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星

摘要:朱子《中庸章句》形成了一個新的典范,主導了后世《中庸》學的發展。其高弟黃干則以新的眼光,將《中庸》分為34章6大節,突出道之體用為全書主線,提出以戒懼謹(慎)獨、知仁勇、誠為脈絡的工夫論系統,在章節分析、義理建構、工夫系統上取得了新成就,深刻影響了弟子饒魯、后學吳澄的《中庸》學,形成了《中庸》學上獨樹一幟的勉齋學派。盡管富有開創性的勉齋《中庸》學寂然無聞,然其上承朱子,下啟饒、吳的繼往開來之貢獻,對朱子學和《中庸》詮釋史的演變實具不可忽視之意義。
關鍵詞:勉齋;朱子;饒魯;吳澄;《中庸》
中圖分類號:B244.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6)01-0049-07
朱子對《中庸》分章別句,使之成為一個“支分節解、脈絡貫通、詳略相因、巨細畢舉”的高度條理化、系統化的文本,形成了全新的《中庸》詮釋系統。其女婿兼首席弟子勉齋在此基礎上,就《中庸》的文本分析、義理建構、工夫系統皆提出了新的看法,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勉齋《中庸》學,充分顯示了勉齋對朱子學的繼承創新,對此后的《中庸》詮釋產生了深刻影響。但勉齋的創造性貢獻和承上啟下之地位,似乎未受到古今學者的注意,而深受其影響的弟子饒魯、后學吳澄之《中庸》學,反而享有廣泛影響,故就勉齋《中庸》學作一深入闡發,對于《中庸》詮釋史和朱子門人后學思想研究。皆具有重要意義。
一、章節之分
勉齋根據對《中庸》的新理解,調整了《中庸章句》33章3大節的章節之分,提出全書應分為34章6大節。他的《讀中庸綱領》(小字云:分六段授陳師復)詳細闡述了他的想法(引文括號中文字為筆者所加):
(第一節)天命之謂性止萬物育焉。此一篇之綱領。(1章)
(第二節)仲尼曰止圣者能之。此《中庸》明道之體段,惟有知仁勇之德者為足以盡之。(2-11章)
(第三節)君子之道費而隱,止十九章之半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言中庸之道無所不在,無時不然。(12-20章上。按:十九應為二十之誤,“不明乎善”屬20章“哀公問政”。如勉齋認為該章當為19章,應有所交代、提示。)
(第四節)誠者天之道也止純亦不已。道皆實理,人惟誠實足以盡道。至此,《中庸》一篇之義盡矣。(20章下-26章。據勉齋“十九章之半”說,他把“哀公問政”章分割為上、下章,分屬于第三、四節,可見此處他較《章句》多分出一章,即21-27章。)
(第五節)大哉圣人之道止孰能知之。此后六章,總括上文一篇(疑為“節”之誤)之義以明道之大小,無所不該,惟德之大小,無所不盡者,為足以體之。中間“仲尼祖述堯舜”,再提起頭說,仲尼一章,言大德小德無所不盡者,惟孔子足以當之。此子思所以明道統之正傳,以尊孔子也。至圣者,至誠之成功,至誠者,至圣之實德。此又承上文稱仲尼而贊詠之也。(27-32章,即28-33章。)
(第六節)《詩》云“衣錦尚炯”止無聲無臭至矣。末章言人之體道,先于務實,而務實之功有淺有深,必至于“上天之載、無聲無息”而后已,至此,則所謂“大而化之,圣而不可知”之謂也。(33章,即34章)
可以看出,勉齋對《中庸》前三節的理解基本同于朱子。朱子對首章的闡發受到勉齋推崇,《章句》引楊時說指出首章為“一篇之體要”,勉齋亦以“一篇之綱領”述之,認為此章言簡意賅,包括本原、工夫、效驗三方面,“此一章字數不多而義理本原、工夫次第,與夫效驗之大,無不該備”。勉齋認為第二大節主旨是知仁勇三達德,第三節闡明了中庸之道的普遍性和永恒性,費隱章對道的存在流行作了極顯著的揭示,學者于此對道應有所領悟,否則即為文義所束縛,而無法見道。“看《中庸》到此一章,若無所見,則亦不足以為道矣。充塞天地間,無非是理,無一毫空闕,無一息間斷,是非拘牽文義者之所能識也。”
