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吳敏
逃亡的日子如同老鼠一般暗無天日,盡管周圍沒有人認識自己,但仲加杰始終覺得會有人突然認出自己,然后將自己送進監獄
“紅通”
“紅通”是紅色通報的簡稱,又俗稱“紅色通緝令”,是應國際刑警組織特定國家中心局的申請,由該國中心局局長和國際刑警組織總秘書處秘書長共同簽發的通緝令,專門針對需要逮捕并引渡的在逃犯作出。
紅色通報是讓國際刑警組織成員國發出的逮捕令能在世界范圍內進行,但其自身不具有強制執行的法律效力,對成員國沒有強制緝拿要求,只是要求各國協助緝查,查與不查的決定權在各國自身。有的成員國認可紅色通報作為臨時性拘捕的有效依據,但也有國家拒絕認可。
一般來說,如果接到“紅色通緝令”的國家認同它為臨時拘捕國際證書時,會對被通緝的人實施臨時拘捕。國際刑警組織的成員國接到紅色通報后,最先考慮的是緝拿該人是否符合本國的法律。另外,紅色通報能否發揮效力,在某種程度上還依賴于兩個國家的政治關系。
2015年4月,國際刑警組織中國國家中心局集中發布了最近一批紅色通報,全球通緝100名外逃人員,其中就包括在逃的浙江省建設廳原副廳長楊秀珠等截至1月14日15號嫌犯陳祎娟從英國回國投案自首,“百人紅通令”已有20名嫌疑人歸案。
2015年12月23日,北京市第一中級法院對逃亡14年后自首的“紅通”嫌疑人仲加杰挪用公款案進行判決,以挪用公款罪判處仲加杰有期徒刑10年。
出生書香門第的仲加杰,本來應該擁有一個讓人艷羨的人生,他不僅家境優越,即便在精英匯聚的清華大學里,他也是最為耀眼的那個人。上世紀90年代參加工作后,仲加杰便領著幾十萬元的年薪,繼投入香港股市大掙一筆后,他僅僅三十多歲就有了千萬身家。
看似走上了人生巔峰,仲加杰的人生卻突然遭遇滑鐵盧。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中,他將自己的身家盡數賠光,驕傲的他不甘心就此失敗,走上歧途,挪用自己供職的公司80萬美金繼續投入股市,但窟窿卻越來越大,還本無望后,他決定逃亡,在躲避紅色通緝令的戰戰兢兢中,當了10余年暗無天日的“隱形人”。
30歲便身家千萬的清華高材生
1966年,仲加杰出生在北京一個書香門第: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都畢業于清華大學,可謂“清華世家”。作為家中幼子的仲加杰也很爭氣,他中學就讀于北京最著名的第四中學,1984年畢業后順利考入清華大學,在經濟管理學院管理信息系攻讀學士學位,在學業上可謂天之驕子,同時,這名“學霸”還興趣廣泛,足球、圍棋和橋牌他都十分擅長。
清華大學本科畢業前夕,仲加杰遇到中國五金礦產進出口公司(以下簡稱五礦公司)在清華大學招聘,優秀的他順利地被五礦公司選中,分配到五礦公司商情處工作。期間,他認識了同為公司員工的石麗云,二人郎才女貌、門當戶對,1991年登記結婚,因為事業有成、家庭美滿,兩人被眾人看做一對鴛鴦眷侶。
后來,由于仲加杰能力突出,公司對他青眼有加,他獲得了極少數的外派名額,進行進一步的深造。1995年2月,他被派駐到五礦公司位于香港的全資子公司——企榮貿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企榮公司),并晉升業務經理,任職期限5年,年薪已達到數十萬港幣。
在香港工作時,頗具商業頭腦的仲加杰看到了投資股市的機會。1997年開始,他將自己的300余萬元積蓄陸續投入股市,用于炒紅籌股,即大陸公司在境外注冊、在香港發行的股票。此時適逢香港股市行情大漲,幾個月的時間,他已將股本翻了幾倍,身家逼近千萬。
