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春 席琳
守望千年 青海都蘭縣魯絲溝摩崖造像調查記
文/于春 席琳

遺跡所在地遠景(張建林攝)
一夜風,吹白了大地。2013年12月15日,由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張建林研究員領隊的吐蕃造像調查隊抵達都蘭縣的第三天,老天爺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日間溫度驟降到-15℃。7點30分,天蒙蒙亮,隊員們魚貫而出,腳下是咯吱咯吱作響的雪,頭上是看不到一絲云彩的深藍色的晴空。都蘭縣文管所的張杲光先生把大家?guī)У揭患依骛^子,圍坐在火爐旁邊等待早餐,商量如何應對這突來的大雪。
此次調查的目的地“魯絲溝”位于都蘭熱水鄉(xiāng)。摩崖造像距離魯絲溝溝口約8公里。如果天氣晴好,越野車可以涉水渡過察漢烏蘇河,沿著崎嶇的土路到達目的地。但是,近兩日的氣溫突降,導致察漢烏蘇河兩岸結滿了厚厚的冰層,越野車無法蹚水過河。唯一交通方式只能是步行??h城海拔約3200米,調查目的地海拔約3600米,道路積雪厚約20厘米。張杲光建議放棄此次調查,待到春天雪化而草木還沒長高時再進行。隊長張建林沉默片刻,又回頭來仔細詢問了每個隊員的防寒衣物和鞋的狀況,最后決定:堅持進行調查。

調查隊行進中(張建林攝)
當張建林隊長說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小面館里驟然一片歡騰。調查隊員中除了馬東因高原反應身體抱恙留在縣城博物館整理資料外,其余隊員對即將到來的雪地調查充滿了浪漫的期待。熱乎乎的拉面下肚,準備好簡單的日間干糧:餅干、雞蛋、面包、干牛肉、豆腐干,當然還少不了緩解高原反應的良藥——可口可樂。
張杲光駕著長城越野車出了縣城,艱難地沿著河道繞行到離魯絲溝溝口最近的一個村子,找了個平坦的雪地,停好了車。隊員們從熱乎乎的車里出來的瞬間,就被大風吹得東倒西歪,帽子、口罩、手套統(tǒng)統(tǒng)派上了用場,捂得嚴嚴實實。為了盡量節(jié)省體力,大家排著整齊的隊伍,踩著開路人的腳印前進。走在隊伍最前面的依然還是張杲光,他瘦高干練的身上掛著兩個背包,斜跨著一個相機包,偶爾會到隊伍最后關照一下隊長,抽根煙,聊聊天。
剛進溝,溝口南側山坡上的一大群墓葬封土就給隊員們打了一劑興奮劑。在大雪的掩蓋下,排列整齊的封土就像一個個連環(huán)的小山丘,在陽光的照射下畫出奇妙的陰影。進溝的路程尚未走到一半,隊伍出現了嚴重的分化:忙著攝影留念、東張西望、爬高上低的女子組成員遠遠的落在后面,由胡春勃作保鏢監(jiān)護;張杲光、張建林隊長始終心無旁騖地勻速前進,間或停下來抽煙休息,等待落后的隊員。
正午1點15分,經過近4個小時的跋涉,調查隊終于來到了摩崖造像所在地的山頭下面?!翱?!”張杲光站在一個石頭堆下指著陡峭的山坡頂,“造像就在那里!”他的手勢就像一個終止符,隊員們不約而同地卸下背包,坐在石頭堆上準備休息。不想,低頭一看,遍地的條石都是人工鑿刻而成,石面上雕刻著密密麻麻的藏文,剛坐下的隊員們立刻又彈了起來。
從藏文的字體和經文內容來看,如今堆積在山下的條石大部分是明清時期的遺存,最早的時代大概是15、16世紀,也有一些近現代雕刻的六字真言、經文。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調查隊也曾經在這片條石堆里,發(fā)現了近10件雕刻有吐蕃時期的藏文題記,已被運回西寧進行保護研究。
隊員們又重新坐下來,簡單地吃了一點干糧充饑。張建林隊長拿出珍藏在背包里的可口可樂,卻發(fā)現可樂已經凍成了冰塊。眼看日頭偏西,隊員們加快速度囫圇吞下干糧,開始登山。

攀登陡崖(胡春勃攝)

