色羊絨大衣,系著紫色圍巾,走進牢門之前,抬起右手腕看了一下手表。林小果偎在床角正在做夢,她夢到了劉家駒滾燙的裸體。林小果想問他話,他根本不容她說。劉家駒一只手按在她的乳房上,另一只手急切地解她的衣服。林小果在熟悉的愜意中稍微有點兒不高興:“急什么,我是你老婆,別像逮不著似的?!蹦_步聲讓林小果從夢中醒來,看到李敏芳正沖著她笑。
林小果嚇得縮緊了身子:“你不是死了嗎?”
李敏芳說:“你這孩子,還沒睡醒呢?”
林小果端詳著李敏芳的臉,全身繃緊的神經突然松弛下來,想哭。她以為殺死李敏芳一點兒也不后悔,因為是幫劉家駒做了一件他想做而一直沒做成的事兒。近幾天,林小果感覺空氣里總是彌漫著李敏芳身上的香氣。她想起那天坐在床邊看著李敏芳的睡態,總有一種把她叫醒的沖動?,F在看到她果然沒死,林小果對自己的謀殺未遂一點兒也沒有遺憾,反而深感欣慰。
李敏芳說:“你在夢里又笑又嚷,是不是夢見家駒了?”
林小果羞澀地一笑,看了看緊閉的牢門,有些納悶:“您是怎么進來的?”
李敏芳說這里的監獄長是她的高中同學。林小果心想,劉家駒和縣長是朋友,怎么不來呢?李敏芳說:“我身體好點兒了,想找你媽聊一聊,等你去接我,你遲遲不去,我就自己來了。”
李敏芳問她為何關到了這里。林小果一時不知怎么說,李敏芳沒死,她依然關在這里,確實有些荒唐。林小果問:“您見過老劉了嗎?”
李敏芳愣了愣:“怎么跟亞嬌一個口氣?!绷中」謫柫艘槐?。李敏芳說,“我就是為這事兒才來找你,聽說他失蹤了。調查組進駐了他的集團。”
林小果的腦袋像是突然被磚頭拍了一下。劉家駒失蹤,她就成沒人管的人了。林小果心里有些慌亂,一把抓住李敏芳的手,李敏芳的手冷得像冰塊。林小果攥得很緊,就像溺水的人終于抓住一塊漂浮的木頭。林小果說:“您替我求求監獄長,放我出去吧?!?/p>
李敏芳把手抽出來,輕輕揉著被攥疼的手指:“這種地方,進來容易,出去就難了。你還沒說是怎么進來的。”
林小果鼓起勇氣,垂著眼瞼說:“他們說我把您給殺了。”
李敏芳若有所思地說:“難怪我剛進來時你那么害怕。”
不知不覺天色暗了下來。李敏芳不停地問起林小果母親的身體狀況,好像她倆是許久未見面的好姐妹。林小果一遍遍回答著,心里想著怎樣讓她去找監獄長。林小果暗自苦笑,現在竟然求一個自己試圖殺死的人。
李敏芳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給我規定的是一個小時,現在都超了?!彼掖页T口走,林小果急忙拉住她,求她給監獄長說一下。李敏芳眉頭緊皺,“你說實話,是不是家駒讓你殺死我?”
林小果急忙松開手,堅定地說沒有。李敏芳系了一下圍巾:“那就好?!?/p>
林小果接受審訊時,沒說到劉家駒的那條短信,也沒說到他制造的三樁命案,她不愿把他牽扯進來。劉家駒遲遲沒來,她不以為是他的錯,一定是監獄制度太嚴了。直到與李敏芳見了面,她才知道劉家駒失蹤。這一消息所帶來的后果遠遠超出林小果的想象,她的小便失禁了。
李敏芳再次來的時候,林小果正裸著下身蹲在尿桶上。第一次小便失禁是嚇的。她夢到劉家駒戴著手銬和腳鐐站在她面前,她在驚異中還沒緩過神來,劉家駒就沖過來掐住了她的脖子。他臉上的青筋鼓脹著,大聲叫道:“為什么殺死敏芳?”
林小果想解釋,喉嚨卻被掐得愈來愈緊,幾乎聽到了喉結碎裂的“噼啪”聲。她在窒息中醒來,剛慶幸是做了一個夢,忽然感覺下體散發著一片熱乎乎的水汽。她的膀胱從這一刻開始便不再受她支配,總覺得肚子里有一股尿意,蹲下身,尿意消失了。剛站起身,褲子又濕了一片。林小果沒想到自己的尿液這么臭,像高濃度的氨水,嗆得眼睛里常常噙滿了淚水。比小便失禁更痛苦的是失眠。她想在夢里對劉家駒申辯一下,他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一見面便撲上來掐她的脖子。他手上的力度一次比一次大,林小果再也難以入睡。她大瞪著眼睛在牢房里走來走去,身子輕飄飄的,像個無處可逃的孤魂。
牢門打開的聲音把林小果嚇了一跳,她急忙提上褲子。李敏芳穿著一件黑色羽絨服,襯托得臉色更加蒼白。林小果顧不上羞澀,像見到親人一樣,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
她可憐兮兮地問:“您給監獄長說了嗎?”
