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易唯
寫作是一種孤獨的心靈探索,當我們在電腦前絞盡腦汁,想用最準確的語言去捕捉人類最復雜的情感,再現世事最細微的變幻時,一種艱難的跋涉感相伴始終。當思維黏滯之時,打開微信或QQ,拉動屏幕,開始一連串無差別的點贊或跟一幫文友進行文藝腔的瞎扯淡后,依舊不能減輕心中沉郁的苦悶感,關上手機,長嘆一聲,依舊在電腦面前繼續這種孤獨的蹉跎。我想,很多作者大抵和我是一樣的。
然而寫作又是喧鬧的,筆下的情感澎湃洶涌,筆下的人物交相互動,筆下的社會關系錯綜復雜,種種情節波瀾頓挫……我們無法全憑臆想,閉門造車。
當孤獨在逐漸冰封之時,我們急需圍著篝火跳舞,互相安慰,砥礪前行,而這堆篝火,便是文學帶給我們的愉悅。于是金秋十月,我們《四川文學》編輯部呼朋引伴,在青城山腳下連續舉行了散文和小說兩場筆會,和各路名家一起賞美景,抒性靈。
就像散文的風格總是居于放浪形骸的詩歌和嚴謹縝密的小說之間一樣,頭兩天到來的散文家們互相親切地問好,優雅地談笑,一切的行事風格都如同春風拂過水面,柔和而溫暖。
第二天我們開始了正式的游覽行程,住在青城山腳下,我們卻沒有爬青城山,而是去了與青城山相隔不遠的周公山。這就如同寫文章一樣,須要另辟蹊徑,不落俗套。找到一條小徑作為切入點,攀援而上,兩邊清新的野花就像生動的比喻,是整篇文章中最明麗的點綴;自在的山泉跌宕而下,水石相激,猶如一串音調鏗鏘、節奏明快的排比;秋日的艷陽和滿山綿延的綠,以及清冽的空氣則是豐富的通感了,勾聯了身體與心靈;而這一切最終落腳于山腰一間古色古香的客棧“幽道山房”,我們與一群散文家圍坐在秋色初染的銀杏樹下,品茗論道、追古思今,這又恰似散文最重要的靈魂,形散而神聚。
中午吃飯的時候,一位英俊的藏族歌手四郎頓珠為我們演唱了幾首帶有濃郁民族風情的歌曲,滿堂喝彩。老板說,這位帥哥平時有演出任務的時候就全國各地到處飛,沒有演出的時候便在客棧做雜役,洗碗、掃地、刷廁所,從不計較勞動的高低貴賤。我想,這豈不是和我們文人做人與做文的道理是相通的嗎?寫文章的時候,我們須得像上帝一樣思考,而在平時,我們則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只是比別人更多了一些敏銳的觸角。而這也是為什么我們不能放棄寫作的原因,因為我們對生活充滿了太多的情感與想象,必須用寫作尋找出口。
下午我們到青峰書院拜見何潔老師,她的傳奇已毋庸贅言。在青山四合的書院中,沏上一壺茶,何潔老師給我們講述了她當年修筑書院的艱苦過程。木料都是她親自從云南押運回來的,水泥和石材也是她和工人們一點點背上山的,自己親自設計、施工,整整十年,當書院完工之時,她也儼然變成了一個經驗豐富的土木工程師。08年地震的時候,她的書院距震中映秀只有十公里,周圍一片廢墟,而她的書院僅掉了幾匹青瓦。她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說,憑著良心做事,總有一天,老天會給你公正的回報。我想,這樣的人生經驗不僅適用于生活領域,同樣適用于精神領域。當周遭的價值觀和道德觀在大面積坍塌之際,我們無法兼濟天下,但至少能獨善其身,當考驗的驚濤駭浪席卷蒼生之時,你仍舊屹立不倒,你便成了世界的榜樣和楷模。
