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的前世今生

文 圖/安成邦

水果的前世今生

文 圖/安成邦

夏天來了。雖然暑氣炎炎，燠熱難耐，但只要想想琳瑯滿目的各式水果，你就會不知不覺地愛上夏天。

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西方，水果一直扮演著某種重要的角色。譬如中國春秋時期“二桃殺三士”的故事。在希臘神話中，最著名的水果莫過于最終引發了特洛伊戰爭的那個“金蘋果”。然而，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水果成為人們的“最愛”，我們卻知之甚少。自農業起源以來，各種作物的栽培自然也包括了果樹的栽培。對主要的糧食作物，例如小麥、水稻、玉米等的起源和馴化過程，學界已經進行了深入的研究。但對于果樹的馴化與傳播過程，我們所知仍然不多。

以蘋果為例，這是人人喜聞樂見的“開心果”，但對它的認識，也就是近些年才基本明確的。感謝現代分子生物學的技術，我們才了解到蘋果是典型的東西方結合的產物：現代蘋果主要是新疆野蘋果和歐洲野蘋果的雜交種，起源于包含新疆在內的中亞地區，接受了歐洲野蘋果的基因改良。

新疆吐魯番巴格日墓地

洋海墓地在新疆吐魯番的地理位置

考古發現中的水果

水果鮮美多汁，但實物很難保存。中國境內現在能見到的最早的水果考古遺存，基本都在新疆等特別干旱的地區。例如在新疆鄯善洋海墓地出土了約2300年前的葡萄藤，這是中國考古發現最早的有關葡萄種植的實物。聽聞有考古工作者曾經發現過古代的葡萄干，但筆者沒有見到實物，無法證實。

考古發現中更多的關于史前時期水果的信息，主要來自于木炭等考古遺存。多數水果，例如桃、李、杏等北方常見的種類，基本都是木本植物。木本植物燃燒以后容易產生木炭，木炭埋藏在地層中，就給我們留下了追尋水果歷史的線索。例如，在距今約4000年的陶寺遺址中，就出土有稠李和棗樹等果樹的木炭。在黃河中下游地區的大量遺址中都曾經發現棗屬植物的遺存。無獨有偶，在黃土高原西部大致和陶寺遺址同時代的齊家文化遺址中，也出土了李、棗等種屬的木炭。

在漢代農作物考古中，馬王堆漢墓中的發現最為豐富。一、三號墓出土了大量糧食、瓜果等農產品，大多保存完好，出土時分裝在竹笥或麻袋之中，可以見得水果這種農林作物在漢朝社會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漢代盛行畫像磚石墓，其中有的畫像磚石描繪了漢代庭院中種植的水果，如桑、榆、棗、橘、萩、梨等。今天，杏、梨、棗、桑等果樹仍然是黃土高原地區重要的栽培樹種。這些果樹不僅豐富了先民們的餐桌，也為他們的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投我以桃，報之以李”象征的兩情相悅即使在物欲橫流的今日，仍然讓人心向往之。

黃土高原西部齊家遺址出土的部分木炭種屬a: 李；b: 梨; c: 稠李; d: 棗。

齊家文化是黃河上游地區著名的史前文化遺存，時間跨度約公元前4300～公元前3800年，主要分布于甘肅東部向西至張掖、青海湖一帶東西近千公里范圍內，地跨今天甘肅、寧夏、青海、內蒙古等4省區，主要遺址有甘肅廣河齊家坪、青海民和縣喇家、蘭州青岡岔和寧夏固原海家灣等。齊家文化的經濟生活以農業為主，同時也有比較發達的畜牧業。手工業也出現了冶銅和規模化制玉，紡織、制骨器和制陶器等方面都有進步。齊家文化的墓葬大多為長方形豎穴墓，葬式有仰身直肢葬、屈肢葬、俯身葬等，雖然大多為一次葬，以單人墓為主，但值得注意的是，齊家文化的墓葬也存在成年男女合葬和殉人的現象，且隨葬品數量懸殊表現出來的貧富階級分化也十分明顯。

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的水果和農作物

民和縣喇家齊家文化遺址

四川大邑出土的漢磚畫《戈射收獲圖》

古代文獻中的水果

從史料來看，先秦時期已開始人工培育、栽種果樹。在《詩經》《史記》等古籍中，桃、李、梨、棗、梅等中國傳統的果樹紛紛登臺亮相。僅僅《詩經》中類似于“投我以桃，報之以李”的方式引出的水果就有不少，例如《衛風?木瓜》中的詩句：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

概略來看，《詩經》中提及的水果有桃、甘棠、梅、唐棣、李、榛、桑葚、木瓜、栗、杜、萇楚、郁、薁、棗、常棣等。

當水果逐漸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時，它的象征意義也開始顯現。《詩經?周南?桃夭》一詩，就以桃樹枝繁葉茂、果實累累來比擬婚姻生活的美滿：“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樹枝繁葉茂，鮮艷的桃花盛開千萬朵，新人以此表達對美好未來的憧憬。總體來說，桃李在古代被廣泛種植，所以留下了許多和桃李有關的詞語。例如，形容一個人品德高尚，深孚眾望的諺語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形容一個人育人無數時用“桃李滿天下”。