股市瘋狂的賺錢效應讓仲加杰開始盲目看漲追高,漸漸將股市風險拋諸腦后。在香港的一名股票經紀人的介紹下,他開始做起了“孖展”炒股方式,也就是俗稱的“杠桿”交易,即如果實際資金能夠購買1萬股某股票,通過這種方式可以最多購買5萬股,如果股票漲了可以賺5倍,但如果該股票跌幅達到或接近20%時,則會翻倍賠錢,必須再向賬戶投錢補倉,否則會被強制平倉。
仲加杰沒有想到,這次的瘋狂,竟成為他風光人生的轉折點。1997年下半年,亞洲金融危機席卷香港,港股股指重挫,由于港股與國內的A股不同,漲跌沒有幅度限制,仲加杰多次面臨被強制平倉。沒有成熟股票交易經驗的他很快便被淹沒在股災之中,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他賠光了所有本金。
盡管情勢嚴重,但仲加杰仍然決定向家人隱瞞情況,因為平常和妻子石麗云保持著經濟上的相對獨立,所以石麗云也并沒有發現異樣,仲加杰決定找辦法度過這次危機。
挪用80萬美金來炒股
然而,仲加杰找到的辦法,卻讓他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在企榮公司,仲加杰擔任鋼材部業務經理,負責進口鋼材的采購、銷售與賬款催收工作。1997年至1998年,企榮公司先后與一家名叫順安達的制造廠公司簽訂了3份銷售合同。但之后貨物出現質量問題,仲加杰代表企榮公司與順安達進行索賠磋商,簽訂還款協議,將全部貨款的總價重新約定為178萬余美元,并約定貨款分5批償付。
正常情況下,一旦出現合同價款變動情況,財務人員要根據發票、還款協議、領導審批等材料重新入賬。據企榮公司原財務主管稱,仲加杰從未向財務部門提供過該還款協議。那么,這份還款協議為何不被公司知曉呢?原因就是仲加杰在這份協議上找到了度過自己債務危機的辦法,他在向順安達公司催款過程中,想著先挪用一部分款項投資股票,等股票漲回來,不僅能把錢還上,自己還能有盈利。
于是,在未向總公司做任何請示的情況下,1998年到1999年之間,仲加杰先后10次指令順安達公司工作人員將100萬美元貨款折合成港幣,匯到一家名叫大富的財務公司賬戶,其中除了20萬美元由仲加杰轉給了企榮公司外,其余80萬美元均被仲加杰挪用于自己炒股。由于仲加杰與順安達公司的總經理吳某熟識,盡管匯款途徑有些異樣,但吳某也從來沒有懷疑過仲加杰會中飽私囊。
“因為當時炒股虧損了,想暫時挪用一下,感覺之后股價還能漲回來。但后來股票虧損日趨嚴重,挪用的公款無法填補,加上自己香港的任期已滿,便想著潛逃?!敝偌咏芑貞?,到2000年初,股市不斷重跌,他賠光了絕大部分被挪用的公款和自己的存款。一想到回北京報到述職后,公司會整理賬面資金,自己挪用公款事情必將敗露,仲加杰十分惶恐。對法律并不算十分了解的他,認為自己挪用巨額公款的罪行一旦暴露就會面臨極刑,所以在極強的畏罪心理促使下,決定鋌而走險,秘密潛逃。
同時,任期屆滿意味著仲加杰不再享有在香港繼續購買和持有股票的資格,于是,他在2000年6月分兩次清理了自己存款和股票賬戶,發現只剩余不到100萬元。他將這筆錢分成2份,其中60萬元分兩次交給香港朋友高玉文,委托其幫忙買一只股票,期望可以借此翻身還清公款。
高玉文是仲加杰在北京飛往香港的飛機上認識的一名女性朋友,因為兩人都是從北京派往香港的中資企業人員,又都喜歡炒股,回香港后經常電話聯系而逐漸熟識,有時候一起吃飯,討論一些炒股方面的問題,所以仲加杰對她十分信任?!拔冶в谢孟耄M?0萬能翻身,把窟窿堵上?!北е伦⒁粩S的念頭和隨身攜帶的另外30萬港幣,仲加杰準備逃亡。