勉齋分章與朱子最大不同是將“哀公問政”章一分為二。朱子認為,本章內容豐富,實為承上啟下之章。上承舜文武周公數章以闡明圣賢所傳道統一致,對誠的論述則下啟此后各章主題,故本章具有某種綜合性,兼道之體用、大小,呼應本節之費隱章。“此引孔子之言,以繼大舜、文、武、周公之緒,明其所傳之一致,舉而措之,亦猶是耳。蓋包費隱、兼小大,以終十二章之意。章內語‘誠始詳,而所謂誠者,實此篇之樞紐也。”盡管朱子特別提到本章所論之誠,乃全篇樞紐,下文皆以誠為重點,但仍主張對誠的闡發須置于道的背景下,沒有必要單獨突出、獨立。此是勉齋與其不同處。本章歷來為《中庸》詮釋爭議的焦點,朱子當時即因此與呂祖謙、南軒等往返辯難。朱子去世后,承擔傳道重任的勉齋仍在此問題上產生異議,顯示出“不唯朱子是從”的為學態度。勉齋對此章抱有極高評價:
哀公問政一章,當一部《大學》,須著反復看。干舊時越看越好。
此章語甚宏博,其間語意若不相接,而實倫理貫通,善讀者當細心以求之,求之既得,則當優游玩味,使心理相涵,則大而天下國家,近而一身,無不曉然見其施為之次第矣。勉齋將本章與最為朱子重視、被視為整個儒學綱領的《大學》相比,認為其不僅闡釋了明德修身之方,且論述了新民治國平天下之道,義理無窮。就本章文本論,其用語廣大,所論話題似時有跳躍,缺乏內在連續整體性,但其思想則明暢條達,精密有序而互為貫通。故須以精細之心來探究之,在求得內在文義基礎上,再從容涵養、反復把玩,體會咀嚼其味,最終達到心理相涵,融化為一的境界,如此則可進乎內圣外王之道。
勉齋將本章劃分為上下兩章。且分別歸屬第三、四部分,意在突出“誠”的地位。下章自“誠者天之道”始,與“誠明”、“至誠盡性”、“曲能有誠”、“至誠如神”、“不誠無物”、“至誠不息”章構成以誠為中心的第四部分。他認為《中庸》一書,至此其意義已經窮盡。也就意味著,前面分別論述了一篇綱領、三達德明道之體段、費隱明道之普遍存在,至此“誠以盡道”處,為《中庸》全部意義所在。
在大節之分上,勉齋與朱子最大不同在于是否將“誠”論獨立為一個單元。《章句》視哀公問政章為一整體,歸于費隱節,自誠明章直至篇末,統為一大節,其主旨乃是天道、人道。這種安排顯然并沒有突出“誠”而仍在強調“道”,認為誠內在于天道人道中,乃是道的應有之義。這表明朱子是從“道”的立場來看待《中庸》全書的,在《中庸》是一篇還是兩篇的質疑中,這種安排很好地保持了《中庸》一書的內在完整性和一體性。
勉齋以六章篇幅構成以“誠”為主的第四節后,又將“大哉圣人之道”以下六章劃為第五節,此亦與朱子不同。他認為本節與上節關系密切,是圍繞道、德兩個概念展開對上節“誠”論的總結概括,論道無所不在、無所不包,只有窮盡德之大小、無所不至者方能體道。前三章論道之大小,后三章以仲尼為例論德之大小與天相合,《章句》則認為前三章論人道,后三章論天道。
與許多朱子學者一樣,勉齋將最后一章獨立為一節,引《詩》論述體道工夫及其境界。他曾對《中庸》下半段關系有一整體論述:
《中庸》前面教人作工夫,中間又怕人做得不實,“誠者天之道”以后,故教之以“誠”。后面說“天下之至圣”,是說其人之地位,“至誠”是說其人之實德,到“衣錦尚炯”以后,
又歸“天命之謂性”處,此四段最好看。
在勉齋看來,《中庸》以論誠為界限,似可分為前后兩大部分,前以戒懼慎獨、三達德工夫為中心,包括一、二、三節;后以誠的境界為中心,包括四、五、六節。天下至圣、至誠章分別論述圣人之地位和德性,末一章則重新呼應首章“天命謂性”說。而他認為自“誠”論一節后,“《中庸》一篇大義盡矣”,正有此意。
二、道之體用
勉齋《讀中庸綱領》明確從道的角度論述中庸,認為第一節言道之綱領,第二節“明道之體段”,第三節言中庸之道無所不在、無時不然,第四節論“道皆實理,人惟誠實足以盡道”,第五節明道之大小,第六節言人體道之境界。勉齋曾討論學習《中庸》的方法,以程子、朱子說為基礎,得出以體用論中庸之道的思想,充分表明了體用論在勉齋思想中的主干地位。《中庸總論》對此有詳盡闡發:
茍從章分句析而不得一篇之旨,則亦無以得子思著書之意矣。程子以為“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末復合為一理”,朱先生以“誠”之一字為此篇之樞紐,示人切矣!
