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蘭飄香的夜晚

蔡瑛

1

火車站的候車室人頭攢動，氣息混雜，各種模樣與神色的旅客在等待他們即將而來的旅程。

播音間純正優(yōu)美的女聲適時地在候車室溫柔的響起，空氣里如氤氳般充溢著遠行的未知感。夏琳隨著人流在去往X市的站臺排隊檢票，心里竟莫名有點激動。單位有到X市一天半的業(yè)務(wù)培訓，培訓內(nèi)容是夏琳分內(nèi)的工作，本來局領(lǐng)導安排了夏琳和她的業(yè)務(wù)主管一起參加培訓，但同事突然家中有急事，臨時請了假。夏琳便有了這次獨自出差的X市之旅。

人流中的夏琳著一件草綠色的套頭線衫，米白色長褲，清純?yōu)鹾诘呐绨l(fā)，膚白清秀，模樣中有江南女子特有的清新與恬靜。她凝神時眼睛里似乎總蓄著水一般的溫柔，微笑時兩個小梨渦在彎彎的唇邊淺淺蕩漾。她安靜地站在魚龍混雜的人群中，偶爾慣性般地用手撩一下遮住眼簾的頭發(fā)，淺淺地笑著。

夏琳在江南一個中等城市的政府機關(guān)工作。她工作清閑穩(wěn)定，婚姻平淡幸福。丈夫勤奮能干，將他們的生活打理得得心應(yīng)手。她平時很少有什么交際往來，單位家庭兩點一線，閑來讀讀古典文學寫寫詩歌，在她那個城市里，算是過得較悠然耀眼的一類女性，算是同事姐妹中活得最安穩(wěn)滋潤的一個。

不知為什么，近兩年來，對每一次出差旅行，夏琳都心存期待，這種期待其實沒有具體指向，她只想透透氣，期待生活里有點兒新鮮的東西。眾人眼中活得滋潤幸福的夏琳也有屬于她的苦悶。她總覺得心被禁錮著。生活一成不變，工作一潭死水。她覺得生活就像自己的家，大眾的格局，合理的設(shè)計，所有的家具家電日用品光鮮亮麗，它們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標榜著她生活的井然與美好。就連每扇窗子外面方正的鋁合金防盜窗也理所當然地為她隔離著一切可能的外來侵略。可是夏琳越來越覺得那樣的家終歸缺少點什么。

夏琳家的陽臺是內(nèi)置設(shè)計，丈夫愛潔凈，為遮風雨，也為了使家里的客廳顯得更大，便干脆把陽臺打通為客廳延展了十多個平方米。丈夫?qū)τ谒麄兊纳羁傆兄约赫J為最好的布局，他不知道，夏琳最在乎的空間便是那十多平方米的陽臺，以及陽臺前那一覽無余的視野。有時候夏琳站在窗前，看著被鋁合金割斷的風景，總有一種逼仄感。她幾乎確信，那個發(fā)明這種鋁合金防盜窗的家伙一定長了一顆方正的腦袋。

夏琳覺得她的人生到處都是方正的鋁合金防盜窗。她就是那種活在框框里的女人，從小被框在一種模式里，她的人生軌跡她的性情都按照父母與大眾認可的方式循規(guī)蹈矩。她兢兢業(yè)業(yè)地維護著自己鋁合金窗內(nèi)方正妥當?shù)纳钚螒B(tài)，卻又隱隱向往著窗外流動的風景。像一個孩子，面對陌生人手里的糖果，牢記著媽媽緊箍咒似的教誨，怕它有毒怕吃壞牙齒，卻做不到完全不予理會，走遠了還要幾番回頭，在夢里仍惦記著它的繽紛與甜蜜。

2

對于遠行，夏琳最喜歡乘坐火車。汽車空間太逼仄，飛機過程太短暫，只有火車，讓夏琳覺得特別舒心，她喜歡火車上獨有的那種緩慢悠閑可以醞釀與釋放心情的時光。

火車終于緩緩啟動，臥鋪車廂內(nèi)人不多，環(huán)境還算安靜雅潔，夏琳安置好行李，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拿出手機，手機屏幕上五歲的女兒對著她綻開活潑可愛的笑臉，心里的母性便溢了出來。近幾年，女兒幾乎占據(jù)了她整個生活與內(nèi)心，她每天除了工作便是圍著她轉(zhuǎn)，她很少再有時間看書，也幾乎丟棄了自己熱愛的詩歌寫作，肥皂劇更是徹底戒掉了，女兒給她帶來了歡樂卻也讓她身心疲累。她有時候暗暗感嘆從前那個文藝優(yōu)雅的女子就這樣生生變成瑣碎的黃臉婆了。

夏琳慣性地給丈夫發(fā)了個簡短的問候信息。丈夫五年前從一個事業(yè)單位出來，自己經(jīng)營了一家裝潢設(shè)計公司，近兩年生意越做越大，不久前又在新城區(qū)開了分公司，成天忙著，交際與加班成了他的家常便飯，他們的日子與丈夫從前描述的樣子越靠越近。夏琳本想在信息后面加上想你或吻你這類的字眼，卻覺得肉麻突兀，這樣纏綿的情懷好像已被歲月塵封在遙遠的過往，漫長的婚姻讓一對曾經(jīng)浪漫的戀人變成了親人。而親人，是最容易漠視的人。

從包里抽出一本前不久從當當網(wǎng)上買的《我就是想停下來看看這個世界》，夏琳慵懶地靠著車窗開始看書，這樣完全屬于自己的火車時光對她來說真是久違了。

那本書的作者是一個剛剛大學畢業(yè)的二十一歲女孩。是一個與夏琳隔了一個年輪的女孩。可是夏琳卻深深地被她書里的內(nèi)容吸引著。沒有人知道，幸福美滿的夏琳心里其實藏著一個暗洞，那個暗洞被她豐富善感的內(nèi)心默默滋養(yǎng)，它會在某些光鮮或安逸的時候拽她一把，讓她頓時虛空。