2000年6月,仲加杰順利離職。由于工作的交接和人員流動耗費了一些時間,直到2001年初,接替仲加杰工作的企榮公司員工,才終于在向順安達催要貨款過程中發現賬目的問題。經過核實,仲加杰私自截留貨款的情況被公之于眾。2001年4月,五礦公司將仲加杰涉嫌挪用公款一案舉報到北京市檢察院第一分院。但此時,仲加杰已潛逃在外不知所蹤。檢察院于2001年6月14日申請發布了紅色通緝令,全球通緝仲加杰。
14年的逃亡生涯暗無天日
逃亡后的仲加杰藏身在貴州省貴陽市的出租房內,在此之前,他先去了加拿大看望父母和妻子。在家人面前,仲加杰依然是那個風光無限的仲加杰,他絲毫沒有透露自己已經準備“亡命天涯”的意圖?;氐絿鴥群?,仲加杰先在廣州停留了幾天,但覺得那邊風聲太緊不適合生存,便輾轉去了貴陽。
至于為何選擇貴陽作為藏身地,這其中多半出于偶然。當時的貴陽正在舉辦圍棋大賽,對圍棋頗感興趣又無處容身的仲加杰決定去貴陽看看。到了貴陽后,他發現當地大街上的警察并不多,治安管理也不太嚴格,同時消費水平也一般,便決定就在貴陽躲藏起來。
因為怕身份敗露,仲加杰從來不敢出示自己的身份證和護照,使得他即便有錢也不敢買房,只能租住在普通老百姓的平房里。并且,與其他逃亡的官員選擇東躲西藏不同,仲加杰在貴陽一躲便是14年,也從未去過其他地方。
在躲藏之初,仲加杰除了唯一一次給高玉文打電話詢問股票漲跌之外,從不和別人聯系。但高玉文那里傳來的消息也十分糟糕,投出去的錢似乎已經跌進了無底洞。高玉文也并不知道這只股票是仲加杰挪用公款所買,直到案發,這只股票仍然在她的賬戶中,剩余資金寥寥無幾。后來,仲加杰不小心遺失了電話本,就再沒有和任何一個家人、朋友聯系過。即使相隔千里格外想念家人,仲加杰幾次按下電話號碼卻不敢撥通。因為他知道,家人很有可能已經受到了警方的監控,如果打電話過去,警方就可以查到他所在的位置,所以他決定完全消失在家人面前。
逃亡的日子如同老鼠一般暗無天日,盡管周圍沒有人認識自己,但仲加杰始終覺得會有人突然認出自己,然后將自己送進監獄。無數個難熬的晚上,他都被鐐銬的噩夢驚醒,有時即便醒來,也覺得無比真實,仿佛執法者就在門口,下一刻就會破門而入,將自己押解入刑。
曾經風光無限的仲加杰,一開始哪里適應得了精打細算的苦日子,隨身攜帶的30萬很快就被花光。因為不敢出示身份證,走投無路的仲加杰也無法去當地企業找工作,實在忍不住,他只好躲進昏暗的網吧和游戲廳,當地的一些網吧不需要出示身份證,一是可以緩解痛苦的精神煎熬,二是依靠打網絡游戲升級賣裝備賺一些小錢,勉強維持生活。
直至2014年,仲加杰在網上看到了《關于敦促在逃境外經濟犯罪人員投案自首的通告》,其中規定在逃境外經濟犯罪人員,自公告發布之日起至2014年12月1日前,向司法機關或駐外使館投案并如實供述、自愿回國的,可以依法從輕或減輕處罰,積極挽回損失,可減輕處罰,犯罪較輕的,可免除處罰。此時對于他而言,十余年備受煎熬的日子早就已經過不下去了,哪怕是身陷囹圄,也要比惶惶不可終日要強上許多。但他一直沒有勇氣投案,而網絡上的這則通告成為了仲加杰自首的理由。
2014年11月27日,仲加杰打電話給北京市檢察院第一分院反貪局,稱要投案自首,并供述自己藏身于貴陽市。隨后,反貪局辦案人員于同年11月29日上午將仲加杰約至貴陽市一家賓館,30日將其送押到北京市第一看守所。
自首通告截止的最后一天回京
“回到北京那天,是督促自首通告截止日期的最后一天?!背修k該案的北京市檢察院第一分院檢察官于連池告訴《方圓》記者,仲加杰當初逃跑時,公安機關分析調查后,認為仲加杰逃往海外的可能性大,所以向國際刑警組織申請發布了紅色通緝令,在全球范圍內通緝仲加杰,但是沒有想到,仲加杰就藏身在國內,而且一待就是14年。
