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馮永謙
六十年后再回首 遼陽唐戶屯與桑園子漢墓考古發掘記
文 圖/馮永謙

馮永謙 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曾兼任遼寧大學客座教授、吉林省社會科學院特邀研究員、中國遼金及契丹女真史學會會長等。參加和主持多項大型考古調查與發掘工作,發表各種考古報告和研究論文190余篇,出版《紅山文化玉器與新品鑒考》《遼寧古長城》《法庫縣文物志》《營口市文物志》《東北考古研究》《北方史地研究》《中國陶瓷全集·遼西夏金卷》《東北歷史地理》等專著17部,創辦和主編《遼海文物學刊》等3種學術期刊。
1954年3月1日,東北人民政府文化部在沈陽舉辦考古訓練班,學員來自當時遼東、遼西、熱河、吉林、松江、黑龍江六省文博單位選派的業務人員與沈陽市各中學分配來的應屆畢業生。經過兩個多月的課堂教學,后來又在鞍山市沙河區東地村、靈山村漢墓群進行考古發掘實習。培訓結束后,各省學員各回本單位,學校分配來的學生,一部分人充實到東北博物館,以另一部分學員為基礎成立了東北文物工作隊,負責東北六省的文物考古工作。
1954年,在經過幾個月的考古培訓和實習后,20歲的我有幸成為新組建的東北文物工作隊的一員。自此開始,在至今長達六十多年的考古生涯中,從未間斷田野工作。我極為熱愛這項事業,并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其中,抓得很緊,沒有浪費一點時間。
當年為何要成立東北文物工作隊?原因很簡單,就是當時我國開始實施發展國民經濟的第一個五年計劃,隨著大規模工農業基本建設工程的開展,地上地下的各種文物遺跡被發現,配合基建搶救發掘古代遺存成為一件非常迫切的事情。因此東北區考古訓練班于1954年5月下旬在鞍山考古發掘實習結束后,立即成立了東北文物工作隊,以適應當時生產建設的需要。工作隊第一任隊長,是我國著名的老一輩考古學家、時任東北博物館研究室主任的李文信先生。
東北文物工作隊成立后,需要搶救發掘的地點很多,但由于當時考古專業人員有限,不可能分幾個地點同時開展工作,因此對所有地點區分輕重緩急,排了先后順序。首先排上日程的是遼陽市在治理太子河、修建沿河防洪工程中,于唐戶屯、桑園子村發現的漢代墓葬。這是東北文物工作隊成立后,第一次正式進行的考古發掘項目,是我一生真正意義上的從事文物考古工作開始的地方,尤為令人難忘!
遼陽是我國古代東北行政建置最早、級別最高的地區。戰國時期,燕國在昭王時“設五郡、筑長城”,這里就是五郡之一的遼東郡及郡治襄平城之所在,歷秦、漢及以后諸朝未改,一直是東北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該地區留存下來的歷史遺跡非常多,歷年皆有發現,因此成為東北文物工作隊開展考古發掘工作的首選也是很自然的事。
由于時間緊迫,5月末文物隊就從鞍山轉到了遼陽,經由遼陽市文化局社會文化科接待和安排,前往發掘地點——城東太子河北岸的唐戶屯和桑園子村。因為種種原因,我們并未住在唐戶屯或桑園子,而是被安排在了沙坨子村。沙坨子,乍一聽到這個地名時,就讓人感覺到它好像是內蒙古或新疆什么地方似的,沒想到卻不是荒蕪之地或是滿眼黃沙,而是一個典型的草木蔥蘢的“河心島”,四面隔絕,被水圍繞,與外界不通,離遼陽城區雖然不遠,但環境卻特別僻靜。
去沙坨子村無陸路可通,河面不僅寬闊,而且水很深,只有坐船,否則無法進去。 所謂的“河心島”,并非真的是聚沙成丘的坨子,而是一塊水中高地,太子河在這個“島”的東面即它的上游,分成兩支,在島南、島北遠遠夾流而過,到了島的下面即西邊,又復合成一條河水奔流而去。