過了三十歲之后，夏琳對于歲月便有了莫名的恐慌，仿佛孩子守著一個精致的玩具，還沒來得及細細將它品玩，就被別人悄悄偷走。青春于自己是一場單一而匆促的旅程，從懵懂初戀徑直走向婚姻，從大學校園徑直走向單位，沒有折騰沒有失戀沒有挫敗，一切順暢得讓夏琳覺得無趣。夏琳隱約覺得青春就是應(yīng)該有折騰有失戀有挫敗的，青春就是應(yīng)該用來傷痛與紀念的。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形態(tài)就像某個模子里出來的半工藝品，直接略去了打磨、施釉、裝飾、彩畫等一系列過程，完全沒有經(jīng)過夏琳的同意便以一個既定成品的樣子不容分說且方正規(guī)矩地擺在夏琳面前，讓她漸漸望而生厭。

在平淡與平靜中，夏琳走過了她的三十歲。接著又無聲無息地快步走向三十五歲。夏琳在人群中端正自持，在單位上得體內(nèi)斂，她像任何一個同齡女子一樣在生活中四平八穩(wěn)庸常瑣碎，可是她有一張年輕明凈的臉，更有一顆在生活與歲月里遲遲不愿粗糙與老去的心，那顆心明媚纖細，藏著一個像海一樣豐富而遼闊的世界。

夏琳有時會為自己內(nèi)心里不死的浪漫主義而激動，但更多的，是自嘲。

3

火車上最令夏琳頭疼的便是衛(wèi)生間。每次出差她總會慣性般地腸道紊亂，火車里那狹窄的空間與揮之不去的氣味，以及不斷響起的急促粗暴的敲門聲，總是讓她無法放松。可這樣的事總難避免。

此時衛(wèi)生間門口又站著幾個人排隊，夏琳一邊看書一邊站在附近等候。一個大男孩在開水爐旁邊泡面，在夏琳走來時對著夏琳憨厚一笑。夏琳沒在意，繼續(xù)埋頭看書。

“你站在這里干嗎呢？”一個男性的聲音貿(mào)然響起打斷了夏琳。夏琳抬起頭來，那個泡面的男孩正對著她笑。夏琳有些窘，不知如何回答。真是個傻氣的男孩，夏琳心想，并快速地打量了他。男孩約摸二十八九歲的樣子，格子襯衫黑色外套，短短的平頭，戴著眼鏡，精神而又尋常的一個男孩。

“嗯。”夏琳在喉嚨里含糊地應(yīng)答了一下，便尷尬地埋進書里。

再次經(jīng)過時，男孩仍站在那兒，仿佛在等待。“哎，你沒事的話陪我聊聊天吧。”一看到夏琳，男孩便徑直走到她面前，一臉青春無畏的樣子。

夏琳愣住了。她淡然一笑，心想他不會把自己當未婚女孩了吧？她沒打算理會，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夏琳打開微博，無聊地看著一些新聞八卦。車內(nèi)漸漸嘈雜，夜色在窗外緩緩拉開帷幕。許久，夏琳從書里抬起頭來，覺得眼睛有點疲憊，便拿了洗漱用品，打算洗漱后上床休息。

夏琳看見那個男孩仍站在通道的一頭，正專注看著書。經(jīng)過男孩時，夏琳佯裝未見，低頭快步走進了洗漱間，正刷著牙，男孩突然走過來倚在門邊，望著夏琳笑道：“你現(xiàn)在總算有空了吧？”

夏琳指指自己的樣子，哭笑不得，男孩連忙說：“哦，洗漱呢，那等你弄完吧。”說完便退了出去。望著鏡中滿嘴泡沫的自己，夏琳嗆得差點把一口水吞進肚子里。

夏琳有意把洗漱時間延長。歲月是善待夏琳的，鏡子中的夏琳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很多。很多第一次見面的人都不相信夏琳過了三十歲，同齡的女人們也常感嘆著夏琳的保養(yǎng)有方。只有夏琳知道，近兩年來自己曾經(jīng)飽滿光潔的臉已漸漸難掩歲月的痕跡，這讓夏琳心生惆悵。

剛洗漱完出來，男孩便又迎了過來，眼神亮晶晶地看著夏琳笑，“現(xiàn)在沒啥事可以推脫了吧，要不本大仙給你算算命吧。”

他的話讓夏琳有點不知所措，腳剛準備邁過去又折了回來，她在心里暗笑自己太作。“好啊。”她妥協(xié)地對男孩笑了笑，“聊聊吧。”

夏琳正對著男孩靠窗坐下，望著他年輕熱情的樣子，便揶揄地湊近對他說：“如果你是想認識女朋友或想艷遇就打住啊，本人已婚哦。”男孩窘了起來，皺眉深思裝模作樣道：“貧道紅塵之外不敢艷遇，可我倒是算準姑娘的這次出門。”他的調(diào)侃令她忍俊不禁，唇邊的小梨渦像兩顆俏皮的小星星上下跳躍。

一番閑聊。男孩說他是北方人，在X市大學畢業(yè)后便留在了X市工作，夏琳便隨口問他X市哪些地方好玩，男孩挺認真地介紹著。夏琳望著他，男孩有著特別濃的眉毛，眼神真誠，笑容坦率。應(yīng)該是個80后吧，夏琳暗暗猜想，便忍不住問：“你哪一年的呀？”“呵呵，85的，你應(yīng)該和我差不多吧？”夏琳頓時窘迫起來，一絲竊喜后卻突然間沒有了聊的興致。她本就不是那種自來熟的女人，生活中的她，在異性面前是矜持驕傲的給人一種淡淡的距離感，和一個小她五歲的陌生男孩聊天，讓她覺得別扭不自在。

“我還有點事，等會兒再聊吧。”夏琳搪塞著扯了個謊匆匆結(jié)束了這場聊天。她沒再看男孩，轉(zhuǎn)過身走回鋪位。

火車上的夜晚總是來得很早，在最后一抹亮色在云層里消失時，大多數(shù)乘客便在火車有節(jié)奏的搖晃中進入了夢鄉(xiāng)。她爬上床鋪，為了讓自己更放松，她解開了文胸的扣子，半躺在床上繼續(xù)看書。間隙抬眼間，她看到那個男孩居然在她床位對面靠窗而坐。在她看到他時，他的眼睛似乎有所感應(yīng)也從書本移開，抬頭對她展開熱情明朗的笑。

她再次尷尬起來，下意識地拉拉衣服換了個姿勢，臉竟有點微微地發(fā)燙，她有些嘲弄自己。夏琳轉(zhuǎn)過身不再理會。火車轟隆隆的聲音如久遠而親切的搖籃曲，她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中竟隨著火車緩緩的搖晃沉沉睡去。

