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2016年1月28日,韓國平昌,韓美海軍陸戰隊員在雪地里參加聯合作戰能力訓練。
核試驗與導彈試射相伴相隨,幾乎已成為朝鮮近年來的“規定動作”。韓國情報機構1月28日表示,朝鮮平安北道東倉里衛星發射場人、車活動頻繁,或將隨時發射導彈。此前,朝鮮1月6日宣布成功試驗首顆“氫彈”,外界普遍認為從當量上看很可能是一次原子彈爆炸。但朝鮮核試驗與導彈試射交替進行,至少顯示其核武及導彈項目發展不再是政治宣示和外交籌碼,而是在切實打造核威懾力。
朝鮮的邏輯很清晰:沒有核武的導彈威懾力有限,沒有投射工具的核武不足以構成戰略威懾。朝鮮的這些動作,對地區格局的影響不言而喻。它在軍事上的任何挑釁,首當其沖的便是朝韓關系。去年“8月危機”后南北關系緩和的趨勢,因朝鮮核試戛然而止。不過,與朝韓軍事對峙沖擊的主要是雙邊關系不同,朝鮮第四次核試乃至可能的彈道導彈試驗,影響的卻是整個東北亞的安全格局。
去年8月,在經歷劍拔弩張的軍事對峙之后,朝韓雙方通過談判達成了“8·25協議”。這份包括朝鮮向地雷炸傷韓國士兵事件表示遺憾、雙方盡早重啟政府間對話、開展多渠道民間交流等內容的協議,被某些學者評價為“好得不太真實”。朝韓關系冷凍多年后,似乎再次迎來緩和的曙光。也是在去年,朝鮮主動對俄羅斯發起外交攻勢,以期打破第三次核試造成的外交困局。幾乎與此同時,朝鮮與中國的高層互動也走出低谷。但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朝鮮在不知會任何國家的情況下進行了第四次核試。這種看似“突然襲擊”的做法也說明,不能單純地從外交角度解讀平壤這次核試的動機。
在美國國防大學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研究中心學者謝恩·史密斯看來,認為朝鮮核項目背后沒有戰略邏輯做支撐,那就大錯特錯了。“長期以來,鑒于他們資源有限以及由其所制造的軍事緊張所形成的安全風險,朝鮮領導人一定會在核武器項目投入和行為上做成本和利益的權衡。”對于朝鮮這次核試,前朝核問題六方會談韓國代表千英宇,對韓國一家智庫表示,在制造核武器問題上,金正恩不是不成熟,而是很精明。“確保(核)威懾更加重要,即便會導致更大的外交孤立。”也就是說,朝鮮第四次核試驗,很可能是在技術層面發展核武器的需要使然,外交環境的好壞不是其主要考量因素。
2013年2月第三次核試后,朝鮮以修憲形式自封“核武國家”。近年來,朝鮮宣傳機構也一直在特意凸顯這一“身份”。在外交層面,平壤也不再提“棄核”、半島無核化,即便要談核問題,也是要求與其他核武大國談核裁軍。在2013年3月朝鮮勞動黨中央委員會會議上,金正恩提出要堅定地在質和量上提升核武器水平,制造精度更高、更加小型化的核武器及其投射手段。在這次核試前,朝鮮還進行了兩次潛射導彈試驗。這事實上是在向外界傳遞信息:朝鮮正在打造第二次核打擊能力。這樣一來,朝鮮核武項目就不再徒具政治象征意義了。
朝鮮在核試后的聲明中說:“只要美國不終結窮兇極惡的對朝敵視政策,那么即使天塌下來,朝鮮也絕不會中斷核開發或放棄核武。”從朝鮮的角度看,核武器已經具有國家身份和國家安全的雙重作用。美國布魯金斯學會學者喬納森·波拉克認為,朝鮮領導人已經認定,朝鮮作為自主性國家的存在,直接源于其擁有核武器。“把核武器作為戰略需要與核心的國家身份,朝鮮就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嚴肅地將其作為外交上討價還價的籌碼。”謝恩·史密斯也持類似觀點,他認為朝鮮不會再把核項目作為“外交勒索”的手段,“某種程度上說,以前朝鮮的核項目決策,主要由政治、外交、經濟目的驅動,但這樣的情況似乎在可預見的未來已經不復存在了”。