石刻立馬(右側)(張建林攝)
山坡本來陡峭,再鋪上厚厚的積雪,走一步,滑三步,體力消耗嚴重。不到300米高的山頭,登上山腰居然花了接近半個小時。
“看!”張杲光又伸出手臂做出標志性的姿勢,往大家頭頂上一指:“這就是魯絲溝的驢子!”順著手臂的方向,頭頂上方幾乎垂直的崖壁上,隱約能看到一個橫長的陰刻方框,方框內左右陽刻著兩匹站立的馬?!爱數厝税堰@里叫做魯絲溝,就是因為這里有兩頭‘驢子’,‘魯絲’可能就是漢語‘驢子’的變音?!彼a充道。
“驢子”所在崖壁下的平臺很窄且呈坡狀,站立困難,大家都像壁虎一樣貼在崖壁上觀察:兩匹馬自北向南并排排列,減地淺浮雕,局部鑿痕較清楚,本體輪廓凸出,剪影式,刻畫簡約,僅表現馬膝蓋和蹄部,馬尾下端以凹槽表現尾毛。無馬具等細部特征,為裸馬。
以觀者角度,左側馬頸部前伸、低頭,兩前腿分開,基本直立,兩后腿微曲,背部中間下凹,長尾下垂,整體造型較為健碩。通長2.75米,高2.2米,浮雕高度1~6厘米不等。右側馬尾部距左馬頭部2.13米,通長2.2米,高1.95米。造型與左馬基本相同。保存狀況稍差,兩前腿并攏直立,后腿僅前面一條輪廓較清楚,膝蓋和馬蹄輪廓未刻畫完整。馬尾和馬嘴下有榫眼,方形。馬頭下自上而下有三個孔隙,中間的孔為牛鼻圈。
這兩匹馬腿部雕刻出明顯的骨關節(jié),雕刻風格質樸粗拙。從崖面和馬身石質的風化程度來看,這兩匹馬的時代應該非常久遠?!翱赡茉绲焦昂?,不會晚于吐蕃時代。這應該是前吐蕃或者前吐谷渾時代的遺物?!睆埥株犻L推測。因為我們調查的主要對象是吐蕃時代的佛教造像,在對這兩匹守望著魯絲溝長達千年的馬兒(或者驢子)進行簡單測繪之后,隊伍又沿著陡峭的山坡向上爬。

清理積雪(胡春勃攝)
向上的道路越發(fā)艱難,堆積的雪有30厘米厚,上山小道無蹤可循。手足并用爬到吐蕃佛教造像所在的崖面下,大家棲息在一棵松樹下,或抓著樹枝,或抱著樹干,勉強站立著。魯絲溝底的海拔約3600米,樹是非常罕見的植物。佛教造像前這兩棵直徑超過30厘米的大松樹,兀然站立在雪地里,就像兩根巍然屹立的桅桿,昭示此地與眾不同。
第一處造像就在眼前高約10米的崖面上。造像所在區(qū)域略呈淺巖廈,中間內凹,兩側向前向外斜弧延伸。巖廈表面粗糙不平,顏色泛紅。巖廈內淺浮雕三尊坐像。中間造像體態(tài)較大,結跏趺坐,著袒右袈裟。有尖拱形頭光簡約裝飾火焰紋,頭戴三葉冠,面部較寬,略稱圓角倒梯形。項飾上綴有三個圓形寶珠,左手于腹部結禪定印,右臂自然下垂,手指舒展,結觸地印。

