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蘇
西安事變后少帥身邊的灰色影子
●薩蘇
西安事變之后,張學良被長期幽禁。在這漫長的幾十年里,在張學良身邊出現最多的除了趙四小姐,還有一個略有謝頂、文質彬彬的人,他就是“張學良將軍招待所”所長,負責看管少帥的軍統大特務劉乙光。1982年,當劉乙光無聲無息地離開這個世界,人們忽然發現,這位林彪的黃埔同學,一生似乎只干了一件事——陪伴張學良度過三十年的幽禁歲月。

劉乙光、張學良、蔣經國合影(從左至右)
1937年初,張學良由南京被秘密轉移到蔣介石的家鄉奉化溪口,幽禁在雪竇寺。不久,張學良的原配夫人于鳳至也來到溪口陪伴他。刺殺,就在此時發生。
行刺者,是蔣介石的堂侄媳袁靜枝,因為其夫蔣孝先是蔣介石身邊憲兵第三團團長,1936年西安事變中因曾指揮憲兵抵抗遭東北軍逮捕擊斃,故她一直將張學良視為仇人。
張學良到達雪竇山之后,袁靜枝也尋蹤而來。她曾有兩次刺殺張學良的機會,第一次是在雪竇寺大雄寶殿,因倉促相遇未及動手;第二次則是利用了張學良每天與于鳳至外出散步的機會,于妙高臺槍擊了張學良。
袁靜枝畢竟是一未經軍事訓練的知識女性,故第一槍并未命中。就在她準備打第二槍的時候,負責看守張學良的劉乙光已經朝槍響處撲去。張學良和于鳳至則急忙蹲下隱蔽,吃驚地望著袁靜枝被劉乙光抓住,扭了出來,而袁靜枝依然拼命掙扎,試圖反抗。這時,于鳳至拿出了“大姐”的勇氣,毅然站在了張學良的面前,對袁靜枝道:“我是漢卿的妻子,如果你一定要認定漢卿是你的殺夫仇人,那就讓我代他一死!”
這一舉動讓袁靜枝和張學良都感佩不已。袁靜枝因此悵然下山,張學良亦未令人攔阻。后來蔣介石給了袁靜枝一筆錢,意在息事寧人,此事遂罷。
1941年5月,張學良在貴州桐梓龍崗山幽禁地感到腹痛,雖服藥而無效。當晚疼痛加劇,經隨行醫生檢驗確認是急性闌尾炎,需要馬上手術。此時的少帥早已風光不再,人人都知道蔣介石是深恨張學良,決心將他長期幽禁了,而且管束極其嚴格,無命令將其帶離幽禁地有掉腦袋的風險。但劉乙光承擔了責任,在不及向重慶請示的情況下,將張學良急送已遷到貴陽的中央醫院,由院長沈克飛親自主刀進行了手術。沈克飛回憶當時情況十分危急,入院時張學良的闌尾已經穿孔并引發腹膜膿腫(后張因此做了第二次手術,并在貴陽住院數月),手術進行了兩個小時,挽救了張學良的生命。
破開歷史的迷霧,劉乙光的真容足以嚇人一跳,他在1926年便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竟然是“混”進國民黨的!