朝鮮第四次核試直接挑戰了國際核不擴散機制。某種程度上說,東北亞安全格局中,或許不得不接受一個“有核”的朝鮮。韓國首爾國民大學教授安德魯·蘭考夫近日撰文稱,朝鮮政府沒有“棄核”的意愿,因為那在他們眼里等同于自殺。“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通過談判,表面上是為了最終讓朝鮮‘棄核,實際上僅限于凍結朝鮮的核項目。在奧巴馬政府第一任期內擔任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的杰弗里·貝德曾說過:“在與朝鮮尋求雙邊談判時,美國應該將焦點放在減少、延緩和凍結朝鮮核項目上,將完全‘棄核留給歷史。”貝德的話似乎給奧巴馬政府對朝“戰略耐心”做了很好的解釋。
1月21日,韓國政府公開回絕了朝鮮提出的民間團體交流提議,并稱這一提議是“打完巴掌再握手言和”。當天,樸槿惠總統在防衛會議上表示,為了讓朝鮮付出相應代價,除力促聯合國實施對朝制裁措施,政府還推動落實一切可行的有效制裁手段。首爾拒絕平壤在核試后伸出的橄欖枝,原因并不難理解。去年的“8·25協議”曾被認為是樸槿惠政府改善朝韓關系的最后機會,但這個機會因朝鮮第四次核試而徹底消失。樸槿惠總統在對朝政策上以強硬為主基調,在僅剩兩年任期、即將進入“跛鴨”狀態之際,她不太可能動用政治資源開啟對朝緩和外交。
朝鮮核試驗后,半島周邊相關國家的穿梭外交密集登場,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當屬美日韓三方互動。朝鮮核試驗次日,樸槿惠總統即分別與奧巴馬總統和安倍晉三首相通話。當天,美日韓三國國防部高官舉行視頻會議,商討應對朝鮮核威脅的措施。美日韓三邊的外交和安全互動,不是因朝鮮核試驗而起,但后者絕對是一個強大的刺激因素。美國大西洋理事會國際安全問題學者羅伯特·曼寧認為,這次核試驗會在多個方面妨礙中國的利益,它將刺激美日韓加強安全合作,也可能增大對彈道導彈防御的支持,從而促使三方在該領域合作。“首爾一直在爭議是否購買美國的‘薩德反導系統,平壤最近的挑釁可能再次引發這樣的討論。”
2月1日,韓國國防部發言人表示,“薩德”系統是針對朝鮮核與導彈威脅采取的應對措施,有助于韓國國防安全。此前,樸槿惠總統在1月13日對國民談話時表示,將從維護國家安全和國家利益出發,根據朝鮮的核武與導彈等威脅因素,考慮“薩德”反導系統部署朝鮮半島的問題。韓國部署“薩德”反導系統的問題,是近年來中韓關系中的一個敏感點。中國曾明確表示了反對的立場,因為這一系統在戰略上的影響絕不限于朝鮮半島。韓國峨山政策研究院學者崔江在受訪時表示:“通過美日韓三邊合作或者部署‘薩德反導系統,我們需要警告中國,讓其約束朝鮮的核武沖動。”從這個意義上說,朝鮮的這次核試驗,很可能會給中韓關系制造張力。
美國的反應尤其值得關注。奧巴馬在朝鮮核試后指責中國“在遏制朝鮮方面采取的立場未奏效”,國務卿克里也對媒體表示:“中國希望采取其特有立場,我們對此表示認同和尊重,會給予其空間實施。但這種立場未奏效,我們不能一切照舊。”在如何應對朝核危機問題上,中美的分歧再次凸顯。在韓國峨山政策研究院學者高明賢看來,這正是朝鮮所希望看到的,“如果朝鮮反復無常的行為將韓國推向美國,中國將更有被包圍感,從而為朝鮮留下操縱空間”。美國外交關系委員會學者斯科特·斯奈德,在1月9日文章中稱,朝鮮核伎倆的潛在假設是,它能在中美間地緣政治分歧中得以生存,甚至還可以獲得好處。“但如果朝鮮沒能做到利用中美間的戰略不互信,平壤‘人造地震背后的假設,將給金氏政權帶來嚴重后果。”
