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辛德勇
海昏侯的財富與昌邑國的地理優勢
文 圖/辛德勇
江西南昌海昏侯墓出土的黃金、銅錢等物品,種類豐富,數額巨大,給人們留下墓主富豪的印象。于是有學者從這些陪葬品出發,并結合江南其他地區出土的西漢文物,對江南在西漢時期的開發程度和經濟發展水平,得出了不同于歷史文獻記載的看法,以為其地開發的深度和經濟的富庶程度都達到了一個很高的水平。
對待這一問題,我認為,還是應當相信《史記》《漢書》等基本傳世文獻的記載。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曾經做過一個概括的描述:“楚越之地,地廣人希,飯稻羮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賈而足,地埶饒食,無饑饉之患,以故呰窳偷生,無積聚而多貧。是故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這應該是對西漢中期楚、越等江南地區開發狀況很好的總結。但這并不妨礙當時楚、越等地的王室貴族會擁有技藝高超的手工業制品,也不影響在個別農業生產條件較好的區域能夠生產少量高質量的農業產品。一個大區域內經濟生產水平的評價應從其總體來出發。

海昏侯墓出土青銅磬虡

木牘殘片,木牘上為墓主生前寫給皇帝的奏折,“海昏侯臣賀”“陛下”“呈太后陛下”“元康四年六月”的字樣依稀可見

王仁湘復原的部分“南藩”木牘殘片

馬蹄金與麟趾金

如果具體到海昏侯墓陪葬物品的產地,將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嚴格地說,我們今天看到其豐富的陪葬品,首先是由于這座墓葬基本沒有受到盜掘,陪葬物品保存完好使然,并不意味其陪葬物品就比其他同級別漢墓豐厚;同時,由于海昏侯的特殊經歷,下葬前又已經國除,不再有后嗣繼承侯位,這些對其陪葬物品之多,或許也有影響。
盡管如此,就目前所見到的情況而言,海昏侯墓陪葬物品終歸是相當豐厚的。這些物品若非朝廷賜予,就只能是在當地取得,或是從昌邑故國帶來。就后兩種可能而言,我認為從昌邑國帶來的財富,在海昏侯生前的生活用品和死后的陪葬物品之中恐怕都占據更為重要的地位。因為當時江西當地的生產水平要比昌邑國低下很多。譬如墓中出土的大量黃金,雖然《史記?貨殖列傳》記載“豫章出黃金”, 《漢書?地理志》更清楚記載臨近海昏侯國不是很遠的豫章郡鄱陽縣即“有黃金采”,但《史記?貨殖列傳》同時也清楚說明:“然堇堇物之所有,取之不足以更費”,亦即若是特地開采,往往得不償失,因而劉賀恐怕也不大可能從當地采取黃金,墓中的黃金,主要還是來自昌邑故國。