《中庸》一書具有不同于《論》《孟》的特點,故從總體上通曉全篇旨意,較之具體的章句分析更為重要,程子理事說、朱子誠之樞紐說,精密、確切地點出了全篇要旨,是學習《中庸》的指南。勉齋由此進一步提出道之體用說:
竊謂此書皆言道之體用、下學而上達、理一而分殊也。首言性與道,則性為體,而道為用矣;次言中與和,則中為體而和為用矣;又言中庸,則合體用而言,又無適而非中庸也。又言費與隱,則分體用而言,隱為體費為用也。自道不遠人以下,則皆指用以明體;自言誠以下,則皆因體以明用。大哉圣人之道一章,總言道之體用也,發育萬物峻極于天,道之體也;禮儀三百威儀三千,道之用也。仲尼一章,言圣人盡道之體用也,大德敦化,道之體也;小德川流,道之用也,至圣則足以全道之用矣,至誠則足以全道之體矣。末言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則用即體、體即用,造道之極至也。雖皆以體用為言,然首章則言道之在天,由體以見于用,末章則言人之適道,由用而歸于體也。首先,體用是貫穿全書的主線,全書皆圍繞它展開。書中諸多重要概念皆具有體用相對關系,如性道、中和、費隱,中庸則體用兼具。全書文本結構的內在聯系亦為體用關系,如“道不遠人”章以下是“指用以明體”,“言誠以下”則反過來“因體以明用”。此是受《章句》影響,朱子認為“道不遠人”章所論,“皆費也。而其所以然者,則至隱存焉”。“誠則明”章是論述天道、人道,此后12章皆反復交錯論及天道、人道這一主題。但勉齋不認同此說,指出《章句》認為“言人道”的“大哉圣人之道”章其實總言體用;《章句》認為仲尼祖述及至圣、至誠章“言天道”,勉齋則主張仲尼祖述章言圣人盡道之體用,至圣、至誠章則是分別全道之用、道之體。首章命性之說,是由天到人、由體及用,末章則是由下學上達,以人達道,由用歸于體,乃是體用為一的最高境界,二者首末恰相呼應。體現了體用概念對全書的貫穿始終。
其次,《中庸》論道之體用對于工夫修養具有重要意義。
子思之著書,所以必言夫道之體用者,知道有體用,則一動一靜,皆天理自然之妙,而無一毫人為之私也;知道之有體,則凡術數詞章,非道也;有用,則虛無寂滅,非道也;知體用為二,則操存省察,皆不可以不用其力;知體用合一,則從容中道,皆無所用其力也。
如果知道有體用兩面,則可以實現日常動靜之間,達到自然純乎天理而無人為私欲的境界,則可以辨析小道、異端之學的不足,或有用無體、或有體無用。一方面,既知道之體用是有分別的,則須始終于操存省察之上用功;又知道之體用是合一的,體即用、用即體,故有自然從容的中道境界。中庸以體用論道,實現了對道的最高論述。既然如此,為何孑L孟不言體用而子思言之?
孔子之學傳之曾子,曾子傳之子思,子思傳之孟子,皆此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即體恕即用也。“維天之命于穆不已”,非道之體乎?“乾道變化各正性命”,非道之用乎?此曾子得之孔子而傳之子思也。孟子日……惻隱羞惡辭讓是非,非道之用乎?仁義禮智,非道之體乎?此又子思得之曾子而傳之孟子也。道喪千載,濂溪周子繼孔孟不傳之緒,其言太極者,道之體也;其言陰陽五行男女萬物,道之用也。……圣賢之言道,又安有異指乎!