4

一夜無夢。不知是誰拉開窗簾，一縷晨光叫醒了夏琳。

睡得太久了，夏琳下床，擠進洗漱間。剛從洗漱間出來，夏琳驚了一大跳，那個男孩竟仿佛一夜未睡般立在門外。“呵呵，早安，車快到站了，在告別之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與電話么？”男孩望著她笑，眼神里有著某種熱切，那種眼神讓夏琳有種久違感。一剎那，她感覺自己的心微微一動，但隨即而來的自持又將自己包裹起來。她支吾著又想搪塞過去，她無法信任這樣一個陌生男孩，縱然他如此熱切與執(zhí)拗。有必要嗎？旅途偶遇，他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這是生活不是電影，他們之間不可能有任何交集，而且她沒有給陌生異性留電話號碼的習慣。

在她轉(zhuǎn)身想逃的時候，男孩再次走到她面前，眼神里的笑意更深了：“你是特工嗎？電話這么保密，呵呵，告訴我吧！”

她便笑了起來，在那樣年輕的坦率與勇氣里潰敗，隨便報個假號碼的念頭在她心里僅閃過了一秒，便嘆口氣不再回避。她對他說了她的電話號碼，那雙眼睛在眼鏡后有了釋懷的笑意，像是終于做成了一件事，他笑著向夏琳說了聲謝謝，便欣然地朝另一節(jié)車廂走去。

正吃著早餐，夏琳的手機響了。是一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信息：“我叫王冬，幸會啊，認識你很高興。如果在X市需要我作向?qū)В碗S時聯(lián)系我哦。”

夏琳眼前閃過那個男孩熱切的眼神，她準備刪掉信息，想想?yún)s拿起手機禮貌客氣地回復了一句：“你好，謝謝。”

一個小時后，終于到了終點站X市。下了火車，夏琳下意識地四處張望，她本以為那個熱切地要認識她的男孩，此刻應(yīng)該會走過來幫她提提行李，或關(guān)心地詢問去處。小說或電影上不都是這樣的嗎？搖搖頭，夏琳暗笑自己太當真。

按照培訓通知上的乘車路線，夏琳坐上了直達酒店的公交車。這時夏琳的手機又滴滴作響。

“不好意思，昨夜一夜都沒睡踏實，剛差點睡過頭了，下火車時手機被偷了，還好警察幫忙找了回來，你現(xiàn)在到哪兒了？”王冬的短信。

手機被偷？警察找回？？生活不至于這樣戲劇化與無厘頭吧？這個謊扯得太玄乎太沒水準了。夏琳心里想，什么人啊，當我弱智呢？

今天沒有培訓課程，在酒店安頓好之后，夏琳便決定去看一個來X市定居的老同學。她們曾是高中最好的朋友，一晃有好幾年不見了。想起從前的青蔥歲月，夏琳不免又感懷起歲月的飛速流逝。

X市在夏琳的心里始終是有距離的。自小在城鎮(zhèn)長大的夏琳，雖然骨子里也有那么一點小資情懷，身上有著城市女子的氣息，但夏琳始終是屬于小城市的，只有小城的空氣與溫度才和她的氣質(zhì)節(jié)拍相吻合，那里的悠然安逸滋養(yǎng)著她的性情她的夢。盡管也向往更廣闊的世界，但是太浮華的都市，就像一塊璀璨冰冷的琉璃，總給她一種窒息般的迷離破碎感。紙醉金迷，光怪陸離，這些都是隔岸的煙火，夏琳只希望站在地上做純粹溫暖的夢。

走在路上，夏琳又收到了王冬的一條短信：“我下午還要上班，晚上我請你吃晚飯吧，再陪你去逛些有趣的地方。”

夏琳有點捉摸不透那個男孩的用心。他比她小，而且她已經(jīng)告知他自己已婚，他真當艷遇呢？

“謝謝，我已有安排，不必客氣。”

夏琳回復了一條短信，決定把這人忘了。

艷遇對于夏琳來說，就像一瓶香味濃郁的進口香水，或一襲美艷的透視高叉長裙，固然香艷誘惑，卻并不適合她。

5

第二天的培訓就安排在酒店的多功能會議廳里。早餐設(shè)在酒店頂層有著豪華地毯與巨大落地窗的自助餐廳里。夏琳穿著一襲優(yōu)雅的裸粉色長裙，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一邊喝著牛奶，一邊欣賞著窗外仿佛電影里呈現(xiàn)的讓人炫目的繁華大都市。高雅上流的生活方式在女人心里總有著些許誘惑，夏琳此刻便有著某種虛榮的陶醉感，尤其是當鄰桌兩個儒雅的男士對她投來異性特有的關(guān)注的目光時。

培訓課程呆板無趣。但坐在那個現(xiàn)代氣派的多功能廳里，夏琳卻依然找到了某種久違的感覺。是的，久違了的自己，久違了的生活。她屏氣凝神地端坐著，臉上洋溢著一種寧靜如水的光澤，像N年前大學校園里的那個女生。

手機里微信在跳動，打開一看是閨密葉子的調(diào)侃：“出差呢，艷遇沒？”這個小妮子，夏琳調(diào)皮地回復一句：“遇了，但沒艷。”

葉子的微信馬上又追了過來：“遇都遇了，就艷一回唄。”

端坐的夏琳差點沒笑出聲來。

手機又響了起來，一條信息。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什么時候有空？王冬。”

“我正上課呢。”

“那先不打擾你了，我等你的信息。”

夏琳突然覺得，生活其實還是充滿新意與樂趣的。

一天的課程結(jié)束，吃過晚飯，才六點鐘。好不容易來趟X市，夏琳不想早早地把自己關(guān)在酒店。在手機上搜索到X市最有情調(diào)的一條老巷。夜色中的都市老巷是什么樣子呢？夏琳突然想到了電影《花樣年華》里的風情與綽約，她決定一個人去走走。

夏琳是路癡，毫無方向感。好在她膽大好學，從十六歲第一次去省城讀書，她就敢一個人逛省城最繁華的路段，不懂便問，路在口中，她青春無畏。在酒店前臺問清了地鐵路線，便準備出發(fā)。