史念海先生編制《春秋戰國農業手工業分布圖》
昌邑哀王劉髆(?~公元前88年)漢武帝劉徹與李夫人所生之子,貳師將軍李廣利的外甥。天漢四年(公元前97年),受封昌邑王。封地在今天山東巨野縣東南一帶、定陶的東面。后元元年(公元前88年)正月,劉髆去世,謚號哀,其子劉賀繼承王位。定陶,漢以前稱“陶”,西漢改“定陶”。
《史記》中最后一篇紀事,也就是包括《太史公自序》在內的全書倒數第二篇,是《貨殖列傳》。《貨殖列傳》的形式有些特殊,文中更多的篇幅是講春秋戰國以迄漢武帝時期全國各地區域地理特征和重要經濟都會,而且在記述人物時,同樣非常重視反映這方面的情況。用現代的術語講,這些內容,猶如一篇區域地理志。
在記述范蠡泛舟江湖以貿易通商的情況時,司馬遷記范蠡居陶史事云:“(范蠡)之陶,為朱公。朱公以為陶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乃治產積居。與時逐而不責于人。故善治生者,能擇人而任時。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與貧交疏昆弟。此所謂富好行其德者也。后年衰老而聽子孫,子孫修業而息之,遂至巨萬。故言富者皆稱陶朱公”。1958年,史念海先生發表《釋“陶為天下之中”兼論戰國時代的經濟都會》一文,闡釋陶這一都邑在戰國時期的經濟地理地位。作為中國歷史地理研究領域一篇經典名作,史念海先生主要是從交通地理角度,對陶這一都邑在戰國時期得以繁榮的獨特區位優勢,做了系統的闡發。
陶這個地方位于戰國時期魏國東遷以后的區域之內,而魏國之所以會放棄富庶的晉西南汾涑流域,轉遷都城于這一地區的大梁,首先就是因為這一地帶的富庶程度至少不在河東舊都之下。《戰國策》載蘇秦為趙之合縱說魏王語云:“地方千里,地名雖小,然而盧田廡舍,曾無所芻牧牛馬之地,人民之眾,車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無以異于三軍之眾。臣竊料之,大王之國,不下于楚。”史念海先生以為從中“可見魏國的富庶和農業的發展”。
水道樞紐
除了優越的農業生產條件之外,在交通地理位置方面,陶還有更為獨特的地理優勢。古時這一帶有一條很小的河流,稱作“菏水”。“菏水”曾見于《尚書?禹貢》的記載,這就是后世通行本《禹貢》在講徐州(“海岱及淮惟徐州”)貢道時所講的“浮于淮、泗,達于河”,其中的“河”字,指的不是“河水”(黃河),而應該是在講這條以“菏水”為名的水道。通觀清代以來的各項研究,《禹貢》這句話,應該訂正為“浮于淮、泗,通于菏”。菏水上承于菏澤,故亦稱“菏澤水”。
菏水上源所出的菏澤,在巨野澤的西南方,臨近定陶,實際上與巨野澤一樣,菏澤也是濟水(泲水)河道上澭出的湖泊,不過水面較巨野澤要小很多。菏水從菏澤流出后,向東,注入泗水上游河段。泗水上游,有兩條支流:一條是菏水注入的水道,就稱作泗水;另一條,是沂水。這兩大上游河流,在秦漢下邳縣附近,合而為一,匯合后亦稱作泗水。也就是說,泗水是干流,沂水則是泗水左岸的一大支流。
這條小小菏水是溝通了黃河(河水)和淮河(淮水)水系的一條人工渠道。據《國語》記載,它的具體開鑿時間,應當是春秋末期魯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年)時,吳王夫差為爭霸于中原,遂“起師北征,闕為深溝于商魯之間,北屬之沂,西屬之濟”。對于北面的黃河來說,菏水的上源濟水(泲水)是從黃河分出的汊流,連通了濟水,也就等于連接了黃河航道。對于南面的淮水來說,情況更為簡單,因為泗水就是淮河左岸的支流。作為一條水上航道,菏水的重要性還遠不止于此。通過黃河水道,不僅能夠和黃河中游一些地區(諸如洛陽)直接聯系,而且還可以通過后來戰國時期開鑿的鴻溝,向其兩岸地區以及鴻溝水系內其他水道輻射,溝通中原很大一片富庶的區域,其西南側甚至可以一直連通汝水航道,進而改行陸路,溝通與南陽盆地及其以南的江漢平原等地的交通運輸。而沿菏水進入淮水之后,不僅直接連通淮水流域的各大支流,還可以由此進一步南下,接通與長江航道的聯系。這是因為在春秋末年,吳國就在江淮之間開鑿出了著名的邗溝,長江和淮河兩大水系,業已通航在先。戰國時張儀為秦連橫說魏王,曾描述魏國形勢是“地四平,諸侯四通,條達輻湊”,而上述情況表明,陶至少是四方諸侯之國“條達輻湊”于魏地的中心之一。
陶優越的地理位置與昌邑國的關系也非同尋常。陶在西漢稱作定陶,昌邑國就在陶的東面,與之密邇相鄰。昌邑國首縣昌邑縣,就設在菏水岸邊,同樣可以利用這條水道從事商業貿易、物品交換,聯通四面八方。可以說,昌邑國幾乎盡享陶作為天下之中所具有的全部地理優勢。此外,在手工業方面,山陽郡(這也就是昌邑國的境域)設置“有鐵官”,是重要的鐵和鐵器的生產加工地點。在當時,鐵和鐵器是一項非常重要的物產。在冶鐵業之外,這里還很可能是一處重要的銅器產地。戰國時齊國的貨幣——刀幣“安陽之法化”最負盛名。關于“安陽之法化”的產地,眾說紛紜,迄無定論。昌邑國東部有一聚邑名為“安陽”,在巨野澤東側,為交通要沖,曾長期隸屬于齊國,因而這里的銅器鑄造或與冶鐵業同樣發達,而鑄造貨幣,更有利于當地的商業貿易。

