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

木門長子

見到卞守義的那一刻，趙怡月心里“咯噔”了一下。二十年過去了，二十年的光陰可以改變很多，比如她的年齡、相貌、脾氣秉性。二十年前，趙怡月認識了卞守義，那時他還是一個啷當少年，雖談不上英俊瀟灑，玉樹臨風，卻也是眉清目秀，惹人喜歡。趙怡月仍記得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樣子，那時他請她喝了一罐酸奶，加豆沙的那種。后來，他們戀愛了，而且愛得死去活來。

“呵呵……來了？”卞守義沖著門口說道，一副小店老板的樣子。趙怡月不知道他認出自己來沒有，雖說“徐娘半老”，畢竟她已不再是妙齡少女，而是一個近五十歲的女人了。

“來了。”她隨口回，看卞守義半天沒動靜，就又接著問，“那個……這牌子的酸奶怎么賣？”

“哦，那個啊，65塊。”卞守義像對待所有的客人一樣欠了欠身，臉上露出職業性的微笑。趙怡月這才發現他的右腿不太好，她心中存疑，嘴上卻平靜地說：“又漲價了？前兩天還賣62塊呢！”

“哎喲，他嬸，記錯了吧，上個月我就賣68塊，今天沒什么客人，還便宜了你3塊呢！”

趙怡月心里莫名地竄出火來，要在平時，她可能早就出言不遜了，但今天她很客氣地說：“不會吧，我昨天剛買一箱，才62塊。”目光的流離間，她在等卞守義的回答，等他說：“呦，這不怡月嗎？你看，咱誰跟誰啊，店里的酸奶你隨便拎！”但此刻，卞守義那張縱橫交錯的臉上連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

“啊，那我再到別處轉轉吧。”趙怡月壓住心里的那團火，波瀾不驚地說。

“那好，那好，你再轉轉——”卞守義頓了頓，盯著她的臉好像還有話要說。

趙怡月又想起了從前，從前的卞守義可不是這個樣子。那時候她說什么就是什么，卞守義從不還口。他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趙怡月心里顫顫的。

卞守義瞇著眼睛，停頓了好半天才說：“他嬸，這種酸奶就這個價，你到別處問也一樣。”

“呵呵……老板真會做生意，掙兩個錢不容易，我還是到別處看看吧！”

卞守義再沒吭聲，瘸了腿退到柜臺后面。趙怡月本想問問他的腿怎么了，什么時候患的病，但她還是忍住了，毅然轉身離開。

二十年前，趙怡月就這么毅然轉身離開，將一個青春的背影永遠拋給了卞守義。那時候卞守義沒有工作，就是一個在家吃閑飯的無業游民，但趙怡月還是很愛他，還托人幫他找工作。當時，卞守義也曾跺腳發誓一輩子待她好。

這還沒到半輩子呢，他就變成這樣了，趙怡月心酸。愛過的人如今陌路，連3塊錢都要和她爭一爭。

其實，卞守義心里也涼。

趙怡月的腳剛一邁進鋪子，他就認出她了。他以為趙怡月一定會很激動地說：“呀，這不是守義嗎？鋪子開得不錯嘛！哎，你的腿怎么了？”但趙怡月卻沒事人一樣。

卞守義心頭有些堵，所以當趙怡月問價時，他一點也沒客氣。接下來趙怡月還跟他講價，那嗓音一聲比一聲干澀，像九月晾干的麥草，沒一點汁水。她原來不是這樣啊，現在怎么變成這樣子了，簡直跟她媽當年一模一樣。卞守義舌頭上的唾沫向后推了推，那句“上個月我就賣68塊”的話隨口而出。

二十年前，他們的戀愛關系就是被趙怡月她媽拆散的，當時她媽年齡和現在的趙怡月一樣，五十歲左右，對什么事都有著深刻的洞察力。她認為自家的閨女不能嫁給一個沒工作的嬉皮少年。“你看卞守義那個熊樣，跟著他還不得天天喝西北風！”她媽咧了嘴說。

“唉，還是老媽說得對，幸虧當初沒嫁給這個卞守義！看看他那副德行，3塊錢都得爭一爭，呸！”趙怡月攏一攏頭發，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發現卞守義還站在原處，好像也正朝她走的方向看。

“當初幸虧沒娶她，3塊錢都算計，過日子也好不到哪兒去，哼！”看著趙怡月遠去的背景，卞守義心里恨恨的。

酸奶最終還是買了，65元的價錢，哪個鋪子都一樣，個個像串通好了似的，沒一家便宜的。趙怡月咬咬牙找了家最偏僻的鋪子付了錢。她不愿意卞守義看她掏錢的樣子。

一定是那個老東西跟別家約好了，要不然怎么都一個價？趙怡月又想起年輕時和卞守義坐在一起喝酸奶的樣子，青灰色的陶瓷罐，2塊錢一份，她和卞守義一人一口地喝，有時候還要謙讓一會兒。那個時候他那么順從，趙怡月眼圈忽地紅了。

卞守義賣了大半輩子酸奶，一天也舍不得多休息，就盼著有一天趙怡月會來柔柔地跟他說一句：“守義哥，我想喝酸奶了。”看著眼前碼放整齊的酸奶，卞守義吸吸鼻涕，眼前又晃出趙怡月年輕時的樣子。

遠處，春天的河水“嘩嘩”地向前，不知怎么的，一片葉子忽地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