勉齋基于孔曾思孟及周子的道統立場論述道之體用,既突出了體用論在儒家道統中的地位,亦彰顯了《中庸》的傳道性,是對朱子道統論的推進。他認為,曾子得自孔子的忠恕即是道之體用,而“維天之命于穆不已,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則是曾子傳給子思的道之體用,四端說又是孟子得自子思的道之體用。道喪千年之后,濂溪以太極、陰陽說重新接續道之體用說。道之體用作為儒道核心內容,是一以貫之而傳衍不息的。
勉齋進而解釋了三個問題,一是天人體用的分合關系。
或曰以性為體,則屬乎人矣。子思……乃合天人為一,何也?曰:性即理也。自理而言,則屬乎天;以人所受而言,則屬乎人矣。屬乎人者,本乎天也,故曰“萬物統體一太極”。天下無性外之物:屬乎天者也,“一物各具一太極”,性無不在,屬乎人者也。
天人合一是《中庸》的重要主題。勉齋以太極說來解釋天人分合。指出性來自天,是理、體,同時又為人稟受,則轉為人之用。天人無間,人所具有者本源于天,統體于太極,天下萬物皆在性理之內。反之,萬物各具一太極,故在天者同時又內在于人,此為天人合一、體用一如也。二是體用之分與程子性氣、道器之合的沖突。
或曰《中庸》言體用,既分為二矣,程子之言性即氣、氣即性,道亦器、器亦道,則何以別其為體用乎?曰:程子有言“體用一源、顯微無間也”。自理而觀。體未嘗不包乎用,沖漠無哄、萬象森然已具之類是也;自物而言,用未嘗不具夫體,一陰一陽之謂道,形色、天性之謂是也。
勉齋據程子體用一源說,指出分合不同之解乃是基于不同的理論視角,當靈活觀之,其中并無不合。從理的角度論。則體始終包有用,未有脫離用而獨立存在之體,程子沖漠森然之說即是此意。從物的角度言,則用始終內在具有體,沒有脫離體的用,如《易》之陰陽即是道,《孟子》形色即天性說,即是指出體用之合。
其三,既然體用不離,又如何區別費隱?
道之見于用者,費也;其所以為是用者,隱也。費,猶木之華葉可見者也,隱,猶花葉之有生生理不可見者也。小德之川流,費也;大德之敦化,隱也;然大德之中小德已具,小德之中大德固存,此又體用之未嘗相離也。
費為道之發用,隱為用之根源。費是顯現于外的可見之花葉。隱是潛伏于內無法目睹的生生之理,可見體用確實有別。大德敦化與小德川流分別為隱、費,但又互相包容、彼此相涵,可見體用未嘗相離。勉齋不僅以體用為中庸之道的根本,而且視為他對儒家之道的根本體悟,反復以之來剖析《中庸》。《復葉味道》書言:
道之在天下,一體一用而已;體則一本,用則萬殊;一本者,天命之性;萬殊者,率性之道。天命之性,即大德之敦化;率性之道,即小德之川流。……“語大莫能載”是萬物統體一太極也;“語小莫能破”是“一物各具一太極”也。“萬物統體一太極”,此天下無性外之物也;“一物各具一太極”,此性無不在也。……自性觀之,萬物只是一樣;自道觀之,一物各是一樣。惟其只是一樣,故但存此心而萬事萬物之理,無不完具。惟其各是一樣,故須窮理、致知而萬事萬物之理方始貫通。以此推之,圣賢言語更相發明,只是一義,……世間只是一個道理也。