他原名劉書之,字乙光,是湖南永興縣人,生于1903年,早年聰穎,考入湖南衡陽省立第三師范學校——這里也是毛澤東在湖南最早展開革命工作的地方,幾位主要教員張秋人等都是早期共產黨員。令人沒想到的是,這個打上特務標簽的人物,最初是以革命者的形象出現的。在衡陽第三師范期間,劉乙光受到左翼思想的熏陶,有個比他大一歲的兄長給了他重要的人生指點和幫助,這個人就是開國大將黃克誠。
黃克誠此時受黨組織安排入廣州中央政治培訓班學習,臨行前與劉乙光談心,鼓勵他報考黃埔軍校。劉乙光對黃克誠很服氣,便依囑而行,1926年秋考入黃埔軍校第四期政治科,并在北伐戰爭前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劉乙光也曾從戎作戰,在第八軍唐生智部參加了北伐戰爭。不過,唐生智與蔣介石矛盾重重,四一二事變之后其部隊中的黃埔生便面臨清洗的命運。劉乙光棄職而走,另謀出路,卻又沒有旅費。結果,遇到了黃克誠,黃克誠把自己所有的錢都給了劉乙光,使他能夠度過一劫。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劉乙光失去了和共產黨組織的聯系。
不過,他和共產黨的緣分并沒有就此中斷。
1929年,黃克誠率領的湘南起義部隊遭到挫折,在經過長時間顛沛流離后才和黨組織取得聯系,奉命到武漢從事地下兵運工作,結果劉乙光給他幫了很大的忙。
黃克誠找到他,提到自己希望打入國民黨部隊作兵運工作的時候,劉乙光居然為他偽造了一份文憑和一份作了幾年小學教師的履歷,使黃克誠順利進入國民黨嫡系部隊第二師的政訓處,當了一名少尉科員。要知道,當時這個師的政訓主任正是國民黨中被認為最大特務頭子之一的康澤,黃克誠和劉乙光就在他眼皮底下搗鬼。
劉乙光和黃克誠分手的時候,曾講過可能去參加紅軍,但最終沒有去。黃克誠大將至死不知這位小兄弟后來的命運,曾為他嗟嘆不已。或許因為政治思想發生改變,劉乙光最終還是跟了國民黨,并一度負責看守軍統中犯了“家法”的特務們。他在這方面做得很好,最終被分配了看管張學良的任務。在這一期間,他恪盡職守,和張學良曾多次為了活動范圍、書信檢查等發生沖突。
而與此同時,張學良的幽禁生涯,又有著完全不同于囚徒的異樣色彩。
他可以訂報紙和期刊,雖然由于需要預先審查的原因,很多不能按時到達,但早晚還是會來,以至于他可以從香港報紙上讀到北京政治協商會議的消息,并對出席人員的名單作自己的分析。
他依然擁有自己的財富,并可以用自己的錢令劉乙光去外面給他買所需的東西,比如1942年讓劉乙光去貴陽買來《魯迅全集》看。
他可以帶著特務們去打獵,可以訪名剎、尋勝跡,爬山游水、打獵、照相、釣魚、打麻將、修浴室、建網球場,在去臺灣之前還有自己在東北軍時代使用的副官和保姆。
他有收音機,直到1956年,蔣介石警告張學良,不得收聽中共廣播。看來,這之前他應該是聽了的。
他的膳食在去臺灣之前是頗為精美的,即便在顛沛流離買不到東西的情況下,劉乙光也會設法每天給少帥燉一只雞。
他到達臺灣的前期,因為中原鼎革和二二六事變的影響情況比較窘迫,但時局穩定后自由反而更多一些,他甚至可以到臺北逛舊書店,給蔣經國贈書郵去。
他能夠參加貴州省主席吳鼎昌的詩會,也能夠在一定范圍內接見一些賓客,其中包括張學思這樣的親人,莫德惠這樣的故舊,也有汪精衛這樣的政客。
他自己沒有自由,但他身邊的趙四小姐每年可回美國一次。甚至趙四小姐的情敵蔣四小姐也曾經看望過張學良。
他有自衛武器,憤懣時曾持槍對門外的百年老樹連續射擊以示不滿。被打得傷痕累累的老樹如今成了旅游風景。
他每天都可以洗熱水澡,白天在一定范圍內散步、游覽,到廟里題詩。在山區為了給他洗澡,劉乙光會雇傭專門的挑水人員。