我們的祖先注重禮儀，吃水果自然也離不開這點。因此也有了許多趣事。據《韓非子》記載，魯哀公曾經贈給孔子桃和黍（黍即糜子，小米的一種）：“仲尼先飯黍而后啖桃，左右皆掩口而笑”。孔子把黍吃了后才吃桃，為什么被人笑話了呢？原來黍不是吃的，而是用來揩桃子、給桃去毛用的。類似有《世說新語》中記載的王敦吃棗的趣事。

一些水果因為生長地域限制，在交通不便的時期就顯得特別名貴。其中最有名的可能屬于荔枝了。杜牧的《過華清宮絕句》中的第一首詩就寫了荔枝：“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蘇東坡被貶嶺南的時候不止一次地贊美過荔枝：“垂黃綴紫煙雨里，特與荔枝為先驅”，“永元荔枝來交州，天寶歲貢取之涪”，更為膾炙人口的是“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隨著現代栽培技術和交通的發展，昔日達官顯貴才能享用的水果也逐漸成為平民百姓的盤中餐。

在希臘羅馬的歷史中，記載了歐洲早期的水果栽培方法。據說亞里士多德曾提到過嫁接。我國魏晉時期的《齊民要術》是農業技術、同時也是古代水果栽培技術的集大成者。其中不僅對嫁接中砧木、接穗的選擇、嫁接的時期以及如何保證嫁接成活細節等有詳細記述，而且也記錄了很多水果的加工方法。例如其中記載的各種果沙沖飲，簡略來說，就是把曬干的果肉磨成粉，在需要的時候加水沖飲，當然會有其他的添加物來改善口味。

水果的交流與擴散

梨、桃、李等是我國遠古時期廣泛栽植的果樹，隨著中國文化的擴散被傳播到很多地方。如果追根溯源的話，今日遍布全球的桃、李等水果大都和中國有關。外來水果進入中原地區大概有這樣幾個主要時期：首先是漢代鑿空西域以后，很多西域的水果品種陸續引種到內地，例如石榴、核桃，最著名的是葡萄。

人工栽培的葡萄可能最早起源于黑海和里海之間的地區，然后從這里首先傳播到埃及和兩河流域。古代埃及被認為是最早栽培葡萄和釀造葡萄酒的地方之一，在古埃及著名的卜塔?霍特普（Ptah-hotep）古墓中發現了一幅距今6000年之久的壁畫，上面清楚還原了當時埃及人種植、采摘和釀造葡萄酒的情景。歐洲最早種植葡萄和進行葡萄酒釀造的地區是希臘，一些旅行者、商人和土地的拓荒者，如腓尼基人和亞述人從古科爾希達人處學習了葡萄的栽培和釀酒技術，通過航海和貿易，將葡萄和釀酒技術從小亞細亞和埃及傳入克里特島，然后逐漸在希臘諸島盛行。

到希臘羅馬時期，葡萄在地中海沿岸已經被廣泛種植。根據傳說，古希臘畫家宙克西斯精通繪畫，在一次繪畫比賽中，他畫出的葡萄連鳥兒都飛來啄食。《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中許多章節中都提及葡萄園和葡萄酒。公元前7～前6世紀，希臘人開始向意大利西岸和黑海沿岸入侵，開始了其漫長的殖民貿易活動，希臘人把小亞細亞產的葡萄通過馬賽港傳入高盧（法國）并將葡萄栽培和釀造技術傳給高盧人。羅馬人又從希臘人那里學會了葡萄的栽培和釀酒技術后，很快就在意大利半島傳播和推廣。到了古羅馬時期，葡萄種植和釀酒技術已經日趨成熟，公元前450年頒布的 “羅馬法”（十二銅表法，Twelve tables）規定：若進入葡萄園內盜竊，將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公元2世紀，隨著羅馬帝國的不斷擴張，葡萄種植和葡萄酒釀造的技術迅速傳遍法國、西班牙、北非和德國的萊茵河流域等地。

葡萄進入中國的中原以后，開始是皇家園林中的珍品，然后逐漸被引種到民間，逐步成為了大眾的珍饈，最終出現了“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傳唱。這個時期進入中原的水果主要來自西域。公元前329～前323年，亞歷山大東征把希臘文明帶到了中亞地區，從此葡萄的栽培、釀造以及酒神的崇拜開始在粟特人中流行。據羅念生先生考證，漢時“蒲萄”二字的發音正是源于希臘文“botrytis”,而中亞粟特語里葡萄的意思是“藤蔓”，這是一種傳統的意識觀念。《史記?大宛列傳》記載，我國西域種植葡萄與釀酒最早追溯到漢武帝時期之前，張騫出使西域時在大宛國見“左右以葡萄為酒，富人藏酒至萬余石，久者積數歲不敗”。隨后，“漢使取其史來，于是天子始種苜蓿、蒲萄，肥饒地”。