還未走到地鐵口，手機像心腹般及時響起。王冬的信息。“看來你是不準備主動聯(lián)系我的，呵呵，你晚上有什么安排么·我正好沒事，要不要給你當向?qū)В俊?/p>

夏琳還是有了片刻的猶豫。一個人走在異鄉(xiāng)的夜色里是有點忐忑，可是在晚上和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陌生男孩去逛X市馬路，這聽起來有點不靠譜。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不是想結(jié)交朋友體驗生活嗎？正好路況不熟，男孩看上去不像壞人，有個在本地工作的男孩作陪，總是要安全方便些。這樣想著，夏琳便有了勇氣。

“想逛逛老巷，要不陪我一起走走？”

“好呀，你什么時候動身？”

“我現(xiàn)在就坐地鐵去，大概六點半能到吧。”

“好的，我正好剛下班，我馬上坐地鐵過去。”

走出地鐵，夏琳便在人群中看到了王冬。夏琳迎面打量著他，藍白格襯衫，牛仔褲，濃眉如墨，雙目如炬，好像剛理了發(fā)，比在火車上顯得更加爽氣。

“嗨，我們又見面了。”王冬對著夏琳笑。

夏琳端起一份禮貌而矜持的微笑，跟在王冬身后，刻意保持著距離。

夜色中的老巷，被燈光裝扮得嫵媚妖嬈。四月底，正是初夏萌動的季節(jié)，X市的夜依然充滿涼意。夏琳和王冬就那樣隨意逛著，涼爽的風與異鄉(xiāng)的燈光讓夏琳覺得很愜意。路過一家小咖啡店，王冬說：“我們進去坐坐吧。”

小店極有特色，除了溫暖的布藝，店里所有飾物全是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泰迪熊，它們坐著躺著，生動可愛憨態(tài)可掬，像個童話世界。夏琳不由自主地跟了進去。

“選個地方坐下喝點東西吧。”王冬征求她的意見。

“哈，這個地方真可愛，要是有個陽臺的位置就好了。”夏琳有時候還像個浪漫的小女孩。

“那我們找找吧。”王冬頗有興致地帶著她四處看，走上一段窄窄的木梯，還真是有個小小的陽臺為他們候著。很狹窄的小陽臺，但是能看到老巷的夜景看到X市的夜空，已經(jīng)相當奢侈了。

點了咖啡與紅茶，燃起燭光，便是一個幽靜浪漫的二人世界。

“我覺得你身上有一種很特別很知性的氣質(zhì)。”剛坐下，王冬便直視著她，微笑著說。

夏琳心里的尷尬又浮了上來，她其實只是想為這個夜晚找個向?qū)д覀€伴，或者潛意識里想讓這個獨屬于自己的異地之夜在她平淡的生活中多一點新奇與趣味。可是，此刻在這樣的場景與一個陌生男孩相對而坐，感受著他雙眸中熱情里的些許曖昧，夏琳覺得自己就像個涉世之初的小女生，完全沒有預(yù)料，也不知道如何把下面的情節(jié)繼續(xù)下去。

他們又開始閑聊。王冬說：“不知為什么，看書的女孩對我來說總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在火車上看到的你真是一處動人的風景啊。”然后他說起他手機的被盜，“當時心里想著完了手機里有你的號碼呢，如果手機就那樣丟了，從此見不到你了，也許就是上天的意思了……如果我的手機丟了，你會主動和我聯(lián)系嗎？”王冬目光灼熱地問她。

夏琳覺得有些恍惚，這樣的見面似乎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單純，王冬灼熱的目光讓清新涼爽的空氣里有了一種黏乎乎的悶熱感。夏琳再次強調(diào)她比他大，已經(jīng)結(jié)婚數(shù)年。王冬笑著接她的話，呵呵，現(xiàn)在不是流行姐弟戀嗎？夏琳一口咖啡差點噴出來，她收回目光，故作淡定地對他說起自己的一個好友曾和一個比她小四歲的男孩戀愛，她曾是如何立場堅定地反對。王冬笑著反駁：“如果你僅以年齡為由去反對，你朋友肯定是不接受的，年齡絕不是愛情存在的問題，重要的是他們倆彼此的性情、生活觀、成熟度。”

夏琳繞開話題，聊家鄉(xiāng)、生活、工作、旅游，再聊到文學、詩歌。王冬便說：“你原來還寫詩啊，怪不得我總覺得你身上有一種特別文藝的東西，我開始還以為你可能是教師呢。”夏琳暗暗臉紅，覺得自己有些賣弄之嫌。

“其實我也有文學情結(jié)，大學時曾寫過一本長篇小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塵封很多年了，流逝的時光總是讓人很懷念啊。”王冬感慨著，目光深沉，像是陷入某種回憶。

“你是哪個大學畢業(yè)的？”夏琳隨口問道。

“XX大學。呵呵，我老家是農(nóng)村的，我當年可是我們村第一個考上名牌大學的大學生呢。”

“哇，名校出來的呢，你就是所謂的鳳凰男吧，真讓我仰視啊！”夏琳打趣道。

“呵呵，現(xiàn)在早已不是那個讀了好大學便可以走遍天下的時代了。我們班學習最爛的現(xiàn)在成了我們市里最牛逼的企業(yè)家；有個挺平庸的官二代，前幾年考了公務(wù)員，今年剛提拔了XX局局長；而我這個曾經(jīng)在大家眼里最優(yōu)秀最有前途的學生，卻還是個買不起房的高級打工仔，一個窮屌絲。”王冬自嘲著。

“人的命運也是靠際遇的。在這樣的城市立足，壓力好大吧？”

“是呀，這是個連空氣里都可以聞到男人打拼的汗臭味的城市。X市現(xiàn)在的房價到了四萬，是我們老家十多倍呀，我一年辛苦工作，還存不到一間廁所的錢，哎，遙遙無期啊，這樣的生活真是苦！”

“不可以回你們縣城發(fā)展嗎？”

“回去，便是承認自己在X市混不下去，我曾那樣輝煌地從家里走出來，我不想讓我的親人失望，我只想證明自己，為我的家人，為我愛的女人。”王冬神情里有種傷感，“可是這是個多么令人困惑的世界，有時候覺得，生活，就是一場游戲而已。”