西漢昌邑國附近地區地理形勢(取自《中國歷史地圖集》)
陸道樞紐
史念海先生在論述陶為天下之中這一地位時指出,陶不僅是一個水路交通樞紐,同時也是陸上交通中心。戰國時有一條聞名一時的“午道”,同樣也是從陶這里通過。根據《戰國策》和《史記》記載的情況,所謂“午道”,與趙、魏、齊等國都有密切關系,東漢人鄭玄曾解釋說,乃一縱一橫謂之“午道”。史念海先生分析相關情況后指出:“就當時的情形來研究,這一縱一橫的地方當是指陶而言。因為濟水、菏水分流正是一縱一橫。……由當時的交通情形來說,以陶為午道是可能的。”注意到午道問題非常重要,但史先生在這里實際上是把“午道”之一縱一橫的交叉點定在了陶地,這一點似乎還可以進一步斟酌。
唐人司馬貞的《史記索隱》說“鄭玄云‘一縱一橫為午’,謂交道也”。我理解,這實際上是就“午”字早期略近于后世“十”字的字形而言,“午道”猶言其平面形態類如十字交叉的通道。準此衡量,首先從菏澤分出的菏水,它與濟水之間所構成的平面形態,略近似于“丁”字形,而不是“午”或“十”字。其次,盡管吳王夫差開通菏水這條人工渠道,可以溝通航運,但在北方中原地區,就其常年各個季節而言,最主要的交通運輸形式,還是陸路。特別是大規模軍事行動,幾乎無一例外,都是通過陸路行軍。目前所看到的有關午道的記載,涉及的都是大規模軍隊的進發。所以還是陸上交通要更為穩妥。
《戰國策》載蘇秦說趙王合縱,嘗有語曰:“故竊本大王計,莫如一韓、魏、齊、楚、燕、趙六國從親,以儐畔秦。……秦攻齊,則楚絕其后,韓守成皋,魏塞午道,趙涉河、漳、博關,燕出銳師以佐之。……諸侯有先背約者,五國共伐之。六國從親以擯秦,秦必不敢出兵函谷關以害山東矣。如是則伯業成矣。”另一方面,在張儀為與秦連橫而游說趙王的說詞中,也提到了這條“午道”:“今秦發三將軍,一軍塞午道,告齊,使興師度清河,軍于邯鄲之東;一軍軍于成皋,歐韓、魏而軍于河外;一軍軍于澠池。約曰:‘四國為一以攻趙,破趙而四分其地。’是故不敢匿意隱情,先以聞于左右。臣切為大王計,莫如與秦遇于澠池,面相見而身相結也。”
看上面這兩條記載,知“午道”應與趙、魏、齊三國的安危具有比較密切的關系。《史記?張儀列傳》迻錄后一段《戰國策》的內容,司馬貞釋之曰:“此午道當在趙之東、齊之西也。”這樣的解釋,固然大致不誤,但似乎還不夠清晰。
若謂午道必在趙之東、齊之西,則何以還會特別有“魏塞午道”一說?同時,張儀說趙王時,也只是說秦軍“塞午道”,而不是由趙或齊軍來阻塞這條“午道”。又蘇秦說趙王時所說在秦軍攻齊而“魏塞午道”的同時,趙軍尚且“涉河、漳、博關”,唐人張守節謂此博關在唐博州,位置應與司馬貞所說“午道”非常接近,也就是同屬趙之東、齊之西這一地域范圍之內。由于蘇秦是就大的地理形勢發表議論,因而“午道”的實際位置,似應在更南面的魏國境內(如史念海先生所說的陶),或至少應與魏國更為接近。