劉乙光這個壓力重重的看守任務,做得也極有特色,顯示出他的能力。
一方面,他嚴格地按照要求剝奪張學良的自由,比如在蘇仙嶺期間,張學良到縣城洗澡,被駐防的東北軍軍官認出,劉乙光立即毫不遲疑地安排轉移;另一方面,他又在職權范圍內盡量給張學良以方便。甚至,當張的情緒實在不穩時,會急報戴笠等設法解決(戴的做法是或者自己來看望,或者請東北故舊去拜訪張學良,效果良好)。
換句話說,他既是在看守,也是在服務,有的時候,他所能容忍的限度甚至讓人驚奇。
比如,劉乙光怕張學良悶出病來不好交差,會千方百計安排他出去走走甚至去逛街,倒是張學良很乏這樣的心情。特務們還設法和張學良打麻將消磨時間,后來發現張很看重輸贏,技術又不高,于是改下象棋。在蘇仙嶺時代,一次張學良上街理發,理發的是個小姑娘,很討張學良喜歡。于是,以后他一煩悶特務便提議理發,把這女孩子請上山來給他理發,也跟著玩牌,看他打球,而理發費便加幾倍給出。張學良學唱京戲,叫特務給拉胡琴……
劉乙光的形象,依然矛盾得很。正是這種矛盾,讓我們于歷史的夾縫中,感受到一絲屬于人的味道。
對一個失勢少帥照顧到如此程度,劉乙光當然不是圣人,甚至某種程度他好像還有點兒勢利。至少,前期他善待張學良的初衷,是和戴笠的吩咐,以及宋美齡宋子文等的叮囑有很大關系。少帥雖然失勢,但他的這班朋友劉乙光一個也得罪不起。
這期間可見劉乙光對張學良至少表面上畢恭畢敬,倒是張學良因為虎落平陽,心情悲憤經常拿劉乙光出氣,把該對蔣介石撒的氣出在了劉乙光身上。
劉乙光也是人,所以到了1946年戴笠撞山身死,蔣介石因內戰失利遷怒張學良愈深,他對張學良的態度,也有過一段轉劣時光。難得的是,這時候的劉乙光,還有一條底線。也正是這條底線,讓張學良后來回憶他的時候,總是染著一絲溫情。
二二八事變之時,張學良等被困于臺灣新竹溫泉,劉乙光奉命必要時殺掉張學良。局勢一日數驚。然此時在幾乎絕糧的情況下,卻保證張學良每天能夠吃上米飯,憲兵特務吃紅薯,而劉乙光的妻子和孩子因為沒有吃的,“餓得罵娘”。
意外的是,隨著時光的推移,兩人的關系又一次轉好。
兩家的關系亦讓人意想不到的親密。劉乙光長子劉伯涵當時在海軍服役,這樣寫道:“我妹妹則與四小姐特別親,四小姐待她比母親還好,她一回來就與四小姐到房中喁喁私語。她常接到四小姐送的東西,恩情終生難忘。張先生幽默開朗,我們在西子灣的時候,他會在院中掛個大西瓜,叫我回家來吃。”
被囚之日日增,張學良的舉動出現了很大變化。他開始盡量不再讓看守他的劉乙光為難。比如,他去打獵,明白自己持槍劉乙光會擔心自殺,便只撿拾獵物不做射殺者;再比如,他會注意和看守們打牌少輸少贏——多輸會被認為別有用心,多贏特務們不高興;再比如,他給檢查信件的特務黃敬宜起外號“黃娘子”……
張學良將軍幽囚的三十年時光,劉乙光何嘗不是共同的囚人?一是求生之虎,一是守丘之狐,但其實他們的利益也有一致的地方——幽囚張學良的局面無法改變,劉乙光亦無期待張早死以交差的狠毒。他們的共同底線,是平安地度過這難熬的歲月。三十年,人生美好的時光都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度過,共同消磨雄心,一起發白齒落,這已經不僅僅是囚者與看守,而有了一種生死相依的味道。沒有誰認真關注張學良身邊那個灰色的影子,只有劉乙光明白,自己的青春,是和著張學良將軍的壯志付水東流。兩個人的晚年重疊在一起,政治的色彩早已淡去,有的,大約只有同聲的晨鐘暮鼓。
劉乙光死去的時候十分寂寥,除蔣經國之外,只有張學良和趙四小姐來吊唁。這對他來說,已是足夠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