我們乘船到了村里,稀疏房舍,綠樹環圍,沒有一點外面的干擾,清幽、干凈,真是少見的地方!我們拿起帶來的行李、工具等物品,連背帶扛,就進入村中。后由村里安排住在沙坨子村南面靠近太子河的幾戶農家之中。經過一陣布置,就這樣安頓下來了。
當時文物隊的人員構成,包括隊長李文信先生,以及隊員孫守道、徐秉琨、鄭紹宗、康煜、劉來成、李彩畬、李慶發、傅雪筠、夏淑金和我。另外,鄒寶庫作為遼陽當地文物考古工作者,參加了此次發掘工作,他原也是考古訓練班學員,結業后回到原單位去的。
第二天,我們就到唐戶屯與桑園子村墓地開始正式發掘工作。發掘地點并不在“河心島”上,而且距沙坨子村并不近。我們住在島最南面臨水的農家,每天去墓地發掘,必須由住處向北去,穿過村內街道和村外農田,到達島的北面太子河邊,再乘船到河北岸去。這時我們才明白沙坨子村是怎樣的地理環境,在中國北方是很難見到這樣村莊的。
墓葬所在地是此處太子河北股的北岸,河在唐戶屯與桑園子兩村南面作弓形彎曲流過,墓葬靠近河邊,作隨河流走向的東西分布。河邊土質為沖積土壤,地勢較為平坦,其東面較近處為丘陵,遠方是大山,東北面為青云山,北面地勢漸高,墓地負山面河,地理環境優越。
此時已是初夏,考古發掘現場周圍盡是農田,禾苗初長,大地一片綠意。我們考慮到農時季節,發掘盡量不要毀壞莊稼,活動范圍就在已探明的發掘區域內。文物隊首先是對發掘現場進行了解,經過初步查探,并根據工程需要,大體劃出發掘范圍。隨后選擇一塊適中的空地,支架起兩頂帳篷,一是供在工地參加發掘的人中午休息之用;二是雨天也好避雨;三是方便對發掘出土的遺物進行清洗、登記、包裝和存放;四是為墓地夜間值班人員提供休息場所。
按照我們考古發掘的慣例,每到一地,都從當地雇用民工,經過我們講解和現場示范,具體如何操作,使得民工都能在很短時間內,知道發掘的流程,并熟練地進行初掘和細掘。這次用工就是從沙坨子、唐戶屯、桑園子村招來的農民,他們很有熱情,認為能在自己家邊挖掘古墓很高興,工程進度很快。在工地,一般男工都作初掘,即清除地面上不含遺物和遺跡的大量土層,可以使用鍬、鎬等工具,等到接近下面,遺跡露頭,有可能發現遺物時,就改用女工,進行細掘,直至做到最后。
在開始發掘之前,我們在現場進行了鉆探,找出墓葬所在的準確位置、分布范圍和數量,以便確定發掘規模、所需時間和經費等。關于鉆探方法,當時采用有三種:第一種是用“洛陽鏟”鉆探。洛陽鏟,一般為鐵質,頭部是一個半圓的筒狀,鏟身有半尺多長,刃部鋒銳,其上部相連的是一個較長的鐵桿,頂端有銎,以納木柄。鉆探時持鏟用力下鑿,很快進入土層,然后提起,將地下泥土呈半圓狀提取上來,然后反轉鏟頭下鑿,提取出另一面半圓泥土,經過這樣兩次提土,下鑿之處立即形成一個圓形孔洞。這種鉆探進度很快,十幾分鐘即可下鑿1米,正常可達數米或十幾米深度。如木柄長度不夠可以拴繩,下鑿時垂直放手,鏟頭因墜落加速度的慣性,自然鑿入深層泥土之中,提取輕快,時間不長即可完成一孔鉆探。從提取的泥土中,可以觀察到地下土層的變化,都是些什么樣的土色、土質,有無夾雜文化遺物,一看便知。第二種是使用“探釬”鉆探。這是我們根據此地條件自己設計的,由于這處墓地的墓葬距地表不深,約在1米,墓葬多為石墓,極易辨出,又因這里是河流沖積下形成的地層,土質松軟且較純凈,不含石塊雜物,甚至用一根木棍即可插入地下很深,因而想到如用一根鋼釬當更為實用,可較為簡便而快速地探出地下的墓葬,初步一試,效果不錯,于是開始采用。“探釬”制作簡單,用一根兩米長的鋼筋,一端打成尖狀,另一端焊接一橫桿即成,鉆探時將釬尖插入土中,二人下壓往復旋轉橫桿,很快即可深入地下土層,遂即可以探出下面有無墓葬。第三種是“探溝”勘測。這是考古發掘常用的基本方法之一,根據遺跡現場情況,確定位置、方向,挖一條或多條溝,溝間可平行,也可縱橫交錯,溝或長或短,長者二三十米,短的三五米,一般寬為1米,深度挖至生土層為止,觀察溝中壁面土質變化情況或暴露出其他相關遺存的跡象,由此即可判定有無要探求的墓葬。