王冬不再說話。夏琳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王冬來，看來也是個感情豐富有故事的男孩啊。正出神，王冬的手從對面伸過來握住她的手，她慌忙抽出來，發(fā)現(xiàn)他年輕的目光定定地停在她的臉上，讓她覺得臉頰癢癢的不自在，像黏著一塊口香糖。她不自然地撩了撩頭發(fā)，有些尷尬對王冬說：“咱們走吧。”

夏琳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是如此吸引著這個小她五歲的男孩，她并不是多么耀眼的美女，沒有與他般配的青春。她覺得自己還沒有弄清楚狀況，而那個男孩卻似乎在自顧上演著他所期待的艷遇劇。

如果是以前，夏琳或許會馬上拂袖而去，或許會立即冷若冰霜。可是這個異地之夜，讓夏琳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它在她一成不變的生活里充滿著戲劇性的色彩，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對于這種戲劇性成分有多少期待或接受的程度，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就算王冬像剛才那樣魯莽，她也并不討厭他。

6

一條寫著歲月的馬路格外幽靜，只有路旁的法國梧桐在風中簌簌作響。斑駁的樹影兩邊是一些被圍墻與柵欄守護著的有著年歲卻依然大氣風韻的洋樓。在歲月與文化的積淀中，它們不再鋒芒不再美艷，卻仍然從骨子里透出讓你仰視的孤傲和貴氣。

夏琳與王冬并肩走著。夏琳在那樣的夜色里浮想聯(lián)翩。那里都住些什么人？有著怎樣的故事呢？她突然想起張愛玲，那個一生才華橫溢清高孤傲見到愛的人卻低到塵埃里去的女人。這世上，最昂貴，又最卑微的，莫過于愛情。

“來X市兩年，還是第一次和一個漂亮的女孩逛這樣的馬路。”就算是說些曖昧的話，王冬也依然是大大咧咧的模樣。

夏琳也感慨著生命的不可預(yù)知。她怎么會想到，有一天，她會和一個只見過一面的男孩，在X市最有韻味的馬路共享這樣清幽的夜色。

路的拐角是一處更為幽靜私密的所在，看不到一個人影，連天空都被高高的梧桐樹葉所遮蔽，樹影綽綽，路燈幽幽，像一條通往夢的路。

“我們往那里走走吧。”王冬說著便徑直走去。

真像是X市為自己心愛的戀人藏起的伊甸園。夏琳在心里感嘆。

“這真是一個談戀愛的好地方啊，在X市這么久怎么沒發(fā)現(xiàn)呢，呵呵。”王冬自顧說道。

他們并肩走著，像兩個偷偷跑出來約會又各懷心事的孩子。

王冬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夏琳，突然把手伸過去牽起夏琳的手。在那樣的場景那樣的時刻，夏琳的內(nèi)心是寂寞的柔軟的感動的，她仿佛脫離了自己的軀體，變成了某個電影里孤寂善感的女主角，她也想把手放進一個男人手中，她仰著頭癡癡地看他，就像看這高高的梧桐樹。青春萌動時，她渴望有那樣一個男人，就像這高高的梧桐樹，她仰望著他的豐美與繁茂，他護佑著她的肌體與靈魂。他為她看淡一切繁華虛榮，她為他遠離所有情愛糾纏，從此人間美眷，琴瑟和諧。可生活從來就只是生活。她在單純的年紀里接納、享受、順從，她被那個第一次牽起她的男孩一直牽進了婚姻。她并沒有覺得不對。此刻，她仰望著這棵高高的梧桐樹，用一個女人被遺忘的滾燙的情懷。

可是身邊這個男孩，他是誰呢？他當然不是她仰望的那棵梧桐樹。他們只是偶遇的過客，他們的生命不可能有交集，他們的心更不可能有交集。這是生活，不是電影。

像是一個夢境被打斷，夏琳慌忙抽出手來，對王冬說：“我們還是往回走吧。”

王冬訕訕地咧著嘴笑，“嗯，好吧。”

一路上兩個人有些冷清。王冬突然說：“你以前有沒有什么特別想做的事，比較瘋狂或比較幼稚的，要不我們今晚來完成它吧。”

“啊？”夏琳有點摸不著頭腦，這人想什么呢？

“比如，爬樹、翻墻什么的。”王冬笑著，像個沒長大的男孩。

夏琳不禁被他的想法感染了。真是個有意思的建議，夏琳心里想，如果現(xiàn)在可以脫掉鞋子，在馬路上狂奔狂喊，那多過癮啊。可是她沒有說出來，她越努力想放松，卻越無法放松。

她到底不是一個率性的女子。

7

從XX路穿出來，街口有一個景觀綠化帶。在這樣的大都市，一個轉(zhuǎn)角的綠化帶就像一個小型的公園，綠樹成蔭，曲徑通幽。一段蜿蜒的木橋盡頭，居然是一塊偌大而空曠的草坪。

“哇，這里居然有草坪，我們在這兒坐坐吧。”王冬興奮地招喚夏琳。

微風拂來，夏琳似乎聞到了某種青草與泥土的氣息，仿佛從浮華的都市來到了靜謐的鄉(xiāng)野，心曠神怡。

與王冬一起坐在草地上，夏琳依然有些拘泥。王冬卻自顧躺了下去，“哎，真是舒暢啊，來這兩年了，還從沒有真正躺過草地呢。”王冬感慨著，“躺在這樣的星空下多愜意啊。”

夏琳遲疑著，卻還是被王冬感染了。夏琳想起小時候，她就特別愛躺在草地上看天，她的少女時代充滿著幻想，夏天的夜空曾是她幻想的畫紙，她是一個自我陶醉的小畫家。

“躺在這里，仿佛回到了大學時光啊。那個時候的自己狂放不羈，以為自己從那里出去就可以征服世界。”

夏琳也被帶入那個白衣勝雪的校園時代，“嗯，聊聊你狂放的大學往事吧。”夏琳悠悠地說。

“我曾做過兩件最狂傲的事，一是在政治課上站在課桌上與我們教授辯論，指責他的觀點太保守偏頗，那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學究氣得罵我是憤青領(lǐng)袖。還有一件事是我曾和同學打賭，在一個星期內(nèi)追到我們系的系花，那系花當時像只白天鵝一樣趾高氣昂，他們?nèi)疾恍牛總€人都押一個月的飯錢……”