“我問過了,人家說你主動要求進來的。”林小果腦子一蒙,感覺正在變涼的褲子又涌過一片熱流,急忙夾緊了雙腿。李敏芳又說,“我這次來是想問你,家駒到底在哪里?”
林小果滿面愕然:“我哪兒知道?”
李敏芳問:“他還有別的女人嗎?”
林小果說沒有。她自信把劉家駒的身體完全掌握在了自己手里,他根本沒精力再去應付別的女人。
李敏芳說:“你既然斷定他沒有其他女人,為什么還要隱瞞他的去處?”說著,她掏出一塊白色的手絹捂到鼻子上。再說話時,聲音變得甕聲甕氣,“調查組在他的集團發現了許多問題。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他又沒殺人放火,無非是錢,想辦法還上就是了。他一直躲著可不行,我聽說下一步要通緝他。”
林小果的腦子被李敏芳傳遞的信息塞得快要爆炸了。她顧不上掛念劉家駒,只想趕緊抵擋李敏芳咄咄逼人的口氣。聽她這話,好像林小果把劉家駒藏起來了。林小果心里涌著一股抵抗的情緒,說出的話卻是飽含著無奈:“我真不知道他在哪里?!?/p>
李敏芳冷冷地看著她:“既然不想說,你就在這里待著吧?!?/p>
林小果想向走廊里來回走動的獄警求助,馬上又克制住了這個念頭。他們都是一些年輕人,有的年齡比她還小,無權無勢,即使明白了來龍去脈,依舊幫不了她。要想出去,李敏芳是唯一可以替她打開牢門的人。李敏芳再次來的時候又是下午。林小果正茫然地看著牢房的窗口,天空涌滿了霧霾,六根粗壯的鋼筋在狹窄的窗口顯得過于稠密,給人造成一種視覺上的凌亂。一只麻雀正在窗前盤旋著,她緊盯著它,這是她此時所能看到的唯一的活物,正擔心它在視線里消失,它卻落在了窗臺上。林小果心里涌上一片凄涼,記得剛入獄那天也在窗口看到一只麻雀,不知是不是這一只。
牢門的開啟聲驚得麻雀鉆入了霧霾,林小果依然盯著窗口。她已經想好,這次要保持冷淡,給李敏芳造成一種錯覺。如果想知道劉家駒的下落,讓她先去找監獄長說明林小果的冤情。林小果以為李敏芳一定會按她設想的路數走,沒想到李敏芳竟然是個頗富心機的女人。林小果站在那里,背對著門口,靜等著李敏芳叫她。身后遲遲沒有動靜,林小果感覺這是在跟李敏芳進行又一場較量。誰先說話,誰就喪失了優勢。時間停滯了,林小果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不知過了多久,天空忽然暗了許多。林小果有點兒沉不住氣了,給李敏芳規定的探視時間有限,不能讓時間白白消耗在僵持中。這個充滿著尿臊氣的房間,她一刻也不想待了。她轉過身,臉上極力保持著冷淡??吹嚼蠲舴嫉纳碛皶r,林小果驚得張大了嘴巴。
李敏芳靠在牢門上,正拿著一瓶藥往嘴里倒,她的嘴巴張得太大,幾乎要把藥瓶吞進去。林小果走過去扶住了她。
李敏芳氣息微弱地說:“你瞧我這身子,走了幾步路便成了這樣。”
林小果攙著她到床邊坐下,看到一層虛汗從李敏芳額頭上滲出來,急忙用衣袖替她揩了一下。
李敏芳氣喘吁吁地說:“我這次來是想告訴你,你被判了死刑?!?/p>
林小果渾身的寒毛豎了起來:“為什么?”
“因為你殺了我。”
“你不是好好的嗎?”
“我還沒向他們證明我沒死?!?/p>
林小果急道:“為什么不去?”
李敏芳的眼皮好像累得抬不起來了:“你還沒告訴我家駒在哪兒?!?/p>
林小果站在牢門口,背對著李敏芳,一時想不出應對辦法,她有種崩潰的感覺。她心里隱隱約約泛起一股沖動,殺死李敏芳。上次是遵從劉家駒的短信,這次卻是為自己?;蛟S,只有死亡才能迫使李敏芳去澄清一個事實。李敏芳正沖著她笑,她的笑容那么熟悉,林小果好像看到一張多年前的照片。
“你故意不去替我證明?”
“你說出家駒的下落,我馬上就去。”
林小果咬牙切齒:“你是個惡毒的女人?!?/p>
這時,一個女獄警敲了幾下牢門:“林小果,喊什么?”
