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的詩

母親

那個生我的人

生下我不久就死了

死得那樣固執

死得那樣絕對

三十年后

重新安葬她

當我和家族的人

從掘開的黃土里

見到她的骨頭

白花花的骨頭

我異常平靜而沒有眼淚

看了看四周

沖著骨頭

我只低吼了一聲

母親

所有在場的人

驚愕地發現

原來我也曾

有過母親

在睡夢中

在睡夢中，我一車一車發運貨物

這些包裝嚴實的東西，這些神秘之物

在我的指揮下，在小雨淅瀝中悄然啟程

緩緩消失在暮色里。在睡夢中

我仔細統計運送的東西，我發誓將它們

統統處理掉，不留任何痕跡……但我

總是在睡夢中驚醒，慌忙伸出手掌

一一撫摸，身邊親愛的事物

關閉車門的聲音

我聽到停車后關閉車門的聲音從另一座城市傳來

我聽到停車后關閉車門的聲音從由遠到近的國道服務區傳來

我聽到停車后關閉車門的聲音從我居住的市中心傳來

我聽到停車后關閉車門的聲音從前面的新華街傳來

真的，我聽到停車后關閉車門的聲音從樓底的門口傳來

忽然間，我的樓梯出奇的靜

忽然間，我的房間出奇的靜

中年之學

她不知道怎樣才能在瞬間之內

將一本書看穿。她看下去

那本書不存在；她看下去

書下面的桌子不存在

她看下去，桌子下面細彎的雙腿

漂白的腳丫子，涂紅的腳趾甲

正在上演一場中年秀

她努力視而不見；她看下去

地板上映出自己的臉

那是一張被生活過度浸淫

而又琳瑯滿目的臉

上面綴滿密密麻麻的文字

她終于在瞬間之內，將一本書看穿

公交車上

公交車一如既往，乘客

一如既往，我拔著手機短信

被擠到最后一排。我拔著手機短信

僅僅發射出一個字，我計算

那個字奔走的長度，三公里四公里的樣子

我擔心，它會不會遇到阻力

反彈回來，我也擔心

車窗外的冷雨將它淋濕，或者

暴力者的子彈將它擊落，我同時

感到車廂里的吵鬧都是謀算它

我忽然對所有乘客充滿恨意

我不能再坐下去了，我叫停

就在下車的一瞬，聽到手機發出

一陣水聲，哦，瀑布終于有了回音

風吹著后窗戶

這是北風，吹著我們臥室的后窗戶。

窗框上釘的塑料布扯開一道口子，風

正好鲇進來，吹得窗扇發出聲響。

報紙上說今年春天沙塵天氣比往年要少

但終究還是來了。那細小的沙粒先是

看不見，當我們意識到什么時，被褥上

已鋪滿一層。長期以來，兩個人在臥室

度慣了平靜日子。擁抱，睡覺，夢中微笑

并不曾被干預。也許干預也不覺得。

而現在，這是北風，臥室的后窗戶

一直響著，像一種打擊；細小的沙粒

不斷落下，像一種侵入。我們突然失去

足夠的耐心。兩個人在翻身的瞬間，凝視對方

又收回彼此的目光。仿佛我們的

生活，也同樣出現了漏洞。

召喚

以為是一層雪。用腳掌踏試

原來是厚厚的月光鋪在街面。白得有些嚇人。

清晨的寒冷徹骨，我深深呼吸

豎直毛領。大街拒絕其他人

卻接納了我。我拒絕其他聲音

卻寬容了自己的腳步。到哪兒去？

我在街心忽然猶豫不決：也許是

早起的習慣，也許去晨練

也許僅僅為了一種莫名的召喚。

丈量

1

歲月再長，也長不過

你的尺子。在教室的黑板上

你的尺子輕輕一按，宇宙迅速縮短

所有的風起云涌，隨著粉筆末飄落

2

你把尺子一直帶在身上

隨時丈量自己。你要清楚四肢

這段日子有沒有變化，更要了解腦袋里

水位上升了多少

3

當然，更多的時候

你盯著別人。用尺子測試

他一步登天的短，或者原地踏步的長

然后分析原理，寫成論文

4

那天，你忽然對學生講到自己

你說你不明白尺子了，把來之不易的愛情

丈量得分崩離析。你輕輕點了一下

課桌，尺子竟一折兩半

新鮮的，陳舊的

用一秒鐘暗戀墻面上的葉子，發現

那只是一記老去的手印

將墻進一步推倒，分散的手指

直戳五個虛幻的方向

直戳的我渾身疼痛

哦，重新壘好墻壁嗎

為時已晚，分散的手指

以堅硬的力量，使我陳舊的皮囊

再一次露出新鮮的傷口

再一次變得體無完膚

薄雪

一瞬間讓我產生幻覺，以為它是雪

它就是雪，有雪的飄舞，有雪的安詳

讓一個男人立在曠野，回到初戀

它把自己的每一瓣，開到極致，讓他

歷盡甜蜜和心酸。我甚至認為

它是為他誕生的，并且認為

它肯定敢為他而死。我這樣想的時候

天放晴了，它真的不復存在，大地上

只留下他孤獨的影子。它什么也不是

成年

我從雨地里長大

我跑進一間紙房子

一對做愛的男女一躍而起：

房子要濕了

房子要倒塌了

他們轉眼間變為兩根房柱

（雨在外面下著

紙房子牢不可破）

我成其內的主人

撫摸著兩根房柱

難以走得出去

足球場軼事

整整一個世紀

足球場空無一人之時

都旋起一場風暴

整整一個世紀

足球場只有一個觀眾

一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的觀眾

整整一個世紀

足球場上空飛揚著一只腳

從東方到西方

從南方到北方

人們把這只腳喚作足球

整整一個世紀

足球場上的足球

如一枚白色的巧克力糖

全世界都津津有味地嚼著

嚼著

滿嘴全是

腳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