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愷
美國堪薩斯有片森林,里面的河里生活著一種珍稀獨有的面條魚。為了保護這種面條魚,這片森林需要禁止砍伐。可是,靠這片森林生活的有上萬名伐木工人和他們的家屬。他們的生活該怎么辦?難道要流離失所?就為了這種不知名的小魚,附近的幾個鎮子都要消亡?上萬人的生活就要為之改變?
最近大家都在熱議掏鳥窩的案子。新聞里說,一個大學生抓了十六只鳥蛋,就被判了十年刑。法院說:媒體偏頗,被告不是掏鳥窩,是故意販賣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判刑十年沒有任何錯誤。老百姓說,貪官貪一千萬也沒判這么重,太不公平了!場面混亂得不得了。
法院判得看起來沒有錯誤,司法解釋就是這么規定的,販賣國家保護動物就該這么判刑。新聞設計得也是太巧妙,切入點亮爆眼球,情節剪裁得恰到好處。太成功了!不管法院怎么譴責、怎么反擊,一根刺已經扎進來,再怎么拔,疤痕都是免不了了。法院憤憤不平也沒轍,在這司法脆弱的多事之秋,法院又被黑了一次。
在憤憤不平之余,我們不禁要想一想,這刺是怎么扎進來的呢?法院自身有毛病嗎?
話題又要回到司法與媒體的關系上。司法總是埋怨媒體搗亂,其實,媒體是媒體,司法是司法,永遠有差異。記得多少年前,我們庭想和電視臺拍個電視片,卻總是談不攏,我們想宣傳全面工作,人家只關心有沒有什么有趣的案子。雙方的出發點完全不一樣,最后只能泡湯。易中天說過專業書和小說的區別是凡能躺在床上看的都是小說。真對!有些東西就是得輕松,否則看不下去,早睡著了。司法總想把媒體往自己的專業領域拉,人家根本不會買賬。都和開庭、判決書一樣無聊,媒體就倒閉了。它就是得吸引眼球,人家靠這個活著。
一個金發女郎殺了她的老板,司法和媒體關心的東西肯定不一樣。司法和媒體各自關心各自的東西,強求一致是不可能的。
但在差異之外有些東西是司法和媒體都關心的,也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司法和媒體才能對話。這是什么呢?情理,媒體和司法都該關心情理。司法靠情理裁判,媒體靠不合情理吸引眼球:俗話說,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司法判決合理,媒體會表揚;不合理就是給媒體提供炒作的素材,那就別怪人家媒體了。
這次掏鳥窩的事件就是合理與合法之爭:司法說我判的合法,媒體說你判的不合理。
看了網上的新聞報道之后,我也找來這個案子的判決書看了一下。這是一份中規中矩、毫無問題的判決書。我們的法院每天生產著數以萬計的這樣的判決書,它們看起來十分壯觀,充滿了專業精神。但它們就像一片枯木的森林,經歷不了風雨。因為在這些判決書中看不到情理,沒有情理的判決書就像是枯死的大樹,表面上聳立,實際上稍微大一些的風,一吹就倒。而風就是媒體。
這份判決書沒有站在道德高度,對被告人蓄意捕捉、販賣、屢次犯罪進行譴責。就是講幾個人抓了鳥去販賣、牟利,然后所販賣的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所以判決如下等等。我特別注意到了判決書中提到的“明知”。“本院認為:被告人閆嘯天、王亞軍違反野生動物保護法規,明知是國家保護動物,而非法獵捕、出售國家重點保護的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其行為已構成非法獵捕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但判決書沒有特別指出被告人是如何明知。雖然根據判決書中的其他情節,可以推斷出被告人決不是不經意間掏了幾個鳥窩那么簡單,但看得出判決書沒把這個當成重點。似乎判決書沒覺得被告人的主觀惡意有多重要??赡茉诜ü倏磥?,這個問題太明顯了。
網絡熱議之后,我們得知了很多判決書中沒有的情節:檢察院的微信公號上披露,這家伙居然早有預謀,在QQ上公開販賣;而且他是這方面的行家,知識相當全面;他干了不止一次,還殺死過很多鳥
為什么這些都沒有出現在判決書中或者判決書中都沒有強調呢?因為法院覺得不重要。因為它覺得不需要譴責被告人,只需要核實他們違反法律就行了。而現在為什么又要大張旗鼓地指出這些情節了呢?因為現在需要指出這人是個大壞蛋。以前需要合法,現在需要合理。
就像那片判決書的森林一樣,幾乎每一棵樹都是合法的“枯木”,沒有媒體的風雨吹打,它們聳立得好好的。說不準哪棵樹的運氣不好,媒體襲來,立刻就轟然倒地。然后法院再來叫屈:這是合法的呀!同時往這棵樹里緊急注營養液(情理),和媒體吵架。
我想,這個新聞策劃出臺的時候,記者一定要看判決書的。如果我們的判決書寫得不僅合法,而且合理,是不是這個新聞點就胎死腹中了呢?也未可知。
只要這種狀況持續下去,即合理性不是法院辦案和寫判決中的必然要求,司法就會不停地給媒體提供新鮮的炒作素材,也會與媒體不停地打斗下去。而且雙方都覺得委屈。
看到這里,有人會問,具體到這個案子怎么就不合理了呢?按照法律判為什么就不合理了?這就用到了本文開頭的那個例子。人重要還是動物重要?為了那種從來沒人注意到的小魚,真值得讓那么多人付出那般沉重的代價嗎?為了這只我們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鳥,真值得將我們的一個同類關十多年,而且是二十歲到三十歲的黃金期。這只鳥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假如是東北虎或大熊貓,我還可以理解。因為我的感情里早已接受了東北虎和大熊貓是我生活里必不可少的動物,它們的滅絕對我們確實是一種遺憾。可這種鳥有什么重要性呢?它滅絕了我也許都不知道。就僅僅因為一個委員會把它列為二級保護動物,我們就能把一個人關起來嗎?
與多少有些模糊和虛偽的環保主義相比,上帝的誡命似乎更加明確,《圣經》中說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并讓人來管理地上的萬物。所有菜蔬、果子和活著的動物都可以做食物。上帝說的很清楚:人是萬物之靈,首先需要保護的不是動物,而是人。我想這也是大多數公眾質疑這個判決的一個重要心理基礎吧?(另一個心理基礎就是貪官只判十年,捉鳥也判十年)
所以,在依法判決的同時,判決書中就有必要將被告人的主觀惡意重點論述:他不是第一次偶爾為之,他是老手,他是以此牟利的二道販子,不制止他還不知道他要殺多少無辜的小鳥呢。
至于與最近一些貪官相比,這個被告的刑期也的確是有些長。如果重視了合理性的因素,法官完全可以減免一些他的刑期。判幾年就算了。辦法有嗎?有。大陸法的法官無權解釋法律,但他們可以修改事實,別的國家也這樣,就是為了最終的公平合理。怎么修改?看看辯護人的意見,咱們以后有機會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