對于他的妻子和父母家人而言,紅色通緝令比尋人啟事來得更快。這期間,仲加杰的父母、妻子盡管都已移民國外,對于這件事卻束手無策,逃亡的仲加杰也一直沒有與家人聯絡。仲加杰不知道的是,在他失蹤的日子里,另一場關于他的財產案件正在上演。由于十幾年來丈夫一直杳無音訊,2013年,仲加杰的妻子石麗云向北京市西城區法院訴稱,丈夫仲加杰于2000年與工作單位中國五礦集團公司發生經濟糾紛,后被單位辭退,自此去向不明。丈夫下落不明已滿二年,因此申請要求宣告仲加杰失蹤,并要求為仲加杰的財產代管人。
西城法院于2013年2月25日作出民事判決,宣告仲加杰失蹤,并認定石麗云為仲加杰的財產代管人。此后,石麗云將中國五礦集團公司告上法院,要求五礦公司將分給仲加杰的房子的房產證交給石麗云。
五礦公司則辯稱,仲加杰因挪用公司80萬美元貨款事發后潛逃,造成公司實際財產損失。公司報案后,公安機關發出紅色通緝令,但是一直沒有將仲加杰緝拿歸案。雖然涉案房屋的產權人是仲加杰,石麗云不能證明該房產是其合法所有。此外,五礦方面還陳列公司規定稱,仲加杰的房產證只能由其本人領取,領取時還要繳納所欠物業費等。最終法院以該案不屬法院受理范圍,駁回了石麗云的起訴。
2013年12月17日,西城法院對石麗云申請仲加杰失蹤一案再審,后于2014年5月19日作出判決,認定仲加杰涉嫌犯罪已潛逃,仍在追捕期間,不符合宣告失蹤的法律條件,因此判決撤銷此前作出的宣告仲加杰失蹤的民事判決,駁回石麗云的申請。
被判處十年有期徒刑
隨著仲加杰的重新出現與落網,石麗云與五礦公司的房產爭奪似乎也沒有什么意義了。
2015年11月3日上午10時,仲加杰被帶進法庭。在法庭上,仲加杰對于檢察機關的指控表示認罪,并表示以前在公安機關的供述全部屬實,并且愿意退賠,“我現在除了有一套房子外沒有別的財產了,但這個房子是我和妻子一起買的,因此我愿意用屬于我的一半房產退賠?!?/p>
法庭上唯一的爭議在退賠金額的計算。仲加杰的辯護人表示,當初挪用的公款是80萬美元,但現在檢方指控將80萬美元折合成662萬余元人民幣,經過15年,美元兌人民幣的匯率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因此退賠金額應當按照美元計算。
北京市檢察院第一分院檢察官魯雪松表示,2000年的時候,1美元相當于8.278元人民幣,現在1美元則相當于6.336元人民幣,如果以美元來認定贓款金額,即按照80萬美元退賠的話,仲加杰退賠金額大約要少150萬元人民幣,某種程度上是對挪用公款這種犯罪行為的縱容,因此,贓款金額要按照當時核算的人民幣計算,即662萬元。按照該金額,量刑幅度是十年以上到無期徒刑的檔期,但鑒于仲加杰投案自首,處罰將會減輕。
在法庭的最后陳述階段,仲加杰說:“我感謝法庭給我這個機會,指控事實清楚,我認罪悔罪。無論怎么判決,我都不上訴。今天很多以前公司的人都來旁聽,我想對公司的人說,請接受我的道歉。”說完這番話,仲加杰眼圈紅了,聲音哽咽,最后被帶出了法庭。在法庭上,仲加杰的堂姐及堂姐夫在旁聽審。而在庭審當天,仲加杰的哥哥特意從美國飛回北京,但是并沒有進到法庭旁聽,其父母、妻子也未露面。
北京市一中院經審理認為,被告人仲加杰身為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挪用公款歸個人使用,進行營利活動,其行為已構成挪用公款罪。同時,仲加杰所犯挪用公款罪,數額巨大不退還,依法應予懲處。但考慮到仲加杰通過電話方式主動向司法機關投案,到案后能如實供述自己所犯罪行,構成自首,可依法對其從輕處罰。2015年12月底,北京市一中院判決仲加杰犯挪用公款罪,判處有期徒刑10年。(文中石麗云、高玉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