唐戶屯墓區發掘現場(右側為太子河)

桑園子墓區發掘現場(上部為太子河)
除上述外,在發掘前要做的工作,還有一項,就是確定發掘地點的代號,這是為記錄方便,更重要的是為下一步發掘出土遺物登記做準備。每件出土遺物本體和包裝袋內的“小票”都要寫上出土地點、墓葬號以及器物本身的出土編號。如果這些都用漢字寫,不僅費工費時,而且文字太多也寫不下,即使寫下也不好看。試想把很長一段文字寫在器物上,實質上等于破壞了文物,這樣做是有問題的,因此,這時如采用比較簡略的代號來寫就比較方便了。于是,根據發掘地點所屬關系確定:遼陽唐戶屯墓代號為LTTM,即遼陽(L)唐戶屯(T)太子河(T)墓(M),桑園子墓代號為LSTM,即遼陽(L)桑園子(S)太子河(T)墓(M)等。
這些準備工作都做完了,就進入正式的墓葬的考古發掘。由于田野發掘走上正軌,我們的生活也回到原來的固有方式,白天都是在野外考古工地上度過的。但我們的作息,已非慣例,而是隨著村民的生活起居一塊行動,我們和當地村民一樣,早起晚歸,并沒有八小時的概念,他們每天的田里勞動,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們也是如此。一天兩次乘船,渡過水面寬闊的太子河。因為我們所住的沙坨子村是山地和平原的交匯地帶,往東即進入山區,峰巒層迭,高山屏障,往西是坦蕩的太子河、遼河沖積平原,一馬平川,曠野無邊。這樣,我們每天都看到這樣的景象:于東方山頂上,看上升的太陽,或東方之既白,或紅霞滿天,晚間返回村里,在船上看遼遠的太子河水面上,或波光粼粼,或夕陽泛起耀眼的紅光。無論早晚,所見景色都是如此壯美,瑰麗無邊!
此次唐戶屯、桑園子村漢墓的發掘,從5月25日起,歷時35天,最終在唐戶屯發掘86座墓葬(編號為LTTM1~86),桑園子發掘148座墓葬(編號為LSTM1~148)。另外,在唐戶屯還發掘了一處太子河邊的明代監視哨所遺址,了解了明代軍事防御的一些情況。
在唐戶屯、桑園子兩處古代墓區234座漢墓中,共出土遺物6260件。每個墓區都有其代表性的墓葬,或墓室結構較好,或墓室較大,或隨葬遺物較多,或遺物較為珍奇,或墓葬保存完好,或人體骨殖關系明確等,凡能說明或反映一定歷史問題的墓葬,都是這一地區的典型墓葬,無論是寫發掘報告還是博物館展覽陳列,這些墓葬都是首先被注意的。因此,在這處墓地發掘結束后,經過排比和分析,確定了本次發掘相關的典型墓葬,同時也是為以后編寫考古發掘報告做準備。我們在發掘中采用了編號,以便管理,各墓的號數都是以發現先后為序,同一地點不同種類的墓葬統一混編,故所確定的典型墓葬的墓號并無分類次序。兩處墓地的典型墓如下:
唐戶屯典型墓葬有:石室墓中雙室墓為LTTM1、LTTM9、LTTM62,單室墓為LTTM12、LTTM63。磚室墓為LTTM7,木槨墓為LTTM56,甕棺墓為LTTM74。