卜塔·霍特普古墓壁畫上的葡萄酒制作

羅馬法是指公元前6世紀末到公元7世紀自羅馬國家產生至西羅馬帝國滅亡時期的法律，也包含了皇帝的命令、元老院的告示、成文法和一些習慣法在內。公元前6世紀中葉，羅馬社會的改革促使著羅馬奴隸制國家的最終形成，羅馬法也隨之產生。共和國早期的法律淵源主要是習慣法，而司法權又被貴族所操控，這種不平等的法律，逐漸引起了平民們的不滿。公元前454年，元老院被迫成立了十人立法委員會，還派人到希臘考察法制。于公元前451年制定法律十表公布于羅馬廣場。次年，又制定法律二表，構成了所謂的《十二表法》，由于這些表法當時都是由青銅鑄成的，所以又稱《十二銅表法》，這是古代羅馬的第一部成文法典，是羅馬法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里程碑。羅馬法對后世法律制度的發展影響巨大，羅馬法中所蘊涵的人人平等、公正至上的法律理念，具有超越時空、地域與民族的永恒價值。

水果進入中原的第二個時期是唐代，唐代開放昂揚、通達萬方，在百余種常見果蔬中，漢唐原產和域外引進的幾乎各占一半。很多域外的水果，例如石榴、無花果和芒果等都是在這一時期傳入中國的。芒果最早可能在印度等地被馴化，時至今日，印度的佛教和印度教的寺院里還能見到芒果樹圖案。很多人認為，第一個把芒果介紹到印度以外的人是中國高僧玄奘。

第三個時期是明清以后，隨著歐洲大航海時代的到來，全球不同地區的交流和聯系更加緊密，許多不同地區的水果進入中國，例如菠蘿、火龍果等；特別是近代，很多西方的栽培水果被引種到中國，例如栽培草莓就是在20世紀初被引種到中國的。

水果的普及

秦漢之際，皇家和顯貴之家多有園林，遍植各種水果。《史記?貨殖列傳》記載：“安邑千樹棗；燕、秦千樹栗；蜀、漢、江陵千樹橘；淮北、常山已南，河濟之間千樹萩……”棗、栗、橘的廣泛栽植，說明當時的消費量大。《史記?蘇秦傳》有言：“齊必致魚鹽之海，楚必致桔柚之園”，把“桔柚之園”和“魚鹽之海”并列，足見桔柚對楚地的重要性。栽植果樹成為當時重要的經濟來源。

隨著水果的廣泛種植，各類果品日漸成為百姓生活中的佳品。以葡萄為例，《史記?大宛列傳》記載“（漢）離宮別館旁盡種蒲萄”（蒲萄即葡萄）。這個時期的葡萄主要是皇家別館中的奇珍，不是蕓蕓眾生可以享受的美味。到了唐代，葡萄在中國北方很多地方已經普遍種植，例如劉禹錫有詩《葡萄歌》：“野田生葡萄，纏繞一枝高……自言我晉人，種此如種玉。” 唐彥謙《詠葡萄》開篇就說：“西園晚霽浮嫩涼，開尊漫摘葡萄嘗。”唐人吟詠葡萄和葡萄酒的詩歌數不勝數，真實地反映了那個時代葡萄的普及程度。

不僅是詩詞歌賦方面，出土的唐朝器物上我們也可以看出那個時代人們對葡萄的喜愛之情。最初出現在漢代絲織物上的葡萄獸紋是一種較早的葡萄紋與野獸紋的組合樣式，而這種樣式在唐代瑞獸葡萄紋銅鏡上得以集中體現。由西域傳入唐朝的佛教藝術中菩薩手持葡萄是表示五谷不損，所以葡萄紋也有五谷豐登的寓意。此外，葡萄枝條纏錯，果實累累，也特別貼近人們祈盼人丁興旺、家庭和睦的愿望。

圖① 梨樹

圖② 棗樹

圖③ 桑樹

圖④ 杏樹

海獸葡萄紋鏡（唐）甘肅省博物館藏，銅鏡呈圓形，由瑞獸、禽鳥和葡萄枝蔓組成，采用浮雕技法，立體感極強，起到了很好的裝飾效果。

在古代的田園生活中，果蔬是必不可少的佐品。宋代詩人范成大的《夏日田園雜興》中就有：“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到明清時期的各類文學作品中，這一現象反映得就更加明顯。例如《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中，稻香村是當時田園生活的縮影。其中描寫到：“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筑就矮墻，墻頭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里面數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這景象恰如中國傳統的鄉村，房前屋后遍栽各種樹木，當然少不了果樹。《紅樓夢》中先后出現的水果有龍眼、荔枝、桃子、甜橙、梨、柚、李、橄欖、杏、枇杷、木瓜、葡萄、橘等。

時至今日，水果在現代生活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是家家戶戶飲食中的必需品。各色水果不僅滿足了你的口腹之欲，在水果成熟的季節，去鄉村采摘水果，體驗田園生活也已經成為了享受生活的新時尚。

（作者為蘭州大學西部環境教育部重點實驗室、資源環境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