從關島軍事基地起飛的美國B-52戰略轟炸機飛臨朝鮮半島空域。
1月7日,韓美防長在磋商后發布的新聞稿中稱,美國將承諾動用所有的延伸威懾手段堅定地保衛韓國。1月10日,從關島軍事基地起飛的美國B-52戰略轟炸機飛臨朝鮮半島空域。據韓聯社稱,1月28日美國陸軍“鐵騎軍”首次赴韓。此外,美韓還在討論2月份向韓國派遣美國核動力航母參加聯合軍演的事宜。美韓去年11月簽署的“4D作戰概念”,也因朝鮮核試計劃提前運用到聯合軍演中。
近年來,美韓制定或升級了多個對朝威懾戰略。去年6月,美韓簽署了“作戰計劃5015”代替此前的“作戰計劃5027”,內容包括對朝鮮戰略目標進行先發制人打擊,以及對朝鮮領導人實施“斬首行動”。日本《產經新聞》近日爆料稱,美國可能最快將于2月底,用隱形戰機對朝鮮約700個軍事據點進行精確打擊,這應該也只是一種紙面上的預案而已。再往前看,2013年美韓簽署了“定制型威懾”戰略,2010年韓國制定了針對朝鮮小規模挑釁的“積極威懾”戰略—朝鮮半島或許是世界上“承載”威懾戰略最多的地區。
這也能很好地說明為何安全困境理論在這里最有解釋力。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查爾斯·阿姆斯特朗表示,飛臨半島上空的B-52戰略轟炸機與大規模的軍事調動,只會強化平壤對美國敵對政策的認知,使朝鮮更加堅定地保持和增強核遏制力。平壤在有關核試驗的聲明中稱,朝鮮實施氫彈試驗,是針對以美國為首的敵對勢力變本加厲的核威脅和恐嚇,為徹底捍衛國家主權和民族生存權,堅決維護朝鮮半島和平與地區安全而采取的自衛措施。朝鮮的“核邏輯”是為了獲得戰略威懾能力,這與美韓制定“成系列”的戰略威懾,在動機上沒有什么不同。但結果也都一樣,加劇而不是緩解了自身的安全困境。
美國的戰略威懾顯然不只是針對朝鮮。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奧巴馬政府上臺以來,在亞太安全問題上,更加突出同盟的作用。美蘇冷戰史已毫無爭議地證明了軍事同盟與戰略威懾之間的邏輯聯系。就在美日苦勸中國同意在即將出爐的安理會決議中“對朝施加最嚴厲制裁”未果之后,美國柯蒂斯·威爾伯號驅逐艦1月30日駛入屬于西沙群島的中建島周邊12海里,顯示美國把南海和東海領土爭端與朝核危機一道,作為強化其同盟的機會。無論是整合美日韓三邊同盟,還是在韓國部署“薩德”反導系統,客觀上都會增加對中國的戰略威懾。從這個意義上說,美國在這次朝核危機的應對過程中,經濟制裁與軍事施壓上表現出的高姿態,動機并不單純。
東北亞本是經濟最為活躍的地區之一,但朝鮮的核試驗及其引發的半島緊張局勢,在一定程度上把地區形勢“安全化”,讓安全議題更加凸顯。而作為超級大國的美國,向來傾向于以戰略威懾來處理安全議題。無論怎么解讀“亞太再平衡”,都不能否認其中有戰略威懾的因子。韓國高麗大學國際關系教授金圣翰指出,奧巴馬政府“亞太再平衡”的戰略關注點在南海和東海,而不是朝鮮。美國的一個優先考慮,是利用朝鮮發生的突發事件強化美韓同盟。這一點在針對朝鮮核試的應對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美國在這次朝核危機中,對美韓同盟以及美日韓三邊安全合作的投入,毫無疑問也是對戰略威懾的經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