唐戶屯62號墓人骨及遺物分布圖

唐戶屯62號墓左(東)棺人骨及遺物出土情況
桑園子典型墓葬有:石室墓為LSTM30、LSTM31、LSTM42、LSTM43、LSTM83、LSTM84、LSTM129,磚室墓為LSTM41,甕棺墓為LSTM15、LSTM19、LSTM20、LSTM55、LSTM62、LSTM87、LSTM99、LSTM104。
在發掘區域內,墓葬分布很密,近者兩墓相距僅三四米,遠的也不過七八米,墓室上距地表一般在1米左右,最深者不及2米,因此發掘也比較容易。墓門在前壁上。墓葬的方向,多為南北向,但無正南北者,都有所偏離,或稍偏東,或微偏西,也有一些墓是東西向而偏南的。墓的種類較多,可分為石室墓、磚室墓及甕棺墓;或分為單室墓、雙室墓和多室墓等。從材質上看,以石室墓為最多。在唐戶屯和桑園子的附近山上即產建墓所用的石材,由于取用方便,故石墓所占比重較多就是很自然的事了。磚墓則較少,這可能是燒磚的成本較高,建墓的造價昂貴的原因吧。
石室墓,即用石板建起墓室,一般為單室墓,也有為左右并列雙室的。
先說建墓方法。建墓之初,先在地表挖出方形或長方形墓壙,前端有斜坡狀墓道,通于壙底,在壙底上建造墓室。墓室四壁的結構有兩種:一種是用石塊疊砌,因石塊平放,壁較厚;另一種是用石板立支,石板不甚厚,薄的七八厘米,厚者十余厘米,板塊也不太大。墓室左右兩側長壁一般由二至四塊石板拼接,前后較窄由一至二塊石板組成。墓底鋪有石板,有的鋪放不太規則。墓頂用石板平搭覆蓋,蓋石一般要長出左右石壁。石板間用白灰勾縫,這是為防止滲水和起到加固墓室的作用。墓室前部留有墓門,入葬后用石板封堵。其后有二次葬入者,重啟墓門,入葬完畢再行封堵。
再說墓葬形制。從此次所發掘的墓葬看,多為單室墓,也有雙室的,多室的數量較少,僅見幾座。墓室平面多為長方形,比較復雜的有“丁”字形、“工”字形和“十”字形。單室墓,一般長2~3米,寬1.5~2米,高度在1米左右。較大型的墓都為雙室或多室,有的墓室前部有廊,其寬超過墓室,使墓室變得復雜、有氣勢;有的也似前廊結構,但其外擴部分卻放在了墓室后端即北部,隨之用途也改變了,成為放置隨葬器物的明器室,這兩種結構從墓室平面看,就成為“丁”字或倒“丁”字形。既前有廊、后又有橫寬明器室者,其平面即為“工”字形。在墓室左右兩外側的中部各突出一耳室,以放置明器者,就成為“十”字形墓。在考古學上為了讓人易于形象了解,常用這種方法,將不同結構的墓,就其形狀稱述,簡單明了,故稱其為某種形制的墓。這種多室墓,一般長4~5米,寬2~3米。在墓室內還有一些構造,即使單室墓,在墓室的后部也大都建有高出墓底的明器臺,放置隨葬的陶灶、陶瓶、陶罐等明器。墓室內有的墓底鋪有尸床,人的骨殖即出土于其上。還有少量的墓內出土有木棺,根據殘存木板朽灰看,棺呈長方匣形,無大頭小尾形狀,棺板厚度約4厘米,未見使用金屬棺釘。每個墓室基本都是葬二人,骨殖為一男一女,系夫妻合葬,因此墓門都有二次啟動痕跡,隨葬遺物大多也能反映出有 二次放入的現象。
磚室墓,系用灰青色磚建筑墓室,也是先挖墓壙,后建墓室。墓壙前端有斜坡墓道,供建墓和入葬時上下。墓室多為長方形,四壁用長方形繩紋磚砌筑,墓底鋪磚,頗為平整,頂部起券,用楔形磚砌筑,建成船篷式的拱券墓頂。墓室內的后部也砌有明器臺,放置隨葬的陶明器等物。