金文“午”字
在戰國時,陶曾一度成為“天下之中”,因而,經由函谷關而東西方向橫亙的交通大干道,必然要從洛陽向東延伸途經大梁而抵達于陶。過了陶,再向東稍行,就是后來昌邑國的首縣昌邑縣。而若是由此,昌邑進一步向東,受魯中山地高低起伏變化的影響,而且山間河流如泗水、沂水及其支流,都是由北向南流淌,山谷呈南北縱向分布,道路就無法像平地一樣通暢。
這條東西向大干道,在經過西漢昌邑縣治所之后,與一條略近于南北向的大干道相連接。這條干道,南端來自彭城方向,大致循泗水、菏水水道西北行,在西漢昌邑縣東側不遠的地方,轉而北上,經巨野澤東側,再向北,則抵達黃河下游的重要津渡平原津。秦始皇最后一次巡行天下,從會稽返回時,在長江口下海,航海北上,在今山東半島北部的芝罘登陸上岸后,一路西行,就是通過平原津西渡黃河的。這顯示出當時存在著這樣一條東西向干道,也顯示出經由彭城北上至此的道路,同樣是一條重要道路。
秦末巨鹿之戰時,宋義、項羽率楚軍從彭城出發,北上救趙,走的就是這條道路,在通過后來西漢時期的昌邑縣以后不久,宋義讓軍隊駐扎在一個叫“安陽”的地方。戰國時齊國的刀幣“安陽之法化”,很有可能就是在這里鑄造的。宋義不僅在此駐足不前,而且一停就長達四十六天之久。宋義之所以停軍于安陽,坐觀秦、趙兩軍相闘,是因為他心懷異志,想要取楚懷王而代之。也正因為如此,才會在戰事如此危急的時刻,遣送其子宋襄入齊為相,這顯然是聯絡齊國,作為奧援。
巨鹿城下的軍情,危急萬分,而宋義的圖謀,又是如此微妙,他統率著楚方除了劉邦帶走的那一支偏師之外近乎全數的作戰部隊,選擇安陽這個地方停留,自然是經過周詳的思慮,因為這里一定會有充足的地理優勢。
審視相關記載,不難看出,在彭城至平原津間的南北向干道,從安陽歧分,向東北方向行進;另有一條大道,大致沿今大汶河谷地,直達齊都臨淄,亦即安陽是這兩條道路的交結點。但是,它在交通地理上的重要性,還不止于此,更為重要的是,如前所述,通過西漢昌邑縣的東西向干道,在受到魯中山地的阻礙后,只能向東北方向轉折,而這條轉向東北的道路,正是沿大汶河谷地去往臨淄的那一條大道。安陽的具體地點,過去不易確定,但在今山東巨野縣境內,出土過帶有“安陽市”三字的秦朝陶片,從而可以推定,它應該在西漢昌邑縣東北不遠的地方。這樣一來,就不難看出,這個安陽,是在一個全國性干道的交叉路口上——橫向的干道,是從咸陽(長安)方向,經過洛陽、大梁、陶、安陽,再向東北轉折,直至臨淄;縱向的干道,則是從彭城北上,經過安陽,直至平原津。
若是把安陽所在的這個大路交叉口,姑且擬定為所謂“午道”,則對《戰國策》和《史記》的相關記載,能夠做出更為妥當的解釋。蘇秦說趙王時所云“魏塞午道,趙涉河、漳、博關”,就是講魏、趙兩國,分別從南北兩側,控制住齊國的西境;而張儀說趙王時所云“秦發三將軍,一軍塞午道,告齊,使興師度清河,軍于邯鄲之東”,是講秦派兵控制住齊國西境上的戰略要地“午道”,以脅迫齊國出兵攻趙。至于《史記?楚世家》以“即墨”和“午道”對舉,以體現齊國的疆域,則兩地一在其國東北,一在其國西南,明此地理方位關系,太史公的文句愈加順暢。因而,我想有理由推定:所謂“午道”,就是安陽所在的這個十字路口,只不過當時是以“午”字稱之而已。
假如沒有項羽反抗,宋義駐軍于此十字路口,靜觀秦、趙雙方軍隊在巨鹿城下攻守的勝敗,時機成熟時,繼續北上,可以坐收漁人之利;東聯齊軍,可以進一步增大自己的聲勢;必要時向西進兵,則可迅速攻入關中,直搗秦都咸陽;回師南下,徹底制服楚懷王,以身代之,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這一陸上交通樞紐地位表明,在昌邑,不僅可以利用陶所擁有所有水上交通的便利,在陸上交通方面,它還具有某些比陶更為便利的優勢,或許更有利于與其他地區的人員交流和貿易往來。