接下來的這天,游覽過光嚴禪院和街子古鎮后,我們便送走了溫文爾雅的散文家們,緊跟著又迎來了性情各異的小說家們。小說筆會,我們重復同樣的行程,不同的是再次來到幽道山房,絲雨如愁,讓整個小說筆會的開篇卻有了詩一般的意境。因為下雨,客人很少,果然看見四郎頓珠穿著運動裝,拿著刷子在打掃衛生,我沖他笑了笑,他也并沒有因為我認出了他而面露尷尬,而是坦然地也對我笑著點了點頭,神情不卑不亢。
阿來老師的講座無疑是整個小說筆會最耀眼的章節。坐在明亮的落地窗前,阿來老師將文學與想象的關系,創作方法問題其實是思想的問題,小說的功夫在詩外,現在敘事文學的變化,等論題深入淺出,娓娓道來,給了我們很多啟發。談到碎片化的閱讀方式,阿來老師說,是因為你愿意被碎片化,實際上你完全可以拒絕這種方式。他說他曾經在某網站的游說下開過博客和微信,寫一些自己的閱讀感悟,但發現后面的留言大多毫無意義,于是沒多久便果斷關閉。想起頭天晚上,接阿來老師到酒店后,我見他不時低頭查閱手機,便說,阿來老師,我掃一個您的微信吧。阿來老師說,我沒有微信。我說,沒有微信可就跟不上潮流啰。阿來老師說,我要那么潮干什么?我當時一愣,不知該如何作答。聽完講座后,才明白昨晚那番對話背后的深意。當我們每天熱衷于各種炫,各種曬,害怕被世界遺忘之時,有的人,未登臺,卻早已被聚光燈追隨。每天打開微信,便是各種人云亦云的觀點,道聽途說的資訊,相互的推銷和評論……嘈雜而喧嘩。或許在這個全民自媒體時代,這樣的自我宣傳無可厚非,有時候對自己的鮮少發言,甚至會產生是否太過自命清高的懷疑。但今天聽了阿來老師的故事,轉念又想,龍有龍道,蛇有蛇路,我還是喜歡率性而為。
離別的晚宴,是小說筆會的高潮。席間,幾杯薄酒就讓小說家們卸下防備,大家高談闊論,恣意談笑。我很有幸地坐在阿來老師的身邊為他斟了幾杯酒。多年前便看過《塵埃落定》,那種綺麗的感覺至今仍留在心中,漫山遍野荼蘼的罌粟和土司家族的華服是小說最絢爛的底色,大片大片渲染至我想象中藏域的土地和天空,亦真亦幻,如訴如歌。想當年的我,還是一個僅有滿腔熱情的文學青年,而現在坐在阿來老師身邊的我,卻心境寡然,已為人母。多少年一路走來,大多是辛酸和曲折。現如今,可以說小有收獲,可面對身邊的文學巨擘,卻又覺得一無所獲。然而如若再在身邊這位曾被屢屢退稿的文學大家面前咀嚼過往的種種苦澀,恐怕不過是一種矯情吧。能夠在世俗評判的聲浪中堅信自我的價值,并堅持前進的方向,無疑是一種智慧和魄力。這于我,有共鳴,但更多的則是一種鼓勵。
賈主編說,在這個時代,我們能做一個文學的守愿人,足矣。對此,我深表贊同。盛世重文,和平繁榮的年代,通過《四川文學》這個平臺,我們能更好地為自己的信仰服務。我不喜歡“文學邊緣化”這種說法,這種說法是對文學缺乏本質性的深入理解。文學,在任何時代,都具有凈化心靈,推動社會進步的價值。而文學家,是長有縱目的人間之神,是世事最清醒的洞察者,是社會弊病最殷切的鞭策者,是人間喜怒哀樂最無微不至的關懷者。魯迅用他冷峻的文筆尖銳地剖析了“國民劣根性”,改造了國民的精神狀態;伏爾泰一生都在用鵝毛筆同君主專制和宗教迫害作斗爭,成為法國思想啟蒙運動的旗手;斯托夫人的廢奴主義代表作,激起了人們對奴隸制度的極度憤慨,引爆了美國南北戰爭,無數的黑奴從此獲得了自由和新生;杜甫是愁苦的現實,李白是瑰麗的浪漫,李清照是消瘦的愛情,李煜是悲涼的歷史……無需用更多的例子來證明。何潔老師說,我與青山共白頭。我說,我與文學共白頭。
寫作是孤獨的,這份孤獨只能自己獨吞,而文學的偉大與自由卻能讓我們在孤獨中涅槃,而文人之間的情誼也永遠青山不改,綠水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