桑園子19號、20號甕棺墓
甕棺墓,數量不多,共有38座,是兒童墓葬。這種墓結構簡單,多不見磚或石塊砌筑的墓室,而是由幾件大型陶器組合而成。一般常用的是陶甕或陶釜,還有一些稍大的墓則補以陶罐或陶盆。陶甕和陶罐是灰陶,胎質較細致;陶釜為紅陶,胎質較粗,內含滑石粒狀羼和料,較為松軟,有的器表飾有繩紋。小型甕棺,由一個陶甕、一個陶罐或陶釜,使其口部相對接而成,全長約六十厘米;大型甕棺由三件或四五件陶器套合而成,中間者兩器口部對接,底部打破,其外再套接其他陶器,長度視該兒童的身材大小而定,一般長約1米。還有少數幾例甕棺在外邊用磚或小石板砌出棺室,猶如成人墓的墓室一樣,只是體量較小,用材單薄,顯得有些草率和簡陋,甕棺置于中間,上面搭蓋石板,這種結構是比較少見的。甕棺內人骨保存較差,因是兒童骨骼,容易腐朽,一般不易保存,棺內只多見有兒童牙齒。桑園子16號墓,出土有頭骨,明顯看出是兒童,因此可知甕棺墓確是兒童墓葬。甕棺墓出土遺物較少,有的墓出土有琉璃珠,其中桑園子15號墓出土一件環首鐵刀,這在兒童甕棺墓中是不多見的。值得一提的是15號墓由三件陶釜套合而成,方向南偏西34°,其中的一個紅陶釜的外部口沿上刻劃有文字,似為“馬匋”二字,當有一定意義。

桑園子甕棺墓發掘現場

桑園子15號兒童甕棺墓線圖

紅陶釜口沿部劃刻文字發掘現場摹寫
每座成人墓葬中都出土有遺物,基本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陶明器,是專為死者燒制的日常生活用具的模型,有灶、鍑、甑、案、俎、盤、盒、奩、水井、水斗等。另一類為墓主人生前實用品,死后被隨葬入墓中,裝飾品有手鐲、銀指環、銅指環、琉璃耳珰、瑪瑙珠、骨珠等;器物有環首鐵刀、鐵鏃、銅帶鉤、銅頂針、銅觹等。此外,墓中較為普遍出土的是錢幣,如桑園子28號墓就出土銅錢220枚,很多墓葬都是如此,主要為“五銖”,還有“貨泉”“貨布”“大泉五十”“小泉直一”等錢幣。在此次發掘中,還出土有兩方銅印,這是很重要的。一為唐戶屯37號墓,出土的銅印為小篆印文“公孫萬(萬?)”印,印面方形,每邊長1.2厘米,盝頂瓦鈕,通高1.2厘米,印上文字具有戰國時代特點;一為桑園子146號墓,出土銅印為漢隸印文“韓青私印”四字,印面方形,邊長1.5厘米,瓦鈕,通高1.5厘米,是典型的漢代銅印。
墓葬的葬式,均為尸體葬,多仰身直肢。墓中埋葬的人數多寡不一,有少量是單人葬;多數為雙人葬,從骨殖性別看,凡墓中埋葬二人的,為一男性和一女性,即夫妻合葬墓,且為男右女左,與現今人們通常所謂“男左女右”的習慣認識不同;墓地中有一座墓內出土十余具骨架的,年齡、性別各不相同,這應是家族葬。在葬式上,墓地中有一座最特殊的墓,是唐戶屯63號墓,在此墓中埋葬二人,西邊(右側)的男性人骨,卻為俯身葬,這讓我們在開始時感到很奇怪,但發掘結果使我們發現其中的玄機,原來是此人身體中箭,因而不能仰身直肢葬入。中箭的部位,是在右側后面大腿骨上方的髖骨處。箭為鐵鏃,鏃鋒為長身扁桃形,鋒中間無脊凸起,只中間稍厚,兩邊鋒刃甚薄而鋒利,圓鋌,全長5.8厘米,其中鋒刃長4厘米、寬2.1厘米、厚0.3厘米,鋌長1.8厘米、徑0.4厘米。射入髖骨內深達4厘米,可能是由于射入骨內太深的緣故,以致無法將箭鏃拔出,因而對死者只好采取了俯身的方式下葬于墓中。