“那后來呢，追到?jīng)]有？”夏琳無比好奇地追問。

“結(jié)果那個學期我成了他們的債主，哈哈。”王冬得意地笑著。

“那你和系花后來發(fā)展得咋樣？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夏琳八卦起來。

“什么有情人呀，后來發(fā)現(xiàn)系花就一只花瓶，完全不是我喜歡的類型，談了一陣便覺得沒意思了，由外表開始的戀愛總是會讓人失望啊。呵呵，你呢？大學時肯定有很多人追你吧？聊聊你的初戀吧。”王冬轉(zhuǎn)過頭來問夏琳。

“我那個時候比較單純，成天只知道泡圖書館，對周圍的男生都不感興趣。”

“漂亮的女生總是很矜持啊，后來呢？對哪個男生芳心暗許了？”王冬追問著。

“后來我的一個同鄉(xiāng)學長，在我每天去圖書館時都提前去幫我占位置，風雨無阻。有一次我父親生病住院，母親又忙家務(wù)又照顧奶奶，正好我那時要參加全省大學生的一項比賽無法請假，他便偷偷請假，幫我在醫(yī)院照看了我父親一個星期。”

“挺感人的啊，就因為這件事你就徹底從了呀？后來談多久了？”

“呵呵，談了三年，兩人都覺得相處得不錯，大學畢業(yè)第二年便結(jié)婚了。”

“啊？你和你丈夫就是大學初戀啊，真是小概率，你丈夫真幸福，讓人嫉妒啊！”王冬感嘆著，突然轉(zhuǎn)過身對夏琳說：“嗨，你說，咱倆怎么就沒在大學里相遇呢？”

“想什么呢？我讀大學時，你還掛著鼻涕呢！”夏琳笑著調(diào)侃他。

“太夸張了吧，哈哈。”王冬大笑起來。

一陣微風吹來，發(fā)絲拂在夏琳的臉上癢癢的舒服，夜空那樣深邃寬廣，像一個遙遠神秘而又讓人安詳?shù)氖澜纾]上眼睛，享受著此刻的寧靜。

一張陌生而滾燙的唇突然印在了夏琳的唇上，又如蜻蜓點水般迅即離開，帶著溫柔的試探與糾結(jié)的慌亂。夏琳驚得睜開眼，看到了王冬熱情而窘迫的臉。

夏琳驚惱起來，她迅即起身瞪著王冬怒道：“你怎么能這樣呢？我真是看錯人了，我回去了！”

“對不起，對不起，剛剛情不自禁了，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你別生氣啊，我真誠道歉，下不為例，下不為例！”王冬一臉焦急懊悔的樣子。

夏琳板起臉不理會他，一顆心卻像是被驚擾了的湖面。

“我知錯了，你就笑一下嘛。笑一個，好不好？”王冬低眉順眼地討好著夏琳，像孩子般執(zhí)拗。

“那我出示黃牌警告了，別當不良青年啊，你若再有什么不良想法趕緊自生自滅！”夏琳到底心軟，王冬的樣子激起了她做姐姐的氣度。

“嗯，保證！”王冬嘻嘻笑著，帶她走到一座高架橋上，“說好不生氣了的，不然我就從這里跳下去了。”

高架橋下車流如注，燈火旖旎。“你跳呀，跳吧，絕不拉你！”夏琳促狹地望著王冬。

“那我真跳了啊，”王冬把身體靠在欄桿上向前傾，張開雙臂，作飛翔狀，“我一個人跳多沒意思，要不，你也跟我一起跳吧！”王冬看著夏琳，眼里一片狡黠。

“塵世繁華都被我們踩在腳下了，世界多么純凈美好啊，我們一起高呼吧。”王冬突然對著遠方大聲吼起來，狂熱而奔放。

王冬的樣子激起了夏琳內(nèi)心里久違的共鳴，她感到某種情緒在內(nèi)心里翻騰涌動。

“啊——”夏琳也對著腳下的車流大喊起來，放縱地，肆意地，她仿佛找回了自己的青春，她覺得過癮極了。他們叫著，笑著，像兩個歡喜而單純的孩子。

8

穿過高架橋，便到了X市有名的酒吧街。

酒吧街似乎是每個城市的文藝坐標。X市的酒吧街更有著大都市的國際范。燈紅酒綠間凹眼高鼻白膚藍眼的西方人比東方人還多，紅男綠女扎堆地坐在一塊。其實夏琳對于這種人頭攢動的開放型酒吧特別無感，她更喜歡那種可以用心聽歌或可以獨自放空的靜吧。

“既然來了這里，不如我們一起去感受一個最動感的酒吧及一個最安靜的酒吧吧。”王冬的腦子里總有一些讓人意外的想法。

在一間人聲沸騰的酒吧前，王冬一把拉過夏琳涌進了喧嘩的人潮。酒吧里煙霧迷離，光影交錯。表演區(qū)幾個身材火辣的女孩正在媚眼飄飛熱歌勁舞，豐滿的屁股扭動得像是隨時要掉下兩塊肉來。一對中年男女在座位上公然調(diào)情，女人濃妝的臉笑成一朵艷俗的塑料花，嘟著嘴巴挑逗著旁邊一位肥碩的西方老男人，老男人伸著紅粗的脖子去咬女人的耳朵。

王冬湊在夏琳耳邊說：“你看那對男女在調(diào)情呢，一看就是不正當?shù)年P(guān)系。這里太喧囂，你肯定不喜歡，咱們還是走吧。”說著拉過夏琳，逃似的走出酒吧。

室外的風清爽宜人。路過一個靜雅的酒吧，王冬說：“要不我們也坐下來喝點酒？”

夏琳看著他，他的眼神真摯中帶著些挑釁的意味。夏琳感受到了他對自己的某種欲望，那種欲望從哪來夏琳并不知道，但夏琳并沒有因為它而感到不安心，相反，她覺得這個男孩是可以信任的。他有著不俗的談吐，率真的性情，他對自己的好感一點也不裝不藏，在她沒有回應(yīng)的時候，他不惱不怒，他熱情也執(zhí)拗，除了一點魯莽，其實挺可愛挺有趣的。夏琳覺得，她似乎也有那么一點點被他吸引了，甚至竟似乎有點期待著什么。