山東巨野縣出土秦“安陽市”銘文陶片

海昏侯墓主槨室內發現的五銖錢石范拓片
秦漢之際的風云人物彭越,家鄉就在昌邑縣。史載他在起事造反之前,“常漁巨野澤中,為群盜。陳勝、項梁之起,少年或謂越曰:‘諸豪杰相立畔秦,仲可以來,亦效之。’彭越曰:‘兩龍方斗,且待之。’”在當時,巨野澤是中原腹地第一大湖沼。彭越得以率眾聚嘯于此,靜待天下形勢進一步明朗之后,再決定進退取舍,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基于巨野澤既在中原腹地、四通八達,同時又有豐富的生存資源,得以從容藏身其間。
《史記?魏豹彭越列傳》中如下一段記載,最能體現昌邑國地區農業經濟的重要地位:
“漢王之敗彭城解而西也,彭越皆復亡其所下城,獨將其兵北居河上。漢王三年,彭越常往來為漢游兵,擊楚,絕其后糧于梁地。……漢五年秋,項王之南走陽夏,彭越復下昌邑旁二十余城,得谷十余萬斛,以給漢王食”。這里記述了漢王劉邦在彭城戰敗之后,退據滎陽,依托敖倉之粟補給軍需,與追擊而來的項羽相對峙時期,彭越配合漢王,在楚軍后方展開的游擊騷擾。《史記?項羽本紀》對彭越的破壞活動,也有相同的記載,而且項羽正是由于被彭越此舉弄得窘迫不堪,無可奈何之際,才產生了要把彭城之戰時俘獲的劉邦老爹烹制成肉湯就飯吃的想法。
《史記?魏豹彭越列傳》所謂“漢五年秋,項王之南走陽夏”云云,則是指漢高祖五年(公元前201年),經過幾年對峙之后,劉邦和項羽商定以鴻溝為界而中分天下之事。《史記?高祖本紀》記同一史事云:“當此時,彭越將兵居梁地,往來苦楚兵,絕其糧食。田橫往從之。項羽數擊彭越等,齊王信又進擊楚。項羽恐,乃與漢王約,中分天下,割鴻溝而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
兩相對照,愈加可知,彭越將兵在包括昌邑國境域在內的“梁地”亦即魏國故地,有效地阻斷楚軍糧食供應,是迫使項羽不得不與劉邦中分天下以退軍的關鍵因素。這一事件,突出顯示了昌邑國及其附近區域在經濟地理上的優勢地位。
昌邑國境域經濟地理優勢對楚漢戰爭進程及其結局的影響,不止直接導致項羽退兵后撤這么簡單。正是在項羽率楚軍向東南方向后撤至陽夏的時候,彭越趁機攻奪“昌邑旁二十余城”,也就是一舉占領自己老家昌邑縣臨近區域的二十多座城邑。與此同時,本來已經打算如約西撤的劉邦,又聽從張良、陳平的謀劃,背信棄義,出兵追擊楚軍,試圖利用楚軍因“兵疲食盡”而不得不撤兵后退這一天賜良機,一舉滅掉西楚霸王項羽。

楚漢戰爭時期彭越游擊活動區域示意圖(取自郭沫若主編《中國史稿地圖集》)
當劉邦進軍至陽夏以南時,暫停追擊,派人召集齊地的韓信和梁地的彭越,一同前來聚殲楚軍。雖然韓信因自己強索來的齊王身份很不穩固并且更想回到自己的家鄉去做楚王,同時彭越本想在自己舍命攻打下來的魏國故地受封為王,劉邦僅僅讓他給魏王豹做了個相國,兩人因此都心懷不滿,借故推脫,沒有聽命出兵。但如上引《史記?魏豹彭越列傳》所述,彭越還是動用自己在“昌邑旁二十余城”所獲得的十余萬斛谷米,供給漢王軍食,幫助劉邦的軍隊,保持基本的作戰能力。待劉邦封授韓信為楚王、彭越為梁王之后,彭越、韓信立即統兵加入會戰,并且配合劉邦最終全殲項羽之軍于垓下。韓信軍此時系從齊地遠道緊急赴命,參戰軍糧的保障同樣不易,故彭越在昌邑附近獲取的十幾萬斛谷米,在繼續供給漢王軍需的同時,也可以調配一部分給大致在同一方向上加入這場戰役的齊軍,以及其他參戰軍隊。明此可知,昌邑地區出產的糧食,對楚漢雙方的戰略總決戰——垓下之戰的形成及其勝負,曾發生過至關重要的影響,這是昌邑地區糧食生產豐盛情況的一個很具體的反映。
昌邑國具有很多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劉髆的封國被漢武帝選定在昌邑,實際上充分體現了劉徹對李夫人的寵愛,用以充分保障其子劉髆能夠在此享受富豪的生活。這樣看來,今天我們在海昏侯墓中看到的大量精美文物,其中有很多,應是來自富庶的昌邑故國。特別需要指出的是,老昌邑王劉髆,在位十一年,時間僅稍短于劉賀的十二年,所以,海昏侯墓中出土的器物,有一部分,或許應屬老昌邑王故物。目前所知所有帶有昌邑王年款的銅器和漆器,其最長的年數,即為昌邑十一年,因而不能完全排除其制作于老昌邑王劉髆之手的可能。劉髆在昌邑稱王十一年,再加上劉賀的十二年多,兩代昌邑王在位的時間超過二十三年,而劉賀從元康三年四月受封為海昏侯,至神爵三年去世,不過短短四年而已,驟然之間,實在很難想象在豫章這樣荒僻的地方,是如何聚斂出我們今天在其墓葬中所看到的巨額財富。
(作者為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