唐戶屯37號墓出土“公孫萬”銅印章印文

桑園子146號墓出土“韓青私印”銅印章印文

唐戶屯63號墓右側人髖骨射入鐵鏃現場速寫

唐戶屯63號墓射入人體髖骨上的鐵鏃實測
唐戶屯和桑園子村墓葬的年代,根據出土遺物,大致可以推斷出來。隨葬的陶器,為泥質灰陶,色較灰黃,泥較細,火候不高,胎較松軟,尤其從器形上看,如陶灶、陶水井、長頸瓶等,均具有西漢晚期到東漢時期的特點。再看錢幣,漢代“五銖”錢的數量最多,初步看有許多是光武復“五銖”后東漢時期的,而“貨泉”、“大泉五十”和“小泉直一”等,都是王莽篡權后所鑄行的貨幣,其時代在西漢晚期。根據遺物的這些特點,據此可知,唐戶屯和桑園子村墓葬的年代,為西漢晚期到東漢初年或其稍后時期。
在墓葬發掘過程中,每有新發現,都令所有隊員為之欣喜,諸多珍貴遺存都顯現出其重要的歷史價值。發掘過程中要記述的事情太多了,雖然現在六十多年過去了,許多經歷至今難忘,仍然歷歷在目,猶如昨天一樣。我在發掘隙間曾寫有小詩三首以記其事,現將《發掘遼陽唐戶屯、桑園子漢墓》錄下:
擇吉壤地近山隈,太子河邊起墓堆。
構筑陰宅為逝者,諸般儀物葬相隨。
唐屯有墓現奇新,鐵鏃穿肌入體深。
今日猶存髖骨上,當年俯臥葬尸身。
遺存古印亦流芳,韓氏公孫各有章。
且見銖泉陶器皿,童棺釜口字明彰。
除了發掘工作外,在沙坨子村的生活也使我產生很多感悟。島上沒有什么行人,顯得異常清幽寧靜。夏日天長,每當我們收工回來,天氣尚早,太陽從西面的天空照在寬廣的河面上,煙水蒼茫,顯得河流更加遼闊,遠處的群山,近岸的叢林,眼前的波濤,此時雖然寧靜,卻蘊涵著深邃,引起無限遐想,令人心往神馳。因此,每當余暇,我就會來到河邊,有時選擇在樹下看書,有時坐到那些停靠在岸邊、曾天天載我過河的船上,體驗著太子河曾經的風波,有時聽村人講當地的俚俗故事。這樣,我就更熟悉這個河心島了。