三尊坐像的中尊(張建林攝)
兩側造像背光樣式、裝束特點與中間造像基本相同。左側造像頭部崖面剝落較多,三葉冠跡象和發(fā)髻跡象不太清楚,右側造像黑苔覆蓋較嚴重,透過黑苔,可辨部分陰線刻的造像特征,蓮座下似有陰線刻畫的向下伸出的一支較粗帶葉蓮莖。三尊造像頭頂均有小傘蓋。左側造像和中間造像之間下部有一人物,可能為供養(yǎng)人,側身面向中間造像,頭微抬,跪坐姿勢,穿較寬大的袍服,袖子較窄。右側造像和中間造像之間下部亦有一供養(yǎng)人形象,但因崖面剝落,僅大體可辨頭部和肩部。
因為崖壁積雪冰凍,完全無法攀登,一旦失足滾下山坡必有生命危險。張建林隊長進行勘察之后決定:用攝影挑桿將相機高舉,尋找一個接近正視的角度拍攝照片,兼用紅外線測距儀進行測量??墒?,想在積雪陡峭并無下腳之地的山坡上,將攝影挑桿垂直高舉并保持穩(wěn)定談何容易,幾人輪番上陣,終于拍攝到了好的影像。
三尊坐造像龕的南側山坡上,另有一組三尊陰線刻的如來立像。造像體態(tài)較大,南側造像下部蓮座和腳局部或大部被土石堆積所覆蓋。調查過程中對覆蓋土石進行了清理。造像為陰線刻,身著袒右袈裟,直立姿態(tài)。頭頂均有小傘蓋, 頭光均為尖拱形裝飾簡約火焰紋。跣足。左側造像有高髻,戴三葉冠,面部整體較短,肩部較寬。左臂微屈下垂位于腹部下方,右臂內屈上舉。雙腿微分開,站立,雙腳相對外撇。座應為仰覆蓮座,但蓮瓣輪廓大多不清。
1982年,青海省文物考古隊許新國等在魯絲溝考察時發(fā)現該處造像地點。1994年,許新國發(fā)表《魯絲溝摩崖石刻圖像考》一文,認為造像為北朝中期吐谷渾人所刻的大乘佛教三世佛。日本學者前園實智雄在唐蕃古道調查中也對造像做了考察,根據造像特征,將三尊坐像的性質初步認定為密教系造像,身份為佛像,時代可能為公元663年吐蕃占領吐谷渾以后(《中國青海烏蘭の仏塔——いわゆる希里溝瞭望臺について》)。三葉冠、仰覆蓮座、筒狀髻、小傘蓋、火焰紋尖拱形頭光等造像特征也直接表明這兩組造像時代為吐蕃時期。造像題材與服飾特征與常見的吐蕃時期俗裝和菩薩裝造像不盡相同,具有明顯的地域特點。

舉桿拍攝(張建林攝)

線刻立像三尊(張建林攝)
大部隊在清理、測繪如來立像之時,張杲光和張建林隊長順著崖面向上攀登,山坡接近80°,幾無落腳之處。眼看著兩人登上山頂,傳來一陣驚呼:山洞中有鑿刻巖畫!由于洞內光線暗淡,崖面上隱約可見“丫”“V”字形的線刻圖案。
眼看日頭已經斜入山頭,張杲光提醒我們盡早下山,在天黑前返回溝口,以免遇到野獸,譬如狼。下山途中,張建林先生一個趔趄,相機不巧重重地摔到旁邊的一塊巖石上,UV鏡立刻粉碎,手也被擦傷。稍作安頓,大家從山坡上坐著向下滑雪,雙手作桿,控制速度和方向,下滑的速度飛快。爬了近一個小時的山,滑下來居然只用了不到5分鐘。坐在山下的石條上,肚子餓得咕咕叫,掏出背包里的煮雞蛋充饑。打開蛋殼時里面掉出冰碴子,用雙手焐一焐,將就著吃了。回去還有4個小時的路程,補充能量才能堅持到底。

山洞內的巖畫(張建林攝)

最后一抹余輝(于春攝)

月亮下的熱水一號大墓(于春攝)
也不知道是減少了左顧右盼還是大家畏懼有野獸出沒,回程速度明顯加快,雪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長。終于,大隊伍在天黑前回到溝口。遠遠地,熱水墓地一號大墓的封土在落日的余暉下格外高大,一輪大圓月掛在山頂,泛出冰冷的淺藍色光芒,映射著雪白的大地。大家不約而同地卸下背包,掏出相機,想把這冰清玉潔的一刻永遠保存下來。上百次快門聲響起之后,癱坐在雪地上的隊員們手腳發(fā)軟,難以站立?;厥自偻麥蟽龋坪醺惺艿健绑H子”期盼的目光,在遙遠的山坡上,守望著溝外的這片熱土。
(本次調查得到張建林先生承擔的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課題《西藏東部吐蕃佛教造像——芒康察雅考古調查與研究報告》資助。得到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都蘭縣文物管理所的大力支持和協助。參加調查的人員有: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張建林、席琳、胡春勃;西安工程大學馬東;西安美術學院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