道在天下的呈現,無非是體用而已。體只有一個,用則是無數,體用是一多關系,是理一分殊。《中庸》開篇性道即是一本萬殊關系,大德與小德亦然。他將之與朱子的《太極圖說解》緊密結合,體現出《易》與《中庸》(四書)、儒家元典與道學經典相融合的理學特色。他指出,語大是一本萬殊的萬物統體太極,表明性外無物;語小是萬殊一本的一物各具太極,指性無不在。從性的普遍視野看,萬物皆同,正因萬物之理皆同,故只要存心、把握住固有良心,則事物之理無不具備,即孟子萬物皆備于我之義。自道的分殊角度,萬物各異,故需要事事逐一窮理,以達到萬物之理的貫通。故圣賢或就道之體的理一言,或就道之發用的分殊言,說雖不同,義則為一,皆言道之體用也,此乃為世界普遍共有之理。勉齋此處特別突出了“一”,如一體、一用、一義、一理。
勉齋體用論以朱子《太極圖解》“統體太極、各具太極”說為基礎,由此悟出體用的分合、兼統關系,指出當以朱子太極統體各具說與《中庸》尊德性、道問學注比照合觀,一方面統體太極、各具太極各自兼有體用,但二者之間卻又是統體為體、各具為用的體用關系。語大、語小雖然皆是指用,但二者又當以語大為用,天命謂性與率性謂道、大德與小德關系亦是如此。體用概念是普遍的,但在具體指涉中則是相對分層而言,既有自身內部分別之體用,又有與他者相較的對待之體用。作為“上位”的體用內在蘊含了構成“下位”的體用。“統體太極、各具太極則兼體用,畢竟統體底又是體,各具底又是用。有統體底太極,則做出各具底太極。”
三、“八字”大旨
在《中庸總論》中論述道之體用時,勉齋即提出求道的工夫問題,認為戒懼謹(慎)獨、知仁勇、誠八字是實現中庸之道的工夫,也是全書大旨所在。“其所以用功而全夫道之體用者,則戒懼謹獨與夫智仁勇三者,及夫誠之一言而已,是則一篇之大旨也。”為此,他專門撰有《中庸續說》一文論述之。
至于學者之所以用功者。又必反復包羅而極其詳且切焉。……首言戒懼謹獨,因天命之性、率性之道,固有而無不善者而為言,欲人防其所未然,而察其所以然也。其言要而易知,其事簡而易行,學者于此而持循焉,則吾之固有而無不善者,將不待他求而得之也。次言知仁勇三德者,因君子之中庸、小人之反中庸,皆生于氣稟之清濁,物欲之多寡而有異也。故必知之明、行之力而終之以勇,而后氣稟、物欲不能以累其固有而無不善也。末言誠之一字者,又因天道、人道之分,以見天下之理無不實,欲人實用其力,以全天理之實也。此即子思子所以教人之大旨也。
這里,勉齋論說雖以朱子理論為根基,然亦有著鮮明的創造性。他指出首章戒懼謹(慎)獨工夫,針對性、道本為人所固有而純善無惡而發。工夫要領在于防止未然之不善的侵蝕而審察所以然,此工夫具有易簡特點,只是自然而發的當下一念。“戒懼謹獨,不待勉強,不假思索,只是一念之間,此意便在。”實質是靜時存養、動時審察的動靜不離工夫,以此實現性道的當身存在。知仁勇三達德。乃針對克除氣稟、物欲而發,需要明知、力行、勇猛工夫,以保持固有之善,實質是知行并進工夫,以做到由體至用的展開皆合乎中庸。最后言誠,針對天道、人道之分,天理本是真實無妄的,故人當真實用功,以保全真實無妄之天理。它始于擇善固執工夫,終于無聲無臭。
勉齋認為,《中庸》對此八字工夫有著詳細、緊切論述。
日戒懼謹獨者,靜存動察之功。能若是,則吾之具是性而體是道者,固已得之矣。又曰知仁勇者,致知力行之功也。能若是,則由性以達夫道者,舉合乎中庸而無過不及之差也。曰誠者,則由人以進夫天,圣賢之極致也。是非其言之極其詳乎。戒懼于不睹不聞之際,謹獨于至微至隱之中,則所謂靜存動察者,切矣。曰知矣而繼之以仁,曰仁矣而繼之以勇,加之以弗措之功而勉之以已百已千之力,則所謂致知力行者,切矣。其言誠也,本于擇善、固執之始,而成于無聲無臭之極……豈非又極其切者乎!