他們在酒吧外的小庭院里靜靜地坐著，沒有點酒。

酒吧庭院是由木柵欄圍成，木質(zhì)的花架里白玉蘭正在夜色里悄悄盛開，在浮華的夜色里散發(fā)著清幽圣潔的光，微風拂來，淡淡的香味在空氣里彌漫開來。

王冬突然問夏琳：“你相信愛情嗎？”

“呃，”夏琳愣了愣，然后真誠地望著王冬，“當然，我相信。但是，也許那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愛情。”

“是的，很多貌似美好浪漫的愛情都最終敗給了時間。我父母爭吵了一輩子，我一直不理解他們的婚姻，以為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愛情，可他們相依相伴誰也離不開誰！我父親曾經(jīng)對我說，一個女人愿意為你洗衣做飯為你生兒育女，那才是真的愛情，其他山盟海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王冬似乎有點激動，“命運是多么捉弄人，曾經(jīng)我是多么向往走出家鄉(xiāng)在X市這樣一個大都市打拼，我想象著我要做多么牛逼的事業(yè)，我要為我愛的女人筑一個溫暖的巢。可生活有時就像一場噩夢，巢沒筑好鳥卻已經(jīng)飛了。在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里還有多少女人愿意守著清貧的愛情？或許有一天，我會離開這里，回到家鄉(xiāng)，做一個簡簡單單的山野農(nóng)夫。”王冬的眼神落在別處，眼里滿是寥落。

“生活的挫折只是一時的，你還這么年輕呢，或許你再往前走幾步，天地便不一樣了。”夏琳誠懇地望著王冬，卻覺得自己的話語是那樣空洞虛弱。

嘆口氣，王冬接著說：“人總是會被很多欲望牽絆著，活著活著，就忘了初衷了。每個人都在生活里做著演員，每天都在表演中生存。這種生活太累太沒意思了。我上班經(jīng)過的天橋上有一個乞丐，每天風雨無阻地站在那兒，長發(fā)赤腳，一身破爛，對著每一個過路的人神情漠然。你知道嗎，我挺羨慕他的，他多灑脫，目空一切，從不表演。”

“人生如戲，但我們依然很珍惜我們的表演。不是嗎？”夏琳對著王冬溫柔地笑笑，她本能地伸過手去想握握他的手，卻又縮了回來，“別這么傷感，一切總會好起來的。”她用一種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語：“其實，也有很多女人不屑于物質(zhì)，不在乎房子，只等一份惺惺相惜的愛情。”

“夏琳，你真是一個善良又善解人意的女人。”王冬深情地看著她。“你的婚姻幸福嗎？”王冬突然轉(zhuǎn)過話題。

“挺好的，平平淡淡的，但很溫暖很踏實。”夏琳淡淡地笑著，“我說過，婚姻會讓愛情變成親情，我們離開了愛情依然可以生活，但我們都離不了親情。婚姻是每個人最終的港灣，它讓人覺得安全放松。”

夏琳眼神飄忽著，望著夜色中的玉蘭花出神。

王冬靜靜地看著夏琳。她的臉在凝神中有一種特別恬淡幽靜的美，就像她身后淡淡飄香的白玉蘭。

“有一朵花兒，它美好地開在一個園子里，有人路過，被它吸引，覺得它那么與眾不同，他克制不住地想靠近它，覺得站在園子門外欣賞不夠，他甚至想把它搬出園子，他覺得或許外面的空氣更適合它，更能讓它極致地盛放。”王冬看著夏琳，眼神里閃著期待，“你覺得，那朵花愿意嗎？”

“也許那朵花有時候也會覺得園子里空氣有些憋悶，期盼偶爾能吹來幾縷涼風，但它早已適應(yīng)了那個園子里的土壤，習慣了那個園子里的氣候，它離不開那個園子，它天生便只是屬于那個園子的。”夏琳迎向王冬的眼睛，眼里有憂傷也有堅定。

“我真嫉妒那個園子的主人。”王冬嘆口氣，動情地說，“夏琳，你是一個看一眼便看到全部春色的女人。”

夏琳的心突然變得柔軟。這是王冬第一次觸動到夏琳內(nèi)心的一句話。

她低下頭，長久地沉默著。

看看表，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在家里這個點她早已熟睡了。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行為太欠妥。

“很晚了，咱們回去吧。”

“不晚呀，再陪我待會兒吧。”王冬看著她，眼神里寫滿不舍。

“已經(jīng)出來很久了，我真的要回去了。”

“要不這樣吧，我再帶你去一個地方，你一定要去那里看看。”

王冬眼里滿是熱切的期待，夏琳竟然不想看到那雙眼睛突然黯淡下去。

“那十二點之前我必須回到酒店。”她用另一方式作了應(yīng)答。

“好的，絕對保證你十二點之前回酒店。”王冬的聲音響亮而喜悅起來。

他們站在路邊打車，夏琳想著自己有些瘋狂，突然笑了起來。王冬靜靜地望著她，突然說：“你笑起來真好看，你的眼神像個孩子。”

夏琳再次被觸動。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在一點一點打開，帶著一種微微的顫抖，仿佛青春隱秘而遲來的召喚。

車在一個星級酒店前面停了下來。夏琳突然緊張起來，這個私密而曖昧的地方讓她的心莫名狂跳了一陣，它立在夏琳面前，帶著某種黏黏的暖暖的氣息，仿佛洞穿一切似的挑釁著夏琳。王冬的手再次碰到夏琳時，夏琳感覺自己的身體像被什么灼燙了一下。她詢問地看著王冬。王冬笑了，跟我過來。夏琳被催眠似的跟過去。王冬拉著夏琳徑直繞到酒店后側(cè)，原來后面別有洞天。

夏琳這才回過神來，暗自訕訕笑著。

9

那是一條江。閱盡繁華的江面此刻意外的寂寥，江水被風擊起濤聲陣陣。隔岸的燈火已告別最鼎盛的繁華，在越來越深的夜色里呈現(xiàn)出更寂靜撩人的夢幻。像一個美艷傾城的女子對著心愛的戀人一點點褪去華服卸下濃妝，漸漸露出溫柔動人的嬌羞模樣。

夏琳倚欄而立，在那樣的景致里沉醉。王冬站在夏琳旁邊，同樣沉默著。各種情懷像電影一樣在對岸繁華的幕布上流轉(zhuǎn)，讓夏琳莫名感傷。她突然想起詩經(jīng)里的句子：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這個蒼茫世間，那些眷侶過客，誰又是誰的良人？