林小果看著獄警,臉上的怒色依然沒有褪去,指著李敏芳說:“她陷害我。”
獄警朝她指的角落看了一眼,厲聲道:“林小果,不要胡思亂想。”
林小果呆了一下,認真看著獄警的臉,從她嚴肅的表情上,林小果忽然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
林小果的身子撲在冰冷的牢門上,聽著獄警遠去的腳步聲,感覺下體源源不斷地流淌著尿液。這次不像原來那樣溫熱,像是碘酒,她的雙腿不停地抽搐。她殺人時特別從容,想象自己被判死刑時也沒害怕。沒想到在殺死別人和自己死亡的中間地帶,隱藏著陌生而強大的恐懼。在這種恐懼里,你無法抵擋殺死的那個人不斷地找你說話,一次次逼著你交出她想要的人。
李敏芳又在沖著她笑。
林小果像瘋子一樣喊道:“滾!”
在苦苦尋找劉家駒無果之后,我找到一個當律師的朋友。我深知林小果的罪行有多么嚴重,想讓他運用法律知識幫林小果。他認真聽完我對案情的陳述,輕輕搖了搖頭,我的心像是突然被繩子緊緊勒住了。他在律師界的名聲很響,曾經替一個殺人犯辯護,把那個誰都以為必死無疑的青年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判了死緩。我求他努力一下,爭取幫林小果判死緩。他苦笑著說:“那個青年之所以判死緩,并不是我的本事有多大,而是他的年齡未滿十八歲?!?/p>
在我懇求下,他答應擔任林小果的律師。他去監獄與林小果進行了一次會見,然后找到了我。我以為要與我交流案情,他卻對我說起了林小果在監獄里出現的幻覺。我很為林小果的精神狀態擔心:“她現在怎么樣?”
律師朋友說:“已經沒事兒了。你知道,幻覺會在一念之間感受到許多事情。這說明她陷入了深深的悔罪狀態。”
我問:“這對她有幫助嗎?”
“你姑媽是不是真的自殺過?”我說是。他又問,“林小果殺人的時間是在她自殺之前還是之后?”
我回想了一下,說:“之前?!?/p>
他沉默了,不停地抽著煙,濃烈的煙霧彌漫在我面前,讓我仿佛又回到11月9號的霧霾里。他語調低沉地說:“開庭那天,就不要讓你姑媽來了。”
昨天下午,我在那個網站又找到林小果被執行前的照片。照片下面跟了許多帖子,網友們眾口一詞惋惜著她美麗的生命。有的帖子語言特別精美,惋惜得有點兒過頭,看上去好像林小果是蒙冤而死。其實,林小果的死刑注定在所難免。她在銀耳湯里放了一小把三唑侖,趁著李敏芳進臥室換衣服時從一個藥瓶里拿出來的,至少有二十片。林小果離開時,又擰開了廚房的天然氣閥門。
照片里的林小果戴著手銬和腳鐐,身后站著兩個持槍的武警戰士。她蹲在地上,面前擺著一大碗牛肉面。林小果右手握著筷子,準備去抄面時發現鏡頭正對著她。她沖著鏡頭想笑一下,還沒笑出來,拍攝者按了鍵。林小果的面龐在不知情的外人看來竟像是一朵即將綻放的花。
她本來想把牛肉面吃完,拍攝照片的環節打亂了吃飯的節奏。她扭頭看了一眼身后的武警戰士,一下子愣住了,右邊的那個很像小胡。林小果心里一動,想起離開三亞前的那個夜晚,仿佛又嗅到了小胡身上的野性氣息。若是在認識劉家駒之前,小胡對她說了那些話,她可能真的會答應他。林小果的思維變得特別活躍。父親發喪的那天,給劉家駒開車的是不是他?應該不是。不然的話,小胡肯定會主動說起她的故鄉。林小果掐算了一下時間,又想到小胡打算說的那個秘密,心里猛地一緊。她不敢再想下去,急忙撈起一箸面填到嘴里咀嚼著,還沒來得及下咽,思緒又回到小胡身上。看他那難以啟齒的樣子,那個秘密難道是關于父親的死亡?林小果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又想到劉家駒在葬禮上意外出現,林小果覺得特別虛幻。她曾經以為擁有了他,現在看,他無私給予她的只是性欲旺盛的肉體。
林小果的胳膊軟得像面條一樣,連地上的筷子都無力撿起。撿筷子不是為了繼續吃面,而是小時候每當把筷子掉在地上,母親便會用手指敲打她的頭。筷子不應該掉在地上,那意味著將來沒飯吃。林小果克制著不讓自己想到母親,以免哭出來。她想站起身快點兒迎接屬于她的結果,蹲得時間太長,腿有點兒酸,腿部的酸脹很像剛進大學軍訓時一樣。那時還不認識劉家駒,她和幾個同學在晚飯后喜歡坐在那家五星級酒店的臺階上聊天。她的眼睛不停地朝酒店里看,服務員靚麗得像畫中人。林小果盼著將來成為她們中的一員,在璀璨的光影中,或許還能邂逅一段美麗的愛情。
林小果用雙手輕輕按摩著大腿。酸脹消失時,她站起身來,就要走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讓她心里陡然一闊。她的身體有些顫抖,伴隨著腳鐐相互碰撞的響聲。她不愿讓人以為是恐懼,急忙轉身面對著那個很像小胡的武警戰士。
她輕輕笑了一下:“我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