遼東郡位置示意圖
看著眼前的地理環境,不禁使我想起了司馬遷在《史記》里記載的一個事件或者說是尚未解開的謎團,此事即為兩千多年前“東保于遼東”而“匿于衍水”的燕太子丹,避秦兵鋒,到底躲藏在什么地方的問題。今天的太子河,就是古衍水,那么燕太子丹是不是也來過這里呢?司馬遷在《史記?刺客列傳》里說燕太子丹遣荊軻刺秦王嬴政失敗后,“于是秦王大怒,益發兵詣趙,詔王翦軍以伐燕。十月而拔薊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盡率其精兵東保于遼東。秦將李信追擊燕王急,代王嘉乃遣燕王喜書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誠殺丹獻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斬太子丹,欲獻之秦。秦復進兵攻之,后五年,秦卒滅燕,虜燕王喜。”太子丹救國未成,最后在衍水拋下了他那顆不甘心的頭顱,到遼代時衍水改稱太子河,千載之后猶令人懷念。明代韓承訓《太水環帶》詩:“燕丹昔日避秦兵,衍水今傳太子名。”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說:“燕太子丹匿于衍水,后人因名為太子河。”我望著滔滔河水,眼前激蕩起歷史風云,我寫下了兩首《衍水邊吊燕太子丹》的詩:
紛繁往事去無休,逝水如斯萬古流。
只是當年燕太子,長留遺恨慟拋頭。
波濤衍水歷年深,無語河山記憶新。
歲月雖增情不減,稱名太子表心欽。
這些猜想對我來說是意外的收獲,如果沒有沙坨子村的生活經歷,恐怕我不會想到這里有可能曾是燕太子丹走保遼東時的藏身之地。
正是有了這種感悟,我就更加注意沙坨子村的周邊環境、地理特點。經過一番調查,我對這里的自然條件有了新的認識。我每天幾次乘船過河,往返于考古發掘工地與住處之間,發現沙坨子村深藏在太子河中,這里樹木參天,林蔭蔽地。東望,不遠處即綿邈山嶺,峰巒重疊,地勢高聳,交通不便;西行,大河橫流,非有舟楫不渡,遠處是坦蕩的太子河與遼河沖積平原,一望而盡收眼底。這里地形復雜,道路艱險,太子河迂曲環流,水面寬闊,非舟楫不能往來。而西面二十里處,就是今天的遼陽市,即戰國時期燕遼東郡的首府襄平城。從這種優越地理形勢看,我聯想起了兩千多年前的往事,當燕王喜在國破之后,跑到最安全的大后方遼東郡來,企圖保全社稷,結果在此仍發生了燕秦之間那一幕幕的歷史慘烈場面!
據文獻記載,戰國后期,正是秦滅六國之際,燕國太子丹養士以圖秦,之后遂發生了“荊軻刺秦王”震爍古今的壯舉。在荊軻刺秦失敗被殺后,秦始皇更加緊了對燕國的進攻,司馬遷在《刺客列傳》的記錄是有根據的,李信率軍追燕王來遼東后,燕王已無力與秦軍抗衡,“丹匿衍水中”。匿,即隱藏,衍水,即今太子河。燕太子丹既匿于衍水,從地理環境看,匿于何處?我認為他可能就藏匿于今天的遼陽市東面太子河最為隱蔽的沙坨子村。之所以這樣說,主要取決于這里的地理環境。從沙坨子往西看,過不遠處即是一片平原,地無遮掩,完全暴露在外,多遠處有一個人都能看得清楚,如何藏匿?但如匿于沙坨子,地極隱蔽,樹木蔥蘢,外人不易看見,而四周環水,交通不便,很難進入,而其地抬眼可見郡城襄平,易于探知消息,匿于這樣的地方是比較適宜的,而且也符合文獻中“匿于衍水”的記載。因此,不具有那種隱蔽可靠條件的地理環境,是難以稱為藏匿的。如果從沙坨子東去,即進入山區,峰巒層迭,坡高崖陡,山谷逼窄,但那就不能說是“匿于衍水”,而應當記為“匿于山中”了。由此顯見,燕太子丹進入沙坨子這個極為隱蔽的河心島中,是非常符合“匿于衍水”這一記載的!

作者在太子河邊樹蔭下井檻旁讀書
根據文獻記載,結合親身經歷的實地感受,因此我在1986年寫《遼寧古長城》一書時,就設了一節《太子丹血灑遼寧》,在最后一段寫道:“今天,太子丹當年藏匿的地方已經無從稽考了。但從遼陽附近的地理環境看,太子丹很可能就棲身于遼陽市東峨嵋莊、沙坨子一帶。因為那里正當遼河平原與遼東山地的分界線。由此西出不遠,便是坦蕩壙平的原野,綠茵無際。而由此東去即進入群山之間,峰巒層疊,道路迂回,林木蓊郁,氣勢蕭森。太子河在這樣的環境中,正是佳絕處,河面寬闊,水深浪靜,當中是一個河心島,島上有個數百戶人家的沙坨子村。這一帶,河岸邊樹木極多,不僅風景幽美,而且足以隱匿藏人。”(詳見《遼寧古長城》,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8~10頁)
如果沒有1954年唐戶屯、桑園子漢墓發掘,并且住在沙坨子村的這段生活經歷,我是無法寫出這個觀點的。可見實地調查對于研究非常重要。平日里既要認真讀書,有機會就要走出去,到現場調查,實踐出真知!在從事考古工作六十多年來,我一直都是在各地行走,沒有停歇,即使現在年過八十仍是如此,每因此說,不讀書便失去了治學基礎,但如果只關在屋子里讀書,則是難于有新發現的成果的。
附記:
時光荏苒,不覺間遼陽唐戶屯、桑園子漢墓考古發掘,已經過去六十二年了。原本應該有考古發掘報告出版,但因后來我們承擔的發掘任務繁重,始終未有時間編寫出報告出版。現在又過去這么長的時間了,當年許多發掘者都已故去,物是人非,我也早已退休,若想出版報告已非可能。因此,我寫出這一篇回憶稿,算是完成一項心愿,讓人了解這次考古發掘的經歷,使無湮沒。故成此文,以饗讀者,也算是對這項工作的一個交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