戒慎工夫的實質是靜時存養、動時省察,如能做到此,則能實現天命之性、體驗率性之道。知仁勇則是致知力行工夫,如能做到此知行工夫,則由天命之性落實于率性之道過程中的種種行為,皆能合乎中庸之道。誠則是下學上達、由人而天的圣賢最高境界,即此已顯出《中庸》論述之詳盡。“戒慎不睹不聞、謹慎至微至隱”顯出靜存動察工夫之緊切;言知而緊接以仁、勇,可見致知力行工夫之緊切;言誠而始終于擇善固執、無聲無臭,更見其緊切。如此詳細緊切,是為了防止學者安于偏見、止于小成。此八字工夫事關道之傳承,故子思對之加以緊切闡釋。
勉齋反復指出,此三節八字工夫次序嚴密,環環相扣,先是戒懼,其次知仁勇,最后是誠,三者之間具有內在有機聯系,缺一不可。工夫始于戒慎,知仁勇則是對戒懼的實行,知仁勇又需守住其誠方能落實。但此關系并非拘泥,反過來講亦然,戒懼的實行須先之以知仁勇,知仁勇的實行又以誠為前提,最終又落實于戒懼謹(慎)獨工夫可謂始于戒懼,終于戒懼。
始之以戒懼謹獨,次之以知仁勇之三德,終之以誠之一字。
《中庸》一書,第一是戒謹恐懼,然戒謹恐懼亦須是先有知仁勇以行之。然知仁勇固所以行之,又須是守之以誠后可,其終又歸于戒謹恐懼。此《中庸》之大略也。
戒懼可謂三節工夫之核心,對此工夫時刻不可離開,乃工夫主干所在,知仁勇是具體做知行工夫,包括讀書窮理,誠是對工夫的最后實現,有此則工夫完滿無遺,它兼有工夫與形上義,尤其是至誠諸說的形上境界義極其突出。如上文所引,勉齋認為全書至第四節“誠”論,已窮盡一篇之義,即居于此工夫論立場而發。“《中庸》戒懼謹獨是大骨,頃刻不可忘,知仁勇是做工夫,讀書講明義理,后面著個‘誠字鎖盡。”
在給饒魯的信中,勉齋對此八字評價更高,認為它們不僅是《中庸》大旨所在,更是囊括窮盡了千古以來圣賢的教法。
《中庸》之書首言戒懼謹獨,次言知仁勇,終之以誠,此數字括盡千古圣賢所以教人之。戒懼以致夫中者,居敬之謂也;謹獨以致乎和者,集義之謂也;致中和,豈非檢點身心之謂乎。知,求知夫此者也;仁,行夫此者也;勇,勉夫此者也,亦不過求所以致夫中和者也。如此而加之以誠,則真知實行而其勇不可及矣。故學者立心,便當以持養省察為主……不以持養省察為主,而曰吾惟講學窮理者,皆務外者也。
勉齋從兩方面來論證此點:首先,將戒懼、慎獨與致中和、居敬、集義等重要工夫對應起來,戒懼是居敬,是致中工夫;慎獨是集義,是致和工夫,故致中和不過是檢點身心之學。知、仁、勇則是達到致中和的途徑,在此基礎上再貫注以誠,則能做到真知實行、勇猛不懈。居敬是把持養護此心,集義是反省審察此心,此八字工夫無非是持養省察、檢點身心。其次,將戒慎工夫與講學窮理比較論之,強調為學當以戒慎存養省察為主。如上所述,戒慎是八字工夫“大骨”,故常以之為工夫代表。以戒慎還是講學為主,直接關系到為學方向是切己向內還是務外為人。勉齋尖銳批評了凡是不以戒慎為工夫之主而只知講學窮理者,皆是務外之學。戒懼慎獨為終身事業,不可有絲毫放松,講學窮理不過是講明道理使之不誤而已,并未進入到實踐層面,只能起到工夫的輔助作用,“須是如《中庸》之旨,戒懼謹獨為終身事業,不可須臾廢,而講學窮理,所以求其明且正耳。”
勉齋以戒慎、知仁勇、誠作為工夫要領,一方面顯然受《章句》影響,如靜存動察來自《章句》“存養省察”說,自“君子之中庸”章始言知仁勇,誠字因天道、人道之分等皆來自《章句》說。另一方面,通過對戒慎、知仁勇、誠三項工夫的突顯,使得原本以深奧著稱的《中庸》有了一條非常簡潔清晰的工夫線索,確為自身獨到之見,是對朱子《中庸》工夫論的概括提升與補充深化。
四、后世傳承
勉齋中庸學“發朱子之所未發”的內容及精神,深刻影響了后世朱子學者。弟子饒雙峰、雙峰再傳吳草廬皆對勉齋中庸學作了新的繼承闡發。總體看來,雙峰受勉齋的影響很明顯,二者可謂大同小異,但這小異卻影響甚大。