“要不我們沿著江邊走走吧。”

江面上有一大片綠藻，仿佛從某個江南水鄉(xiāng)飄來。

“我猜你一定是湖邊出生的，水邊出生的女孩總有一種特別的靈氣韻味。”王冬歪著頭看夏琳。

夏琳羞赧地低下頭，回避著他的目光。

“我有些想家了，我的家鄉(xiāng)沒有湖水，但有很多山脈，有一望無際的麥田，那里純樸而寧靜，我突然挺羨慕我的父母，其實在那樣的小地方相濡以沫地過過小日子也挺美好的。”王冬目光悠遠，感嘆著。

兩個人靜靜地走著，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拖得老長。

“我們這么有緣，要不我認你作弟弟吧。”想著即將到來的離別，夏琳覺得輕松又有點傷感。

“不行，我可沒打算認你作姐姐！除非可以姐弟戀。”王冬語氣調(diào)侃。

“我不知道你的故事，但我覺得你真是個挺不錯的男孩，相信我，一定會有一個女孩愿意為你洗衣做飯生兒育女與你過平凡日子，給你一份真的愛情。”夏琳望著王冬，看到他眼睛里仿佛有亮晶晶的東西閃過。

該回去了。夏琳心里提醒自己，對她來說她人生里一個最放縱的夜該落下帷幕了。她感覺夜色中仿佛有個旋渦要拉著她往前，她被莫名吸附著，她腦子里回響著王冬的話，什么才是愛情？是呀，洗衣做飯不離不棄地過平凡的日子，這才是生活里的愛情。生活里的愛情只有兩種，一種在婚姻里漸漸成為親人，一種在遺忘中漸漸成為陌生人。一種在時間里潰敗，一種在時間里沉淀。她定定神，仿佛在河水的湍流中及時抓住了救生圈。她看了看表，差十分鐘十二點。

她看著王冬，話還沒說出口，便被王冬接了過去：“快十二點了，想回去了吧？我送你回酒店吧。”王冬懂她的心事。

他們站在路邊靜靜地等車，偶爾眼神相遇，又隨即錯開。街道上燈火依然迷離，螞蟻般的汽車像一條條河流交匯著通向茫茫未知的遠方。夏琳無比傷感，她覺得自己是多么渺小，就像一顆塵埃。

王冬突然過來一把將夏琳緊緊擁進了懷里，他男性的臂膀是那樣狂熱有力，讓夏琳有些喘不過氣來。她掙扎了一下，終是在他溫暖的懷抱里不忍離開。王冬像個孩子一樣把頭靠在夏琳的肩上，在她耳邊低語：“對不起，夏琳，我……謝謝你給了我這么一個美好的夜晚，你是個好女人，我為什么沒能早些遇見你！”

夏琳覺得鼻子有點酸，她伸過手去輕撫著王冬的頭發(fā)，心里與眼里皆涌起一片溫熱。

王冬就住在江邊不遠，但他堅持沒讓夏琳一個人坐出租走。“太晚了，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我送你到酒店后我再返回吧。”認真的時候，王冬顯得特別堅定。

車里靜靜流淌著一種莫名的憂傷，夏琳側(cè)著頭看窗外的夜景。他們一路無語。

車只能開到酒店對面，夏琳下了車。她沒再轉(zhuǎn)身看王冬，徑直向馬路對面的酒店走去。紅燈，夏琳停在斑馬線前。她看到出租車仍停在那里。

夏琳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紅燈漸滅綠燈亮起，她暗想，明明是生活啊，怎么有點像電影了呢？

在她走到對面時，她聽到王冬的聲音從風中傳來：“夏琳，我喜歡你，我不會忘記你的！”寂靜的夜里，王冬的聲音響亮而突兀，在風中盤旋。

她感覺內(nèi)心里涌過一陣激流，那個心里的暗洞似乎欲從她的胸口噴薄而出。那一瞬間，她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沖動，轉(zhuǎn)身朝王冬跑去，在那個男孩面前釋放出她內(nèi)心所有的熱烈與溫柔

但那樣的勇氣與任性從來就不曾屬于她。她把手放在胸口，仿佛要壓抑住某種生疼，她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卻清晰地聽到心房里某種輕微碎裂的聲響。她知道她這輩子也許再也見不到這個男孩了，她想起他說的話：夏琳，你是那個看一眼便看到全部春色的女人。難言的惆悵從她的眼角潤開來。

她靜悄悄地走過酒店長長的走廊，輕輕打開房門，然后關(guān)進衛(wèi)生間里靜靜地洗漱，她長久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覺得這個夜就像一場夢。

剛鉆進被窩，收到王冬的一條短信：

“是你讓我相信生活里依然有玉蘭飄香。如果，你哪天不幸福了，記得來找我。哈哈，開個玩笑。我知道，生活一定會善待你這樣的女人。雖然我沒有在對的時間遇到你，但我慶幸我終于還是遇到了你。永遠祝福你。”

夏琳撫了撫發(fā)燙的臉頰，隨即釋懷一笑，關(guān)掉手機，蒙頭大睡。

10

第二天，夏琳坐上了回城的大巴。初夏的陽光從窗外直射進來，讓夏琳有些暈眩。她把窗簾全部拉上，像不經(jīng)意扯過一塊幕布遮住心里那個小小的暗洞。

窗外X市已經(jīng)拋在身后，熟悉而清新的田園景致在眼前流淌。她仿佛看到自己在生活里微微打了個趔趄，又四平八穩(wěn)莊重得體地微笑著地走回她的軌道，走向那個裝滿了鋁合金防盜窗的井然而美好的家。她記得張愛玲女士曾經(jīng)說過，一個女人四平八穩(wěn)端正得過分，始終是不可愛的。她自嘲地一笑。這世上的女人是不一樣的，有人八面玲瓏地盛放，有人只能四平八穩(wěn)地做夢。

夏琳將頭靠在窗上，閉上眼睛。她像一個滄桑的老人一樣，帶著某種感恩與感傷，回憶起一個已然飄逝的夜晚，夜色中，玉蘭飄香，每一朵花瓣都飽含著青春的憑吊與愛情的味道。