在章的劃分上,雙峰亦將全書劃分為34章,將“哀公問政”章一分為二,但在具體劃分上卻與勉齋有所不同。他視“哀公問政”至“不可以不知天”為孔子之言,將之獨立劃為一章,即第20章;自“天下之達道”至章末“雖柔必強”是子思推衍孔子之意所成文字,另劃為一章,即21章。深受雙峰影響的草廬在《中庸綱領》中亦提出了自身看法,干脆將哀公問政章一分為四,并獨立為一節,刻意突出本節特殊地位,認為其主旨為“論治國之道在人以行其教”而非誠。在大節劃分上,雙峰與勉齋亦有同有異。同者,皆分為6節,皆將第四節單列為誠,異者在于對哀公問政章的處理,雙峰雖亦將其一分為二,卻皆歸入第四節“誠”論,勉齋則分別歸于三、四節,如此,本節雙峰較勉齋多出“哀公問政”一部分。在各節主旨及其關系認識上,雙峰頗有創見。他以簡明扼要之語概括了各章要旨:首章中和節,2-11章的中庸節,12-19章的費隱節,20-28章的誠節,28-33章的大德小德節,末章的中和節。特別是指出全書是一個具有高度聯系的有機整體,各節之間彼此照應,首、末兩章皆自成一節,中間四節則是兩次開合。第一次開合是由中和而中庸而費隱的打開,再由費隱而誠的閉合。第二次開合是由誠而至道至德的放開,再由至道至德到末節無聲無臭的合攏。兩次井然有序的開合顯示了《中庸》結構的完整性和節奏性。雙峰六節說影響蓋過勉齋,得到后世主流朱子學者的認同,而勉齋之說幾乎湮沒無聞,不為人所知,恐與雙峰對各章節關系的精密論述不無關系。
如果說雙峰是在勉齋基礎上“后出轉精”,那么草廬則顯然更具針對雙峰的意味,他無疑受到雙峰思想的影響,數次提及對雙峰《大學》、《中庸》的看法,批評其章句說過于分析。草廬在《中庸綱領》中將全書分為7節34章,在章的劃分上,他對朱子《章句》采用了合并、拆分法,頗不同于前人。把《章句》22章“唯天下至誠盡性”與23章“其次致曲有誠”合為一章,構成他的25章;把“不誠無物”章與“至誠無息”章之“故至誠無息”至“無為而成”部分結合起來組成他的27章。而“至誠無息”章剩下部分“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以下則單獨組成28章。在節的劃分上,除將哀公問政章獨立為一節外,首節、次節、第三節、第七節與前人相同,差異在于把24-30章劃分為明誠、圣天一節,突出“誠”在全書中的中心地位。且把31、32、33章劃為第六節,論孔圣之德與天為一。勉齋、雙峰、草廬三人《中庸》分章差異見表1。其中,勉齋、雙峰20、21章為朱子《章句》20章哀公問政章之拆分,具體所分有所不同;草廬一行,括號中數字為朱子《章句》之分,但草廬四、五節的各章之分已與朱子不同。
關于《中庸》主旨,勉齋認為《中庸》是論道之書,尤其闡發了道之體用說,雙峰亦明確提出,“《中庸》一書大抵是說道”,突出了中庸之道與物不雜不離的雙重特點。勉齋對《中庸》三項工夫的闡發,在雙峰那里得到進一步的回應,雙峰認同朱子、勉齋的戒慎解,但亦有新的見解,對《章句》頗多批評。特別突出了第二節“中庸”節變化氣質的自修工夫,突出了知仁勇的重要性,認為“《中庸》大抵以三達德為體道之要”,主張“尊德性而道問學”五句當以首句為綱,其余四句為目,皆言道問學之事,尊德性居于為學主干地位。提出了“必先尊德性以為之本”這一帶有濃重心學意味的命題。這一看法得到草廬的認同,并獲得進一步弘揚。草廬強調應以尊德性為體。道問學為用,二者具有相互促進、互為一體的關系,并由此被視為元代朱陸合流的代表。
綜上所述,勉齋在《中庸》分章、主旨(體用)、工夫方面皆對朱子《章句》有所改造和突破,形成了自成一派的《中庸》學,并得到后學雙峰、草廬的進一步推闡。尤其是雙峰的章節之分,更成為后世理學代表性見解,顯示出勉齋學派的創新能力。元人程鉅夫已道出此點,他說:“勉齋之說,有朱子所未發者,雙峰之說,又有勉齋所未及者。”令人奇怪和遺憾的是,雙峰、草廬的《中庸》學皆有相當影響,作為二者源頭的勉齋《中庸》反默默無聞,不為學界所熟知,一冷一熱適成對比。此外,勉齋所著《論語通釋》雖已散佚,但諸多重要條目為后世《四書》著作所引述,影響甚大,至今不絕。這與其《中庸》學之冷遇又成比照。事實上,勉齋《中庸》詮釋確具卓然之識,有力推動了后世《中庸》學和朱子學向前發展,其內涵和意義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